“没错,我们都规劝过韦使君,说是兹事体大,总得先查问清楚,不能这么武断,可他根本不听!”

“高判官,我是怀仁县令汤米盛,就在今天上午,太守府派了人来,几乎是不由分说,硬把怀仁县廨上下官员全都押到了这云中太守府来!我原本有心留下一二人等留守,却也被一口拒绝了!”

四周围叽叽喳喳,辩解、控诉、指斥……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就是没有替韦诫奢说话的人。高适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才对四周围的官员微微颔首道:“各位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还以为云中郡上下官员,竟然无视规矩礼制,没想到,竟然是韦使君倒行逆施所致!”

“你说谁倒行逆施!我看你才是为虎作伥!”韦诫奢从大堂中冲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喝道,“没想到杜大帅竟是如此大的架子,所行之处就一定要郡县夹道欢迎!”

“先前杜大帅在太原城中的河东节度使府上任之后,紧跟着巡视忻州、代州、岚州、朔州,州县官员无不预做准备出迎,然后又陪同巡视,这是身为朝廷命官的本分。节度使上任,行则建节、树六纛,入境则州县官员相迎,这是规矩,是礼制,你身为云中太守,可以标新立异不这么做。但是,你大逞淫威把怀仁县上下官员全都硬是召集在此,又拦阻于我,这是何居心?”

高适不像某些文士词彩华茂,辩才却是平平,他是瞅着机会就绝不会放手,不等韦诫奢辩解就提高了语气:“至于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私交夷狄等等罪名,若要审问,自然有河东节度使府派专人主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韦使君应该并没有兼任云中守捉使,管不了武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韦使君觉得兹事体大,要速战速决,那么,云中郡有法曹,即便六曹齐至,也就足可保证公正了,此事又和怀仁县官员何干?想要兴风作浪,也得你有相应的本钱,韦使君,你就算想要赚你的名声,先掂量掂量你的分量够不够吧!”

这一通声色俱厉却又不带一个脏字的指斥,顿时让韦诫奢一张脸从青直接变白。他跌跌撞撞后退了两三步,几次三番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在场众官员当中也有认识高适的,从前都没见过他如此得理不饶人,今天见识过了他的这张利口,大多数人都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没有跟着韦诫奢一条道走到黑!

“韦使君的分量不够,那我的分量是够还是不够?”

就在这时候,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响起。随着一个个人转头看去,就只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施施然走来。只见他白面微须,看上去显得很和蔼。突然,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认识他的官员先开了口:“你又是谁?”

“我么?”吉温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高适身上。

“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

仅仅是这一句话,左近尽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尽管吉温之名不过是这几年间方才为人所知,但那是恶名昭著,和此人相连的便是大狱,是株连,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

第1027章 一呼百应

对于众人听到自己名字后的反应,吉温相当满意。他和早年仕途蹉跎的宇文融一样,人生的前四十年几乎默默无闻,即便碰到薛嶷赏识举荐,却更多的是碰到人使坏。否则,天子高居内宫,怎会一见着他的面,便说是不良之人,而后不屑一顾,斥之不用?堂堂天子莫非是相士?好在他总算是走通了高力士的门路,而后又因祸得福被萧炅举荐给李林甫,通过几次大案而声名远扬。

此时此刻,他目光一闪,凶芒毕露,倏然上前几步,这才死死盯着高适,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判官刚刚说韦使君分量不够,那么,现在换成我要亲自过问杜望之的案子,你觉得,分量是够还是不够?”

尽管吉温只不过这两三年方才陡然蹿升了起来,可凶名在外,凶威高炽,刚刚为高适气势所慑的云中郡上下官员,不禁都为之心中惴惴,而韦诫奢终于回过神来。他和吉温相交不过是私底下的,并不愿意沾染上这么一个被人视之为酷吏的家伙。可现如今自己过不了高适这一关,吉温突然现身助阵,他就索性把那些名声节操之类的东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倘使这一次失利,他兴许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作甚?

“吉侍御既然在此,高判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按照规矩,自然能够问各州县的大案!”韦诫奢说到这里,竟是志得意满,哈哈大笑,“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可以问州县大案,那我这个御史大夫又如何?”

高适听到这个声音时,顿时又惊又喜地转过身去,见是风尘仆仆的杜士仪,他只觉如释重负,立刻疾步迎上前去。然而,他一声大帅才刚出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随即不慌不忙地环视了众人一眼。他阔别云州已久,尽管名声在外,可多年出镇朔方,认识他的外官不多,可他刚刚那句开场白,以及高适这一声大帅,所有人都听见了,因此,愣神过后的官员们慌忙行礼不迭,因此矗立不动的韦诫奢以及吉温就显得格外惹眼。

韦诫奢是根本没想到杜士仪会来得这么快,就连此前高适的到来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是想打个时间差,趁着杜士仪进入云州境内,却还没赶到这里之前把杜望之的罪名证实,从而一举把杜士仪拉下马来,如此自己就能名扬天下。可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偏差,此时此刻杜士仪甚至从天而降,他那种慌乱的劲头就别提了。他唯有用期冀的目光斜睨吉温,希望这位声名远扬的酷吏来解决眼下的窘境困局。

吉温果然并没有让韦诫奢失望。尽管确实意外,确实警醒,但他更知道,这就和当年他得罪了萧炅,萧炅转眼间却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样,不容退缩,只能想办法应对。于是,他不慌不忙向杜士仪长揖一礼,直起腰后就从容说道:“杜大帅兼领朔方、河东二节度,安北、单于二都护府,总领留后事,又兼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自是有权过问此次的案子。既然杜大帅已经来了,何妨与下官一起把这桩案子问清楚?”

杜士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罗钳吉网的名声,我一直有所耳闻。”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揭破吉温那层皮,他定然会凶相毕露。可是,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眼神下,吉温只能把那深深的恼怒藏进了肚子里,哂然一笑并不说话。然而,更让他意外的事情还在后头。杜士仪根本没有回复他那邀约的意思,而是径直就这么进了大堂!眼见得云中郡的诸多官员忙不迭跟了进去,瞬息之间,外头就只剩下了他和韦诫奢两人,他不禁面色一阴。

看来,他的凶名还不够!

大堂之上,杜士仪只是看了杜望之一眼,就一言不发地来到主位。转身见高适和其他人全都跟着鱼贯而入,而韦诫奢也气急败坏跟了进来,他便开口说道:“今日既然韦使君把各位全都请了过来,那么也好,所有人就都在这里做个见证。河东节度使府治太原,所辖天兵军、大同军等各军,云中守捉使也在其中。所以,我既领河东节度使,今日又恰逢其会,那么,本就该我亲自过问这桩案子。当着尔等之面,我不妨撂两句话在此。”

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威风凛凛地说道:“如若今日坐实杜望之中饱私囊,勾结夷狄之罪,我便依照军法,将他立斩于此!然则如若今日证实有人设局构陷,诬告陷害,那我同样将以军中诬告反坐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一连两个斩字,众多人听得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些年杜士仪镇守朔方,最大的精力都用在对付外敌上,少有再像早年那样对付异己时的狠辣凌厉手段,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忘记了那一茬。而吉温年纪和杜士仪相仿,怎么会不记得这位风光无限地崛起时,脚下曾经踩了多少人的累累尸骨?

至于更年长数岁的韦诫奢,那就更加不会忘记了。杜士仪出镇陇右,陇右郭氏几乎被连根拔起;出镇朔方,朔方经略军军功赫赫的正副将三人被重杖流配后死途中;至于其他如从前河南尹王怡,代州的几个蠹虫,这样的往事已经几乎快要被人淡忘了。他几乎是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一定要镇定,可结果却是双股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颤,第一次后悔起为什么要争这口闲气。

而杜士仪在撂下狠话之后,看也不看吉温和韦诫奢一眼,当即出声吩咐道:“来人,传云中守捉使、副使,以及裨将别将旅帅总共十三人上堂!”

杜士仪分明刚刚方才赶到,但此刻竟是连驻守云州的这些重要将领全都汇集于此,堂上众人不禁惊讶万分。而更加又惊又怒的,却是吉温。此前代州以及朔州迎接杜士仪时,是怎样的声势,他早就已经打探明白,之所以刻意让韦诫奢选择这一天动手,正是因为想让云州官民对杜士仪的到来反应冷淡,这样他回京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上眼药,让其万劫不复。所以,在云中守捉将校之中,他也颇下了一番苦功夫。

比如守捉使陈隆,便是因为他的许诺而对他言听计从,一口答应会约束军将,只当缩头乌龟,绝不出面。可这会儿,人竟然来了!

然而,等到一个个军将上堂,吉温就发现,和他满心认为的陈隆反水不同,就只见这位云中守捉使看上去灰头土脸,四周围几个军将亦是如此。而和陈隆身边那几个人的狼狈相比,另一侧则赫然是义愤填膺的十几个人。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话,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青年军官突然大声开口叫道:“身为主将,竟然因为酷吏吉温的花言巧语,诬陷杜将军,这简直是我们云州军之耻!”

此话一出,吉温只觉脑际轰然巨响,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动得有些回不过神来。果然,有人打头,一群军将顿时七嘴八舌控诉了起来。

“陈隆,杜大帅身为河东节度使出巡云州,我等身为治下军官,你竟然召集亲兵把大家全都关在你的议事厅里,你想干什么!”

“把我们关起来之后,你又支使亲兵扣了杜将军的部属七人,转送给韦使君,我云州军怎会有你这样的主将!”

“若不是我们所属的士卒发现不对,自发冲进议事厅解救我等,还不知道要被你关到什么时候,陈隆,老子要参你!”

尽管这些话乍一听没头没脑,但能当上官的人,至少不会都是糊涂虫,不过转瞬之间,堂上云中郡的上下官员就大多数都听明白了。一时间,无数鄙薄轻蔑的目光便投向了云中守捉使陈隆,而后者虽难堪至极,却还不得不强自辩解道:“我只是为了军务为重……”

“军务为重?按照你的说法,亲自陪侍我巡视军中的代州裴都督,朔州段使君,莫非就不以军务为重?”杜士仪一口打断了陈隆的话,随即厉声喝道,“尔等也不用交口指责你们的陈将军,派个明白人出来,给我把事情始末全都说清楚!”

有了这句话,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共推了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许的中年别将出来。那中年别将也不推拒,出列之后就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杜大帅,杜将军在云州军中多年,最初不过一介小卒,由副队正、队正、副旅帅、旅帅,一路升迁为别将,从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一直没人知道他和杜大帅乃是从兄弟。若不是昨天陈将主突然把我等全都召集起来,历数杜将军的各种罪名,而后又说他和大帅的关系,我们至今都不会知道。如若如此,我等自也无话可说。可而后,他便以兹事体大为由,把我们全数扣在议事厅中不许外出,说是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才能放了我等。”

把这一茬解释清楚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接着,陈将主就派出亲兵抓人,因为我等不在军中,上下一片哗然!军中事务,和太守韦使君何干,却不在军中明明白班审问,而要转送云中太守府?因为我等从昨天开始就没有露面,军中先是不安,等打听清楚缘由之后,上下一时义愤填膺,当即便自发冲进了议事厅,把我等偏裨将校总共十几个人全都救了出来。正值大帅信使赶到,所以我们便截住了变装易服打算离开的陈将主,带着他和他那几个心腹部将到了这里来!杜将军那些罪名是真是假暂且不提,我在此只问陈将主,他身为主将,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寒了云州军上下将士的心?”

第1028章 尽掀底牌

前头的话都是平铺直叙,但最后一句话却问得声色俱厉,一想到军中哗变的场面,陈隆就冷不丁再打了个寒噤。就在之前那群情汹涌的一刻,他甚至几乎认为自己会没命,所以才会慌慌张张换上一身小卒的衣衫想要从后头离开,却被别人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

尽管一路过来时,并没有人在肉体上蹂躏他,可那种精神上的压力却让他几乎崩溃。即便此刻他站在云中太守府的大堂上,不虞生命遭到任何威胁,吉温也在此,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安全感。

因为杜士仪就这样高高站在上头,就这样用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情不自禁的,陈隆竟是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随颤声说道:“大帅,不是我,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是……是吉侍御!”

直接反口把吉温给卖了之后,陈隆不禁如释重负,声音一下子变得又急又快:“是吉侍御悄悄来见的我,说杜望之乃是大帅的从弟,又在云州呆了多年,必定宦囊丰厚!而他的这些钱,肯定是勾结夷狄方才得来的,只要拿下他以及党羽严加审问,一定能够问出端倪来!我一时昏了头,就听信了他的这些话,这才做出之前那些事情来!大帅明鉴,吉温凶名在外,我只是被他胁迫的!”

陈隆起初还是口口声声的吉侍御,到后来就干脆变成了吉温,这里头的差别谁都能够听得出来。而此时此刻犹如成为众矢之的的吉温,一时再也维持不住那从容不迫的脸色。

他不怕高适,甚至也不怕杜士仪,须知身为御史,本来就是可以辖制封疆大吏的,否则当年杨汪,也就是杨万顷如何令张审素以谋反之名被诛,甚至为父报仇的张审素两个儿子也最终死于非命?可是,陈隆的反口却着实给了他重重一击,更重要的是,杜士仪不是张审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嗤笑一声道:“陈将军此言,实在是有些好笑了吧?你身为主将,不能洞察下属贤与不肖,不能辖制军卒,以致军中暴乱,自己都被人挟持于此,竟然还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在了我身上,你这几十年军旅,难道都活在狗身上了?”

吉温这话刻薄不留情面,陈隆听着不禁面色惨白。而更让他摇摇欲坠的是,吉温接下来又撂下了一句更加凌厉的话。

“你自己该承担的罪名却推给别人,就不怕不但自己招祸,反而祸延子孙?”

眼见陈隆惊惧交加,杜士仪可不会让吉温继续借题发挥,凭借凶名恐吓住了别人。他突然重重一拍惊堂木,那啪的一声重响,一时惊醒了堂上那些面色各异的文武官员,他这才淡淡地说道:“都够了!既然人已然到齐,那我便立时亲自过问。陈隆,既然杜望之是你抓的,他那些所谓党羽也都是你拿下的,料想你应该不会放过他家里才对。我且问你,抄检杜望之住处,你所得几何?”

听着杜士仪的话,想着吉温刚刚的恐吓,陈隆只觉得自己简直陷入了一场最大的窘境。可陡然间,一声啪的重响传入了他的耳畔,他本能地打了个激灵,竟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抄检了,总共只有几箱衣服,并铜钱数千文……”

不等吉温插嘴,杜士仪便再次问道:“荒谬!你既然能听吉温之言动手,想必决计不会只搜其住处!若有所得,一并报来,再有拖延,军法从事!”

陈隆只觉得四周无数火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那种不安和惊恐交织在一起,让他后背心完全湿透了。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搜检了杜望之麾下几个亲信部属,以及他常常来往的几家人,结果……结果……”

这次,是高适抢先厉声质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每家所有的财物或数千,或上万,房契地契也都不过几十亩至上百亩,并无多少恒产……”

吉温终于瞅了个空子,冷不丁出言道:“谁会把所得钱财都藏在家中!”

“我还拷打了几个杜家的仆从,以及其余各家的奴婢,已然挖地三尺,却并无所得。”陈隆挣扎再三,还是决定说实话。结果,就只见四周众文武遽然色变,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骂骂咧咧,更多的是怒目以视。至于云中太守韦诫奢,则是脸上青白,脚下却不停地挪动脚步往后退,可事与愿违的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杜士仪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韦诫奢,我赶到这里之前,杜望之的仆婢从者可曾审过?”

韦诫奢瞥了吉温一眼,打起精神挺胸抬头道:“自然审过!可是,和陈将主所言不同,这其中有人吐露,杜望之确有私受夷狄贿赂,与人大开方便之门……”

“人在何处,立时押上来!”

当看到外头差役须臾便有人押上了数人来,韦诫奢顿时又气又恼,险些没嚷嚷一声我才是云中太守!可如今陈隆反口,他那些属官几乎众叛亲离,他只得吉温一个可以倚靠,吉温都保持沉默,他便更加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当杜士仪一一问过,果然那个告杜望之的中年瘸子从者仍是一口咬定坚持前言时,韦诫奢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面上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可他的好心情却延续了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接下来的一幕给完全击得粉碎。

“虎牙,我让你拿的人呢?”

“回禀大帅,俱在大堂之外。”大堂之外,沉声回答的虎牙看了一眼身边犹如捆粽子一般的几个人,面上露出了几个冷笑。这是云州,是他追随固安公主,和杜士仪以及王翰等人辛辛苦苦缔造的云州,怎容这些奸邪小人横行霸道嚣张一时?

“全都押进来!”

吉温好容易方才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可看到那几个被押解进来的人时,他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便为之大怒:“杜大帅,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吉温,你自恃为殿中侍御史,在云州文武中煽风点火,挑拨事端,总不可能事事自己出马,你这些从者,便是铁证!”

杜士仪这一次没有再敲响惊堂木,而是劈手将那块沉重的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耳听得那巨大的声响,眼见得那些被押上来的家伙无不惶恐难耐,堂上文武的表情简直是精彩极了。也不知道是谁脱口叫了一声好,紧跟着,堂上便为之寂静无声。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那告发杜望之诸多不法之事的瘸子,沉声吩咐道:“将此人拖出去,重杖八十!”

当吉温自己带来的这些仆从都被押上来之后,杜望之的那些仆从就已然微微起了骚乱。此时听到这话,旁边立时有牙兵上前左右架住了自己的双臂,那个出首告主人的瘸子登时慌了神,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道:“吉侍御救我,吉侍御救我!”

吉温登时大怒:“杜士仪,你这是自恃身为节帅,公报私仇,藐视国法!”

“我是不是藐视国法,吉七,你只需再稍等片刻!”杜士仪哂然一笑,这才看向了吉温那些噤若寒蝉的从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瞧一瞧,什么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自以为聪明,却跟错了奸邪之徒是什么下场,各位都好好听一听,看一看!”

堂外倏忽间传来的凌厉风声和惨叫声,让堂上众人一时心思各异。有的震慑于杜士仪的独断专行,有的庆幸自己没跟着瞎掺和,也有的事不关己乐得看好戏,而那些被按着跪下的吉温仆从,则是惶惶难安,不少人都是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外头那漫长的重杖笞打仿佛没有尽头,最初人还能高声惨叫求饶,渐渐哀嚎就变成了惨哼,可不数下之间,惨哼的声音又渐渐加大,仿佛声声泣血一般。

终于,吉温那几个从者中间,有人猛地大叫了起来:“是吉侍御……吉侍御曾经让我出面款待云中太守府的胥吏,灌醉他们后,让他们是否有牵连杜望之的办法!其中,户科的一个书史信誓旦旦地说,杜望之在云州年数久远,既然是杜大帅的从弟,肯定有很多钱,还出了不少主意,诸如游说陈将主等等,是我回来亲自禀报的吉侍御!”

吉温身在异地,确实不可能凡事都自己出面。随着一个人开口,他的从者中,除却两个死不开口保持沉默,其他的一个个全都反口把主人给卖了。

此时此刻,吉温只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审问兵部弊案的时候用过的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法,如今竟然依样画葫芦被杜士仪用了出来,而且还是用在审问自己的仆从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后背心的汗毛一根根全部竖起,连日在云州的轻松一扫而空。

他以为只消这样轻轻巧巧掀起一场大案就能把杜士仪拉下马,他太小看人了!

那些云中守捉的将卒为什么会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突然暴乱,甚至陈隆连弹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裹挟到了这里?为什么杜士仪一句话,堂外差役就会如对主司?为什么杜士仪竟然会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应付裕如?答案只有一个,杜士仪尽管已经离开云州将近二十年了,可在此的根基却深不可测!

可是,他也并没有输,杜士仪赢了这一局,却把底牌都暴露了出来!只要他能够回到长安,还怕不能翻手为云覆手雨?

第1029章 与虎谋皮

尽管高适此前气势凌人,但只想着能够让吉温知难而退,从来没有想过杜士仪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吉温!

吉温虽说凶名滔天,可只是一个小人物,吉温的后头便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而李林甫能够横行这么多年无往不利,难道不是天子在纵容?杜士仪这些年来一直都镇守在外,虽佩相印,却仍是外官,不是一直都避免和李林甫正面冲突吗?为什么此次突然锋芒毕露,反其道而行之?

高适意想不到,杜望之本人也同样意想不到。眼看杜士仪一口气把吉温、韦诫奢乃至于陈隆全都单独软禁了起来,作为当事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来得及在大堂上说一句话的杜望之,在目弛神摇的同时,也不禁再一次见识到了,这位堂兄的绝大魄力。接下来,尽管他仍旧并未获得自由,而是同样被看押在一间屋子中,外头守着精心挑选出来的云中守捉士卒,可他早已没有最初的惊怒和不安,竟是倏忽就睡着了。

可毕竟心里还有事,这样的睡眠浅得很,当他翻了个身,以手扶额轻轻舒了一口气时,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醒了?”

杜望之先是愣了好半晌,随即一骨碌爬起身,随即就看清楚了那边正盘膝趺坐的人影,竟是本能地开口叫道:“阿兄!”

杜黯之和杜望之兄弟乃是杜孚所出,是杜士仪的从弟,其中杜黯之因为从科场到婚事,都有杜士仪出力的缘故,对杜士仪的称呼早已从当初的十九兄改成了阿兄,而杜望之则不然。他早年身为嫡子,颇受父母宠爱,等到求娶蓟州刺史之女卢氏遭挫,那位卢刺史更是破釜沉舟,连时任幽州节度使的赵含章都告了,一举将赵含章和杜孚一块掀翻下马,他就一下子沉入了深渊。若非杜士仪并没有真的袖手不管,只怕他此刻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因此,对于杜士仪,他是又敬又怕,而且又是自己牵扯出这样一件破事,眼看很可能会连带着涉及杜士仪,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一句阿兄之后,他讷讷难言,只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和从前杜士仪对他疾言厉色的教训不同,接下来的并不是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

“你在云州这些年的经历,我早已知情。既然你不曾做过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既然你和我一样姓杜,我自然不容有人随便泼脏水!”见杜望之一下子抬起头来,面上又感动又担心,他便摆摆手说道,“不用你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再过问了,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父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杜望之饱尝人情冷暖,深知杜士仪能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有多不容易。如果想要息事宁人,以杜士仪从前的雷厉风行,把自己立斩当场,也还能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何乐而不为?眼见杜士仪要转身出去,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子窜上前去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好半晌才涩声说道:“阿兄,谢谢,真的谢谢你!”

“回头把你家娘子和孩子们带来给我瞧瞧。”杜士仪转头冲着杜望之微微一笑,等其松开手后连连点头,他便径直出了门。

二月的天气,南国兴许已经万物回春,但北国却仍旧是一片萧瑟,而云中太守府中更是一片肃杀。杜士仪所过之处,就只见大多数人在匆匆行礼之后,都是噤若寒蝉地不敢多说一个字。对于这样的情景,他早已习以为常,当来到吉温的房间外头时,他便瞥了一眼亲自守在此处的虎牙。果然,这位牙兵统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帅,人很老实。”

那当然,这可是最擅长审时度势的人,要蹦跶也会挑选一下地方,怎会在此情此景下还不安分!

杜士仪冲着虎牙微微颔首,自己径直推门进屋。尽管这只是云中太守府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却收拾得很整齐,而吉温显然也很乐在其中,此刻竟是正在品茗,当发现杜士仪进屋时,他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手,仿佛自己并不是被软禁的待宰羔羊,而依旧是那个声名在外的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我就知道,杜大帅是一定会来见我的。”吉温见杜士仪眉头一挑,却并没有开口,他也不气馁,不卑不亢地说道,“杜大帅应该知道,我能有今天,是因为京兆尹萧公把我举荐给了右相。而右相用我,是因为我能替他罗织罪名,兴起大狱。所以我这次到云州来,也是因为在此行去幽州之前,右相便曾有过这样的嘱咐。我不过区区一介御史,自然不可能违抗右相之命。”

干脆利落地把事情都推到李林甫身上之后,吉温就沉声说道:“如果杜大帅因为我的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又牵连你的从弟,因而打算在御前打擂台,我也无话可说。可杜大帅不要忘了,右相那儿不止只有我一个吉温,还有罗希奭,还有杨慎矜王鉷,还有杨钊!至于萧公这些一直都趋附右相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大帅挟灭国之功,节度两镇,辖二都护府,封秦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御史大夫,看似富贵已极,可如果不是没有把握,何必一直在外任转悠,而不是回朝和右相硬碰硬?杜大帅如若能忍今日一时之气,用我吉温,那我可以保证,大帅绝不仅仅是如虎添翼!”

吉温当年明明把萧炅害得狼狈至极,险些连命都和前程一块丢了,紧跟着却在萧炅通过李林甫之力起复,自己却不幸配属其麾下后,利用在高力士那的一番手段,以及其他旁人所没注意到的各种小手段,反而让萧炅视其为肱股,杜士仪只是听说过这样的往事,可如今,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此人那伸缩自如的弹性。能够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努力找寻可以突破的点,不得不说,吉温确实拥有相应的本钱。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吉温,却没有开口接对方的话茬。而吉温仿佛也看出了这一点,很快又开了口。

“大帅若是觉得今日当场拆穿我,要圆场并不容易,那却不用担心。我吉温从来就不信众口铄金这一套。只要大帅能够在上疏时为我留下一丁点余地,那么,我自然会有办法。至于我能够帮助大帅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右相已经快六十了,而大帅今年才几岁?右相之政敌满朝都是,而大帅却素来风评极佳。若有我之助,大帅拜相之日指日可待!”

“口说无凭,你如何取信于我?”

杜士仪尽管仍然没有松口,可在吉温听来,自己距离脱困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说道:“大帅何其多疑也!今日之事,大帅捏在手中,时时刻刻都可以当成把柄,何必忧虑我两面三刀?”

这真是一个狡猾犹如狐狸,狠毒犹如豺狼的角色!

心中哂然一笑后,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虽则从前我听高大将军说过你吉七的本事,可今日一见,方才知道高大将军非但不是言过其实,而且还小看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见杜士仪撂下此话后便径直出门,吉温嘿嘿一笑,随即施施然回到刚刚的位子上坐下,等悠闲自得地品茗两杯后,他竖起耳朵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紧跟着又是脚步声,显然杜士仪已经远离,他方才如释重负,轻轻用手抹了一把额头,再一看手心,赫然已经是油腻腻湿漉漉的。

他刚刚说让杜士仪在奏疏上放他一马,给他留下一个腾挪的余地,这根本就是用来糊弄对方的话,他真正希望的,只是杜士仪别在这里下杀心,而是能够把他放回长安去!只要能够回到长安,他就犹如鱼游大海,立刻就能够把一切都翻过来。

云州这边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构陷大臣又如何?长安那边可是李林甫说了算,就是当今天子,听到杜士仪离开云州二十年,却还能够将此地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一定会生出猜忌之心!自古功高震主者,没几个会有好下场!

杜士仪不但自己离开,而且还叫来四个牙兵替换了虎牙。将人带到韦诫奢的书斋之后,杜士仪便拿来一杯茶水,用手指蘸着在大案上快速写下了几个字。虎牙起初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如此谨慎,等到看完那一行一行的字后,他方才恍然大悟,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吉温此人狡诈多智,他就担心杜士仪会被其花言巧语糊弄,如今看来,他是白担心了!

“大帅,若真的这么做,也许能够一箭双雕,可只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

杜士仪直接把一杯残茶泼在桌子上,又用软巾将其擦干,杜绝了水渍兴许会被人发现的最后一点破绽,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吉温想干什么我早就知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帝王之心莫测,我当然不可能永远这么风光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受到猜忌。如果让吉温此辈能够逍遥法外逃出生天,那这条饿狼他日只会更加凶狠!不用想那么多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第1030章 群起待攻

平康坊李林甫宅的很大一部分,原本是尚书左仆射卫国公李靖宅,景龙中被韦后的妹夫陆颂所占,等到韦氏一败,李靖侄孙散骑常侍李令问夺回故第,可等到李令问一死,李林甫扩建宅邸,就把这座李靖的故居给弄了过来。他和李唐不少宗室一样信奉道教,祈求长生,因而宅子东北隅分出一角,立为嘉猷观。在如今这年头,李宅是整个平康坊最宏伟的建筑群,没有之一,哪怕前侍中裴光庭的宅邸也在此处,但裴氏父子都已亡故,自是黯淡无光。

李宅之中各式建筑林立,其中有一座并不轩敞的大堂形似偃月,李林甫便自己题名曰月堂。而这座月堂看似是整个建筑群中很不起眼的地方,却是真正的中枢所在,防守森严自不必说。平日里能够踏足此地的,也就是他身边的那些得力干将,如杨慎矜王鉷吉温罗希奭之辈,连杨钊都还不够资格,纵使如萧炅这般与他交情深厚,也因为行事不够果决狠辣,很少能够踏足这里。

此时此刻,除却吉温不在,就连不够资格的杨钊也被破例第一次召入了月堂,此外,还有李林甫素来看重的女婿张博济,甚至骨力裴罗也因为此前举发韦坚,第一次位列其中。李林甫看着这些得力臂膀,心中却没多少喜色,直接把一封急信丢在了桌子上。

“全都看看吧!”

王鉷正要伸手去取信,不想却被杨慎矜占了先。他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又作若无其事状。等到杨慎矜第一个看完后,他接过后一目十行扫完又传给了张博济,如此一个个人全都看完,偌大的月堂中竟是鸦雀无声。足足许久,杨钊方才第一个开口道:“他怎敢如此大胆!”

“你这个他是说谁?”罗希奭和吉温号称罗钳吉网,竟不像别人认为的勾心斗角,而是彼此臭味相投,所以,在听到杨钊的话之后,他的脸色极其不善,“历来御史巡视地方,州县无不奉为上宾,他杜士仪凭什么敢拿下吉七的从者拷问?御史台上上下下,何尝受过这样的欺辱,他简直是狂妄自大,罪该万死!我就不信杜士仪久在外官,我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相国又长居相位这么多年,就扳不倒他!”

杨慎矜却摇摇头道:“未知右相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又在路上耗费了多久?要知道,杜士仪不比其他人,宫中高位内侍大多都从他手上得过好处,他若是通过这些人自辩……”

他这话还没说完,王鉷就懒洋洋地打断了:“韦坚也曾经给高力士送过好处,可那又如何?关键时刻高力士还不是想着自保!只要能够一举把人扳倒,高力士是不会冒那么大风险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缠枪夹棒,话里话外都藏着机锋无数。骨力裴罗自知自己不过是一个蕃臣,能够踏入此间,还是因为李林甫知道自己和杜士仪势不两立的关系,因此并没有贸贸然开口。而杨钊起了个头就被罗希奭堵了回去,就更加闭口不言了。

最后,还是张博济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看着李林甫道:“岳父到底对此怎么看,可否给咱们提个醒?”

“杜士仪行事,最讲究三个字,快准狠,你们在我这争论的时候,恐怕陛下那边已经得知此事了,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指斥吉温!”李林甫见众人无不为之色变,知道他们都因为这些年对付政敌无往不利,小瞧了杜士仪。但他也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何况他刚刚扳倒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凶威正炽,何尝不希望借此一事把杜士仪拉下马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按书案,缓缓站起身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杜士仪这次看似逞了威风,但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回去把各自的弹章都准备好,等我的话!”

“是。”

齐声应喏之后,众人看李林甫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就打算告退离去。可就在这时候,月堂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有从者气急败坏地说道:“相国,相国!不好了,左相李适之被召入宫了!”

自从李林甫以华山有金矿一说,阴了李适之一把,让其几乎失尽圣眷后,李隆基就很少再单独召见过李适之,前时和李适之交情不错的韦坚又遭贬,在众人看来,李适之的罢相绝对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在如今这节骨眼上,李适之突然被召入宫,这个信号自然值得重视。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李林甫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才开口说道:“不用慌,一切先照旧。若是让李适之这等无用之辈占了上风,我这么多年的宰相也白当了!”

尽管没有人会认为李林甫弱不禁风,可他这样镇定自若,其余诸人自是放心,当即应喏离去。出了月堂,杨慎矜大步而出,丝毫不理会别人;王鉷则是慢条斯理紧随其后;再堕后一步的是张博济和罗希奭,两人是舅舅和堂外甥的关系,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低声交谈;而杨钊和骨力裴罗则落在最后。杨钊也就罢了,骨力裴罗自从踏入月堂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也没有问过他,竟显得孤零零的。

“大将军深得右相信赖,如王中丞杨中丞等都是自负之辈,若有失礼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杨钊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说话间,竟是反客为主安慰起了骨力裴罗,见对方讶异地看了过来,只是敷衍似的打哈哈,他却也不气馁,又亲切地和对方攀谈拉关系。就当两人快要出了这月堂所在的院门时,后头却有人匆匆追了上来,行了一礼后便恭敬地说道:“大将军,相国请你回去。”

这么多人当中,李林甫竟是独独把骨力裴罗叫了回去,杨钊只觉得心头大讶。等到骨力裴罗匆匆回返,他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最终决定回头一定要再和这位来自回纥的大将军好好拉拉关系。

月堂中,骨力裴罗去而复返,李林甫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将军,若我说杜士仪长掌兵权,必然会聚众叛乱,你觉得如何?”

骨力裴罗长留长安,就是为了现如今的这一刻,他顿时精神大振:“相国此言乃是谋国之言!若非胸怀野望,杜士仪何必长留北疆,不肯回京?”

对于骨力裴罗的反应,李林甫很满意,他当即点了点头,随即却叹道:“若是能用一个吉温,拉下一个杜士仪,于我来说自然划算十分!”

尽管这只是一句自言自语,骨力裴罗却暗自记了下来。等到李林甫又问了他几句策反仆固部的进展后,叮嘱他回头在其他人的弹章送上去之后,记得添油加醋讲述杜士仪在漠北的跋扈,随即亲自把他送到了月堂门口。

一路出了李宅上马,见左右簇拥了上来,骨力裴罗拉紧了身上大氅,面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之前进京之后,天子慷慨大方地赐给了他一座当年名臣旧第,却是在敦化坊,乃当年太宗年间功臣殷开山宅。殷氏后人功业平平,守不住祖宅,后来历经动乱缴还了朝廷。尽管骨力裴罗占据的不过是当年殷宅的西路一大半,可也足够他居住了。除了家具陈设都是现成的,宫里还赐了他两名宫人。当他在门前下马的时候,却只见门口守卫正死命拦阻着一拨人。而看到他时,其中为首的韦坚之弟韦兰突然愤恨地往地上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好你个狄蛮子,竟敢出卖我家阿兄!你不得好死!”

骨力裴罗自己也清楚,今天李林甫群召心腹党羽,自己也有幸与会,韦氏中人一定会明白正是他之前走漏了风声。可事到如今,只要能够把杜士仪拉下马,其他的事情他也就顾不着了。因此,他丝毫不理会韦兰的咒骂,下马后径直进了门。然而,他还来不及歇息,就有从回纥一路追随来的心腹侍从匆匆追了上来,低声禀报道:“大将军,李相国又派人来了。”

“快请。”

骨力裴罗心下狐疑,可等到来人登堂入室,在他面前说出李林甫的那句话时,他就更加意外了。

“李相国说,吉温之事,尽托付大将军。”

尽管话说得隐晦,可按照骨力裴罗的逻辑和想法,这件事有且只有一个可能!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一两个办这种事的隐秘人,却突然将其撂在了自己面前,带的又是口信,那么无疑是希望他能够交上一份投名状。尽管他曾经出卖了韦坚,曾经表示可以为李林甫策反仆固部,可这些都还不够。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李林甫希望他做出一件更加足以令其信任的事!

“相国难道就不曾想过,口说无凭?”

来者见骨力裴罗如此谨慎,却也不慌不忙:“事关重大,大将军可以自行斟酌。只不过,大将军虽出自回纥,栽赃嫁祸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没做过。只要巧妙些,一切都会天衣无缝。”

话说到这个份上,骨力裴罗终于彻底醒悟了。李林甫已经表明了不会沾染任何关系,如果他手段不够巧妙,不能顺利栽赃杜士仪,那么就只有自己背黑锅!

他在长安城中苦苦隐忍了这么久,不就是为回纥能够摆脱杜士仪的辖制,伺机腾飞?

“好!你回去告诉相国,我一定会办好此事!”

第1031章 灞桥驿大火

潼关道是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之间的大驿路,自大唐建国以来,其交通地位为诸多驿路之冠。

从潼关到长安这二百八十里驿路中,却不同于寻常驿路三十里设一个驿站的规矩,从长安东行,起初都是十五里一驿,其中最重要的,无过于长安都亭驿出来之后第一座驿站长乐驿,以及第二座驿站灞桥驿,也就是滋水驿。长乐驿乃是百官迎来送往饮宴之地,亦称长乐水驿;而灞桥驿的名声亦是丝毫不逊。只因灞桥镇是潼关路、蒲津关路以及蓝田路这三条驿路的交汇点,最是繁忙,灞桥之上的盘查关卡,亦是长安以东最严格。

都人给友人送行时,往往会有灞桥折柳的风俗,于是远行三十里也就不算什么。而送行的同时在灞桥驿逗留,顺便设宴给朋友践行,这也算是此地除却折柳之外的一大风景线。然而,在如今新柳尚未抽芽的时节,本该这灞桥驿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结果却是这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无论是上京还是离京的人,全都本能地绕着这里走。

原因很简单,这座驿馆之中,如今住了一尊赫赫有名的凶神,右相李林甫座下最有名的干将之一,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

自从杜士仪放人,吉温就立刻快马加鞭往长安赶,至于自己被扣下的那几个从者,他根本就顾不上,每日担惊受怕,就怕奉杜士仪之命护送他的那几些个护卫对他痛下杀手。不但要防人暗算,他还一路仔细观察,确定自己构陷杜士仪的事情并未散布开来,心中已经是放下了一大半。而自打进入潼关,他就更加安心了。毕竟,这里已经是京畿道,也就是所谓的天子脚下,无论他怎么想,都不觉得杜士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地方动手。

想当初杜士仪自己不就是从洛阳赶回长安应京兆府试期间遭遇刺客,于是闹出了一场绝大的风波,一时牵连无数?想来他的身份比当年的杜士仪重要几倍都不止,要是死在这里,那不但会是轩然大波,而且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所以,即便知道再有三十里便是长安城,吉温却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决定在灞桥驿住一晚上,养精蓄锐,到时候一口气打一个翻身仗。而在这样有驿兵驻扎的驿站,他也就可以不用担心出现任何安全问题。至于因为自己在此逗留,多少有心在灞桥驿迎来送往的人绕道走,他绝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即便千夫所指他是酷吏,他依旧能够安之若素的原因。

吉温连日赶路疲惫交加,在傍晚用过晚饭之后便倒头就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夜路走得多了,他的警惕心自然极强,此刻本能地往枕边一掏,将一把短刀握在手中后,他便低低喝了一声谁。可几乎是那声音刚出口,他就只觉一条黑影往床上扑了过来。那一瞬间,即使他已经反应极快,抽刀迎击,可对方竟是一刀劈碎帘帐,随即那一刀冲着他当头落下。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

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的吉温只来得及生出这最后一个念头。就当他万念俱灰闭目等死的时候,只听外间嗖的一声弦响,继而他便只听身前一声痛呼,随即又是咣当一声。他鼓足勇气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见床前黑衣人捂着手腕低头去捡刀,外间大门洞开,在这当口,即便他刚刚几乎吓破了胆,这会儿也知道再不拼就没命了。他用足浑身力气猛地弹起,朝着对方撞了上去,趁着那黑衣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撞了一个踉跄,滚下床的他方才狼狈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去。

“有……有……”

他这话还没嚷嚷齐全,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暴喝:“有刺客!”

一路上被人形同押送似的赶路,吉温哪里还会听不出这声音是杜士仪派来的一个牙兵。当此之际,他完全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究竟是贼喊捉贼,还是真的打算救自己一命。可就是这稍稍一犹豫,他就只觉后背一阵剧痛,也不知道是被砍还是被搠了一刀。若是在往日,那种仿佛剧痛早就让他不能动弹了,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却根本顾不上这些,奋起余力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而就在那里,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

终于逃出生天的那一刹那,吉温微一抬头,就只见外间果然聚拢了十几个牙兵。尽管他恨不得劈头盖脸痛斥,质问这些人缘何不进来救自己。可是,当看到其中两人上前抽刀护住自己,其他人则是上前合围堵住了那个冲出来的黑衣人时,他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整个人瘫软在地,可随之而来,背上的伤势却仿佛牵动了五脏六腑,让他痛得钻心。从前拷打别人时,他一直都是越酷虐越得意,现如今换成了自己,他却完全吃不消了。

“快,快去找大夫,我不想死……不,我不能死!”

那潜入行刺的黑衣刺客在五六个牙兵的围堵下,左支右挡狼狈非常,不多时,大腿中剑的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下子屈膝跪地,眼看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剑朝自己当头落下。突然,他扯开喉咙高呼道:“吉温,你不得好死……”

可这后头的几个字,他却再也没机会说出来,就只见一个装束普通的牙兵动作利落地掐住了他的下颌,随即冲着左右叫道:“给我卸了他的下颌骨,不可让他有机会咬断舌头!还有,快瞧瞧他嘴里可有毒物!再去找大夫来给吉侍御看看,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听到这一连串措置,纵使吉温起头心有疑虑,此刻也已经完全相信杜士仪派来的这些牙兵确实没有别的盘算。如果这只是做戏,目的却是想要杀了自己,他们总应该让刺客逃跑,或者干脆杀人灭口,而不是留着其预备将来审问。可他也只来得及生出这寥寥几个念头,随即就只听见一声炸响,一抬头便发现,灞桥驿的西边陡然之间燃起熊熊火光,还伴随着一阵阵爆炸声。面对这样的骇人情景,受惊过度的他一声惊呼,而后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上前探鼻息试脉搏,轻掐人中,确定吉温已经昏死,几个牙兵对视一眼,刚刚出声嚷嚷,装束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阿兹勒立刻松开掌住那黑衣刺客下颌的手,随即打了个手势,此刻立时有人搀扶起了地上的黑衣人,又是赔礼刚刚不得不得罪,又是赞叹他戏演得好,接着就架起他飞快地离去,而受伤昏死的吉温也有人快速包扎伤口扶他离开。接下来则是收拾现场,把一切回复原样。

当所有这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了,阿兹勒便回刀归鞘,低声问道:“之前那个抓到的刺客,还有里应外合配合他潜入的几个人,都确保无虞?”

“是,肯定都是活的!”

“那灞桥驿的几个人呢?”

“已经全部撤走,他们的家眷也都已经悉数转移走了。”

“很好!你们也立刻撤回去,这里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刚刚诱使真正刺客以为吉温宿在别处,在那下手,把人拿下打昏后,又让自己人依样画葫芦,复制了一模一样的一幕,让吉温信以为真,阿兹勒自忖完全做到了杜士仪和虎牙的嘱咐,自是如释重负。而最让他赞叹的,则是那假扮黑衣刺客的虎牙直搠吉温背后那一刀,那一刀的分寸恰是最难把握的。

既不会让其立刻死了,但也绝不是能够医治得好的。只要能够让此人坚持个三五天,就能够轻易让事情倏忽间传遍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京畿道!这一趟杜士仪一共派了明暗两拨人,暗里这一拨在这里陪他演戏的即将全数撤走,接下来只要大闹灞桥驿就够了。至于剩下的,全都沉甸甸地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以说,是他承担着杜士仪的前途和性命也不为过!

灞桥驿大火,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在灞桥驿遇刺!

当这样的消息随着一行狼狈不堪的人冲进长安城,倏忽间四下流传之际,整个长安的上层圈子就犹如冒着微微气泡的滚油中被人泼进了一盆水,一下子整个炸开了锅。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消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快速散布开来。

有人说吉温在云州拉拢太守韦诫奢,云中守捉使陈隆,诬陷杜士仪从弟杜望之,想要趁机把杜士仪拉下马,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从前的敌人趁机对其下手。有人说本是杜士仪将计就计,打算铲除吉温,斩断李林甫一条臂膀。有人说此次灞桥驿突然大火,而后又有刺客行刺吉温,是李林甫想要杀人灭口。也有人说,一切都是杜士仪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当事者之一杜士仪远在云州,而另一个当事者,右相李林甫则是在政事堂中气得七窍生烟。而左相李适之前两天就曾经因为吉温陷害杜士仪之事入过宫,他好歹被韦坚之事给吓得噤若寒蝉,竟是破天荒没有对李林甫落井下石,尽管事后他反应过来后追悔莫及,此刻却还在李林甫面前装出一副关心备至好言抚慰的样子。李林甫虽是恶心腻味到死,偏偏人家在台面上是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左相,他还不得不打叠精神敷衍,以防被李适之给钻了空子。

那一刻,他分外思念起几乎被他忘在脑后的牛仙客来。牛仙客虽说和杜士仪有些交情,有时候也令人讨厌,可比起这虚伪的李适之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第1032章 御前诉衷肠

正在金花斋中看谢小蛮领着一众舞姬跳胡旋舞的李隆基在听到吉温遇刺的时候,倏然站起身来,用几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岂有此理!”

一时间,乐师错弦,舞姬乱步,旁边陪侍的妃嫔们也一个个全都花容色变,只有当中领舞的谢小蛮不慌不忙停止了那忽快忽慢的急旋,随即轻快地上前去屈膝施礼道:“陛下既然有国事在身,妾身不敢妄言。可怒则伤身,怒则乱性,陛下乃宇内共主,一身牵系天下,妾身斗胆替天下臣民规劝陛下一句,不论出了什么事情,还且暂息雷霆之怒,缓缓细问。”

李隆基原本已是勃然大怒,可在爱妾俯伏脚下这般规劝了两句之后,他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环视一眼四周围的莺莺燕燕,想到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不听到外间那些纷繁人事,他当即微微一点头道:“小蛮之言可嘉,来日朕再来看你跳舞。来人,回兴庆殿!”

眼看内侍宫人们慌忙跟着盛怒之下的天子回宫,恭送圣驾的妃嫔们起身之后,张云容便好言劝慰了受惊的众人,自己则携了谢小蛮回寝殿。当屏退众人之后,她便低声说道:“得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谢小蛮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总之,不能让杨玉瑶占了上风!”

杜士仪命人日夜兼程日行四百里送的密奏,吉温则是每天驰驿两百四十里赶路,自然中间有个时间差。李隆基早两天得到杜士仪密奏时,可以说又震怒又惊疑,即便杜士仪只责吉温,并没有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在李林甫身上,他仍是不免心生疑忌,故而撇开李林甫单独见李适之。幸好杜士仪这是托高力士转呈的密奏,一时尚未传得长安人尽皆知,可对于其在云州当面拆穿吉温,他就有些恼火了。

在他看来,将相不和的事情私下里闹闹也就算了,怎可放到台面上来?因此,他将此事暂时秘而不宣,打算等吉温回到长安再作计较。

可这次倒好,堂堂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竟然在距离长安仅仅只有三十里的灞桥驿遇刺,而且那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灞桥驿,火光通天人尽皆知!现如今,这么一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这盖子竟是怎么都捂不下去了!

“吉温呢?”

面对天子这极其不善的口气,兴庆宫中侍立的所有人都不禁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一声。即便高力士这样追随了天子少说四十年的老人,此刻也不禁赔了十分小心:“大家,吉温后背中刀,臣已吩咐太医署尽全力救治。”

李隆基一把捏住了扶手,好半晌才继续问道:“那刺客呢?”

“奉杜大帅之命护送吉温的那些牙兵,如今正看守着那个刺客。”

“把那刺客,还有杜君礼那些护卫给朕送到这里来,朕要亲自审问!”

如果换在平时,高力士一定会规劝一两句,可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敢去触怒天子,答应了一声便立刻退下去安排了。身为如今宫中独一无二最最得宠的内侍,他自是雷厉风行,两刻钟之后就把相应人等带到了兴庆宫前。

除了阿兹勒,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踏足皇宫,个个都是神情紧张手足无措,面圣之际自然是身体僵硬,总算开口还算整齐。李隆基也无心计较众人礼数,此刻更不想看着一堆后脑勺,当即沉声喝道:“全都给朕抬起头来!”

他这一声令下,很快就看到从前到后,一个个人抬起了头。当看清楚头前第一个人那张脸时,他只觉得仿佛在哪见过,当即皱眉问道:“你可进过宫?”

“陛下,臣之前曾经有幸随大帅进过宫,为陛下唱过一曲突厥民谣。”阿兹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李隆基微微蹙眉,随即若有所思,他立刻还唱了两句,紧跟着才叩头说道:“臣本名阿兹勒,蒙大帅恩德,如今改名杜随。”

李隆基当初还兴致勃勃地问过这个突厥青年的生平,此刻既然记起了这个人,他便不耐烦地说道:“原来如此,朕记得你。昨夜灞桥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对朕如实说来!”

“臣谨遵陛下御命。”

阿兹勒再次磕了个头,这才将昨天晚上的一幕一幕复述了一遍。他虽是突厥人,但一口汉语早已十分流利,再加上追随杜士仪多年,读书认字,娶妻生子,汉化已经很深了,叙事井井有条,兼且抑扬顿挫,其他人听着听着,不禁都渐渐心情安定,至少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当他说到拿下刺客,吩咐看好人以防自杀之际,御座上的李隆基也好,旁边的高力士也好,全都暗自点了点头。

“那时候灞桥驿已经燃起了大火,虽则吉侍御已经身受重伤,但臣生怕被人断了后路,所以只能草草为其包扎后,带着人立刻撤出了灞桥驿,然后赶到了长乐驿求救,总算得天之幸,吉侍御还保住了性命,否则臣只能自刎谢罪了。”

“自刎谢罪?”李隆基对于阿兹勒在遇袭之后的一系列措置,全都相当满意,当听到自刎谢罪这四个字时,他却有些变了颜色,“杜君礼军法如此严苛?”

阿兹勒行前得杜士仪面授机宜,再加上他本身就是智计胆色比武略更加出众,当即俯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并非大帅治军苛严,而是臣本属中受降城中一个托庇于拂云祠的孤儿,只求温饱,不问其他,承蒙朔方节度副使阎老将军松口,杜大帅收留,追随左右这许多年,教以忠义,如今权领前锋营,却一直未有寸功。此次大帅令我带人护送吉侍御进京,如若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有面目去见大帅?不用陛下召见,臣已经自己死了!”

听说阿兹勒的身世,李隆基顿时面色稍霁。一介突厥胡儿,说出来的话应该还可信。他当下又一一询问了其他人,见所有人众口一词,听上去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在那个被捆成粽子一般的刺客身上。大约是因为受伤不轻,医治也只是为了让其留一条命好问口供,此人看上去面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而在其身侧,还有两个被拿住的接应者,同样是颤抖得犹如筛糠一般,连牙齿都在打架。

对比阿兹勒等人的恭敬有礼,李隆基对这些使自己的太平盛世陡然失色的家伙自然深恶痛绝。他重重一拍扶手,厉声喝道:“来人,命人把吉温……不,把罗希奭宣来,让他给我好好审问这几个罪该万死的家伙,务必问出幕后主谋!”

此话一出,冷眼旁观整件事,隐约已经瞧出几分端倪的高力士便适时提醒道:“陛下,罗希奭和吉温本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让罗希奭主审……”

高力士一句话还没说完,李隆基便没好气地打断道:“朕当然知道罗希奭和吉温好得穿一条裤子。所以,就让罗希奭当着朕的面审讯这些凶徒,谅他也不敢耍弄什么花招!另外,你再去太医署,只要吉温还能开口,哪怕抬,也得把他抬过来!”

天子既然心意已决,高力士便不复再劝,当即领命出去。李隆基遂吩咐阿兹勒等人起身,等到一一询问之后,知道这些竟然全都是突厥孤儿,如今却口口声声的忠君爱国,为天子效命,他的心情不禁稍稍好了起来。大唐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吝启用蕃将胡兵,哪怕当年曾经使唐军死伤惨重的蕃将,一旦降伏,也会赐以高官厚禄,笼络其为国效命。更不要说那些本就一心向唐,忠心耿耿之人了。

“尔等忠于职守,兢兢业业,等查证了今次案子之后,尔等可愿意长留长安宿卫?”

面对这个问题,阿兹勒立刻毫不犹豫地叩头应道:“陛下恩德,臣岂敢不应?臣等愿意日夜宿卫,侍奉陛下。”

见阿兹勒没有因为杜士仪而推脱,其余众人也纷纷叩头答应,李隆基一时大为高兴,因为吉温遇刺而生出的愠怒,再度稍稍平息了几分。等到太医署那边,几个内侍抬着一张长榻匆匆赶来,吉温气若游丝只能哼哼的光景,他的怒火又再次被撩拨了起来。

想当年他为何在张审素二子杀了御史杨汪后震怒十分不肯赦免?因为事关朝廷的脸面,他这个大唐天子的脸面,如若旁人群起而效仿,岂不是乱套了?

“陛下,罗希奭到了。”

随着高力士进来亲自禀告,李隆基微微颔首道:“让他进来!”

尽管罗希奭在外声威赫赫人人畏惧,但他身为殿中侍御史,却还是第一次踏足兴庆宫兴庆殿。而这次受召的人只有自己,而没有右相李林甫,他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了各种猜测。然而,他和因财计深受天子信赖的杨慎矜和王鉷不同,他能够有今天,全靠李林甫的提携,这也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开李林甫这个大靠山!因此,进殿行礼之时,他见旁边侍立着一行十几个装束整齐的兵卒,料想便是杜士仪派了护送吉温的护卫,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凶光。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上首天子开了口。

“罗希奭,吉温也好,杜君礼的护卫牙兵也好,还有这几个刺客也好,全都人在此处。今天你当着朕的面,立时三刻把这桩案子审理清楚!”

第1033章 罗钳吉网

果然是叫自己当场审理这桩案子!

罗希奭尽管在来之前就已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眼下天子真的开了口,他不禁暗自叫苦。他和吉温在外号称罗钳吉网,听上去声威赫赫不可一世,但真正说起来,那却是他们的构陷株连手段,是他们的用刑攻心之道,并不是说他们俩在审讯上头和别人有所不同。然而,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把这一套东西卖弄出来,那无疑会让天子对他们这些年来办理的大案生出怀疑来。

就算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术,也不适合在这种地方用!

可这种时候不容他退缩。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罗希奭恭恭敬敬答应了下来,但随即却开口说道:“陛下既然命臣主审,那臣还有下情禀告。如刺客这般人等,历来都是用的死士,纵有舌粲莲花之辩才,却难以撬开这等人的嘴,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死硬至极的。臣若在至尊面前用那等手段,恐怕惊扰陛下,那就是臣的罪过了。”

李隆基刚刚在急怒之下召来罗希奭命其当面审,此刻听得对方如此说,他细细思量,又不得不承认事情果真如此。于是,他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容你将人押回御史台好生审问,最迟明天,朕就要听你的禀报!”

天子能够松口,罗希奭自是如释重负。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斜睨了阿兹勒等人一眼后,他又奏请道:“然则,在这几个刺客之外,臣请陛下能够将这些杜大帅的护卫交给臣一并查问。须知国朝以来,除却张审素之案外,鲜少有御史台御史被人劫持乃至于刺杀之事,实在骇人听闻!既然他们乃是当事者,所见所闻无不至关要紧,还请陛下恩准!”

阿兹勒早就听说罗希奭是和吉温齐名的酷吏,此刻听到对方在天子面前如此奏请,李隆基分明已经意动,想起刚刚李隆基招揽他们留宫宿卫,他想起杜士仪在闲暇之余曾经说过天子待旧日功臣的凉薄,对结发妻子,枕边爱妾亦是功利,他不禁嗤之以鼻。

他用眼色吩咐其他人稍安勿躁,随即便突然出列一步向天子下拜道:“陛下,臣虽在边陲,却也得知御史台治狱手段,无非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臣此次领大帅严命,护送吉侍御回京,当夜发现刺客时,臣最先到场,最先射箭拦住刺客,最终拿下刺客。而且臣才是真正总揽此事的人,罗侍御若想查问,只臣一人奉陪便可。”

罗希奭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杜士仪的护卫,竟然就敢在李隆基面前直指自己的拷问手段,一时不禁为之大怒。他本想反唇相讥,却不想高力士突然弯腰控背,对天子低声说道:“大家既然如此心切进展,不如臣前去御史台旁观如何?”

“也罢,你替朕去看着。”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看着阿兹勒道,“杜随,有朕的骠骑大将军旁听,你等自可安心!”

长榻上被太医们围在当中的吉温见罗希奭面色发沉,如果不是他实在没力气大声提醒,恨不能告诉对方,杜士仪这些护卫应该和自己遇刺之案无关。事后他虽是昏昏沉沉,可也一直在努力思考整件事,一度想过是否李林甫想要杀人灭口,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李林甫应该还不至于护不住他,偏要下如此杀手。因此,当自己被抬出兴庆殿,须臾罗希奭追了上来到他身边时,他立刻竭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袖子。

“吉七,有什么话你说,我听着!”

两人的关系却不像周兴来俊臣,面上和气,实则勾心斗角,彼此之间素来常常交流经验得失。此刻,吉温定了定神,这才气喘吁吁地说道:“当夜我被人行刺,他们救我的时候虽未必多用心,但总算还是让我捡了一条命。而且,拿下刺客后卸了下颌以防自杀,又在口中搜寻毒药,这都是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你要小心,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人不但算计杜君礼,还一并算计右相!”

罗希奭悚然动容,立刻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他立时点了点头,本待就走,却不想吉温依旧紧抓他的袖子不放,可人却已经面色发白,显然刚刚那番话用了太多力气。他知道吉温肯定还有更要紧的话对自己说,当即对太医们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各位,吉七还有要紧话吩咐我,各位可否稍稍腾出个地方,让我和他好好说几句话?”

罗钳吉网凶名之盛,宫里宫外最是清楚,太医们亦然。众人慌忙点头哈腰退出去老远,而罗希奭则是把耳朵凑到了吉温嘴边。

“一定要小心杜士仪!他离开云州应该快二十年了,可此次到云州却依旧一呼百应,云中守捉使陈隆甚至根本控制不住麾下兵马……一定……一定要小心……”

“吉七,吉七?”

罗希奭听到耳边声音微弱,赶紧侧头,见吉温已经昏了过去,他慌忙大声叫来太医,等众人忙乱地把吉温送回太医署,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仔细琢磨着吉温刚刚的告诫。

李林甫因为这一桩枝节横生的案子,已经算得上焦头烂额,因此格外叮嘱他不但要把事情抹平,而且一定要设法把杜士仪拉下马,否则日后不但夜长梦多,而且只会更加麻烦。如今吉温透露的这些,加上他们的弹章,应该足够杜士仪喝一壶了。可问题就在于,行刺吉温的人究竟是谁,是否真的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按照罗希奭的想法,恨不得立刻拿下阿兹勒等人严刑拷打,到时候三木之下,自然是任由自己摆布,可问题是高力士请得圣命跟到了御史台,他就不好太过分了。于是,他便把吉温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李林甫和自己一度焦头烂额这笔账全都归到了那几个刺客身上。除却对那个流血过多的刺客不好催逼太急,以免人死了,另外两个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御史台中,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他便有意欣赏了一番面前众人的脸色。

高力士显然是久经世事,兼且事不关己,不会那么轻易被这一点点动静吓倒。然而,杜士仪那些护卫们的表现,却让罗希奭心中大为惊讶。汉名叫做杜随的阿兹勒也就罢了,从容自若,目不斜视,就连北门禁军中也少见这样典型的军人。可其他几个护卫也全都是如同一根根桩子似的站得笔直,这让他不得不再次衡量杜士仪这个出身文吏的节度使究竟是如何治军的。

又或者是,朔方军中常常大行军法,这些人见惯了最残酷的场面?

罗希奭正在斟酌,这时候,外间一个狱卒突然冲了进来。他紧张地看了一眼高力士等人,这才匆匆来到罗希奭身侧弯下腰去耳语。可还没等他禀报出个子丑寅卯来,高力士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是问出口供了?既然问出来了,何妨说给大家一起听听,省得回头大家问起来,我不好回话!”

高力士这一开口,罗希奭见那狱卒面色难看,尽管知道一定有问题,可高力士人就在此处,若不满意很可能会亲自出去问个明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冲着那狱卒喝道:“高大将军难道是外人?快说,别藏着掖着!”

“是……”众目睽睽之下,想起刚刚那两个人招认出的结果,那狱卒不由得使劲吸了一口唾沫,这才低声说道,“那个开口的家伙招认,说自己是右威卫大将军的随身护卫。”

尽管并没有指名道姓,大唐的右威卫将军也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人,可在场每一个人都是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透亮。罗希奭是因为李林甫近来对骨力裴罗另眼看待,甚至那天还留下人单独相商,这才注意到这位回纥旧主的。高力士也曾听说韦家人上了骨力裴罗家门口大闹,而对方不以为意,依旧和李林甫打得火热。至于阿兹勒和其他蕃兵,对于骨力裴罗就更加不陌生了,而唯有阿兹勒一个人,知道这次冒险的计划目的之一,便是解决此人。

所以,罗希奭倏然转头去看那个嘴里勒着布条以防咬舌,大腿处还包扎着血迹斑斑白布的刺客。外间正在拷打的两个只不过是接应,而此人方才是真正动手的。在他那细致入微的目光观察下,他看到对方先是震惊,而后是不甘,继而发现他的目光注视后,则竭力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那一瞬间,尽管还没有个真正的结果,但他已经能够断个七八分准,此事真的是出自骨力裴罗主使无疑。

不是他最初认为的韦家人,也不是左相李适之,而是骨力裴罗!

可想想却也说得通,这位回纥旧主之所以不远数千里入朝为天子戍卫,听说是因为部族内乱,被儿子排挤了出来,据说这背后另有隐情,全是因为杜士仪的反间计!倘若真是如此,骨力裴罗想要借着右相李林甫彻底和杜士仪撕破脸,从而将这位旧敌推上不归路,这是完全可能的!

高力士立时霍然起身,沉声说道:“我去外头亲自问问!”

罗希奭见高力士一走,他哪里还耐烦在里头和这些已经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当即一招手示意那狱卒跟上自己,竟是匆匆追出去了。等到他们全都走了,阿兹勒方才冷眼看着那个急得面色通红的刺客,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突然一把捏住了其下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家主人如果没有这么聪明,也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了!”

第1034章 轩然大波

敦化坊那座大将军宅中,自打吉温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自己派去十个人,只回来七个,余下三人再无音信,骨力裴罗就知道,这看似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竟是办砸了。而且,杜士仪竟然真的会派出精锐护卫吉温这样一个政敌,而且还能在距离长安不过三十里的灞桥驿中护着吉温平安脱出,甚至连埋伏在道上的那七个人也没能将其截住,他就是再愚钝,也隐隐察觉到了一种阴谋的气息。

他不知不觉想到了当初自己和吐迷突决裂,而后吐迷突和磨延啜叔侄大战,一死一存,自己不得不孤身来到长安的往事。和那一次比起来,自己这一次的遭遇何其相似?

如今想来,李林甫留下他密商之后,又追来他家里的那个李林甫的从者,恐怕便是杜士仪布置在李林甫家里的暗线。事到如今,他当然可以去找李林甫坦白自己受人蒙骗的事实,可事情闹得这么大,纵使李林甫看上去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却也未必会因为他这轻飘飘的坦白而庇佑他,更不要说盛怒之下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这几年来,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李隆基有多好大喜功,而这花团锦簇的大唐盛世有多腐朽,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燃烧起来。

只可惜,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大将军!”

在吉温被人护送进长安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已经开始了相应的准备。现如今一切预备停当,见几个心腹大步进屋来向自己行礼,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后,突然又生出了当年带人打天下时的万丈豪情:“好,虽然只得我们十几人,可我一定会带着你们杀出重围!走!”

尽管这座豪宅在整个长安亦能排得上号,尽管这里还留有美妾宠婢,一个新出生未久的庶子,甚至有不少金银财帛,但当困在牢笼已久的年老猛虎决定撞碎那腐朽的笼子时,无论是这里还留有多少子女玉帛,骨力裴罗都已经完全抛在脑后。在部属们的轰然应喏之下,早已换了一身猎装的他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撂在了书案上,继而率先出门。等到他在马厩中骑上精挑细选的好马,和众人从侧门呼啸而出时,路上行人全都对此不以为意。

长安贵女贵胄无不爱踏青赏玩,打猎亦是爱好之一,不足为奇。

因此,当不久之后,大队人马围上了敦化坊这座骨力裴罗的宅邸,继而一拥而入之后,就发现这里除却家人仆婢,骨力裴罗和他那些回纥侍从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亲自带队的罗希奭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堂中,气恼得差点没有咬碎银牙,可紧跟着就有从者提醒道:“侍御,那里似乎有一封信。”

罗希奭扭头一看,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捞起了那封信。他撕开封口将其展开后,就只见内中只有几行硕大的字。骨力裴罗在心中并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用直白的话说明,当初曾经受韦坚之托,将他们指定的人安插在北门禁军之中。即便是当初韦坚左迁被贬,骨力裴罗也不曾吐露过此事,故而这个非同小可的事实让罗希奭大惊失色。他一把将信揣在自己怀里,随即才定了定神道:“好了,你等将此地好好抄检一遍,我先去禀报右相!”

因为一个吉温,整个长安城一下子风声鹤唳,不少公卿贵戚对此都有些怨言,而宣阳坊杜宅,王容看着刚刚从嵩山料理完卢鸿丧事赶回来的杜幼麟,却是闭口不谈外间的风波,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有你父亲亲自和宋家定下了婚事,接下来便趁着这个机会,你往四下里去团团拜会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尽管杜幼麟生性聪颖,可听到母亲在这种节骨眼上,反而只顾着自己的婚事,他不禁又茫然,又狐疑:“阿娘,如今吉温的事情闹得长安沸反盈天,据说还牵涉到回纥旧主,右威卫大将军骨力裴罗,阿爷这个当事者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家里却还忙活着我的婚事,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错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时候我们不慌不忙,只做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君子坦荡荡。”王容笑着招手让幼子更上前一些,这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若是换成你主事,遇事也要这样。”

尽管王容没有把话点透,但杜幼麟已是悚然而惊。莫非那场绝大的风波,并不是什么李林甫主使,打算栽赃陷害父亲,而让骨力裴罗施行?恰恰相反,正是父亲策划的这一系列事件?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不禁开口问道:“阿娘……为什么?”

听到杜幼麟问为什么,王容沉吟了片刻,便看着幼子低声问道:“你知道吉温在云州想要陷害你阿爷,结果却发现了什么?”

杜幼麟知道的,也不过是外间传言这些,此刻不禁愕然摇了摇头。

“吉温联系了云中太守韦诫奢,云中守捉使陈隆,想要通过陷害你的叔父杜望之,从而构陷你阿爷。可他们全都没有想到,你阿爷从代州都督裴使君那里得知了吉温在云州鬼鬼祟祟的事情,故而提早布置。于是,尽管云中守捉使陈隆扣留了麾下将校,拿下了杜望之,而后又将其心腹军官一并拿下送了云中太守府,但事后却激起了云中守捉将士公愤,反而在你阿爷抵达云中太守府后,下头将卒把这位守捉使给押送了来。至于韦诫奢,他把整个云州的上下官员全都召集了起来,想要办成铁案,可到头来却众叛亲离,自己都在慌张之下把事情全都推到了吉温身上。”

见杜幼麟听得面色凝重,王容方才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吉温纵使阴谋败露,却发现你阿爷在离开云州将近二十年后,却仍旧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云中守捉上下将卒仍然能够听命于他,云中太守府的差役胥吏依旧对他俯首帖耳,而他所到之处,从代州到朔州,再到云州,全都是一副军民夹道欢迎的景象。你说如果吉温回京如实上奏,即便证实了他陷害之事,陛下会怎么看?”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杜幼麟毕竟不是早年就上过战场杀过马贼的长兄,对于杀人这种事还有些莫名的排斥,所以,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就戛然而止。下一刻,他便听到了母亲那犹如呢喃似的回答。

“就算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吉温死了,李林甫就注意不到这件事?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那么,两害相权,取其轻。趁着这一次,和李林甫彻底撕破脸,这是一种态度!太子是东宫,所以李适之也好,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一度被人视之为太子党,合力抗衡李林甫。但韦坚皇甫惟明被贬,李适之显见也已经失宠了,这时候你阿爷就算不想自立山头,也自会有人把他当做一尊山头。而朝中尚有裴宽韦陟等和他交好的人,这时候再不站出来,难道等到人都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又收拾到他头上,朝中孤立无援时,那会儿再站出来?”

“可是陛下……”杜幼麟正想问,李隆基难道不会因此生疑,可看到母亲那一丝冷笑,他登时恍然大悟。

借着吉温这一次的诬陷,即便以天子疑忌为代价,只怕父亲是想要让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李林甫已经快要一手遮天了!

知道儿子已经明白了,王容眉间那条条细纹顿时舒展了开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次虽说是突发事件,但也不得不借势而为!

前朝惊涛骇浪,后宫却仿佛平静无波。先前当得知这次吉温遇刺的事情可能和杜士仪有关时,杨玉瑶简直心花怒放,可谁知道情势陡然急转直下,让她根本看不明白。而她想要努力掺和一脚的打算,也被杨钊费尽心机送进来的信给吓了回去。用杨钊的话来说,这件事别人都只恨烫手的山芋甩不脱,她最好有多远躲多远。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一边不耐烦地应付着来打听女儿婚事的曹野那姬,一边让侍婢给自己用凤仙花染指甲。

“我都说了,虫娘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这种事情怎么急得来?”

曹野那姬出身西域曹国,不过是被进贡来的胡旋舞女,身份低贱,至今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因此在杨玉瑶面前只有恭敬赔笑的份。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若不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得个好女婿傍身,她早就唯唯诺诺退走了。此刻,当她打起精神,还想继续奉承几句,讨个承诺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侍婢突然闯了进来,到杨玉瑶身侧附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这是真的?他竟然给儿子定了那种乡野人家!”杨玉瑶霍然站起身,压根没顾得上曹野那姬在场,一时气怒交加,“看看,他已经邀名邀宠到了这个份上,陛下还对那杜十九信之不疑!”

曹野那姬虽说根本不懂外头的事,但这寥寥数语还是听懂了。她一下子悚然而惊,竟是不管不顾起身拉住了杨玉瑶的袖子,哀声问道:“淑仪,是不是虫娘的事情……”

“你女儿不是奉旨穿着道袍在宫中修道吗?既然如此,你有功夫求我,还不如去求求同样不爱红装爱道装的玉真长公主,说不定人家能给你女儿找一门好婚事!”杨玉瑶一下子把曹野那姬甩落在地上,恨恨地说道,“凭什么他就这般好运,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神气下去!”

说完这话,她突然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随即神情一动。记得日子该到了……她的月事这个月怎的不大准?

第1035章 乱

自从长兄韦坚被贬,连东宫韦妃都惶惶不可终日,韦家人自然更是不安。年轻气盛的韦芝韦兰不敢再去招惹李林甫,只能到骨力裴罗那儿去闹,希望天子能够放逐这个见异思迁之辈。所以,面对近日京中这瞬息万变的一幕一幕,两人全都有些眼花缭乱。尤其是当如今这个消息新鲜出炉时,兄弟俩更是又惊喜,又解恨。

“竟然是骨力裴罗派人去刺杀的吉温?好,好,看这次李林甫还能怎么脱罪!”韦兰重重一拍巴掌,突然开口建议道,“你说骨力裴罗跑得那么及时,会不会根本就是李林甫给他通风报信,实则确实是他干的?”

韦芝立刻眼睛一亮:“不错,这盆脏水泼在他脑袋上,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连日以来,骨力裴罗天天出没他平康坊李宅,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咱们不是正在想办法到处串联别人给阿兄鸣冤吗?好,当初他是用什么手段把阿兄拉下的马,这次咱们就怎么把他拉下马!告诉李适之,这时候他就是想当缩头乌龟也晚了,还不如卯足了劲看看能不能掀翻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