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希奭匆匆来禀报自己,从那几个刺客处审问得到的讯息后,李林甫就知道自己这是大大被人摆了一道。然而,罗希奭去抓捕骨力裴罗却扑了一个空,得到的那封骨力裴罗亲笔信,却让他又气又恨,同时心中不免还有狐疑。气的恨的,是骨力裴罗将这么一件要紧大事瞒到现在;而狐疑的,则是这老家伙究竟是有心想要借此让自己和杜士仪之间真正刀兵相见,还是也不过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故而,当长安城中,谣言突然喧嚣尘上,道是骨力裴罗是受他支使去行刺吉温,而后却被他抛出来当替罪羔羊,却事先通风报信把人放跑,或是干脆就将其杀人灭口了,李林甫没有半点慌张。月堂之中,面对跑来打探自己动向的杨慎矜和王鉷,他信手把骨力裴罗留下的那封信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两个都看看这个!”

杨慎矜和王鉷全都是这些年崛起的宠臣勋贵,之所以对李林甫俯首帖耳,为其奔前走后,究其根本是被李林甫在相位十数年屹立不倒,阴险毒辣的手段给镇住了,故而与其说是李林甫的党羽爪牙,还不如说是他们都在左顾右盼,时刻希望自己能够自立门户。所以,两人几乎同时抓住那张信笺的左右边缘,彼此对视一眼后,却谁都不肯相让,最终勉勉强强一块凑着看了。可看过之后,两人便同时为之勃然色变,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

看这封信上骨力裴罗吐露的那个重大事实,谁还敢说不是李林甫给其通风报信,让其提早溜之大吉?否则,骨力裴罗为什么要丢出这个杀手锏?

“你们知道怎么做了?”

李林甫也懒得向他们两个解释,见杨慎矜和王鉷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会把韦氏族人连根拔起,他便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去吧。外人那些流言不用去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李林甫拜相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等到杨慎矜和王鉷喏喏连声地告退离去,李林甫方才冲着屏风后头出声道:“你们也出来吧。”

这一次,应声出来的却是罗希奭和杨钊。见他们面色各异,李林甫便沉下脸道:“杨慎矜和王鉷满心觉得是我让骨力裴罗行刺的吉温,他们是自己有异心,所以便来胡乱猜度我!我在这里不妨给你们撂一句实话,我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去入宫求见了陛下,请得陛下圣命,让陈玄礼亲自领禁军,在整个京畿道内拉网搜捕,绝不会让骨力裴罗逃出生天!”

杨钊斜睨了罗希奭一眼,见其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兔死狐悲的表情,他就赔笑道:“相国,骨力裴罗可是杜大帅当初派人护送到长安的,这次他既是做出了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能不能……”

“杜君礼这个人,从来就惯会为自己留下余地!他送骨力裴罗来的时候,就将回纥内乱那场戏码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并说明骨力裴罗极可能居心不良,但因为是外蕃老王入京,开元以来从未有过,又是陛下昔年有话在先,故而无法绝其朝请,只能把人护送过来。而这几年来,他一次一次地密奏,就没少说过骨力裴罗不能留。现如今此人出事,陛下最多对他申斥罚俸,更多的处分就别想了!”

吉温至今还是重伤垂死,要说罗希奭最恨的固然是骨力裴罗,但其次就是杜士仪了。所以,当他代替李林甫解释清楚了这般关节之后,自是咬牙切齿。奈何杜士仪是连李林甫都敢力抗的二镇节度,他这个御史抗衡不得,他只能压抑着怒意又开口说道:“相国,我之前所言,杜君礼此次兼任河东节度使后北上代州、朔州、云州这三地的情形,真的不能在陛下面前说道说道?好歹也给吉七讨个公道!”

李林甫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杨钊。杨钊闻弦歌知雅意,尽管他才送信劝过杨玉瑶少掺和这件事,此刻却满口答应道:“相国放心,我一定会辗转托付杨淑仪,让她想想办法!”

自从武惠妃事败,李林甫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后宫,因此暗示杨钊,却并没有真正指望这位杂牌子国舅爷。见杨钊答应,罗希奭则是一脸意犹未尽,他便少不得提醒了一句。

“事有轻重缓急,韦氏已经是快要被压垮的骆驼,当然要先打。至于还未露出颓势的杜士仪,得缓缓图之!不是我在这里说吉七,他是这些年顺风顺水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这才会在云州被人抓住那样的把柄,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他也不想想,别说杜士仪,就是韦坚李适之,我忍了他们多久?”

年纪大了,当年自诩为神目如电的李隆基,也被近日这一幕一幕搅得心烦意乱,甚至连杨玉瑶那儿他都懒得去了,只因为这个女人虽则妩媚妖娆,却总会想方设法替杨家人讨要好处。正因为如此,他这些天不由得想到了一贯天真烂漫的玉奴,对于她的死自是更加惋惜,于是,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金花斋中,因为每每从那些无不色艺双绝的侍儿们身上,他才能看到昔日佳人的影子。

张云容等人在宫外没有根基,但自从固安公主送过一次金子来,渐渐地玉真公主也会托霍清给她们送些东西,为之大喜的她们自然投桃报李,一年到头的节日以及四季时令,送往玉真观的礼物就不曾少过,这反而让她们因此得了李隆基的称赞,道是她们不忘旧情。故而,这几天通过玉真观那儿,外间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弄了个明白,自然卯足了劲取悦天子,几个人轮番献媚,竟是一口气把李隆基留在了金花斋整整三天。

此时此刻,张云容亲手为李隆基剥着樱桃,和其他姊妹一起,只说着那些妇人们闲极无聊时谈论的小事。什么哪家公卿添了个孙子,哪家公卿逃了个宠婢,全都是些琐碎无聊的,可对于心烦意乱的李隆基来说,这样的调剂反而刚刚好。

然而,当高力士亲自来见,说是陈玄礼搜索骨力裴罗三日都尚未抓到人,已经行文各处郡县严查之际,李隆基不禁气急败坏地喝道:“杜君礼呢?这次的事情是他捅出来的,他眼下在何处?让他给我立刻回安北牙帐城,给朕征发大军,让回纥把人给朕交出来!”

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肯放杜士仪北上,知道这最危险的一道关卡算是过去了。他连忙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杨慎矜王鉷并罗希奭等御史台多名御史联名参奏的奏疏,言说骨力裴罗当年曾受韦坚指使,在北门禁军之中安插了多人。

话音刚落,便只听乒呤乓啷一阵响,却是盛怒之下,李隆基直接掀翻了桌子。尽管一众妃妾无不惊慌失措,但在张云容和谢小蛮的安抚之下,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没有出声,偌大的殿堂中,就只有李隆基的咆哮声。

“韦坚和骨力裴罗有过勾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早先就没有查出来?告诉杨慎矜和王鉷,还有罗希奭,给朕查,仔仔细细查,所有一丝一丝的关联全都给朕查清楚,朕要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事涉自己的帝位以及安危,李隆基再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冷酷地说道,“还有,去把太子召来,朕倒要问问,他想对君父做什么!”

高力士知道这一次恐怕是李亨入主东宫之后,面临的最大一重关卡。然而,他知道这当口自己劝说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二话不说就领命而去。而被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打扰,李隆基再也没有半点寻欢作乐的性子。可是,看着张云容和谢小蛮竟是亲自收拾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怜意。

“此事和你们无关,倒是朕让你们受惊了。”见众女慌忙谢恩不迭,李隆基突然慷慨大方地说道,“你们也在宫里多年了,从来不曾对朕提出什么要求。今次你们只管说,朕无所不应。”

天子说是无所不应,但真的以为可以漫天要价,那就是愚蠢无知了。几个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方才齐声说道:“愿陛下抚恤玉真长公主!长公主之前曾经提过,愿去公主尊号,悉心修行,希望陛下能够答应。”

听到这几个爱妾竟然想到的是外人,李隆基只觉她们实在是动人极了。他正要答应,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内侍满脸火烧火燎的表情冲了进来,张口就叫道:“陛下,杨淑仪昏过去了!”

第1036章 越闹越大

和玉奴的天真烂漫不同,杨玉瑶虽说工于心计,但李隆基终究也爱她的妩媚妖娆,而且,她穿上男装之后和自己并奏羯鼓时,那种狂野的风情,却又和宫中那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妃嫔宫人截然不同。所以,当听到爱妃突然昏过去了,他还是匆匆离开了金花斋。

眼看事情才刚起了个头,却迭遭变故,谢小蛮自是气怒万分,直接骂了一句俚语粗话后,这才悻悻说道:“这下怎么办?”

“看来,咱们是小看她了。太真娘子故世之后,她能够把陛下哄得团团转,不是只靠着那张脸。”张云容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别看她好歹也算是出身官宦世家,却能做小伏低,又能撒娇卖痴,还会耍小性子,一来二去,咱们这些一味柔顺的自然就让陛下看不上了!”

“张姐姐,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的赵才人顿时一拍巴掌,重重点头道,“我就觉得,咱们五个人加在一块,怎么还对付不了她一个,感情是陛下贵为天子,可在男女之事上,有时候却也不免犯……”

这犯贱两个字她就不敢再说了,可在场众人无不心里有数,当即会心一笑。而谢小蛮瞅了张云容一眼,情知这话并不是对方想出来的,而是之前霍清入宫来看她们时提醒过的话。她们能够有今天,色艺双绝固然是一点,可宫中有的是这样的人,关键还在于她们曾经侍奉过那位太真娘子。当有朝一日她们色衰而爱弛,天子又忘记了这一点时,她们的下场不会比其他妃嫔好到哪去!可还没等她们琢磨好怎么渐渐改变自己,事情就一股脑儿都来了。

谢小蛮嘿然一笑,这才从容说道:“先不管杨玉瑶,刚刚高大将军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不论如何,只怕太子这一关很难过。李林甫已经是权势滔天,用不着咱们锦上添花,还不如咱们稍稍给太子雪中送炭一回。具体怎么做,咱们五个得好好合计一下,要知道,我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在金花斋中这些女人合计如何拉扯太子李亨一把,以作为日后余地的时候,李隆基却从太医署的御医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诧万分的消息。杨玉瑶竟是怀孕了!自从开元末年以来,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常常会有新的皇家子弟诞生,但宫中却再也没有过婴儿诞生的啼哭声。作为膝下子女众多的天子,李隆基根本就不在乎再多一个子女,但对于这些年越来越多感受到生死面前一道关卡的他来说,还能有子嗣无疑意味着他还没老!

“好,好!”

李隆基连道了两个好字,连日以来的烦躁虽还远远说不上一扫而空,但至少这让他很有一种好心情。可还没等杨玉瑶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说上什么话,外间就通报说太子跣足求见,李隆基那张脸立刻拉长了。然而,之前骤然听闻韦家人在禁军之中安插人手的惊怒已经过去,他这会儿并没有大发雷霆。他淡淡地嘱咐了杨玉瑶以及御医几句,径直出了门去。面对这一幕,本来有一肚子计划的杨玉瑶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这就是统治天下的至尊!好起来时对你迷恋十分,可真正遇到了什么大事,转眼间就把女人抛在了一边!

傍晚时分,一个惊人的消息就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太子李亨竟是以和韦妃感情不睦恩断义绝为由,请求和韦妃离婚!一时间,公卿显贵之家竟是连叹息的都没有,大多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而王容对李亨和韦家人全都没什么好感,对上门拜访和自己商议如何操办杜幼麟婚事的小姑杜十三娘,她只是感慨道:“所以说,男婚女嫁得瞅准对方到底是什么心性,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可有些事情哪里又能真看得那么通透?”杜十三娘倒是有些同情韦妃,可这种时候外人说一千道一万也没用,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幼麟的婚事虽说很合适,又是他自己当初瞧中的,但如今卢公已然过世,听说宋师兄接掌草堂,会不会引来别人说闲话,道是阿兄借这桩婚姻营私?”

“说是一定会有人说的,可你知道,嵩山草堂在历经卢师过世这场风波后,如今还剩了多少人?”知道杜幼麟一定不会忍心告诉杜十三娘,王容便笑了笑,“只剩下不到六十人。当初最盛时有几近七八百的草堂,如今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人了。而且等丧仪真正办好了,离开的人只会更多。宋师兄出身寒微,不像卢师出身世家,名声赫赫,但这样也好,求学的人应该多是踏踏实实的寒门士子,如此一来,草堂就再也不会扎眼了。”

“阿娘,姑姑。”

随着门外一声唤,王容吩咐了一声进来,杜幼麟就推门进了屋子。向母亲和姑姑行礼问安之后,杜幼麟便开口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李林甫手下那批人全都出动了,对韦家人群起而攻,看这样子韦家恐怕真的要被连根拔起!”

“就算连根拔起,也只不过是彭城公房,而且也仅限于韦坚这一支,至于京兆韦氏,就算李林甫再权倾天下,也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光是整个樊川就住了多少京兆韦氏子弟?”说到这里之后,王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杜幼麟,便笑了笑说,“别的消息也就别藏着掖着了,实话实说,我又不是没那个心理准备。”

“吉温……死了。”吐出这个酷吏的死讯,对于杜幼麟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紧跟着的一个消息,却让即便有些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惊肉跳,“可罗希奭上了一道据说是吉温口述,他笔录的奏疏,参奏阿爷结党营私,查问御史,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竟是把阿爷此次就任河东节度使后,在代州朔州云州的种种事由都参了一遍,还说阿爷是衔恩望报,图谋不轨。”

吉温死了,李林甫断去一臂,可罗希奭却如同疯狗一般,突然疯狂地咬上了杜士仪,杜十三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见王容只是柳眉倒竖,并未惊惶,她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这个嫂子,但心下却难免忧虑。而且,如今的御史台可以说完全掌控在李林甫手中,杨慎矜、王鉷,再加上死了的吉温,如今上奏的罗希奭,可以说指哪打哪,而兄长这个御史大夫毕竟只是加衔,算不得数的!

“不要慌,自从你阿爷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把这件事一下子闹大,便一定会有今天!”

这是杜士仪自从入仕几十年以来,至今为止最险的一次,纵使王容自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时此刻也感到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战栗。她伸出手来握了握杜十三娘那双有些冰凉的手,这才轻声说道:“别担心,事到如今,他和李林甫之间的那点小龃龉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闹开了也好。朝中虽是李林甫一手遮天,可那许多大臣被他逼得只能当哑巴,未必就不在等一个有人振臂一呼的机会!”

高力士当年和吉温也算是有些交情,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吉温向萧炅演了一场戏,可吉温投靠李林甫,他心里哪会没有愠怒,如今人都死了,他更不会因为死人摒弃活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罗希奭竟是因为吉温的死而这样大张旗鼓!

当这份他没法隐瞒也不敢隐瞒的奏疏送到天子手中时,他就只见李隆基那张连日以来少见笑容的脸上阴霾重重,虽还没有像之前得知韦氏中人在禁军安插人手那般勃然大怒,可他能看得出来那水面底下的暗流汹涌。

“一个一个,就不能让朕消停一下!”撂下这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冷冷说道,“这是什么时候,罗希奭还有工夫盯着杜君礼?韦家那桩案子已经办完了?还有,骨力裴罗跑了已经几天,到现在还没有半点音信!”

李隆基的话算是给此次的事定了一个基调,高力士心下一松,随即又试探着问道:“那此前大家提过,要留在禁军之中宿卫的杜随等人……”

想起自己那时候开口留人的随意,李隆基不禁有些后悔。自从得知韦家竟敢在禁军之中安插人手之后,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武惠妃旧事,一时再也不能忍受外人掺杂进北门禁军之中。而他的犹疑立刻被高力士看了出来,这位心思细腻的头号宦官当即心领神会地说道:“大家虽曾金口玉言,可如今骨力裴罗不见踪影,极可能跑回北疆去了!既然如此,便让杜随等人回去效命,若有寸功,再行回朝升任不迟。”

“不错,就这么办!”

等到高力士应喏离去,李隆基方才一下子抓住了扶手,心中气恨交加。

李林甫是他任用了十几年的宰相,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私心,可处置政务井井有条,很少需要他操心,所以某些小动作他也就容忍了,可这次吉温的死,李林甫很可能脱不了干系!至于崛起自开元年间的杜士仪,更是他登基以后涌现出的一代名臣,财计了得,军功赫赫,可如今看来,同样不省心!

离开河东这么多年,却仍有这般声望,想要构陷他的吉温不但遭受重挫,而且如今连命都丢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将李林甫和杜士仪一块罢免?还是任由他们争斗,再扶持其他人?”李隆基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在他还年轻那会儿,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踯躅?

第1037章 大战将起

在大唐的长安呆了将近三年,骨力裴罗并不是仅仅交往公卿权贵,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经营退路。即便回纥已经有了新主,他这把老骨头就是丢在哪儿都无所谓,可他并不想无谓丢了性命。然而,要回到能够任他驰骋的漠北,首先就得突破大唐一直认为固若金汤的北面防线,也就是朔方河东一带。所以,在离开长安后,他就带着随从潜踪匿迹,用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坊州、麟州、延州,把陈玄礼的禁军远远甩在了后面。

可自从进入绥州之后,补给倒是还容易,可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这是因为来自长安的信使已经从各条驿路向各地发去了讯息,声称大唐已经下令朔方河东节度使,安北单于二大都护杜士仪率兵出击,向回纥讨要他骨力裴罗。而且四处张贴出了他的图像,速度快得惊人。

“俟斤……”

出了长安,骨力裴罗的随从们就不约而同都换上了旧日称呼。此刻打探消息回来,见面前的老者疲惫不堪,却又强打精神,跟了骨力裴罗几十年的一个老心腹不禁眼含热泪地说道:“我等一定会竭尽全力,护卫俟斤回到故乡!”

“不用了,我若回去,当年那些跟随过我的老人们说不定又会进退两难,而磨延啜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回纥之主,若是因此而心生不满,我这几年在大唐的苦不是白吃了?”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想到打探到的这一个个消息,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要知道,那杜士仪这一次也绝非大获全胜。就如同他利用了我回纥内部的纷争,使得吐迷突身死,我不得不栖身大唐一样,大唐朝中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的敌人更是非同一般地强大!大唐天子让他兵发回纥,他若是输了,那便会从云端跌下,漠北各部也一定会就此揭竿而起!只要乱了,就有机会!而他胜了却拿不到我,那就不能说是全胜。更何况磨延啜不是平庸之主,一定会想办法合纵各部。安北牙帐城的存在,只要雄心勃勃之主,就决不能忍受!”

见骨力裴罗到这种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刻,却还能仔细分析,追随他的众人即便本就对这位回纥旧主忠心耿耿,敬佩备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更深的敬意。然而,骨力裴罗接下来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齐齐呆若木鸡。

“我这几年一天一天熬过来,用中原话来说,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我回纥勇士,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唐人的手中,葬在唐人的土地上。等我死了,你们记住,把我的尸体烧了,然后撒到漠北的土地上!就算灰飞烬灭,我也会看着回纥一统漠北的那一天!记住,不要忘了我吩咐你们的事情。仆固、同罗、葛逻禄,和回纥一样,都不是愿意雌伏的狗!”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可想到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赶路,骨力裴罗自始至终撑了下来,使人几乎忘记他这些年来身体状况一直算不上很好。正当有人打算强打精神劝慰他几句的时候,却只见骨力裴罗突然抽剑在手。一时间,众人惊得魂飞魄散。

“俟斤!”

“如果单凭你们这些人,分散之后必定能够轻松逃出,但有我这么一个已经被人画出图像的累赘随行就不一样了。既然早晚都要死,还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仰头望着夜空之中的明月,骨力裴罗突然叹息了一声,“只可惜,我看不到我药罗葛氏成为继突厥阿史那氏之后,成为北疆霸主的那一天了!”

眼见得骨力裴罗猛然横剑下切刎颈,一时间一股血箭喷涌溅出,继而背靠岩石坐着的他脑袋一偏,再也不动了,就这么静静逝去,四周围的随从们不禁一个个跪了下来。回纥的丧俗乃是剺面大哭,随着其中一人颤抖着取出了随身短刀,一个个人都依次效仿,在那黑夜里的月光下,众人竟是一一在脸上划下了深浅不同的一刀,继而披散头发,又划破衣服,血泪俱流,就这么伏地痛哭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方才依次站起身来。

“如若不是割耳明志,也许会令我们难回故地,我们应该割去耳朵向俟斤表明我们的决心。我在此断发向俟斤发誓,一定会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西域和突厥确实有火葬的习俗,但回纥却是土葬,然而如今事急从权,很快,骨力裴罗的尸体便被一团大火吞噬。火光照耀着四周围那一张张隐晦不明的脸,气氛格外沉肃。直到快天明时分,大火完全熄灭之际,众人便依次用衣衫包裹了那些灰白的骨灰,各自分道扬镳。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这位回纥旧主的骨灰,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面授机宜,命阿兹勒和虎牙等人明暗护送吉温前去长安,杜士仪临时委任了云中郡长史署理刺史一职,接下来又巡视了蔚州。当得到天子六百里加急的严命,令他速回安北牙帐城,向回纥讨要骨力裴罗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二话不说,从云州、蔚州、朔州分别征调兵马一万随行北上,又行文朔方调兵一万,自己立时率军出静边军,前往单于都护府。

当离开单于都护府之际,他所领兵马已经有万余人,即便是那些步卒,亦有坐骑,托互市马匹益多之福,绝大部分兵卒甚至配有双马。虽则河东节度副使的人选尚未出炉,杜士仪却征辟朔州刺史段广真权领河东军,朔方军则是郭子仪亲自兼领,先行北上安北牙帐城,他自己则是只带着少数牙兵,快马加鞭赶到了都播。

此次随行的牙兵,不是当年的云州军旧人,就是固安公主的狼卫,全都深悉罗盈岳五娘等人之事,因此不虞消息走漏。当杜士仪和罗盈一打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吉温之死,范阳节度那边反应如何?”

奚族度稽部如今并入都播,而且不停地在吸纳奚人,故而对于范阳以及平卢的消息颇为灵通。罗盈不意想杜士仪急匆匆赶来,问的竟是这个,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并未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只听说幽州前往长安的信使突然极其频繁,从前是隔三差五,现在大约是天天都有信使疾驰在路上。”

杜士仪用的是自己建设的情报网,通过驿路上的那些客舍旅店换马送信。可安禄山却是明目张胆用驿路上的驿馆和驿马,因为是有李林甫罩着,自然待遇不同。面对这个消息,杜士仪微微点头,言简意赅地把自己那边的种种变化和盘托出,就只见罗盈和岳五娘对视一眼,全都是又吃惊,又振奋。岳五娘甚至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十九郎,你这是彻底和李林甫撕破脸了?本来就该这样,咱们自己扯起旗帜立起山头!”

“我只掀了一点在河东道的底牌,接下来李林甫肯定会有反扑,我会设法令他自顾不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此次这一战。都播距离安北牙帐城数千里之遥,我并不要你们出兵襄助,但是,罗盈,你要兼顾范阳的反应,否则,安北牙帐城便有腹背受敌之忧。”

“此事容易,我一定会牵制住他们。不过,据我所知,这次骨力裴罗之事在漠北传播极快,我这里早几天就知情了,恐怕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希望各部揭竿而起。你要留心,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安北牙帐城中,我会严密布置,但同罗和仆固,恐怕也要你盯着了。对了,都播西迁之后,原有的故地落在了回纥手里,我有个想法,你再借两个最识路的老向导给我。”

“你说的这些都容易,放心。”

罗盈自信地一笑,仿佛自己要面对的,并不是雄踞漠北东面的两大强部,以及节制大唐东北的两大节镇,只是寻常的零星流贼一般。而岳五娘则是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夫婿,这才拍着胸脯说道:“杜十九郎,你放心,我会亲自带人潜入奚族故地。上次安禄山为了军功对奚人和契丹开战,两边都杀了和番公主叛乱,却又被安禄山给打败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如若安禄山敢有什么妄动,契丹和奚人两边都不会让他好过!”

煽风点火,趁虚而入,这两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于岳五娘和罗盈来说,杜士仪知道他们早已驾轻就熟,自己不需要太担心。他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遂转头问道:“玉奴和公孙大家可是已经启程前往西域了?”

“已经走啦,师傅的性子向来就是风风火火,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其实,照她如今的精神,活过百岁也不奇怪。”岳五娘抢着回答了一句,见杜士仪面色凝重,而不是怅然,她不禁有些警醒,“怎么,西域那边不安全?如今的北庭节度使不是你当年的副手李老将军吗?就连你家大郎可也已经到安西都护府去任职了!”

“突骑施已经日暮西山,其他小国更是不堪一击,吐蕃虽然强大,可也不至于四面出击,可如果真的要对回纥开战,就怕战火蔓延到更西边。”说到这里,杜士仪微微顿了一顿,随即摇摇头道,“既然知道她们已经前去西域,我会去信让人留心的。总而言之,李瑛他们几个也拜托你们夫妇了!”

当杜士仪带着一行牙兵匆匆离开之际,大帐门口突然被人守住,不能外出的李瑛兄弟三个以及薛氏团团围坐,全都对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有些不安。他们选择不回大唐,是因为他们全都是别人眼中的死人;不去西域远游,是他们生怕会埋骨他乡;而留在这个距离大唐并不远的地方,只是因为他们始终念念不忘自己是唐人,若有事情便会得知。

“估计要打仗了。”嘟囔了一句话的李琚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他便耸了耸肩道,“别看我,自从我撞坏了脑袋,预感总比别人强一些!”

第1038章 调兵遣将

要打仗了。

李琚还只是靠预感,但对于漠北的四大强部,以及那些和安北牙帐城关系紧密一些的小部族来说,这不是预感,而是事实。对于杜士仪命人飞马传递的大唐天子旨意,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在吃惊之余,虽也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思,可毕竟骨力裴罗和他们谈不上交情,两人自是各有盘算。他们的长子如今都在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较之回纥以及葛逻禄两部和杜士仪更显亲近,因此相继派使节去见杜士仪。

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所辖,有仆固、同罗、回纥、葛逻禄在内的金微、瀚海等四大羁縻都督府,此外还有众多附庸安北牙帐城的羁縻州,既然是大唐天子下令征伐,他们自然要尽到臣子的责任,比如说……出兵。至于出多出少,这就是他们急于想要从杜士仪口中掏出的一句实话。

而杜士仪本人,此刻却还没有赶到安北牙帐城。因为他是从河东出发,随行的是段广真以及河东万余兵马。尽管只跟随了杜士仪不到两年,但段广真是杜士仪在代州时从一介西陉关旅帅提拔起来的,一步一个脚印成为朔州太守。因而,对于杜士仪出河东后,突然消失的那两天,段广真不但根本一句都没问,而且对军中隐瞒得死死的。直到眼看快要和郭子仪会合,那个替身很可能瞒不住了,他方才渐渐焦躁了起来。

就在他急得火烧火燎之际了,心腹亲兵报来了一个消息,前去各部传谕的安北大都护府牙兵全都回来了,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等到夹杂在牙兵之中的杜士仪出现在他面前,趁着夜晚方才换了衣裳,替换了那个放在军中的替身,段广真方才忍不住问道:“大帅到底是去哪了?”

“我当初在云州时,曾经收留过因为契丹之乱,而被赶出奚族故地的度稽部等三部,如今奚族遭到安禄山频频攻伐,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已经率众西迁。而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乃是李林甫的私人,故而,我少不得布置人去应对幽州那边的动态。事已至此,我和李林甫已经势不两立,我可不想正在征伐的节骨眼上,被人在腰眼上捅一刀。”

吉温在云州构陷杜望之,试图牵连杜士仪那档子事,如今河东已经人尽皆知,对肆意构陷的吉温,口诛笔伐的山野隐逸大有人在,各郡太守则是有的观望,有的上书请求惩处。杜士仪挑了段广真随行,也是因为昔日段广真曾经遭受过不公,不似裴休贞那样出身世家,城府深沉。果然,听到杜士仪是为了以防腹背受敌,段广真信以为真,当即忿忿不平地说道:“安禄山这样毫无功劳的胡儿竟然也能当上节度使,陛下真是被李林甫这等鼠辈蒙蔽了!”

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这位不出长安的右相并不在意外间的风评,只道是能够把天子给哄好了,纵使天下人都指斥他是奸佞也无所谓。但他并不知道,这种风传天下的舆论并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对他把持朝政的恨意,而且也有李隆基的纵容。

所以,此刻听到段广真竟是因为李林甫而对安禄山嗤之以鼻,杜士仪不禁哂然。盛世维持了这么久,李隆基这个太平天子也当了这么久,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更不要说如今李隆基自以为功业直追太宗李世民,已经站在了顶峰,官民百姓对于天子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自然把什么都归罪在奸臣身上,日后出了什么事便能够轻巧搬掉绊脚石。他并没有去反驳段广真的说法,而是轻轻巧巧两三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要扭转上千年来君臣礼法对人的影响,只有运用舆论攻势潜移默化!

又是数日马不停蹄地疾行,就只见安北牙帐城赫然在望。河东节度麾下此次的兵马来自云州守捉、代州军、朔州大同军,不是段广真的嫡系,就是杜士仪自己昔日统帅过的兵马,如此可以不虞和朔方军有配合以及指挥的问题,但这些人全都来自河东道本地,此前固然随同王忠嗣征伐过奚族和契丹,也曾陈兵碛口,又攻伐过乌苏米施可汗的牙帐,可全都是第一次莅临昔日的突厥牙帐,如今的安北牙帐城。

就连段广真,望着春日绿油油一望无尽草原上,那座巍巍矗立的雄壮城池,亦是不禁惊叹道:“这真是前所未有!”

杜士仪知道,这样的平地起坚城,在目前对于漠北的游牧民族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震慑。但哪怕没有他,历史上一统漠北的回纥也曾经在建起过多座城池,只是论规模,在如今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全力支援之下,这座安北牙帐城已然不可超越,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策马驰上前头一座小丘,回望下头那旌旗招展的兵马,突然感慨万千。当看到这支远望安北牙帐城后起了阵阵骚动的军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便运足中气大吼了一声。

“河东的勇士们,这就是我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安北牙帐城!”

“大唐威武!”

随着段广真的振臂一呼,万余兵马中立刻传来了应和的声音。那威武的回声在偌大的草原上缓缓回荡,以至于安北牙帐城的城墙上,早一步抵达的郭子仪和张兴陈宝儿一同俯瞰河东军一行,忍不住出口赞叹道:“不愧是河东健锐,不逊我朔方!”

“郭将军,以后河东和朔方也就是一体了。”张兴在旁边笑着插了一句话,表情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振奋,“从此之后,朔方、河东、安北牙帐城,便犹如铁三角一般钉在我大唐北疆。”

陈宝儿也附和道:“这可是大帅出镇安北牙帐城之后,对外打的第一仗,接下来要仰仗郭将军了。”

郭子仪看似豪爽,心思却细腻,抵达之后对奉杜士仪之命坐镇此地的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客气有礼,而对于昔日同僚仆固怀恩,以及下属李光弼,他也从来不摆架子。不过,人都喜欢听好话,张兴和陈宝儿都对自己如此推崇,他自觉面上有光,当即打了个哈哈道:“我可是大帅的老部下了,这仗要怎么打,我当然只听大帅分派,仰仗两个字,你们可送错人了!无论朔方还是河东,抑或这安北牙帐城,仰仗的都只有杜大帅一个人,再无旁者!”

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正好这时候登楼,听到郭子仪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一眼,接下来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同时投在了别处。两人治军理念不一样,又不相统属,说不上什么龃龉,可也绝谈不上投契。然而相同的是,仆固怀恩给郭子仪当过副将,李光弼给郭子仪当过别将,一个是在狼山一役后对郭子仪完全服气,一个则对郭子仪的器量以及手段心悦诚服,所以此刻对郭子仪的玲珑心窍,两人都只有暗中感慨自己学不会,倒没有别的想头。

众人会合后略言语几句,便一同下了城墙,而后出城迎接杜士仪。和段广真与杜士仪乃是久别重逢不同,郭子仪等人和杜士仪都并未分别多久,不过是行礼之后略述行军经过,便奉请了杜士仪入城。而陈宝儿策马走在杜士仪身侧,少不得将同罗、仆固都派出了使者前来之事说了。

听到那两部的使者都来了,杜士仪便转头目视仆固怀恩道:“怀恩,仆固部来人可曾拜见过你?”

仆固怀恩就在杜士仪身侧不远处,听得此言,他不假思索地摇头说道:“曾经来过。可我让亲兵对其说,我如今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少主,而是奉大帅之名留守安北牙帐城的都知兵马使。若有公事,请他到安北大都护府通名求见;若有私事,具书来报,我当然会提请张长史和陈司马,请得允准后回夏州朔方郡省亲。”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李光弼不禁为之侧目,暗想若不是自己亲见仆固怀恩在清剿一伙马贼时不留俘虏,而且还把对方的坐骑以及物资全都据为己有,还真以为这家伙是这样公私分明的人。可他也承认,根据自己的观察,仆固怀恩对于仆固部确实并未有所偏私,因此也没打算节外生枝。

“因私废公确实不可取,但怀恩你也太过一板一眼了!”杜士仪嘴里这么说,面上却笑得畅快,“奇骏,你和光弼也没见过同罗仆固两部使者?”

“事关出兵大计,我等不敢擅专,自然要等大帅回来再做决定。”

张兴见杜士仪面露嗔怪,欠了欠身以示请罪,心里却压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长安城中的天子竟然会任用吉温罗希奭这等酷吏为御史,甚至于构陷节帅,天知道会不会也有不止一只眼睛盯着安北牙帐城。如若自己越权被人捅出去,结果还牵累了杜士仪,那他还不如稳妥一些。

在如今安北牙帐城立足已稳的情况下,尽管回纥已经渐渐恢复元气,要打好这一仗并不难!

在众人簇拥下进城后,踏入自己一手兴建的安北大都护府,杜士仪在节堂主位上欣然转身落座,等到文武一一廷参之后,他就单刀直入正题道:“此次我奉陛下之命,征伐回纥,讨要行刺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的骨力裴罗,业已征调河东朔方两部兵马齐集安北牙帐城。此役乃是代天征伐,因而,除却朔方、河东以及安北牙帐城所属兵马之外,我将征调仆固、同罗两部兵马各五千,充左右两翼。现如今,谁愿为先锋?”

第1039章 将星云集

“某愿往!”

听到这不分先后的三个声音,一时堂上文武人人侧目。当他们看到了出列的这三个人,不禁全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而郭子仪瞅了一眼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立刻笑吟吟地说道:“此次伐回纥,任重而道远,两位就不能看在郭某年长几岁的份上,让一让我么?”

朔方节度副使阎宽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已经向杜士仪举荐郭子仪代替自己,就连节度判官来圣严也认为郭子仪堪当重任,无心相争。可此时此刻,郭子仪不用功劳和官职去压其他两个人,而是用这种倚老卖老的口气,顿时让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为之气结。然而,两人对其服气归服气,却都不愿意放过这样难得的大好机会。要知道,突厥已经不存在了,整个北疆太平了有好几年,要再这么下去,他们还不知道要原地踏步多久。

更重要的是,仆固怀恩还不到四十,李光弼亦然,两人对于建功立业,全都还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渴望!

“郭将军,就因为你年纪比我大,这种充当前锋的事情,就不能让给年轻人么?”李光弼在郭子仪麾下历练多年,此刻的语气显得恭敬而又无奈,“你已经身经百战了,我等却还未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大帅镇守安北牙帐城,自然是希望麾下将领人人以一当百,总是郭将军一枝独秀怎么行?”

李光弼话音刚落,仆固怀恩也立刻接话道:“李将军说得没错,当此大战,请大帅容我率领仆固部兵马为前锋!回纥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骨力裴罗旧日就最爱用间,为防如今磨延啜也用这一招,到时候乱我军心,我自请以蕃兵蹑前阵!我的长子仆固玚今年十八岁,次子仆固玢今年十五岁,我将带他们一同出征!”

段广真在众将之中年纪最大,深知先锋重在勇气和锐气,也就没有在一开始和人相争。可这会儿,看到郭子仪和李光弼仆固怀恩竟然争抢不下,他不禁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出列高声请缨道:“大帅,河东军劳师远来,如若没有寸功,我如何回去见河东父老?恳请大帅以我河东军为前锋,我段广真愿意立下军令状,初战必胜!”

三个人相争就已经让旁边的人乐得看热闹了,眼见得刚刚抵达的段广真竟然也兴致勃勃掺和了一脚,张兴顿时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他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正在看好戏的陈宝儿,轻声说道:“我说季珍,咱们打个赌吧?”

“嗯?”陈宝儿深知张兴年纪比杜士仪还大,做起事来固然雷厉风行,可有时候却有颇为孩子气的一面。就比如自己之前第一个孩子刚刚呱呱坠地的时候,张兴这个年纪足以当人祖父的却硬要讨个便宜义父当当,让他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他挑了挑眉后,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看好谁?”

“当然是……”张兴用目光在这相争不下的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嘿然笑道,“当然是仆固怀恩!虽说李光弼也是蕃将,可比起他差了点地利。”

“我正好也想说是仆固将军。”陈宝儿见张兴满脸惋惜,这才笑道,“就看大帅是怎么决断的了。”

主位上的杜士仪见四个人在自动请缨之后,开始一个个摆事实,讲道理,力争能够抢下先机,他忍不住饶有兴致旁观了一会他们的斗嘴,这才轻咳了一声。须臾,刚刚还是争吵声私语声不断的大堂,渐渐鸦雀无声。这时候,他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你们四个都是重将,和小孩子似的相争有什么意思?这样吧,那就公允些,拈阄吧!”

竟然是……拈阄!

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堂上文武在诧异之余,全都想到这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想当初杜士仪回京报捷,就因为要发愁带哪些文武回京,大手一挥吩咐抓阄。可那会儿只是献捷,现如今却是征战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就当有人要开口劝谏的时候,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有行真、子仪、怀恩、光弼在,安北牙帐城将星云集,再加上将士奋勇,何愁战事不成?纵使此刻儿戏,却并无碍战事!”

这将星云集四个字,让在场四个人无不露出了振奋而又自豪的表情,至于其他人也一时恍然大悟。段广真是在王忠嗣麾下一路直擢朔州马邑太守的,料想王忠嗣不会用无能之辈,至于其他三个,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不必说,李光弼虽资历浅些,也不是无能之辈,此前攻打东面颉跌伊施可汗牙帐的时候,便是此人一马当先率军突入,可以说是朔方青壮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只有张兴在别人统统白脸的情况下,还是站出来当了一回黑脸。

“大帅,毕竟乃是用兵大事,万一马有失蹄,对各位将军有所不美。”没有在乎那边四个人八双眼睛倏然怒瞪自己,张兴泰然自若地说道,“虽说是泼冷水,其实我也是想向大帅请缨,不论用哪位将军为先锋主将,能否容我为副将相随?”

敢情说了老半天,最后一句方才是重中之重!

庄严肃穆的大堂上,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竟是扑哧笑了一声。而更多的人想到的是当年张兴被人誉为陇右黑书记,文武双全,等闲勇将不是对手,这样的人若自请为先锋副将,那是铁板钉钉够格的。可是,张兴如果为前锋,那这安北牙帐城将由谁留守?天子的御命是让杜士仪征讨回纥,索要骨力裴罗,这位安北大都护必然会随军而行,那难道是司马陈季珍留守?

见不少人都在偷瞟自己,陈季珍便气定神闲地出列说道:“大帅,此次征讨回纥,内子正好有孕在身,能否容我留守安北牙帐城?”

“你家茕娘这几年安抚安北牙帐城中老弱妇孺,功劳不小,我准了,你就留下陪陪她吧。至于奇骏请为副将,就依了你。”

杜士仪笑着颔首后,见众人皆无异议,在他的颔首示意下,自有虎牙亲自去准备了拈阄的东西。就只见郭子仪等四人几乎是抢一般往那木匣中伸出手来,随即迫不及待地展开,很快便是三声叹息。

郭子仪耷拉着脑袋,李光弼看着那无字的字条面色呆滞,段广真倒是豁达,只是嘀咕了一声运气太差,而仆固怀恩捏着那张纸微微有些发呆,直到虎牙推了他一把,他方才露出喜色上前行礼。眼见结果已经算是彻底定下了,节堂中一众文武自无二话,当下由杜士仪一个个分派,或随军或留守,直到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仆固怀恩走出节堂,见郭子仪正等着自己,他不禁竟有几分踌躇。却不想郭子仪笑着挑了挑眉,继而说道:“这些年咱们俩老是聚不到一块去,这次正好碰头,怀恩,难道你不该做东请我喝一杯?”

这句话语带双关,想起刚刚的拈阄,仆固怀恩不禁心中一跳,他正想要说什么,节堂中突然有人追了出来,却是虎牙。面对这朔方的两位大将,虎牙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二位将军,大帅请二位到书斋说话!”

虎牙这些年追随杜士仪,一直只统牙兵,算是心腹中的心腹,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然明白对方的分量。情知杜士仪有大事要和他们商量,两人立时三刻随其入内。等到大约两刻钟后,两人同时并肩从书斋中出来,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感受到了肩头沉甸甸的分量。郭子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仆固怀恩却抢先说道:“郭兄,别的话不说了,我这先锋若是旗开不能得胜,那我就自刎谢罪!至于其他的,都交给你了!”

郭子仪顿时苦笑道:“还没出师就先言死,你也没个忌讳!不过,事涉……你真的就不担心?”

“自从我当初留在朔方,就想到也许会有这一天。总之,我会奋勇冲杀在前,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没法去管。”说到这里,仆固怀恩轻轻咬了咬牙,突然对郭子仪长揖行礼道,“郭兄,我先回去准备了!”

见仆固怀恩转身就走,郭子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书斋,心中暗想什么拈阄,杜士仪这次的作弊实在是做得大了!可是,提早这么多就把通盘谋划对他们和盘托出,他也就算了,怎么也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可仆固怀恩毕竟立场尴尬。而且,长安那边只怕正是风雨飘摇,杜士仪这么多年来功勋赫赫,封公封疆,难道就真的不担心万一出点纰漏?就算真的大获全胜,就不担心天子起猜忌之心?

书斋中,杜士仪抬头看着那上头自己亲自题写挂上去的镇北堂三个字,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我风光八面,除了李林甫,其余的敌手全都不足为道,可此次图穷匕见,针锋相对,如果有朝一日,李林甫真的没了,恐怕当今天子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须知他的妻子和儿女,如今还留在长安!不止是他,王忠嗣也是如此,就连安禄山也把嫡妻康夫人以及长子安庆宗送去了那座大唐都城。当然,安禄山可比他儿子多,大多都留在身边,而且听闻身边的爱妾段夫人,远比那位嫡妻受宠。

也许有些人处在他的立场上,会把回纥养着,权当后世边将养匪为患,可现在的情势不容许如此,他也不愿意如此!

第1040章 人心思变

牙帐中,面对那零零碎碎的几片碎骨,磨延啜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沉痛。他缓步走到那个跪伏在地的回纥老兵面前,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竟是一刀砍下了对方的头。眼看那血淋淋的首级在地上滚了出去,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赫然死不瞑目,他方才垂下眼睑说出了一句话。

“不要怪我,你带来的阿父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但你留在回纥的家人,我一定会善待!”

大约是听到了磨延啜这句话,那双眼睛竟微微一合,仿佛最终释然。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了刀上的血迹,磨延啜方才冲着左右两个最最心腹的亲兵,沉声说道:“把他悄悄带出去,厚葬。”

磨延啜已经成为回纥之主几年了,回纥上下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即使满心不解,这两个亲兵仍然一声不响收拾了地上的尸体,可临到离开的时候,两人看了一眼那几片碎骨,其中一人突然出声问道:“俟斤,这些……”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磨延啜就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些你们不用管!”

眼见两个亲兵慌忙退出牙帐,磨延啜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些遗骨前,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颤抖地捧起了那寥寥几块遗骨,眼睛已经变得通红。一直以来,骨力裴罗都是严父,即便他身为长子,面对的也是最严厉的教导,最严格的要求,所以从前他一直很羡慕叔父吐迷突,认为相比自己,叔父才更像是父亲的儿子。可直到数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他方才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真正的取舍。

“阿父,阿父……”

他撕下一截衣襟,将这些遗骨一股脑儿全都包裹了起来贴在胸口,竟是流下了部众族民们从来没看到过的眼泪。尽管从骨力裴罗离开回纥去往长安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他仍是难免心中刺痛。即便正是因为父亲一着走错,方才有了回纥如今的危机,但他却无法生出一丁点恨意,有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

不说父亲这几年并不是单纯地在长安城中享福,在漠北也有所布置,这次父亲临死前亦是趁机派人潜入各部散布消息,激起人心思变。就是他自己,也并不是仅仅励精图治。这次大唐天子严命安北大都护府征伐回纥,讨要他那业已死去,连尸骨都几乎灰飞烬灭的父亲,杜士仪必定会倾尽安北牙帐城所有军力直扑回纥,即便他不能如汉人守御那般坚壁清野,可只要留下种子,竭力抵挡攻势,那么就一定会有转机!

随着大军渐次开拔,安北牙帐城中的军营顿时空了一大半。作为留守的陈宝儿,一半时间留在安北大都护府中处置公务,一半时间在家中陪伴再次怀孕的妻子李茕娘。尽管丈夫的关切确实令人感动,可几天下来,李茕娘只觉得心中越来越不安。

这一天午后,当丈夫竟然再次提早回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嗔道:“公私有别,你如今可是总领留守之事,让别人看到你天天不务正业像什么样子!”

“我这人可做不到大公无私,比不上当初身怀六甲,竟然还去探望举族迁入安北牙帐城的那些铁勒族民,于是人送最美丽大唐宗女的娘子。就连大帅也说,若非我不是漠北的蕃王,为你请封县主都够格。”陈宝儿打趣似的说出了这句话,见李茕娘顿时面色绯红,眼神却更加嗔怒了,他连忙伸出手来,把要坐起身的妻子给摁了下去,“好了,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放心,我有数,对于漠北这块土地,我可比你熟悉多了。”

李茕娘出自高祖之子韩王李元嘉一脉。李元嘉曾经因参与越王李贞的叛乱,与其三个儿子一起被武后赐死,只有幼子李讷幸存,神龙年间复爵,又娶了杜思温之女杜氏。李茕娘的父亲是李讷次子,太仆寺丞李叔琄,所以她不像姑姑南海县主那样拥有爵位。可她身为李讷的孙女,即便当年的腥风血雨已经很遥远了,在嗣韩王妃杜氏身下长大的她却有一种敏锐。

她比陈宝儿小了快要二十岁,说是老夫少妻,可夫妻却也恩爱,这会儿看到夫婿打马虎眼,她虽仍有些疑虑,却没有再追问,只是摩挲着自己还不算极其显怀的小腹,低声说道:“你要记住,家里还有大郎和这个孩子在等你,千万别太冒险。”

陈宝儿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敏感,顿时打了个哈哈道:“放心,这安北牙帐城乃是漠北第一坚城,而同罗的城墙才刚刚筑起一小半,没有什么敌人可以攻入这座易守难攻之城。就连大帅都发了话,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别再和上次那样险些动了胎气。”

嗣韩王妃杜氏给李讷生了四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南海县主是李讷早年流放时的侍妾所出,如今李茕娘竟也是嫁人不到两年就已经第二次怀孕,在旁人看来无疑是比什么都好的贤内助。所以,她对丈夫的劝慰也唯有无奈听着,一颗心却有些静不下来。眼看陈宝儿嘱咐她静养,自己竟是就在这寝室外间呆着,她只觉得心里奇怪极了。

陈宝儿往日即便很重视她这个妻子,可也不至于这样,这次做出这样一幅样子给外人看,究竟是为什么?

安北牙帐城驻军远多于民户。若是在中原,这样的配置必然要大量依赖于后头的补给,然而,驻扎此地的蕃兵远远多于汉兵,因此杜士仪仿效漠北游牧民族马上放牧,马上打仗的习俗,一面放牧,一面又划出专门的土地用来耕种,城中甚至还留有相应的菜地,以供军中食用。整个城中共有八八六十四个里坊,起名也按照六十四卦排列。再加上和朔方的马市,又占据了原本突厥牙帐所有的广袤牧场,却也堪堪收支平衡。

除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军队,到投奔此地的小部族以及相应民户,打散安置后,全都有固定的居住范围,平时可以出城,但在城中的活动范围却不允许逾越划定的界限。尽管这样的规定仿佛严苛得不近人情,但因为按照家庭为单位,有遮风挡雨的屋顶庇护,大部分人也顶多是私底下抱怨一二。

此时此刻,东城十六里坊中,最西南角的泰人坊中,一户人家大白天的大门紧闭,不但如此,还有人在门缝中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间是否有可疑人经过。

“那些驻军的里坊还是守备森严,无法进入。可是,从出兵那一天的旌旗以及小丘上探子俯瞰的情形来看,安北牙帐城的留守兵马绝不会超过三千。”

“三千确实顶天了。这次朔方一万兵马,河东一万兵马,安北牙帐城原本驻军一万余人,分出一万来,这样也就有三万人。仆固和同罗分别出兵五千,所以此次出兵的总人数应是四万。而回纥若是倾尽上下,说有八万雄兵也绝不夸张。所以硬碰硬的话,胜负真的说不好。如果杜士仪还把更多的兵马留守在此,那么出兵的风险就太大了。”

“不错,更重要的是,这次消息传得太快,唐军没办法打回纥一个猝不及防。”

屋子里的三个人七嘴八舌,把此次进兵利弊剖析了一个差不离,其中一个方脸汉子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长公子竟然率军为先锋,否则若是他留守安北牙帐城,也许事情就能好办多了……不过却也未必,长公子这些年来和俟斤越走越远,看看回纥,为何会落得如今这个危险的境地,还不是因为骨力裴罗当初走错一步,不该一直那么放纵叔侄争锋?”

“废话不要多说了。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如今一心守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此人固然是惯用智谋的策士,可真正发生大乱时,他在军中全无根基,必定压不住阵脚。通知各处人等,五天后的晚上子时开始在四处放火,闹得越大越好,聚居城中的各部族民肯定会骚乱,这样安北牙帐城就会大乱,这样同罗的阿布思一定不会再犹豫了!就算他只带了三千兵马,那时候肯定会忍不住兴兵来攻!”

“可万一被阿布思喝了头汤……”

“俟斤说了,如今的仆固部实力不够,所以与其和人去争抢最甜美的果实,还不如让漠北能够乱起来。只要有阿布思挡在前头,他胜了,漠北必定大乱,我仆固部便趁乱崛起;如若他败了,我仆固部便吞并同罗!如此一来,我仆固部一定能够拥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子民!”

安北牙帐城东,独乐河畔。一支只有三千人的兵马正静静地驻扎在此,坐骑在饮水之后全都上了口嚼,而士卒们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服色,三三两两坐在那儿暂歇。而领兵前来的阿布思,则是不如麾下军将那样百无聊赖了,他略显焦躁地矗立在河边,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入河中。

身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这几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好,杜士仪也给予了他不少优待和礼遇,此次如果不是那个送到同罗牙帐的消息实在太过诱人,他也不会打着援护安北牙帐城的旗号领兵过来。

昔日的漠北霸主突厥已经覆灭,这就足证大唐正当顶峰,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之畔,让无数人惊叹羡慕的安北牙帐城就是其中代表。纵使如今同罗牙帐也正在建城,可是终究只能三十六里坊,城墙也要稍减一丈,这也是他欲求不满的原因。

“安北牙帐城里,杜士仪是不在,可还有一只小狐狸!那个陈季珍自称阿史德氏,跟着乙李啜拔招摇撞骗那么多年,万一又使了什么坏心眼……”

他正念叨了这么一句,不远处一个亲兵突然疾步冲了过来,大声说道:“俟斤,抓到一个窥视的奸细!”

第1041章 夜袭

当那个所谓的奸细被人押送到阿布思跟前的时候,这位同罗之主只觉得此人尤其面熟,下一刻就陡然惊醒了过来。

那竟然是号称留守安北牙帐城的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

“你不是在安北牙帐城吗?怎会在此处!”

气急败坏地质问了这么一句之后,阿布思便醒悟到周遭还有旁人。在他凌厉的目光注视下,几个亲兵赶紧远远散开。直到这时候,陈季珍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副大都护实在是消息灵通得很,安北牙帐城中自有更胜我十倍的人留守,而我此来,是专程见副大都护的。未知副大都护带着这三千余人驻扎独乐河畔,是不是正在等着什么?”

阿布思的性子豁达粗疏,很容易发怒,可他是同罗之主,这一点也就算不上什么问题了。可他此刻却没有被怒火冲昏头,因为他一丁点都不敢小看这个先是投靠乙李啜拔,接着坑死了乌苏特勤,而后又转投了杜士仪的谋士。

他恼火地瞪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复又轻哼一声道:“杜大帅亲征回纥,我回纥以及仆固出兵五千襄助,可我想着这一次回纥必定是倾举族之力抗击,所以亲自带兵三千,打算瞅准时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身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难道这是不应当的?”

“这自然是应当的,可如今大帅出兵已经有七八日,副大都护要追的话,也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才行,驻马独乐河的话,不像是出兵驰援,倒像是在此拖延时间,等待什么机会了。”眼见阿布思勃然色变,陈宝儿便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我此来也并不是为了催副大都护出兵的,而是有一个消息想要告知于你。”

阿布思不耐烦地喝道:“别卖关子,快说!”

“副大都护当初和如今的大唐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似乎闹过矛盾吧?”

这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一出,阿布思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脸色不禁一黑。想当初安禄山本是一个潦倒胡人,想来投奔他的时候却被他羞辱,这点过节他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哪曾想就是这么一个连真正姓氏都说不清的胡人,到头来竟是成了大唐的范阳兼平卢节度使,赫然东北王,所辖军民更胜同罗数倍,而且听说很得大唐天子的宠信。本来倒也八竿子打不着,可如今突厥覆灭,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牢牢钉在了乌德犍山下,他这个名义上大唐的臣子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大唐官员,即便他再迟钝,也知道其中意义已经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莫非杜大帅要因为一个远在幽州的安禄山,对我如何?”

“安禄山若不是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却也不能轻易节度范阳平卢两镇,而我家大帅和李林甫乃是死对头,自然不会因为安禄山而对副大都护如何,反而会更加器重你。可是,安禄山此人心眼极小,正因为和你昔日有过仇怨,所以他曾经三番两次在陛下面前举告,说是同罗必反,阿布思必反。”

陈宝儿见阿布思瞳孔一缩,继而就嗤之以鼻,做出了一番根本不信的态度,他却也并不气馁,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李林甫对我家大帅素来不和,早有心让安禄山取大帅代之,入主安北牙帐城。现在有大帅为副大都护挡着,可异日换成安禄山则如何?”

不等阿布思有所回应,陈宝儿就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喝道:“如今漠北风云骤变,局势不明,副大都护一直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时候谁跳出来得最早,谁就最容易成为最扎眼的那个!不管副大都护这次是怀着什么目的来的,你赢了,后头的同罗牙帐所在未必就一定稳妥;至于输了,中原有一句古话,墙倒众人推,你以为到时候漠北还会有同罗之名!如若此次大唐对回纥能够大胜,挟着大胜之威回师时,你当如何自处?到时候再有安禄山等辈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你以为昔日突厥的登利可汗,乌苏米施可汗,颉跌伊施可汗是怎么死的?莫贺达干和可突于又是怎么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布思的背上已经有些微微出汗。然而,他早知道陈宝儿是个极其懂得用言语挑动人心的人,并不敢完全轻信,当下冷笑道:“我不是轻信人言的乌苏特勤,也不是因为儿子一句话就对你深信不疑的乙李啜拔,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那么,如果我想请副大都护稍稍等待一下,和我一块看一场安北牙帐城中的好戏呢?”

看好戏?陈宝儿人都在这里,安北牙帐城中……等等,之前对方可说过,留守安北牙帐城的人是更胜其十倍之人!

阿布思原本就并不打算率军强攻,要知道那可是攻城,以安北牙帐城的高大城墙,真的正面冲击,至少得数万人去填。所以,在眼珠子一转后,他便嘿然一笑道:“既然陈司马有此雅兴,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好,那我就陪你看戏便是!”

深夜的安北牙帐城中一片寂静。效仿长安以及洛阳两京的设置,城中纵横交错里坊之间的大街上,也有策马巡行的卫兵,而里坊中那些大小十字街,也有巡兵往来。因此,当这漆黑的夜晚中,西城升人坊中,突然一点火星燃起,眨眼间熊熊火势四起之际,立刻就有巡兵赶了过去救火。然而,陡然燃起大火的并不止一处,南城、北城、东城,相继有大火不断燃起。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就只见几处着火点喧嚣不断,甚至隐隐传来了喊杀声。

不消说,立时有一营一营成建制的卫兵风驰电掣地骑马赶往着火的里坊,大街上的防戍竟是一下子松弛了不少。在往日大街两侧用于排水的水沟中,一队队身穿黑衣的小股人马在不足膝盖高的污水中快速往东面的城门赶去。眼看那高大巍峨的城墙赫然在望。头前几人立刻搭起了人梯,轻轻巧巧就翻了上去。等到几十个人全都上来,众人七手八脚脱去了绑在小腿上的油毡,开始紧张地检查自己的武器。

“立刻动手!”

城中四处放火营造声势,可如今这批死士却是志在打开东城的城门,因此自然不会采取太过招摇的方式。一个个包裹了棉布的铁钩被抛上了墙头,一个个人影手脚并用敏捷地在高高的墙面上攀援,随着第一个人悄然翻上了城墙,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须臾,城墙内段多了几十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无声的命令下,其中两个人向两个垛口处面朝外站岗的哨兵扑了过去,从背后将人架住后,手中弯刀轻轻一割,对方竟是连一声都来不及出。

就在后头的人松了一口大气之际,悍然动手的那两个人却没有得手后的喜悦,而是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手中的哨兵尸体也一下子把持不住了,竟是倒在地上。本待不要惊动守军,这才会让人摸掉哨兵,面对这一情形,其他黑衣人顿时勃然色变。可人体倒地却并没有发出砰然声响,而是在这夜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铃铃铃——

昏暗的城墙上倏然亮起无数火炬,瞬息之间把这里点亮得犹如白昼。措手不及的黑衣人们环顾四面,见外城墙的垛口旁边每隔十数步就有一个哨兵,可却在这样的陡然大变中没有反应,这才终于反应出来事情不对。果然,最先动手的那两个黑衣人一脚把地上穿着唐军服饰的尸体踢了个翻身,竟赫然是穿着军服的草人!

“放箭!”

被火炬照射得犹如白昼的箭楼上传来了一声厉喝,顷刻之间箭如雨下,铺天盖地往城墙上覆盖了下去。尽管黑衣人们奋然举刀格挡,可此刻行迹败露,退路也可想而知没有了,众人一时气沮,其中两三个分心的顷刻之间就被射倒在地。耳听得嗖嗖箭响连绵不绝,那个为首的黑衣人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一面竭力抗击,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喉咙大吼了一声。

“坚持住,我同罗大军就在左近,立刻就会攻进城来!”

“俟斤会为我们报仇的!”

受命而来的皆是死士,此时此刻竟是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然而,箭楼上的放箭声却仿佛没有止境似的,倏忽间黑衣人中就又倒下了十几个。就当他们苦苦支撑的时候,箭雨突然神奇地倏然停止,可他们还来不及庆幸,就只听箭楼上传来了一个犹如洪钟的声音。

“如果你们是正在等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同罗之主阿布思,那你们恐怕就要失望了!阿布思赤胆忠心,岂会像尔等这样只会鬼鬼祟祟?”

安北牙帐城下三百步远处,阿布思在最初听到城上那些声音的时候,鼻子都险些气歪了。他确实在安北牙帐城中安插过人,可也就是几个打探消息的奸细,哪会有这样的大阵仗。而当听到箭楼上那另一个声音之际,他方才悚然而惊,立刻转头向一旁的陈宝儿看去。见对方气定神闲,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后怕。

朔方河东节度使,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不是领兵亲征了吗?怎会还留在这里!

第1042章 怀柔,副帅

安北牙帐城的建筑,多是砖土石结构,这也是杜士仪当初在建城时就一力主张推行的。从古至今,国人都喜欢木结构,无非是觉得木主生机,按照五行生克以及易理来说最为宜居,可杜士仪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砖木结构的房屋一旦遇到火灾便会烧上一大片,更何况安北牙帐城孤悬漠北,若是遇到有人纵火既是天大的麻烦。所以,哪怕是最初坚持的曹佳年,也在杜士仪摆事实讲道理后无奈接受了现实。

漠北又不是木料丰沛的中原,既然城池的防御以及安全性重于一切,也只有妥协了。

可现如今在一夜的清洗过后,当这座漠北坚城再次矗立在阳光下时,每一个昨晚一夜未眠的人全都深深地感受到,在灭火设施以及建筑用材上固执己见的杜士仪实在是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相对于这些感慨,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应该领兵征伐回纥的杜士仪,怎会还呆在安北牙帐城中?

“大帅,陈司马回来了!”

龙泉在镇北堂外轻轻敲了敲门,随即禀告了这么一个消息。不多时,他就听到里头的杜士仪出声问道:“只他一人?”

“据陈司马所说,阿布思率军退回独乐河畔,说是等待大帅的召唤。”

杜士仪当然不相信阿布思会这么老实。当年在夏州时,只不过一个安分守己族酋的乙李啜拔,在成为一方之主之后,也免不了被野心所驱使,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一族之主的阿布思?汉人会用仁义礼智信以及诸多礼法来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可非我族类,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信奉这些?他在朔方期间,一直利用自己三头及第,文章大家的名头,亲自给下头的军将讲课,否则仆固怀恩就算从小被信仰汉学的母亲熏陶,也很可能会被父亲的动向影响了。

因此,他便开口吩咐道:“告诉季珍,让他回去见阿布思。他既然来了,就不必在独乐河畔继续吹风,安北牙帐城大得很,我允他把三千兵马全都带进城来,想必,这下子他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杜士仪竟然邀请自己带兵入城!

当陈宝儿转达了杜士仪的这个意思之后,阿布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昨夜亲眼目睹,亲耳听到那一系列事变之后,他立刻带领兵马退回独乐河畔,不敢再动入城的念头。如果杜士仪是让他单身入城,他立刻会找一大堆借口回绝,可是,能够带上自己这三千人,意义就不相同了。一来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出现问题,二来说不定还可以窥视安北牙帐城中的虚实。尽管他已经差不多死心了,可总难免会有那种万一的侥幸心理。

于是,阿布思当即慨然应喏,整顿了兵马之后,便立刻随陈宝儿西行入城。他从前也是常常来往安北牙帐城的,昨夜只见城中处处火光,可如今进了城门,空气中固然还有些焦糊的味道,大街上的巡逻兵马来来往往,颇有些肃杀的气氛,但相较于他猜测中的城中乱局仍然好得多。他暗自留心沿途兵马的人数,当发现人数已然上千,再加上城墙上守军的数量,他不禁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道……杜士仪不但自己留在安北牙帐城中,而且交给部将带领的兵马,也并没有像他打探到的那么多?这安北牙帐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他此次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直到这一刻,阿布思方才突然发现,自己带了这许多骑兵入城,非但不是保障,而且在这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还腾挪不开,远不如那些小队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得灵活机动。可来都来了,阿布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当来到了占据整座城池中央四个里坊的安北大都护府时,他那些长长的兵马尾部,竟是已经不知道落到哪去了,唯有身前身后近百亲卫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些安全感。

“杜大帅素来言出必行,副大都护不用担心。”陈宝儿看出了阿布思的彷徨犹疑,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尽管这话还算不得保证,可是,当进入仪门,看见杜士仪竟是在牙兵的矗立下已经等候在那里时,阿布思还是有些微微心定。如果真要骗他,按照从前陈宝儿对他和乙李啜拔说过的某些前朝故事,骗了他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摔杯为号,用刀斧手把他拿下,这种戏码是不是更常见些?

若是陈宝儿知道自己从前开玩笑似的对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讲过的一些故事,竟然能让这位同罗之主信以为真,他一定会感慨阿布思实在是太好骗了。可即便他不能未卜先知,今次能够轻轻巧巧解决危机,他仍是心中高兴得很。他笑吟吟地领着阿布思来到了杜士仪面前,随即快走两步深深一揖道:“大帅,幸而不辱使命!”

“你辛苦了。”

杜士仪笑着冲陈宝儿点了点头,随即便好整以暇地看向了阿布思。他并没有开口拆穿此人的那点小心思,而是颔首说道:“副大都护远道而来,也辛苦了。”

面对这样一个称呼,阿布思怎么会不知道杜士仪是在点醒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昨晚上听到的那些叫嚷,他只觉得自己这次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往别人早有预备的圈套里头钻,实在是太过幸运了。且不说回纥这次能不能抗衡唐军,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能够攻入安北牙帐城,自己的儿子阿古滕得到自己授意逃脱,他的老窝也很有可能会被某人抄了。他是冲动鲁莽的人,可却绝不会不知好歹,此刻一咬牙,当即屈下一膝跪了下来。

“大帅,都是我听信别人的蛊惑,差点铸成大错!”

尽管这话仍旧说得含糊,但杜士仪知道,让阿布思这样屈服已经够了。要指望他能够像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仆固怀恩一样忠心耿耿,那是痴心妄想。而且,阿布思的冲动以及耳根子软,并不是一件坏事,再加上这一次其险些坐实了反叛之名,那就意味着他能够用怀柔手段控制同罗为己用,至少是大多数时候将其收为己用。毕竟,即便他是朔方河东节度使,手底下加起来有十几万雄军,可安北牙帐城孤悬北面,他不可能真的在漠北四面开战。

所以,他亲自上前一步将阿布思搀扶了起来,目视其双眼好一会儿,直到阿布思有些沉不住气移开了目光,他方才开口说道:“之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是,还请副大都护记住,没有下一次了!”

“多谢大帅的宽容!”阿布思如释重负,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拔出了佩刀。就当杜士仪左右牙兵无不警惕提防之际,他却伸出左手来,竟是直接把小指砍落在地。强忍剧痛的他嘴角抽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刀尖下垂,一字一句地说道,“同罗将永远是大唐皇帝忠心不二的臣子,将永远为大帅拼杀在前,绝不退缩!”

阿布思带来的三千兵马,被陈宝儿亲自安排在了咸人坊、蒙地坊、丰人坊三个里坊中,内中全都是军营房屋齐备,可纵使来往安北牙帐城次数很多的阿布思,也无法确定这是先前大军开拔留下来的空屋子,抑或者是早早预留的空地方。

当天晚上,杜士仪设宴款待了阿布思一顿,同时也犒劳昨夜杀贼的有功将士。而阿布思也被留宿在了安北牙帐城中,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一整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当第二天一早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看了看自己被砍断小指,用白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他活着,那么就代表,杜士仪所说的既往不咎是真话,而不是蒙他的!

而安北牙帐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处,则是筑起了京观,尽管人头的数量并不多,但重新放开进出限制的城门,少不得有军民进出,或放牧或农耕。当瞥见这些京观,以及暴露在日头下的那些无头尸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悄然打了个寒噤。

杜士仪为什么留在安北牙帐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人背地里图谋安北牙帐城的计划已经落空了!

昔日的都播故地,剑河南岸,一座狭长的山谷中。尽管已经再没有都播族民群居在此,可这里却仍然是一副青翠景象。

当郭子仪驻马河畔,极目远眺之际,却在想着安北牙帐城。将他从一介偏裨一路提拔到现在这个位子的,是杜士仪;此次赋予他主帅之责的,还是杜士仪。他早已不年轻了,可胸中那股热血还在,毕竟武举及第,从军几十载,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武人,他最渴望的就是建功立业。

“副帅。”

当半路上虎牙拿出杜士仪手令,由郭子仪为副帅,节制全军的时候,这个称呼就在军中上下被确定了。仆固怀恩早已得杜士仪面授机宜,李光弼曾经是他的部下自不必说,而段广真则是素来唯杜士仪马首是瞻的,更不会在行军打仗期间质疑军令。此时此刻听到亲军如此称呼自己,郭子仪感慨万千,收摄精神后便沉声问道:“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李将军已然准备起行了。”

“很好,告诉他,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他不要忘了他的军令状!仆固怀恩的生死,此战的胜败,他可是关键!”

第1043章 死战

“俟斤,前军快扛不住了,那个仆固怀恩简直是疯了,竟让两个儿子冲杀在最前,他自己更是成了个血人,部下已经战死足有数百人,却依旧一味冲杀,如果再没有援军,不但围困不住,而且还会出大乱子!”

面对这样一个消息,磨延啜顿时面色阴沉。因为父亲的缘故,安北大都护府要对回纥出兵的消息须臾就传遍了漠北,所以他尽管杀了那个父亲派来报信的人,却对回纥上下声称大唐兴兵,只不过是以父亲作为借口,实则骨力裴罗早已死在长安,而且尸骨无存。回纥人的葬俗和突厥向来不同,骨力裴罗当年把回纥从最困难的境地引领成为一方霸主,回纥族民对其爱戴非常,纵使磨延啜的接位得到骨力裴罗的认可,仍有一批当年的老人心怀愤懑。

可正因为如此,骨力裴罗以此激起了上下的誓死之心。他本以为唐军只是为了大唐天子的一时怒火而来,倾全族之力对战,只要能够挫其锐气,这一仗的胜负天平定然会倾向自己,可谁曾想到,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竟然会这样不要命!

在那个浑身浴血的部下祈求的目光中,磨延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再给你三千人,若还不能将那仆固怀恩斩于马下,就提着头来见我!”

“多谢俟斤!”

一听到又能够得到三千生力军的加入,那部将松了一口大气。而磨延啜目视着大批兵马绝尘而去,心中不知不觉已经是沉甸甸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仗,可以算得上是厉兵秣马,准备良久,而且他也好,死去的父亲也好,在葛逻禄和同罗仆固三部也下了无数苦功夫。尽管并没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但他很清楚,在突厥覆灭之后,有意染指漠北霸权的并不止他回纥一家,可在每一个人面前,全都横亘着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大唐!那就是这些年来几乎无往不利,兵力国力全都几乎到达顶峰的大唐!而对于漠北这土地来说,就是那矗立在乌德犍山下的安北牙帐城!

“传令下去,全军预备,随时进发!”

尽管已经派了三千援军过去,但磨延啜并不敢小看仆固怀恩。自从当年狼山一役大放光彩之后,仆固怀恩一直都是杜士仪麾下的勇将,曾经仅仅率兵两百人,荡平了草原上一股人数上千颇有名声的马贼。近几年安北牙帐城建成,他们几大族酋也不是没有煽动过不自量力之辈,比如更北边附庸黠戛斯以及骨利干的自不量力的部族,可结果几乎都是覆灭在仆固怀恩那杆铁枪之下。可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在其父乙李啜拔有那样图谋的情况下,仆固怀恩还会为了安北牙帐城,为了杜士仪死战不退。

战阵中央,仆固怀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冲杀了多少个来回,他只知道,自己的一杆铁枪上已经黏黏糊糊的,甚至有些沾手。他甚至撕下衣襟,将自己的右手牢牢绑缚在了这杆长枪上,以免他在疲累之下再拿不起这相随多年的兵器。而在他的身边,两个儿子仆固玚和仆固玢也都是浑身浴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们的初次大战便是在这样严酷的状况下,两个少年都有些微微气喘,此刻脸上都有些惧色。

“阿父,还要再打吗?”

仆固怀恩听到仆固玢的这句话,环视左右,见只剩下了数百人,再想想自己这先锋三千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难道你们忘记了,杜大帅是如何待我们一家的?”

仆固玚和仆固玢顿时不说话了。这些年来,杜士仪的妻儿子女都不在身边,常常邀了仆固怀恩带着他们俩上门,有时候还亲自教导他们一些东西,让军中最杰出的勇士来给他们练武打基础,简直是把他们当成了嫡亲的晚辈。用郭子仪从前开玩笑的话来说,要不是他下手快,而且杜士仪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说不定就会把女儿嫁给他们兄弟俩之一。此时此刻,两人竭力收摄了怯意,长子仆固玚更是大声说道:“阿父,接下来我打头阵!”

“好,不愧是我仆固怀恩的儿子!”

仆固怀恩大笑一声,又看向了身边的张兴,见这位比自己还年长的黑脸大汉丝毫不露怯意,反而脸色异常兴奋,他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哪里是来监视自己的,分明是来这生死无悔的战场上过瘾的!想到这里,一振手中长枪,高声喝道:“便让他们看看,我安北大都护府勇士的不屈和胆色!”

今次打前锋的,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多年追随仆固怀恩的子弟兵,还有郭子仪的亲兵,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兵,全都是精锐中挑选出的精锐。因此,尽管如今在仆固怀恩身边的只剩下这数百人,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坚信,被打散的同伴一定还在别的地方奋战,而他们更要为战死的袍泽复仇。在仆固怀恩的振臂一呼下,虽是在多达数倍的兵马围困之下,应和声响彻云霄,竟是让四周的回纥兵马为之色变。

因此,当仆固玚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的时候,竟是所向披靡,无一合之敌,仆固怀恩稍稍错马落在长子身后,一杆长枪卫护其左右,为他挡去了左右不少敌人。当这支数百人的兵马犹如尖刀一般,终于将敌阵凿开了一个口子之际,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却只见远处突然旌旗招展,赫然是回纥之主的大纛。这一刻,尽管每一个人都是心志极坚,一颗心也不禁渐渐沉了下去,就连仆固怀恩亦然。

郭子仪不是说,会以奇兵突击回纥后军,使其首尾失据的吗?难不成这样的计划竟然失败了?

“郭子仪,我一向佩服你治军统兵的本事,你可不要让我们的死战不退白费了!”

喃喃自语一声,仆固怀恩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回纥的援军来了,可安北大都护府的后军也很快就会到!谁敢随我一冲磨延啜的本阵?”

听到父亲竟是还要去冲击回纥之主磨延啜的本阵,次子仆固玢终于被父亲给完全吓住了。他正要开口劝说,可左右已经传来了十几个应和声,甚至包括自己的长兄仆固玚,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也在其中。尽管心中生出了一股羞愧,但他还是开口说道:“阿父,我们已经战死了这么多人,坚持了这么久,副帅交待的军令我们已经做到了,不要再拿鸡蛋去碰石头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啪的一声,紧跟着脸上便是火辣辣的剧痛。见父亲怒瞪自己,他一时气沮,接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仆固怀恩没有见敌军人多,就要退缩的儿子!”

撂下这一句话后,仆固怀恩竟是一挥马鞭,一骑绝尘地冲了上去。眼看四周的将卒纷纷跟上,长兄也不例外,须臾就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仆固玢顿时打了个寒战,再不敢犹疑,驱马迅速追了上去。可在他的心里,隐隐之间却仍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样的大军围困之中自保就已经很难了,父亲缘何这样不要命?

磨延啜没想到自己亲领大军而来,仆固怀恩竟仍然这样悍不畏死。尽管他素来自负,但他平生最欣赏勇将,对勇不可挡的仆固怀恩一直都评价极高,此刻也不禁想将其收为己用。可即便如此,在这样混战一团的战场,他却不会为了一时的惜才,下达生擒活捉的军令,只是将手前伸后重重一挥。眼看对方那数百人马急速减少,腾挪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他的脸上才刚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只听后方突然一阵大呼小叫,显然是起了骚乱。

“怎么回事?”

“俟斤,俟斤,不好了,一支唐军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背后!”

“怎么可能!”

磨延啜自忖对于回纥的这片土地了若指掌,所以才制定了诱敌深入后围而歼之的策略。而且,他广派探马,怎么都无法相信竟然有唐军能够绕开重重监视,神奇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他的背后。深知此刻转向只会让大军混乱溃退,他正要下达全军突击,先行歼灭仆固怀恩所部的时候,一阵悠长的号角声骤然传来,随即就只见孤军奋战的仆固怀恩那支兵马中,突然传来了阵阵高呼声,他再抬头一看,空中竟是骤然升起了一道红烟。

“万胜,万胜!”

“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

前有狼,后有虎,当此危机之际,磨延啜当机立断,高声喝道:“不用管背后,全军突击!”

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大纛下,郭子仪想起了当初在镇北堂中,杜士仪召见他和仆固怀恩,捅破了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暗怀异心的情景。那时候仆固怀恩脸色很难看,而接下来杜士仪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此次对战回纥最难的便是先锋一战,九死一生都不为过,如若仆固怀恩不愿意,可以换其他人,可仆固怀恩却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而且执意要带上仆固玚和仆固玢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