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王妃!”青丝连叫了两声,见崔氏仍然尚未回魂,她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杜相国一回来,就把那些堵了他门的皇孙们全都送回了十六王宅,而且挑明了让诸位大王好好教导。如今,永嘉坊和兴宁坊全都加派了人手看守坊门,说是严禁随意外出。”

“杜相国回来了?”

崔氏登时又惊又喜。青丝说了这么多,她唯一记在心里的就只有杜士仪回来这一件事!尽管正是杜士仪历数杨家罪状,放纵禁军将卒杀了杨国忠,可她对于当初不肯回应自己恳求的杨国忠没有任何好感,反而记住了杜士仪抱着李傀为他说话的情景。正是因为那一番话,在回京的路上,陈玄礼对于她和两个儿子给予了特殊照顾,回到这太子别院之后也能够得以立足。

青丝见主人如此光景,想到崔氏如今和母亲杨玉卿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她只得叹气说道:“我知道王妃很感激杜相国当初救了两位公子,可他很可能只是顺手人情,根本没放在心上,否则又岂会此后不闻不问?王妃若是真的想要把两位公子好好养大,就得另外想办法。”

崔氏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慌忙问道:“什么办法?”

青丝定了定神,这才把心一横说道:“王妃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啊!”崔氏这才是真正吓了一跳。当年因为她是韩国夫人的女儿,李隆基对她也颇有几分喜爱,可广平王被抓的时候,她曾经求过母亲,也曾经试图进宫去向天子和杨玉瑶苦苦哀求,可反而却遭到了一番凌厉的责难。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她情知广平王对她的迁就终究是因为杨家,可她对丈夫一样是有情意的。此前是不敢,可现在,她的情形已经不可能再糟糕了!所以,在乍闻此事的惊惶和胆怯之后,她突然打起了精神。

“好,我这个王妃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废了,为了大郎和三郎,横竖现在也只是过一天是一天,总不过就是一死,我写!”

听到崔氏竟真的答应了,青丝这才如释重负,慌忙去张罗笔墨。崔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读书习字,文采虽不算极其上乘,却也颇有造诣,提笔蘸墨之后,她一咬银牙,便奋笔疾书地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心中本就悲愤,此时此刻直抒胸臆,满腔怨气顿时全都落在了这一张白卷之上,那娟秀的笔迹渐渐竟是带出了尖锐的笔锋。

粗通文墨的青丝在旁边看着,心中不禁感慨到底是被逼急了,否则崔氏绝不会如此言辞激烈,自己这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她一介卑微婢女,怎么想得出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当然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想想再如何也不会比此刻的情况更糟,她盘算再三,方才横下一条心,对崔氏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崔氏的母亲杨玉卿现在自身难保,而崔氏这些年对她不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把事情闹大后就一头撞死,定要让天下人都评评理!

等到崔氏拟好了草稿,删改了一些东西后,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墨迹干透,青丝取了过来仔仔细细折叠好,收入一个细竹筒拢在袖中,这才对崔氏说道:“王妃放心,我这就送出去。”

崔氏突然醒悟到什么,猛地出声叫道:“等等,你要把这东西送去给谁?”

青丝见刚刚写东西时还镇定的崔氏现如今却是面色惨白,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王妃放心,我谁也不送,我去敲登闻鼓!”

崔氏登时大惊失色,待要伸手去拉时,她就只见青丝已经转身冲出了门。她追了两步到门口,却是心里发慌脚下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消失在视线中。那一刻,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心里说不出是期盼,还是别的。直到有什么东西靠在了她的背上,又听到一声软软的阿娘,她才陡然打了个激灵,回头一把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长子李傀抱在了怀里。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

唐代的登闻鼓不比明清两朝的严苛,并没有敲一下就要流几千里的规矩。它可以供人诉冤,也可以供百姓给朝廷提意见,从高宗年间设立开始,这么多年中,一直都发挥着相应的作用。所以,当青丝悄然潜出十六王宅,来到大明宫前敲响了那登闻鼓后,她所诉冤的内容亦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了开来。上至宫中三省六部,下至长安一百余坊的黎民百姓,几乎长安城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广平王妃上书替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

这一通鸣冤,彻底撕开了之前李亨以及两个儿子所谓暴薨的那层遮羞布!

如果不是登闻鼓,李隆基还能遮遮掩掩把这样一件如今最不想提起的事摁下去,可现在,崔氏这样不管不顾的一闹,算是彻底把这件已经掩藏下去的事彻底抬到了风口浪尖。他用病重不起的理由召了杜士仪回来,本来就是别有用心,但连日以来他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糕,这一通登闻鼓就仿佛敲在他自己的心里似的,让他气得险些吐血!

“杨家人……杨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朕只恨信错了人!”

高力士见李隆基徒劳发怒,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杨国忠死了,杨玉瑶也死了,剩下的杨家人夺爵之后逃脱了一劫,自身难保的李隆基当然顾不上他们,也从来没想到过从前骄纵现在无能的崔氏竟然会这样大胆。而他当初曾经因为替李亨说话而遭到了天子厌弃,现在已经不想再徒劳无益地劝解了。果然,在发了老大一通脾气之后,李隆基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发火没有任何效果,渐渐平静了下来。

“去宣裴宽,不,你直接去告诉他,广平王妃崔氏本杨氏女,无德无行,如今又非议逝者,居心叵测,废了她的王妃之位,勒令她出家为尼!”

高力士抬起头来看了李隆基一眼,见天子满脸凶狠,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竟是丝毫没有劝谏,躬身答应后就转身去了。而他这样的服从态度,反而让李隆基心里一阵阵发慌。这和当初在马嵬驿褫夺延王爵位不一样,那时候是乱中,延王又是无足轻重之人,母族也已经衰微了,陈玄礼既然默认,军方的任何一个将帅又显然不会为其说话,所以也就成了。可现在他的这道口谕到了中书门下,真的能通过?

即便崔氏确实是杨玉卿的女儿,杨家人的余孽,可她这一道诉冤的奏疏可谓是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为李亨父子三人翻案的势头,能压得下去吗?

李隆基狠狠握紧了拳头,想到连日以来探望过自己的那几个皇子,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才几天,宫里宫外就变天了,他如今再也不敢尽信身边人,反而是被他贬斥过的高力士,他却能够相信其是忠心的,不至于把自己那些言行举止全都透露给杜士仪。所以,他召见那几个儿子时,全都是高力士守在外头,即便如此,他仍然只是用指蘸水于桌面上进行交谈,不敢留下丝毫的凭证字据,更生怕自己的话被外人窃听了去。

事到如今,他再也输不起!

第1192章 谁之天下

崔氏的上书说是抛砖引玉绝不确切,至少,这点燃了那些从前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摇头叹息的人们。在奏疏中,崔氏并没有讳言自己杨氏女的身份,甚至坦白了自己当初对广平王多有倨傲无礼,可最终提及丈夫的死时,却是痛彻心扉,哀婉欲绝。也不知道是谁将她这篇文章偷偷从政事堂中传抄了出来,一时间三省六部甚至有不少官员过目能诵。那些显然不是出自高人代笔,而是发自肺腑的言辞,自然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所以,高力士前往政事堂转述天子口谕的时候,得到的便是裴宽的苦笑以对。裴宽并没有直接慷慨陈词,而是拍了拍面前那高高几摞的奏疏,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陛下能够废一个广平王妃,可这里总共有七八十份陈情,既有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也有白衣小吏这样的浊流,难道还能对他们一个个废置不用?”

高力士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深深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小山的奏疏,最终仍是沉默一言不发。他在叛军兵围长安之前,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有肺腑之言,奈何李隆基不听。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指望天子能够变成开元初年那个虚怀纳谏的贤明之君了。所以,他甚至拒绝了裴宽随手递来几卷奏疏让他好好看看的要求,退后一步拱了拱手后,就这样转身往外走去。

“高大将军,陛下如果真的不肯给大家一个交待,可他既然把杜相国召回来了,也该早日定立储君!”裴宽快步追了上去,到高力士背后时,他便低声说道,“高大将军既然勉为其难再次回到宫里,恳请能够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把陛下劝回来!”

“裴相国觉得,陛下会承认是他错杀了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如果是那样的话,陛下最后一点威望也荡然无存。对于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怎肯接受这样的结果?”高力士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句话,发现身后没有回答,只有裴宽那粗重的呼吸声,他在片刻的再次沉默之后,方才低声说道,“陛下君临天下四十年,如今连连遭受重挫,不说越挫越勇,可绝不会就此屈从,这是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经验之谈。”

直到离开政事堂,高力士也没有只言片语透露李隆基这些天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因为天子见过的人他知道,守御宫门的窦锷和姜度也知道,而天子对人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而涉事者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和杜士仪交往了几十年,最初是看在杜思温的份上,以及杜士仪的慷慨大方,但除此之外,杜士仪的待人接物行事风格,他都很有好感,故而有时候甚至不惜违反自己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是,他侍奉了李隆基几十年,要他背叛天子更不可能。

他只有冷眼旁观,只能冷眼旁观。

果然,当高力士回到兴庆宫兴庆殿,将在裴宽那儿看到的听到的情形,不加一丝一毫的修饰,一一如实禀报给了李隆基之后,他得到的只是丝毫没有感情色彩的三个字——知道了。这是如今君臣两人之间很通常的情况了,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的心情波动,正要告退的时候,却被李隆基叫住。

“刚刚你不在的时候,内侍监送来消息,说是袁思艺被人发现,已经押送回了长安,而他本来是要去投靠叛军!此外,黎敬仁林招隐几个,也到金城县廨求救,说是此前被乱兵挟持。”说到这些当年深得自己宠信的宦官,李隆基心里百味杂陈,见高力士微微抬起了头,脸色竟是没有多大变化,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除了他们,还有洛阳押送过来的陈希烈,达奚珣,朕何尝亏待过他们,他们竟然全都罔顾圣恩,竟是还受了安禄山封的官!该死,全都该死!”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可紧跟着高力士问出的一句话,却让他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陛下是想杀一儆百,让天下官民士庶不敢再有二心?”

“是又怎么样?这大唐天下乃是朕之天下!”

想到杜士仪和郭子仪联名上书,竟说陈希烈达奚珣虽说亏了臣节,但为了平叛大事计,还请从轻发落,革除官职贬为平民即可,李隆基愤怒地咆哮了一句,见高力士深深躬下了身,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弓成了一只大虾,他却没有办法生出任何身为人君的满足感。

他已经对上朝力不从心了,哪怕是再喜欢那种万众俯伏阶下的感觉,那样漫长的朝会他也已经坚持不下来。而今杜士仪人是回来了,可河北战局却并未停滞,前前后后数支根本不听他号令的大军插入河北,和叛军在几个方向僵持不下,可杜士仪并没有赢!

要知道王承业在被人从太原狼狈赶回了长安之后,就曾经跑到他面前哭诉告状,而他能够对这个自己任命的河东节度使说的,竟然只有安慰,他甚至都不能下一道旨意去严厉申斥程千里,因为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看来,平叛为重!

李隆基狠狠一攥拳头在扶手上重重一敲,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君礼既然百忙之中从前头回来了,朕也不想耽搁他的功夫。明日辰正,传召他于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随朕前往十六王宅。”

崔氏的上书,百官接踵而来的反应,民间对于太子李亨之死的无数叹息……眼见得这一波高似一波,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往那座兴庆宫中的天子席卷而去,奉诏赶回长安谒见“病重不起”的天子的杜士仪,在回京之后的头两天里却安坐钓鱼台,连政事堂都没去。

然而,来自河北前线的军报却通过那些业已回复运转的驿站,马不停蹄地送到这里,所以他干脆召来了几个曾经的幕佐帮忙处理,自己则是看着薛嵩和李怀玉折腾河北沙盘,足不出户闭门谢客。

而杜幼麟竟也是泡在飞龙厩,甚至没有回来和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见面。杜仙蕙倒是带着夫婿和女儿来过一次,可从父亲口中探问不出究竟,恨得牙痒痒的她没留多久就老大不高兴地离开了。她尚且如此,别人拜访杜士仪,就更加难见一面,如此情景看在别人眼里,自然只以为杜士仪一心念着前线,对于长安那些纷纷乱乱的事根本就不想掺和。

高力士来到杜家门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好几个人无可奈何打道回府。而那条之前一度是车马不绝的街道,现在也变得空空落落。只带着两个随从的他来到门前,直截了当开口道出了身份,那门房连忙笑着唱了个大喏。

“高大将军请,相国正在书斋。”

刚刚被人拦下的几个士人听到这一声,不禁齐齐扭头,恰好看见高力士进门的一幕。他们倒没心思回身去和门房理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就有人低声嘟囔道:“高大将军?难不成是一度权倾朝野的高力士?竟是他亲自来拜访,难不成陛下终于要见相国了?”

“我们只是想投在相国麾下当个马前卒而已,希望相国赶紧回去,主持前方大战,别留在长安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高力士从前见杜士仪,多是在自家私宅,抑或是在宫中,造访这里的次数少之又少。当他在从者的指引下,来到牙兵把守的书斋前时,他就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我哪里说错了?如果安禄山死了,安庆绪窃据其位,那么,他肯定要倚重那些帮他设计并做下这件事的人,同时想办法从那些大将手中夺取兵权。而进入河北道之后,汲郡不利于坚守,但邺郡就不同了。这里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他一定会极力调史思明部增援!”

“他想调史思明就能调得动?李怀玉,你还太嫩了,史思明是安禄山的把兄弟,在幽燕军中他若是敢说残暴第二,那就没人敢自称第一!别看蔡希德崔乾佑李归仁安守忠这些全都号称大将,但真正要说打仗凶悍不怕死,治军严苛残暴,就数史思明!他不会服安庆绪这个无能之辈,这正是我军取胜之机!”

听到里头两个人争论到这里,高力士不禁眉头一挑,当即上前一把推开门。见内中杜士仪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对于他的到来只是熟不拘礼地微微颔首,而那刚刚正在争论的中年人和年轻人则是惊愕地盯着他,全都闭上了嘴。

“好了,你们俩先退下,继续去好好钻研沙盘,什么时候说服了彼此,什么时候再来见我!”三言两语把李怀玉和薛嵩给打发走之后,杜士仪便上前去亲自关上了门,这才看着高力士道,“高大将军此来,可是陛下要见我?”

高力士微微眯起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君礼,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事到如今,你已经功成名就,站在顶点,面对陛下时就不能稍退一步吗?”

“高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杜士仪眉头一挑,寸步不让地说道,“前方正在最紧要的关头,我却仍然因为陛下召见而赶回来了,难不成这还不够?”

“你分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广平王妃不过一介无知妇人,如若不是人撺掇,她怎敢让婢女带着自己的奏疏去敲登闻鼓?而不是这么一件事,又怎会有那么多人跟着上书替太子以及广平王建宁王鸣冤?王承业身为河东节度使,竟然被程千里以及河东将士给驱逐了,这难道也是偶然?”

“高将军说得没错,这天底下没有偶然,所有的偶然,不过是一个个必然串起来的。”杜士仪不想和高力士继续辩论下去,直截了当地说道,“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都是因为当年陛下种下了一个个因,所以如今收获了一个个果。”

高力士顿时哑口无言。他长叹一声,这才苦涩地说道:“陛下召你明日辰正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要与你同去十六王宅。”

第1193章 今日选东宫

兴宁坊和永嘉坊位于长安东城通化门大街的南北两边,再往南就是李隆基由当年的龙潜旧邸而改建成的兴庆宫。所以,自从皇子们逐渐年长迁出宫中之后,李隆基就下令在这两坊之中大兴土木,兴建十王宅,而后又扩建成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甚至连太子李亨在入主东宫后,大部分时间也都住在这里的别院,而非宫中的东宫。皇子皇孙们在这里不缺人侍奉,也不缺各种供给,但行动自由却极其受限,一举一动都有监院中官上报天子。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李隆基逃离长安后,又在朔方安北两路大军的扈从下回来,一时威信大失,再加上中上层宦官逃散得多,下头宦官李隆基又不熟悉,监院中官制度也就名存实亡。可此次杜士仪一回来,面对堵上自家宅门的皇孙们,他却是反应激烈,竟是不但把这些龙子凤孙全都“护送”了回来,又命麾下牙兵和万年县廨的差役守在这里,这十六王宅和百孙院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监牢光景。

如今,一座座华美的宅邸中,也不知道多少天潢贵胄唉声叹气,背后咒骂杜士仪的更是不计其数。可骂归骂,天子即将乘舆降临的大事却是重中之重,如今这两坊之中人人都在紧锣密鼓地预备,每一个人都希望君父能够驾幸自己的宅邸,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成为储君的可能性更大一分。

身为皇子皇孙,他们竟是连很多官员都不如,除去节庆的时候随大流磕头面圣,平时竟是连和君父说一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而他们生育了那么多儿女,李隆基这个早已升格当祖父的别说把人认全,恐怕能够几百个皇孙当中,叫得出名字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李隆基子嗣旺盛,但排行靠前的那些皇子这些几乎凋零殆尽。长子李琮已经病故,李琰因为厌胜之罪而被废黜王位软禁忧死,至于两任太子李瑛和李亨,鄂王李瑶、荣王李琬、光王李琚,无论李隆基承认与否,在外人看来,这些皇子差不多都能算是直接间接死在李隆基手里。因此,如今尚存的皇子中,若论排行,却是仪王居首,但这位十二皇子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所以,当这次天子破天荒第一次驾幸十六王宅,听说其没有往自己这儿来,反而第一个便是去了颖王宅,仪王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真是不枉我天天烧香拜佛……来人,去给我好好告诫那两个孽畜,如果再敢私自跑出去交接大臣,我就上书,革除他们的宗籍,逐了他们出门,看他们还敢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

反正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去当什么皇帝,也没那本事,谁爱当谁当!

杜士仪今日奉诏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一路跟着李隆基来到颖王宅,见李隆基一路上左顾右盼,频频叹息,满脸感慨,哪里不知道这位大唐天子是装的。大唐历代夺位之争全都呈现白热化态势,其中尤以武后晚期到先天后期这十年为最。所以,通过唐隆政变彻底掌控权力的李隆基,对于兄弟儿孙的防范也是空前的。这次广平王妃崔氏上书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李隆基如今莅临此地,又哪会真情流露?

可防范宗室夺权固然没错,但同时也限死了宗室拱卫皇权的可能!历史上中晚唐,别说藩镇举兵造反,就连政变的主角也都变成那些宦官了!

“杜卿。”

听到这一声召唤,杜士仪立刻排除杂念,策马上前欠了欠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已经老了,如今业已打算退位让贤,今日特意召你相从,只是想让你帮朕一块参详参详,到底哪个皇子皇孙能够接替朕的位子,力挽狂澜。”

这是高力士前来传信时,杜士仪就已经猜测到八分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地答道:“立储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家事,乾纲独断即可;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国事,则应该召五品以上大臣公议。臣不敢妄议,就此请告退。”

见杜士仪竟是就这么想要走,李隆基登时大急。如今连走路都需要拐杖的他猛地一撑扶手,就这么把身体探出了安车,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卿何出此言?朕如今重病在身,好容易方才有这清醒的一天,更何况六神无主,心早已乱了,杜卿就不愿意陪朕在这宫外最后走一遭吗?”

“这……陛下还请不要激动,臣从命就是。”杜士仪心中冷笑,答应了一声后,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今日扈从。除了一队龙武军之外,还有阿兹勒麾下的前锋营一部,两边人数一半对一半,刚好势均力敌。

留下杜士仪,李隆基这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重新坐定,见杜士仪无奈策马在后,他心中稍定,拢在袖中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了一起,脸色虽是平静,心里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出生未久开始,经历的就是整个大唐最动荡的时期。伯父中宗被废,父亲登基,被废,祖母称帝,武家人和二张先后擅权骄纵,然后是一场神龙革命中宗复位,紧跟着他联合太平公主杀韦后安乐公主,把父亲拱上皇位,最终又以一场唐隆政变,自己登上了帝位。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这些年确实太安逸了,可他还宝刀未老!

“陛下,颖王宅已经到了。”

颖王李璬乃是十三皇子,虽然及不上荣王李琬的所谓贤明,但也有些文采。杜士仪随李隆基进入其间,就只见屋宇固然是工部营造,颇为华美,可内中陈设却都简简单单,甚至连此次天子驾临,都不曾铺上什么红毯垫脚,简朴得连公侯宅邸都比不上。率儿孙迎驾之时,这位年近四旬的皇子从容不迫,言谈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李隆基这个当君父的都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也微微一笑。之前堵自家大门的皇孙里,并没有这位颖王的儿子,由此可见,有见识的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分寸进退的把握着实绝妙。只不知道这位颖王对于此前文名更胜于己的荣王李琬之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这次回来,甚至都不曾去见过姜度和窦锷,可杜十三娘已经提供了相应消息,颖王入宫觐见天子的次数很不少,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有人会说,李隆基对这位皇子之中较为年长的贤王颇为属意。

可他冷眼旁观李隆基和颖王李璬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只觉得一个假慈,一个假孝,那父子君臣的情分看上去极其别扭。这也很自然,只怕颖王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些日子方才得到了君父的突然垂青。李璬能够在这个时候还能把持得住,没有贸贸然试探大臣们对于自己的支持,这已经算得上是很稳重沉得住气了。如果换成从前的盛世大唐,也许这位皇子还能够稳稳当当做一个平庸之主,可现在……

光凭李隆基不停地留意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判断出,李隆基并不像表面上对颖王李璬那么欣赏!

李璬的儿女队伍并不像自己那些兄弟一般壮大,只有嫡长子李伸封了荥阳郡王,其他儿子或庶出,或太小,所以除了李伸,他只是让其他人拜见了天子之后,就把这些儿女全都遣退了下去。大约因为李璬实在是太过谨慎,李隆基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可说,于是在颖王宅中的停留时间也不过是两刻钟。当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的杜士仪跟着自己从颖王宅中出来时,肩舆上的李隆基突然出口问道:“杜卿觉得十三郎如何?”

“颖王虚怀若谷,俭约好学。”

这样一个评价听上去很不错,但杜士仪脸色口气全都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李隆基也就没有再多问,但心下却笃定了不少。他此次驾幸十六王宅,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根本没有按照排行,下一个莅临的便是盛王宅。

盛王李琦乃是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弟弟,想当初武惠妃仍在时,他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可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去世,他也就随之沉沦了下来,唯一幸运的就是不像寿王李瑁,险些连王妃都给君父夺去了。李琦和李瑁一样承袭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长得丰神俊朗,再加上从小受过颇为不错的教育,谈吐也有些不凡。

相较于之前的颖王李璬,他显然对于杜士仪陪同天子走这一趟是早就知情的,和李隆基说话的时候,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窥探杜士仪的表情,见这位至今还以右相之身兼安北大都护的朝廷重臣面色沉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毕竟,他之前跑去见裴宽主动请战,最后就是被杜幼麟把他送回来的。

十六王宅中每一个龙子凤孙都觉得,李隆基这次驾幸,怕就要定下东宫人选了。尽管他非嫡非长,可当初正是姚崇宋璟在睿宗面前说盛世立长君,治乱立贤王,当年也是非嫡非长的李隆基方才会越过嫡长子宁王李宪入主东宫!想当初母亲在世时,就一个劲只想着推他的兄长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李林甫也是如此,仿佛他就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似的!

心里既然不服气,李琦之前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渐渐就把话题拐到了前方战局上,拿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那些条陈。让他高兴的是,李隆基不时点头表示嘉赏,可杜士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亲自送这君臣一行人出门的时候,他方才忍不住说道:“阿爷,叛军尚盘踞河北,儿身为李家儿郎,愿意亲自和军中将士们一同平贼!”

第1194章 哗众取宠

车马走在早已清道过数次的兴宁坊内十字街上,李隆基再次把杜士仪召到了安车前。提到盛王李琦刚刚的忠肝义胆,之前并没有准许的他此刻却仿佛很是赞赏,随即才话锋一转道:“之前杜卿刚刚回京,闻听百孙院中的不少皇孙曾经齐集你家门前,而后你知会了万年县廨,把他们全都送了回来?”

“是,陛下早在开元之初就有过制度,王孙驸马等贵戚不得私自交接朝中官员。更何况臣前时刚刚从前线军中赶回来,更是不得不避嫌。”杜士仪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这才抬起头看着李隆基,诚恳地说道,“况且,臣听说皇孙们奔走于百官之所,这种情况从他们回返长安后就有了,其后愈演愈烈,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陛下认为不妥,可立时令兴宁坊和永嘉坊周围驻扎的万年县廨差役以及臣之牙兵悉数撤去。”

“你做得当然很妥当。”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不是君臣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帷幕,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表情变化会落在杜士仪眼中了。他当然恨不得狠狠惩治那些急不可耐的儿孙,可这样的结果是为什么造成的?还不是因为杜士仪率军强行奉他回长安平乱,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天子失去了威信!所以,他竭力掩藏心头杀机,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只不过,近日外间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朕不想被人再说朕防儿孙犹如防贼。”

“陛下既然这么说,臣谨遵圣命,立刻就吩咐此前暂时借调在此的几十名牙兵先行回去。”

杜士仪松了口,李隆基面露微笑,又冲着高力士说道:“力士,你也去传令,将万年县廨的差役也都调回去。然后,你去飞龙厩传命,让飞龙骑明日派兵三百,于十六王宅及百孙院各设甲士轮值守御,以防安贼叛军贼心不死,派出心怀叵测之徒在此作祟。太仆少卿杜幼麟连日都不曾回家,朕给他假,让他回去和父亲好好团聚几日!”

李隆基如此下令,言下之意很简单。你看,我把你杜士仪的人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都给撤走了,但同时我又调了你儿子的手下来这里看守,我有多信任你?不但如此,还让你父子团聚。

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杜士仪先是推辞该让陈玄礼的人接手,一番来回推拒之后,这才仿佛万不得已似的答应了,却在高力士要离开之际,请人过来打躬作揖嘱托了几句,仿佛有什么话要带给杜幼麟。见高力士为难,随即却还是答应了,李隆基装作毫无介怀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一直在观察杜士仪的表情。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之前在颖王宅和盛王宅时,一直都显得很谨慎的杜士仪眼下仿佛放轻松了不少。

要的就是你如此!

刚刚去的是二十一子盛王李琦的宅邸,接下来,李隆基却进了丰王宅。这里住的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作为天子诸子中最年轻的几个人之一,李珙开元二十三年方才封王,他也比前头那些年长的皇子要小一二十岁。现如今还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兄长显得截然不同。相比颖王的谨慎,盛王的卖弄,他却显得尤为迫不及待,甫一相见,和李隆基有些程式化地对答了两句之后,他突然石破天惊地冒出了一番话。

“近日广平王妃崔氏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一时激起轩然大波,朝中甚至有人附议。依儿所见,安禄山当初叛乱之初,便曾经打出拥戴太子的旗号,此后是因为太子阿兄及其两个年长皇孙都已死,他方才在东都自立,但并不足以说明太子和二王便真的无辜!杜相国乃是深受天恩的重臣,当此之际,应该站出来批驳这等无稽之谈才是!”

这么多天来,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觉得李亨父子三人冤枉,而是理直气壮认为李隆基杀得对!他忍不住盯着李珙多看了几眼,见这位年轻的二十六皇子耿着脖子和自己对视,他便微微笑道:“大王的意思是,广平王妃也好,朝臣也好,天下百姓也好,全都错了?太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冤屈,而是他真的和安贼勾结,希望安贼能够打到长安来,然后拥立他登基?”

“难道不是?”

“简直荒谬!”杜士仪突然厉斥了一声,口气变得异常冷峻,“身为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大唐副君,异日登基便是大唐天子,又怎会和安禄山一介胡儿勾结!我且问你,太子的羽翼早已被李林甫剪除干净,身边更有监院中官时时查看起居,每天见过什么人,吃的什么东西,甚至于说的什么话都全都逃不过别人的监控,他能派什么人去和安禄山联系?而安禄山除了一句拥戴太子的空话之外,可有相应的表现?倘若安禄山真的如他所说拥戴太子,那在太子暴薨的消息传出之后,自当先行遥尊太子,而后再以为太子复仇为契机登基号令天下,可他呢?不过是大摇大摆自鸣得意地僭越称帝而已!”

见李珙面色发黑,杜士仪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地说:“大王日后说话,还请三思而后行。幸亏这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犯了众怒,激起民变,那时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哗众取宠的后果,没有几个人能承担得起!”

李隆基此前在宫里第一次见李珙时,这个儿子就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李亨和安禄山确实有勾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留意上了这么个偏妃所生从来不显眼的皇子。在李珙的几次入宫之后,他就动起了试着用此子来矫正外头那番流言的心思。可没想到正式对上杜士仪,李珙竟是被三言两语打得溃不成军,此刻赫然面红耳赤,下不了台。尽管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可这实在是太快了!

心中异常愤怒的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珙一眼,再也没有在这座宅邸久留的兴致,当即站起身道:“二十六郎,杜卿所言,你自己引以为戒吧!”

李隆基竟然就这么往外走,预备了这番言论想要讨君父欢心,眼下却大败亏输的李珙登时很不甘心。他疾步追上前去,试图再阻拦一下天子,却不想杜士仪横里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大王且回吧,还请好好回去读书,若是再被叛贼的那些无耻说辞给蒙骗,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陛下多年教导了!”

李珙呆呆地看着杜士仪跟在李隆基身后离去,老半天方才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地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脸色惨白。有股了足足好一会儿,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干嚎。为了博得父亲欢心,为了这个机会,他苦心准备了很久,可没想到李隆基分明对此很嘉赏,杜士仪却竟然一口咬定李亨是冤枉的。杜士仪就不怕这样执拗的态度惹恼了天子,就不怕因此被革除官位,甚至丢了性命吗?

“杜士仪,你会有报应的!”

出门正要登上安车的李隆基骤然听到丰王宅深处隐约传来这么一声叫嚷,他不禁面色一黑,心底把李珙给骂了个半死。为了和缓气氛,他便故作叹息地对身边的杜士仪问道:“杜卿可知道,十六王宅中龙子凤孙众多,朕为何要带你来见这三王?”

戏肉终于来了!

杜士仪暗道了一声,随即躬身说道:“请陛下明示。”

“朕儿孙众多,可成器的却少,十三郎好文,二十一郎有胆略,而二十六郎则常常能够另辟蹊径。如今看来,十三郎和二十一郎也就罢了,二十六郎到底是太过稚嫩。杜卿觉得如何?”

杜士仪当然听得懂天子这意思。不外乎是说,我这次是专程考察东宫候选人的,颖王和盛王还凑合,但丰王实在是很让我失望。于是,他也就极其配合地吐出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陛下圣明。”

“朕之前重病难以支撑的这些日子,皇子们都进宫探望过,朕也就择选了这么几个资质尚可的加以考察,十三郎二十一郎和二十六郎都曾进宫多次,朕对他们一度寄予厚望,没想到……唉,接下来,就去十五郎那里吧!你之前对二十六郎说的那番话,朕听着也颇为心酸,原本只是因为安贼谣言,而不得不召太子入宫加以保全,谁料太子竟是因为惊恐忧惧而死。十五郎自幼失母,曾经为太子抱养,朕每每见了他,便仿佛见了太子一般……”

什么叫做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杜士仪算是真正领教了。接下来的一路上,李隆基吐露了对太子李亨之死的痛心,对广平王建宁王的自尽表示惋惜,再接着,则是都在说明十五皇子永王李璘当年和李亨有多么情深,不似兄弟更似父子,仿佛选择性遗忘了死了的李亨还遗留有众多儿子孙子似的。他只是敷衍似的应和着李隆基那絮絮叨叨的话,从最初的偶尔陪着附和两句,到渐渐一言不发。

李隆基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唱着他的独角戏。

尽管很久不出宫也不上朝的他今天突然这样外出,又一连去了三座亲王宅,人已经异常吃力,可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第1195章 杀机现

永王宅在永嘉坊的地理位置不偏不倚,门脸毫无出奇之处。论出身,他的母族郭家也算得上显赫,他的舅舅郭虚己故世之前,曾经官拜工部尚书,御史大夫、蜀郡大都督府长史、剑南道节度使,追赠太子太师。然而,他的母亲郭顺仪早死,他又生得丑陋,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儿时俊俏,长而英伟,故而始终不受李隆基的宠爱和重视。此时此刻,亲自出迎的他面上虽然恭敬,但低垂于下的眼睛中,却掩藏着一丝桀骜。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是一直被人遗忘,今天李隆基出宫驾幸十六王宅,竟然兜了一圈之后又来到了他这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没想到!

下车之后,拄着拐杖的李隆基突然一手甩开身边一个宦官,对着杜士仪道:“杜卿可能搀扶朕一把?我们一块走走。”

这绝对不合君臣礼数,如果放在很多年前,简直能让无数官员喜上眉梢。可时至今日,天子威信几乎荡然无存,提出这样的要求时,脸上竟是带着几分恳求之色。于是,杜士仪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告罪了一声,依言上前搀扶了李隆基。可手一搭上那胳膊,他就感觉到,想当年上马击球龙精虎猛从不服老的天子,现如今却瘦骨嶙峋,那胳膊赫然骨头硌人,摸不到什么肉,甚至行走之间,他都能够感受到李隆基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而在天子的左手边,搀扶的人则是永王李璘。他比杜士仪年轻七八岁,肤色微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由于视力不佳,看东西常常眯着眼睛,再加上鹰钩鼻,嘴唇极薄,看上去不但显得丑陋,而且还有几分刻薄。此时,他并没有用笑容和恭维来奉承君父,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扶着李隆基往里走。

“十五郎当年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郭顺仪就去世了。那时候,三郎自己也是个孩子,看到十五郎在宫中乱走找母亲,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丧母,便把他带去了自己宫里养育,教他读书识字。所以,十五郎出阁读书的时候,四书五经已经极其娴熟了,那些讲读官赞口不绝。”

李隆基说到这里,感慨万千,不知不觉竟已经是泪眼婆娑。而李璘却深深垂下了头,仿佛是要掩藏伤心的表情。然而,他扶着李隆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恨不得突然加大力气,折断这禁锢了自己多年的枷锁。

李亨抚育过他?简直是笑话!不过也正常,天子的信口开河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武惠妃死后,李隆基甚至还一度流露出对当年废了王皇后的悔意来,口口声声都把此事推到了武惠妃的诬陷,甚至在李亨入主东宫之后,说什么王皇后昔日曾经抚育过李亨。李亨那时候顺着君父的心意默认了此事。可实情如何?李瑛身为天子的次子,赵丽妃当年又宠冠后宫,早就被册立为了太子,王皇后一心一意想要生一个嫡子还来不及,怎么顾得上一个庶出的皇三子?

至于李亨抚育过他的说法,原本就是他杜撰的。由于母亲早逝,舅舅郭虚己那时候官位不高,外祖父又去世了,他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根本提不上。那一场对旁人来说,根本可能就不记得的大明宫走水,总共也就烧掉了三间偏殿,却是他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而李亨做的,便是容留了无家可归的他,至于教授读书,更只是无从谈起,他那时候根本还不认字!但不论如何,这份人情他当然记得。

可笑的是李隆基,此前他进宫在其面前说李亨抚育过他,他这位父亲竟然就相信了。

倘若不是他的舅舅郭虚己后来官运不错,倘若不是他知道自己貌丑不为君父喜爱,下了狠功夫读书,也许他也会和其他兄弟一样,饱食终日,然后一辈子碌碌无为。不,应该这么说,如果不是李隆基晚年倦政,任用奸佞,激得安禄山叛乱席卷整个北方,也许他也就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到死而已!

甚至不用任何假装,李璘的嗓子就变得沙哑难听:“太子阿兄对我的恩德,我这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在心。”

从杜士仪的角度,因为李隆基的阻挡,他看不太清楚李璘脸上的表情,然而,这父子一搭一档演的戏,他自然是看明白了。于是,他顺势开口说道:“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暴薨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如今叛军虽尚未尽灭,可此事若是再不解决,只怕人心军心全都会难以安定。还请陛下体念上下之情,早日将太子殿下和广平王建宁王的谥号定下来。”

李隆基的步子微微一滞,这才很不自然地说道:“朕早就想如此,只是前头军情紧急,现在确实是时候了。”

“太子阿兄因安禄山流言忧谗畏讥,最终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亦是因为奸阉乱传谣言而自尽,如今事情过去,阿爷若能追赠他父子三人,外头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而前方将士也会因此奋勇向前。”

相比丰王李珙,李璘的巧舌如簧绝不止更胜一筹,巧妙地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安禄山以及那些逃散的阉宦身上,果然得到了李隆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趁着这个机会,他也终于平息了心情,他抬头看到前方便是正堂,却突然开口说道:“阿爷一路从各王宅中走来,正堂全都是一色的形制,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若到我后院竹园中走走如何?我不像其他兄弟那样喜好牡丹芍药这样的富贵花,只有几丛翠竹,倒也赏心悦目。”

李隆基今天特意到这十六王宅来,就是要好好演一场父慈子孝的。然而,颖王谨慎,盛王浮夸,丰王愚蠢,只有这长相丑陋的永王李璘却不像前头三个兄弟那样离谱,让他动辄下不来台,而是让他觉得心里很舒服。然而,早有定计的李隆基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观感就改变主意,他当即看了一眼杜士仪,算是征求意见,见其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他顿时和蔼地对李璘笑道;“那就去你的竹园。”

去竹园的路上先是甬道,可进了那小门,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蜿蜒小道了。这种路显然不适合很多人前呼后拥,李璘便向杜士仪建议道:“不如让禁军在林中搜查一番之后,便让其他人留在此地守着如何?阿爷难得出来散散心,此地幽静,也好说话。而相国在前方拼死力战,回京后也偷不得闲,还要处理前方战报,难得放松一下也利于身心。”

“大王所言甚是,臣听凭陛下吩咐。”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仿佛稍稍犹豫片刻,便对随行禁军打了个手势。等到数十人在林中好一番搜检,确定并无任何问题后出来复命,杜士仪便冲着今日随行的前锋营众人微微颔首。自从他把阿兹勒的前锋营放在了大明宫禁苑守御,这一支人数并不多的骑兵就和禁军分享了禁卫职责,今天出行同样是一半对一半,至于各自负责什么,彼此心里都有数。然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今天并没有跟来,阿兹勒也一样不在。

留了其他人在竹林前的空地等候,杜士仪就和永王李璘继续一左一右搀扶着李隆基往里走。这一片竹林占地很广,整个永王宅的后花园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这青翠的竹林覆盖,走在其中,凉风习习,日光只能透过竹叶星星点点洒落在地,如果是盛夏定然荫凉舒爽,如今却有些凉意。尤其是如今身体越发虚弱的李隆基,走到深处时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候,李璘便体贴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亭说道:“阿爷,就到那里坐如何?”

“好。老了,别说骑不得马,打不了球,拉不了弓,没想到我现在连走路都不成了。”

口中如此说,李隆基的心里也异常苦涩,等到了草亭中,见四处都铺了软垫和腰枕,红泥小火炉,铜壶茶具一应俱全,他渐渐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又望了一眼那边厢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禁军和前锋营将士们,这才开口说道:“看到这些东西,就不禁想起杜卿当年在成都令任上提出的劝茶。如今茶叶风靡天下,从吐蕃到奚人契丹以及铁勒人无不喜爱此物,国库也因此丰实了不少。十五郎,等烹好了茶,你亲自替朕奉给杜卿,酬谢他这些年的功劳。”

大唐开国至今,虽也有宗室骄横跋扈,可相比后世明清的亲王却还要收敛得多,大多都能做到敬礼士大夫。可是,杜士仪还不等永王李璘开口答应,便立刻起身谢道:“陛下此言太过谬赞,臣万不敢当酬谢二字。”

李璘虽是放了一应茶具在这里,但泉水却是早就让人看好烧开的,此刻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滤了茶后扭过头,却是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阿爷都已经说了要酬谢相国,相国又何必妄自菲薄,拒绝阿爷这一片好意?从前拒绝阿爷好意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面对李璘的这番表情这番言语,李隆基登时愣住了。今日驾幸的这四处王宅,他全都在心里做好了缜密的计划,前三处虽有丰王李珙这么个无能的家伙演砸了,可终究还是达到了既定目的。可是现在,李璘分明是偏离了既定的剧本,而这弦外之音也让他一下子生出了某些很不好的预感。

李璘这是想要干什么?为何要用这样的话来撩拨杜士仪?

不等李隆基和杜士仪做出任何反应,李璘转动了一下手中那个有小半盏茶汤的小茶杯,意味深长地说道:“相国觉得,此时此刻只我三人在此,倘若我在这茶汤之中下毒,那结果会如何?”

第1196章 翻脸

“李璘,你疯了!”

李隆基简直又惊又怒,却又不敢提高声音,竟是低吼了一句。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李璘随手把手中那半盏茶泼在了地上,也不去管那小火炉上兹兹直响的铜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他。从前这些年里,李隆基或忙于国事,或忙于和嫔妃作乐,对于儿孙们一贯不甚留心,而李璘更是因为貌丑,几乎没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此时此刻,当父子四只眼睛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对视中,他陡然从李璘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野心勃勃不甘寂寞的光芒!想当初他还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李璘见杜士仪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他陡然低喝道:“相国还请不要妄动!”

只是手腕一翻,一瞬间,他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手弩。当此之际,别说杜士仪立刻不动了,就连李隆基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刻,李隆基已经再也不敢去想自己当初授意李璘在茶水之中下毒的原剧本,在竭力镇定心神后,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竟有些颤抖:“李璘,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放下,杜卿于国有大功!”

“于国有大功?如果他真的是于国有大功,阿爷你为什么在我上次进宫的时候,授意我在这茶水中下毒,要鸩杀杜相国?”李璘随口反问了一句,见李隆基登时面色灰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阿爷,你之前的话确实说得感人至深,那番许诺也确实很让人动心。你说杜相国早有异心,再加上手握重兵,迟早会篡了大唐,所以要我这个身为宗室皇子的奋起锄奸,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主东宫……”

“别说了!”李隆基很想暴喝一声,可说出的声音却犹如蚊子叫似的。因为,他骇然发现,李璘竟突然将手弩调转过来,对准了他!这一刹那,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全都立了起来,哪里还能拿出君父的威势来恐吓这个自己一向不重视的儿子。

见李璘只是将手弩挪往李隆基片刻,而后又对准了自己,杜士仪目光精芒一闪,这才面沉如水地说道:“陛下可否说一句实话,永王所言,是真是假?”

“阿爷,这手弩之中可只有一支箭,你如果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那么,我也只好赌一赌了,看看做出弑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杜相国能不能念在我给他除掉了最大的绊脚石之后,给我一条活路,又或者是把我这个有最大把柄捏在他手里的皇子给拱上皇位!”

李隆基完全不知道李璘想做什么,本待坚决否认的他,喉咙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那闪烁着寒光的箭头正对着杜士仪,而不再是自己,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放软了身段恳求道:“十五郎,有话好说,朕已经决定传位给你,你又何必……”

“时至今日,你还想骗我?阿爷,我不是那两位倒霉的太子阿兄,不是傻乎乎和柱子比谁硬的李琚,也不是有点文名就沾沾自喜的李瑶和李琬!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他们就更傻了,明知道自己的祖父是那样凉薄的性子,还指望去朝臣处奔走,让他们来救太子阿兄?笑话,要是阿爷你能劝得回来,当年何尝会枉死那么多人!阿爷,你不过就是想哄了我当那杀人的刀,替你解决了杜相国后,然后再把我扔出去平息众怒吗?别看太医署的御医说你活不过多久了,可只要活上一天,以你的性子,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万万不肯被人掌控的,这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

李璘稍稍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因为我,就是和阿爷你一模一样的性子!我最恨的就是被人玩弄于掌心!”

杜士仪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他只是根据李隆基近日以来接见次数最多的这几位皇子,推断出李隆基今日邀他到这十六王宅来别有用心。至少,绝对不是李隆基信誓旦旦说的什么择立储君,而是别有目的。什么颖王、盛王、丰王,他一个都不熟,观他们的言谈举止也只觉得就这么一回事,可只有永王李璘,他从最初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就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这位永王,在历史上可是招揽了李白入幕,一度在江左闹出了老大声势,现如今却被李隆基看中,其中怎会没有玄虚?可他还是错算了永王李璘心中的积怨,这种积怨冲着他的程度反而不如冲着李隆基的程度来得大!

所以,此刻李璘虽然用手弩对着自己这个正主儿,却和李隆基针锋相对,仿佛要将几十年郁积心中的愤怒宣泄殆尽似的,他当然不会出言去激怒这位十五皇子,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被人揭穿意图之后,按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憋得异常难看的当今天子。

“你……你……逆子……”

利用李璘的意图已经被完全看穿,李隆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见李璘面上流露出讥诮的笑容,他不由得使劲一咬舌尖,借助那强烈的刺痛感让头脑保持冷静。这样自虐式的方法总算有那么一点效用,他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十五郎,你既然不相信朕的承诺,朕可以立刻写下诏书给你。我们是父子,有什么话都好说……”

“那好,阿爷,请你现在就写。”李璘立刻笑了,朝草亭中的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只见其中赫然备好了文房四宝,随即方才用手弩指着杜士仪说,“杜相国,还请去那边把东西给我阿爷送过去。顺便提醒一声,我这准头虽说未必就一定能够正中要害,可弩箭上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谁让阿爷一定提醒我要用毒?就算你身上真的穿了再好的软甲,想来也不必赌一赌这死里逃生的可能性,是不是?”

杜士仪没有说话,他缓缓站起身来。没有经过李隆基身前,而是故意从这位天子的背后绕了过去,见其气得肩膀直哆嗦,他心中哂然一笑,取了笔墨纸砚放在其身前后,也不回旧位,就势在另一边盘膝坐下了。

李璘仿佛早就豁出去了,并不在意杜士仪坐在哪,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父亲,口气却颇为阴狠:“阿爷,我的耐心有限,别磨磨蹭蹭耽误我的时间!”

李隆基当年在唐隆政变杀人无数之后,率兵围城楼,一度想要顺手把父亲睿宗李旦也杀了,从而永绝后患。而那时候,是郭元振带着仅有的兵拦在他身前,当了唯一的忠臣。而他在坐稳皇位之后,就杀鸡儆猴除掉了这个碍事的家伙。可现如今,他面前没有千军万马,没有铁骑刀枪,只有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儿子,可他身前却再也没有郭元振那样一个忠臣!

他看了一眼杜士仪,竭力告诉自己要忍耐。永王李璘不过是个根本没出过十六王宅,只会纸上谈兵的小辈,只要他用这一纸诏书诱骗了其上当,替自己杀了杜士仪,等脱身之后,他就能够立刻让禁军除掉这个脑有反骨的逆子!至于李璘的那些说辞,凭着这一张他被逼写下的传位诏书,就不会有人相信,绝不会!

只是略一思忖,李隆基就提笔蘸墨写下了第一个字。尽管他的手腕仍在颤抖,可多年来端坐在帝位上的养气镇定功夫终究不是等闲。须臾之间,他便在白麻纸上写下了几行墨迹淋漓的字。可他捧着纸卷待墨迹一干,便想要卷起来交给李璘的时候,却不想人冲着自己嘿然笑道:“阿爷还请不要妄动,杜相国,烦劳你也一样不要动。”

警告了两人之后,李璘倏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竟就这样反看着白麻纸卷上的字迹。这不仅是从下到上的反看,同时也是从右到左的反看,若是换成别人,如此分心二用,只怕多花一倍时间也未必能够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李璘却只是随眼一扫,不过两三息之间就收回了目光。

“好,很好,阿爷你能够写下这样的东西,确实足以让我满意。”李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箭头突然下移,竟然就这样对着李隆基射了过去!

李隆基完全懵了,可随着旁边有人使劲踹了他一脚,他终究躲过了要害,可仍然被那支弩箭射中了左肩。当那箭支入肉的一瞬间,李隆基完全懵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李璘拿到了自己这传位诏书,竟然不是去杀了杜士仪,而是直接把箭对准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杜士仪和李璘勾结,两个人早已达成了默契,这一场戏根本就是演给自己看的?

就在他陷入了无限绝望和迷茫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传来了李璘的一声冷笑:“杜相国,要怪就怪你是个徒有虚名的名将,没有一身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武艺吧……来人哪,快来人哪,杜相国行刺陛下!”

这前后两句话一则极轻声,一则极响亮,可却犹如重锤一般砸在李隆基的心头。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李璘的奸计。

这个逆子,竟是想要杀了他嫁祸杜士仪!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李隆基就只见李璘扔了手弩,陡然之间一抹鞋底,手中多了一道寒光,随即奋力往杜士仪扑了过去。尽管他分外想看清楚这最后一个结果,可却迷失在了深沉的黑暗之中。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第1197章 谁死谁生

永王李璘的这一声暴喝,立刻传到了竹林之外。顷刻之间,随行而来的禁军一片哗然,当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拔刀对峙了起来。陈玄礼不在,阿兹勒也不在,北门禁军也好,安北前锋营也好,这会儿没有第二个人有威望压制他们,眼看一场乱战就要就此爆发。而在这时候,一旁同样在此等候的永王子女之中,年未弱冠的襄城王李亿趁着别人不备,突然敏捷地窜入了竹林之中。

父亲应该已经得手,这时候对着杜士仪一个人,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到,手刃了杜士仪,将来这大唐江山,就是他父子的了!

只要杜士仪死了,前方将帅群龙无首,彼此不服,只要重重恩赏,将来一定能够慑服军中!

襄城王李亿这突然冲入竹林,两边对峙的禁军和安北前锋营将士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怒喝:“陛下遇刺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只凭永王一言就信以为真,你们全都是猪脑子不成?先进林中探明白要紧!”

甚至来不及去追究身后那怒吼之人是谁,前锋营将士便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林中冲去。见他们如此,今日随驾的龙武军将卒亦是不敢怠慢,慌忙紧随在后。等到他们穿过那密密麻麻的竹林,最终来到草亭前时,面对的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幕。

就只见杜士仪正冷冷站在那里,而李隆基颓然而坐,一支弩箭几乎贯穿了左肩,身边正有两个老者在忙碌着什么,而在杜士仪身后,除却一排身穿黑色军袍的汉子之外,更有十几个官袍在身的朝臣!身为从前拱卫天子上朝的禁军,将卒们很快认出了其中几个最眼熟的高官。

左相裴宽,御史中丞王缙,吏部尚书齐澣,户部尚书韦见素……余者几个虽然不能第一时间叫出名字,可那朱紫官袍足以彰显他们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最最引人瞩目的,恰是横刀保护在天子面前的陈玄礼以及几个禁卒,这样一位硕果仅存的禁军大将却偏偏和杜士仪站在一起,其中的意义显然很清楚了!

永王那一声杜士仪行刺天子,分明有问题!

李璘捂着几乎快要折断的右腕,眼睛如同喷火似的死死盯着杜士仪。他才刚刚嘲笑过杜士仪没有勇冠三军的本领,可他自己却没能支撑到儿子李亿赶到,那一把匕首就被杜士仪抬手一枚铜丸击落,而紧跟着,不但有这么多官员突然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冒出来,紧跟着还有两个御医窜上来围着李隆基医治。而陈玄礼的出现,更是打消了他心头唯一的侥幸。

“杜士仪,你好!”

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永王谬赞,不敢当。我只不过觉得陛下是用重病不起的理由传召我回来,今日却大动干戈造访十六王宅,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定立东宫,万一支撑不住,也许会出大事。所以,我早就托高大将军去请陈大将军,带上两个御医并心腹亲兵悄悄跟随。”

想到那陈玄礼斜劈李亿的惊天一刀,李璘不由得在心中诅咒这个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明知道李隆基最痛恨的是杜士仪,这位禁军大将既然隐伏在侧,为何不干脆杀了杜士仪!他狠狠攥紧了拳头,怒声咆哮道:“那裴宽呢?裴宽他们又怎会在此?”

“陛下既有定立东宫之意,只我一人在场自然多有不妥。既如此,我便让人通知了一下左相和齐尚书王中丞等人,时间仓促,来的人有限。”

“杜士仪!”这一次,扶着父亲的襄城王李亿终于怕了,他色厉内荏地叫道,“这是永王宅,你怎么可能放外人进来!”

这一次,现身的不是别人,却是徐徐从裴宽等人身后走上前的高力士。相较于杜士仪,他的表情要复杂得多。见李璘和李亿父子看到自己,全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答话。而接了话茬的,却是王缙。

“这就要感谢永王了,别家亲王都趁着此前叛军作乱,想方设法赶走了监院中官,永王却很体谅地留下了人,当然,你只是留下了人,并不曾对其交过底。可留下了这么一个人,也就意味着永王宅的门禁都是开着的,高大将军既然和左相以及陈大将军等人有要事过来,他当然就把后门打开,放了人进来。只隔着一堵墙,永王所有的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事急从权的时候,用大锤破墙来救人,也就正正好好了。”

看了一眼仍未苏醒的李隆基,王缙便好心地又添了一句:“好教永王得知,御医刚刚诊治过了,陛下所中的箭伤虽然不轻,可箭头并未淬毒。由此可见,襄城王固然愿意跟着你这个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可你的其他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当乱臣贼子,故而那几支淬毒的箭,大约是有人替你换过了。”

这番话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李璘一下子再也站立不稳。身边的儿子李亿虽说武艺高超,可这会儿李璘也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个一贯胆大勇武的儿子正在瑟瑟发抖。想到自己刚刚对李隆基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想到连杜士仪都要坠入彀中的得意,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糟糕得无以复加。

历来很多谋反的失败,都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多,最后有人告密,这才功败垂成。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襄城王李亿以及另两个年长的儿子,至于其他仆从心腹则是一概不知。他以为让儿子们看到异日荣华富贵的可能性,再加上他又是父亲,他们就会忠心耿耿跟着自己干,可谁知道今日跑进林中给自己帮手的只有李亿,而另两个竟然反手卖了他!

否则谁能换了他的箭!

李璘没有再问杜士仪如何得知自己异谋之事,因为这些都没必要了。成王败寇,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输惨了,而杜士仪却是一举两得,竟是让李隆基和他父子之间密谋的那些勾当,全都让陈玄礼以及裴宽等人全数听到。而射中李隆基的刚刚那一箭偏离要害,又不曾淬毒,即便天子因此元气大伤,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算来算去,只有他是最大的输家!

“好,好,杜士仪,我输了给你,也不冤枉!只希望阿爷他日醒过来时,知道我死了,他自己中了一箭,你却还好好的,不会气得再恨不得死过去!”

李璘突然哈哈大笑,紧跟着突然紧咬牙关,嘴角边突然溢出了一丝紫黑的鲜血,人也随之缓缓软倒。他生性桀骜,最不愿意屈膝求存,因此早早备了特制的含毒蜡丸压在舌下,预备如有万一时了断这条性命。他这一倒,襄城王李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手忙脚乱地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捏着他双颊,想要尽力让其吐出毒丸,得到的却只有李璘的一个惨笑。

虎儿,时运不济,我父子俩泉下再见!

李亿看懂了父亲的这个表情,登时如遭雷击。他颤抖着用双手抱紧了气息奄奄的父亲,想起李璘自幼对他极为宠爱,又对他感慨过当年在深宫之中的寥落冷清,他突然抬起头来怒瞪着面前的那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李隆基,你不但是昏君,而且是恶父,我大唐历代那么多天子,从来就没有你这样对待儿孙的父亲,你比则天皇后更狠毒!你既然防我们如同防贼,又利用我们如同工具,就别想我们真当你是君父!今天你就算侥幸活着,你这辈子也别想安宁,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着你将来不得好死!还有杜士仪,还有你们其他人,别以为就真的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他一把捡起刚刚掉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刀,竟是决绝地一抹颈项!

随着那满腔热血倏然四溅,在场众人无不惊骇。自古以来,那么多谋反事败的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甚至将卒平民,事败之后很多人还想要奢求活命,可能够决绝赴死的,十中无一,这一对父子竟有这样的勇气!如若能够把这胆色用对了地方,又岂会如同今日这般变成一个可悲的笑话?

两个太医署的御医无巧不巧,正在这个时候替李隆基取箭,由于那股痛楚实在是排山倒海,竟是把这位刚刚已经昏过去的君王正好给惊醒了。李隆基还没熬过这痛得能让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剧痛,就听到了耳畔这凌厉的痛骂和诅咒,顿时立刻又气晕了过去。而接下来的整整一刻钟之内,他被那股钻心剧痛折腾得时昏时醒,到最后反而恨不得就这样直接两脚一蹬离开人世,奈何到了这个份上,竟是连死活都已经由不得他了!

随着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的尸体被收殓下去,脸色和心情全都异常复杂的陈玄礼少不得去喝退了那些剑拔弩张的龙武军禁卫和安北前锋营将士。

看到杜士仪安然无恙,安北前锋营的将士们也就不情不愿退了下去。尽管从刚刚那些只言片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是太清楚,可李璘父子的死显然绝不单纯。每一个人在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那滩刺目的血迹多看了几眼,心情沉甸甸的。

然而,更觉得心中不是滋味的,却是在场那些地位更高的大佬。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面对这错综复杂到极点的一幕,该怎么办?

陈玄礼面上阴霾重重,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间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这时候,本就满心不是滋味的他终于为之怒急,三两步来到了竹园门口,正待开口喝问时,他一眼认出那个满头大汗跑来的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长上。

“大将军,大将军!羽林军大约有千人左右出了大明宫,往平康坊和宣阳坊去了!”

第1198章 丢脸的禁军

马嵬驿那一场兵变,对于本来应该以忠君宿卫为职责的北衙四军来说,无疑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因为军中缺粮,又或者不甘心丢下家眷西逃蜀中,短短三四天中,逃散的将士就有数千之众。而在此后的动乱中,军中将士们胁迫陈玄礼带头,先逼得杨玉瑶自尽,又在朔方以及安北大军到来之后,群情激愤地杀了杨国忠,这才总算是将心头愤怒抒发殆尽。

可当杜士仪和郭子仪奉天子率大军往长安平乱,陈玄礼率北衙四军留在马嵬驿重新整军,又护送那些龙子凤孙回长安时,人数竟是非但没有增加,反而逃散了又不下数千人。有人是担心天子清算那一场兵变的责任,有人是对于天子禁军的职责产生了不满,宁可隐姓埋名去朔方甚至安北投军,也有人是趁着这场乱世,打算做点没本钱买卖……总而言之,当最终回到长安的时候,这一支经过多位天子一代代精心打造的禁军,不但兵力锐减,而且已经彻底失去了军魂。

历史上的北衙四军中,最终追随李隆基抵达巴蜀的只有千余人,追随李亨前往灵武的则只有区区百余人,其他的全都在路上逃散。如今的大势虽说发生了根本性扭转,北衙四军虽说也还剩下万许人,可失去了天子信赖的禁军是什么下场?别说下头的士卒们担心将来,上头的将校们同样觉得仕途无望。正因为如此,当宫中悄悄几次送来了丰厚的赏赉,又许诺从前的事既往不咎,总算是瞒着陈玄礼,笼络住了一两拨兵马。

现如今,这样两拨兵马便在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悍然出宫,直接开进了毗邻东市,南北相望的平康坊和宣阳坊。

两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在大白天突然出现在城中,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当有人发现,禁军围住的竟是平康坊崔宅以及宣阳坊杜宅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慌忙往四面八方报信。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每一个人都意识到,长安城中恐怕又要变天了!

“将军,真的要冲进去?”

杜宅门前,左羽林将军韦广看了一眼左右,见很多兵士的脸上和眼神中都流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他不禁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这大唐是陛下的大唐,别忘了你们早已经拿了大笔的犒赏!全都给我听好了,这种时候,有进无退,敢犹疑不决的,杀无赦!给我破门!”

在韦广的鼓劲下,终于有几个将士鼓足勇气冲上前去,用手中大斧狠狠砸向了杜宅的大门。那砰砰砰的声音仿佛响在每个人心里,有些人不忍心地别开了头,但更多的人则是舔着嘴唇,心中盘算着倘若待会儿真的攻占了这里,能够从中搜刮到多少金银财宝。毕竟,杜士仪出镇在外多年,传言中又是极其擅长经营的人,家中豪富自不必说。

然而,对今天受命攻占杜宅的韦广来说,他那镇定而决绝的外表下,此时此刻生出的却是担忧。

他能够控制的只有这五百多嫡系兵马,另一边去平康坊崔宅的柳安也一样。攻占这种地处长安,又是工部营建的住宅,这么一点兵马肯定已经足够了。可是,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之下,里头无人应答,无人喝骂,安静得仿佛就像是什么人都没有,他实在没办法安心。要知道,这次他可以算是把脑袋提在了手上,如果不是李隆基给出了一镇节度使的诱惑,如果不是知道杜幼麟就在此处,他是绝对不会走这一趟的。

刚刚他还对部下们说有进无退,现在不是迟疑不决的时候!

“还愣着干什么,四个不够就上八个,我就不相信这门是石头做的!其他的,给我翻墙进去!”

随着他这一声喝令,终于又有人高喝一声加入了进去。那刚刚第一轮拿着斧头砸门的兵士们气喘吁吁退了回来,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前头的同伴们抡起斧子砸在了那大门上,看着一个个人搭起人梯翻墙。可随着第一个人上了墙头,那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将军,里头好像没人!”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韦广必定会怒声呵斥,可随着好几个登上墙头的人都这么说,他的一颗心就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杜家没人?是全都集中退到了一处防守,还是早就得知消息潜藏了行迹?如果是前者,那么强攻进去之后,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可如果是后者……

韦广不敢再去想那种可能性,收摄心神厉声喝道:“不可能!陛下命高大将军传旨杜幼麟,让其分派兵马去十六王宅驻守,让他回家和父亲团聚,之前有人亲眼看到他回了杜宅!不可能没人,必定有诈,攻进去,将他拿下!”

然而,这攻进去的命令刚刚下达,他便听到了震天杀声。打了个寒噤的他茫然四顾,见麾下的将士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和他相比好不到哪去,他登时完全心乱了。墙头上的兵卒们站得高看得远,有人突然大声嚷嚷道:“是安北前锋营,是安北前锋营的马军冲过来了!”

那一夜的长安解围战,禁军们还呆在马嵬驿守着那些龙子凤孙,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惨烈的一战,可事后那尸横遍野的景象,他们曾经听长安城中很多官民提起过,其中最出名的段子便是阿兹勒和前锋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悍勇。尽管这是在长安城的街道,并不是长安城外的平原地带,可他完全没办法提振士气,连自己那仅有的胆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知道,这次的事情败露了!

“迎上去!不要怕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韦广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这句话,可他看到无数张怯懦畏缩的脸,便明白这话完全没有作用,只能慌忙改口说道,“这是长安,不是其他地方,他们此举便是形同叛逆……”

可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犹如在耳边炸响的暴喝:“尔等身为禁军,胆敢私围杜相国宅邸,是想谋反作乱,祸延家眷吗?还不速速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谋反作乱这样一顶大帽子猛地扣下来,随即又是祸延家眷,不但韦广面色大变,那些刚刚还勉强举着刀枪的禁军将卒顿时战意全无。眼看着一骑人手持安北前锋营的大旗排众而出,玄衣玄甲,头盔上系着一缕鲜艳的红缨,竟是阿兹勒本人,禁军中更是起了一阵骚乱。随着咣当一声有人把兵器丢在了地上,这样的动作顿时迅速蔓延了开来,顷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犹如丢掉烫手山芋一般丢下了兵器,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面对这一幕,韦广虽知大势已去,可当时李隆基亲自去左右银台门巡视禁军时,曾经对他透露过某种东西,因此,即便是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他仍是高声喝道:“不要上了他的当,陛下此刻正在十六王宅,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捉拿要犯!”

“永王及襄城王父子行刺陛下,谋逆造反,已然自尽,陛下如今身受重伤,怎有可能给尔等什么旨意捉拿要犯!来人,将韦广拿下,送御史台勘问!”

永王李璘及襄城王李亿行刺天子?而且父子全都死了?韦广简直被这个消息震懵了,哪怕麾下士卒闻言无一支持他这个主将,哪怕阿兹勒身边一队骑兵朝他冲了过来,他的整个脑袋和心里还是如同浆糊一般。直到他被人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强行摁跪在地上,他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顿时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反抗力气。

这时候,阿兹勒方才徐徐策马回来,看着那在刀斧之下仍旧巍然屹立的杜宅大门,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却没有就此进去,而是对身边亲随道:“留下五十人在此看守,再去个信使往平康坊崔宅,看看那边可解决了。其余人等,将这些乱兵的兵器全都收好,然后押往御史台!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飞龙骑毕竟要长留宫中,做这种事不好,他却无所顾忌!

平康坊崔宅后门和后院,却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平康坊北里虽是诸妓云集之地,但其他里坊却往往住着很多达官显贵,其中便有裴光庭和李林甫旧宅,还有众多进奏院。崔家当年因崔谔之崔泰之兄弟同膺三品,门前列戟,可以直接沿街开门,不像杜士仪封公的时候婉拒了这一优待。可禁军没有选择在大街上直接朝乌头门发动攻击,而是悍然闯入平康坊中方才围了崔家后门。

面对这样的情景,行人固然避之唯恐不及,可当消息灵通的人得知竟是围了崔宅后,立刻有和杜士仪关系密切的朔方进奏院派人来救。至于崔家自己,崔九娘正好回门,听到这情形哪甘示弱,撺掇了崔五娘和杜十三娘直接重赏家丁,极力拒敌,哪怕阿兹勒的人马来得及时,在自己人和别人的相助下,禁军竟然在崔家后门及后院丢下了十几具尸体!当最终清扫战场时,从后院中抬出来的那些死尸让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垂髫小童问了一句。

“阿叔,不是说北门禁军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吗?怎么连崔家的家丁家将都打不过?”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不少听到的百姓唏嘘不已,竟是没人能够回答得上来。之前叛军围城时,北门四军几乎逃散殆尽,如今稀稀拉拉地回来那么些人,结果却又是干出了今天这种离谱的事。而据说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又遭永王父子行刺,如今这个大唐,究竟要走向何方?

第1199章 又是一场清洗

兴庆宫中,自从当年南薰殿中发生了李瑛等三王逼宫的一幕,李隆基的日常起居便多半在兴庆殿中,经历了此前长安围城之乱中的那场大清洗,如今兴庆宫各宫宇中执事服役的宦官,多数是从大明宫以及太极宫中调过来的,当年随侍李隆基的那些老面孔几乎再也看不见一张。

眼下因为天子驾幸十六王宅,兴庆殿中留守的人里头,年岁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

“快,赶紧的,把这些东西都给搬走!”一个中年宦官趾高气昂地指挥着下头那些人,竟是在兴庆殿中各种摆设做大调整,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一定要赶在大家回来之前,把这里收拾出一个新气象来!从今往后,咱们也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其中一个小宦官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脚下忍不住一个踉跄,差点翻了手上捧着的一个匣子,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冲着那中年宦官问道:“程给事刚刚说,咱们从今往后不用看别人脸色,这话是……”

他迟迟疑疑还没问出来,不久之前刚刚官拜内给事的中年宦官程元振就在他的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少问这么多,这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宫中和朝中自然都不容许有第二个声音!”

天子去了十六王宅后不久,程元振就亲自去大明宫中禁苑,去给北门四军那两位传了信,在他料想中,如今这会儿已经事成了!不管怎么说,前锋营经过长安解围一战,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加上新招的飞龙骑,如今人数不会超过四千,禁军虽是锐减,可人数远远不止这个数。到时候只要杜系群龙无首,就再也不足为患了!内侍监的空位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必说,就连从前他根本不曾企及过的羽林大将军或龙武大将军这类位子,也已经近在咫尺!

那小宦官见程元振的脸上一阵得意,尽管脑后生疼,可他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怒意,捧着东西蹑手蹑脚地悄悄离开,到门口处方才回头望了一眼,又恨恨啐了一口。才爬上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将来有你好果子吃!

他刚刚这么恨恨骂了一句,就只见前头一下子涌进了一大批人全副武装的军士。面对这一幕,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地手一松,手中匣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里头那些珍贵的碧玉青玉又或者犀角象牙发簪掉了一地,甚至有些还摔成了几截。可是,这样的弥天大祸他却没来得及去管,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他第一时间意识到,只怕又要出大事了!

兴庆殿前头便是大同殿,除却有一道小门相通之外,西面还有兴庆门直通前往大明宫的夹道,所以,此时此刻的这些兵马从何而来,那是不言而喻的。小宦官眼睁睁看着这些兵马从自己身旁气势汹汹地过去,没有人往他看上一眼,也没有人往地上那些东西看上一眼,几双穿着靴子的脚甚至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玉簪骨簪之类的珍贵器物上踩踏了过去。等到这些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地上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出事了,竟然真的出事了!”

小宦官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尽管害怕,可他发现兴庆门和南面通往大同殿的门已经被人看住了,自己就算想逃也插翅难飞,他便干脆丢下这一地狼藉,小心翼翼地往刚刚的来路挪了回去。才到兴庆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极大的喧哗,紧跟着便是一个拼命叫嚷的声音。

“反了,你们真是反了,这是陛下的寝殿,谁给你们擅闯的权力!我是陛下钦点的内给事,你们这是大不敬!”

“陛下在十六王宅遇刺,永王父子乃是主谋,而且有人指名了正是你矫诏,发北门四军围杜相国家宅及平康坊崔宅。此事查证属实,你还敢抵赖?”

随着这声音,小宦官就看到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程元振披头散发被两个将士给押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大概是听到的消息太过于惊人了,程元振一张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好一会儿方才声嘶力竭地叫道:“不可能,你们这是犯上作乱,不可能有这回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程元振的叫嚣。肿起半边脸的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人,登时噤若寒蝉地紧紧闭上了嘴。他当然认识这个煞星,因为当初就是对方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安排在兴庆殿的。在长安遭遇围城的那段日子里,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的人全都牢牢记住了姜度姜四郎这个名字。就是这位从前只以纨绔知名的嗣楚国公,那时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狠辣手腕,杀人毫不手软。

“看来,你还记得我姜四。”姜度用手掌拍了拍程元振那肿起老高的左颊,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才只过去没多久,你竟是忘了我的手段!”

说时迟那时快,姜度倏忽间又是重重一个巴掌,这下程元振是两边脸颊一般高,货真价实仿佛猪头一般。然而,股栗胆寒的他却顾不得那疼痛,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拼命求饶道:“楚国公饶命,楚国公饶命啊!我只是奉旨行事……”

“闭嘴,乱命你也敢听?如果此时此刻陛下在这里,你信不信他也一口咬定你是矫诏?”姜度哂然一笑,见程元振登时瘫软在地,两个人都难以将他架起来,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蹲了下来,看着这个蠢货说道,“放心,我暂时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只你给我记着,到了御史台,不用说任何假话,知道什么说什么。要知道,很多事情你扛不下来!”

“是是是……”程元振拼命点头,脑子已经连一丁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两支去捉拿杜士仪家眷的禁军铩羽而归,而十六王宅中却又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的大案,一切都完全偏离了路线,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扛得下这一系列大事?

姜度这才缓缓起身,打了个手势吩咐把人押走。而今日涉事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程元振,整个兴庆殿中有品级的内侍,几乎全都被转送了御史台勘问,就连底下那些无品无级的白身,也都被全数看押在此。除此之外,就连身为天子的李隆基本人,也并没有回到这座自己最喜爱的南内兴庆宫,而是被护送去了大明宫。用杜士仪的话来说,大明宫中中书门下两省以及御史台都在外朝,天子如有召唤可以随叫随到,无疑比兴庆宫更适合养伤。

至于设在大明宫前朝的御史台,则是成了看押甄别罪人的地方。参与了兵围崔杜两宅的禁军将卒全都被押送到了这里,御史台殿院、台院、察院三院之中,总共征调了十二名御史,三十几个令史书令史来这里办案。永王的另两个儿子,以及众多涉事宦官等亦是在此受审。为了表示公允,杜士仪直接把陈玄礼和高力士也都放了进来监审。一连数日,御史台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最后的诡异宁静,每一个经办者竟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冲动。

这都叫什么事!天子授意永王李璘毒杀杜士仪,允诺事成之后封其为太子,结果李璘却根本别有用心,打算一石二鸟,行刺李隆基嫁祸杜士仪,然后自己和儿子襄城王李亿杀了杜士仪,假作锄奸,再凭借这样的功劳图谋大宝!事情到了最后,李璘父子固然事败,李隆基中了一箭,生命虽暂时无忧,可这打击却实在是大了。至于杜士仪本人,竟是侥幸逃脱了一劫。

可要真说是侥幸,那也未必尽然。杜士仪恐怕早就料到十六王宅之行会有相应的麻烦,否则又何必埋下伏笔,暗中请了朝中重臣并陈玄礼随行?甚至连高力士都不曾亲自往飞龙厩传旨,而是让小宦官去,自己悄然陪着裴宽陈玄礼等人。可那时候,谁能保证李璘那一箭不会先射向杜士仪?

一切都是天命!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件案子应该怎么断!

尽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已经被全数封锁,但长安城中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议论早已沸反盈天。相较于抛下长安子民独自逃生的天子李隆基,杜士仪父子的名声实在是好得太多了。除却一小撮死忠天子的人痛斥杜士仪别有用心,众多的百姓几乎清一色地认定是天子容不下功臣。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如今叛军尚未覆灭,河北仍然大战连连,李隆基却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下手,简直是昏聩到了极点!

若是前方因此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安禄山反扑成功,这大唐天下莫非要就此改姓安不成?

昔日富丽堂皇的永王宅中,此时此刻却是封条把门,卫士守护,旁人根本难以踏进门半步。竹林中,身穿男装的固安公主犹如主人似的行走其间,神态闲适。当她来到那草亭时,突然头也不回地对张耀说道:“虽说永王一直和其他诸王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是耍了咱们那位陛下一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兴许就真叫他赢了!”

张耀不明白固安公主为什么要在这时分悄然进入永王宅,但还是笑着说道:“所以,如今外间全都在传,天命不可违。”

“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真正管用的,永远是人力,可现在才相信,天命还是存在的。”固安公主站在草亭中央,突然轻轻跺了跺脚。想当年杜士仪曾经把数量巨大的火药给悄悄送进了长安城储存,这事除却赤毕,就只有她知道。这次天子召杜士仪回京,她从杜十三娘处得知是哪四个皇子亲王被频频召见,心里便有了计较,最终说动赤毕,在永王宅中安置了一箱火药。预备倘若情势紧急,到时候就引爆制造混乱。

可永王宅中埋藏火药的地点,就是在这座草亭所在的竹林之中!因为谁也没想到李璘竟然会带人去草亭,更没人想到李璘亮出的竟是一把手弩,所以那时候,就算早有埋伏的赤毕也不敢去动那根引线!可事到临头,那支弩箭终究落在了李隆基身上,由此可见,李璘对天子的怨念要深得多!

嘴角一挑笑了笑,固安公主便轻声说道:“过来帮忙吧,把东西起出来。”

这种东西今后不可能随随便便运入长安,可不能浪费在这随时可能重建的永王宅中!

第1200章 定风波还是避风波

自从大唐开国之后,便在门下省设政事堂,供宰相讨论处理国事。本来有份列席的只有中书令、侍中以及尚书左右仆射,但高宗武后年间宰相名目繁多,挂同中书门下三品又或者参知政事或同平章事之衔的官员,也可入其中参议国事,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人。期间重要的一次变化,便是中宗年间政事堂从门下省搬到了中书省。到了李隆基正式掌权的开元年间,动辄一堆宰相的年代方才正式终结。

从开元到天宝,政事堂中大多数时候只有两位宰相,少数时候三位,即便如此,也发生过大家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要动拳头的闹剧。

但眼下的政事堂无疑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此时此刻,吏、枢机、兵、户、刑礼五科小吏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不敢吭一声,但目光全都在偷瞥第一次正式在此议事的杜士仪。而裴宽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见杜士仪就是不肯开腔,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君礼,事到如今,陛下重病再加上又重伤,我一个人实在挑不起这么大的担子来!你是右相,怎么也该出一个主意吧?这到底是不是应该从诸王之中选一个人出来监国?”

“这种事本该是陛下决断,我这个宰相本来就只是挂个名,裴兄你是知道的。”

杜士仪见裴宽还要再劝,他便摇摇头道:“更何况,如今外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都有;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长安,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不乐意再趟这样的浑水!再者,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就我们两个人商议这样的大事,外人怎么说?这样吧,不用算我,裴兄可命人通知中书、门下并御史台,尚书左右丞及六部堂上官,齐集商量宗室监国一事。如此一来,至少不会有人质疑什么擅权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