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是当着政事堂五科小吏的面前说了这番话,因此,裴宽答应之后派人去联络各方,而这个消息也疯狂传开了。谁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表示不掺和这件事,此前对那些串联之皇孙态度谨慎的官员们,这下子登时炸开了锅。

而抛出去这样一个最大诱饵的杜士仪,此时此刻却抽身出了宫。他并没有先回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平康坊崔宅。他的妹妹和女儿先后嫁为崔家妇,使得他和崔家的因缘已经深厚得不能用普通词来形容。所以,看着崔家后院泼水洗地的众多家丁,他没有对崔五娘和崔九娘说什么谢字,而是开口说道:“今后长安多事之秋,崔家此次回击强硬,下次别人打主意时,要么就得仔细考虑考虑,要么就会用上更凌厉的手段。”

“没有中书门下的制敕,没有陛下的手谕,就凭一句话就想拿崔家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伯父和阿爷当初又不是没有被贬过,谁怕谁!”崔九娘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这才侧头看着阿姊说,“不过那些禁军还真是丢足了脸,竟然被人说拱卫天子的人还打不过崔氏家丁!”

“这不是什么好话,真真你想得太简单了。”崔五娘却知道,崔家当年因政变而重新显达,但伯父崔泰之和父亲崔谔之终其一生,都不曾掌过兵,如今还拥有这样的实力,肯定会引来别人忌惮。弟弟崔俭玄身为杜士仪的妹夫,出任巂州都督,在剑南道握着一股颇为可观的兵力,但毕竟鞭长莫及。所以,想到如今承袭赵国公爵位的长弟崔承训,她突然出声问道,“十九郎可否让承训或是阿錡典禁军?”

这要是换成从前,绝对是一个极其离谱的要求。但现在天子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杜士仪连定立储君都表示袖手不管了,再给自己争取一点别的好处,自然丝毫不会手软。

他微微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这正是我今天过来想说的。嗣赵国公是你们这一支之长,典禁军这种事目标太大,更何况,如今的禁军已经烂到根子上了,何必去碰这烂摊子?幼麟的飞龙骑才刚刚开始编练,你不嫌弃的话,让崔錡去给幼麟当个副手吧。我已经吩咐了杜随,在前锋营中择选五百精锐交给他们,作为教官以及根基,把这一支曾经跟着杜家人和崔家人保卫过长安,又有军中精锐底子的飞龙骑捏在手中,才是真正立足长安的本钱!”

此话一出,崔五娘和崔九娘同时为之大喜。崔錡现如今不过是当个六品祠部员外郎,虽是清流,但实在是学不到太多的东西,在这样的年头外放刺史历练,则更是对子嗣并不兴旺的崔家有利无害。等到姊妹俩答应下来,又一起送杜士仪离开时,崔九娘突然开口开口问道:“杜十九,你虽说撂下话不管东宫的事,可夏卿这次是一定会掺和的,你可有话要转告他?”

“夏卿是夏卿,我是我,我不想对他动辄指手画脚。”说归这么说,杜士仪想想王缙那素来功利的性子,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这样吧,你就对他说,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尚未追封,他既然当年和太子颇有交情,如今大可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上,先把谥号这件事解决再说。”

等到杜士仪回到宣阳坊私宅,就只见万年县廨已经派了人帮他修复受损的院墙以及大门,万年令崔朋竟是亲自等候在那里。杜士仪当然不会当着人的面,对自己的侄儿兼女婿说什么重话,当即邀了人到家里说话。一进杜宅书斋,崔朋说到当时禁军围宅时的情景,火气就不禁大了起来:“如果不是幼麟正好在县廨,硬是压着我不许出面,我点齐了差役和属官,也非得拦住他们不可!”

“你是觉得你两个姑姑那时候放马杀人,幼麟却只知道躲在你那万年县廨,所以太软弱了?”

“岳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崔朋脸色尴尬,杜士仪便摇摇头道:“你这个主司还得和你五姑姑好好学一学。除了这一次长安保卫战之外,别看你阿爷在外任风风火火,可你们崔家其他人这些年在长安也一向低调,所以这次猛地一硬,展示出战力和决然让人看一看,也就能够打消很多人的小心思。至于杜家,我也好,广元也好,这些年都已经太突出了,幼麟藏拙多年,长安之战稍稍显露出一点,如今软弱一些,反而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他的本性,反而易他行事。”

“啊?”崔朋这才意识到还有这样的细微分别,见杜幼麟已经等候在书斋里,他突然生出了一丝愧疚,当即上前长揖行礼道,“阿弟,是我刚刚太想当然了,幸好岳父提醒,我给你赔礼。”

杜幼麟不想姐夫难堪,连忙搀扶起了人,在其耳边低声说道:“我那时候只是得了阿爷嘱咐,否则你以为我忍得住?”

崔朋这才稍稍回复了些自信。事实上,第一次官居主司的他主管的就是天下第一县万年县,那种焦头烂额就别提了。他低声再三提醒杜幼麟今后多多提点自己,却不敢在公务时间在杜士仪的私宅多做停留,很快就匆匆告辞离去。临走前,听到杜士仪说,自己的叔父崔錡会进入飞龙骑当杜幼麟的副手,他登时为之大喜,再三谢过。

身为崔谔之幼子的崔錡不比崔俭玄好勇斗狠,官路一直不甚畅通,现在终于有着落了!

只剩下自家父子两人,杜士仪说话就随意多了。杜广元身为长子,他对其可说是严父,除了请过王忠嗣教导武艺兵法,还把人丢到民家去养过,也把人扔到前方去当过兵,等人刚刚成婚又赶去了西域。可杜幼麟这个幼子儿时却是在他身边度过的,可稍稍长大一些后,就跟着王容一直生长在长安,可即便如此,却几乎没让他操什么心。此次长安围城也是一样,在那样的绝境之下,这个仿佛生长在富贵窝的儿子却迸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今天你跑去万年县廨躲风波,家里其他人呢?”

“我把人集中到了阿娘的寝堂前,关上了每一道门户,还在院子里洒满了豆子,总能阻上一阻。反正杜随阿兄是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所以大家都不慌张,更何况大家知道来的禁军人不多,杜家家丁家将也有上百人,真正要打起来也能撑上一段时间。至于薛嵩和李怀玉,我把他们扮成随从带去了姐夫那儿。”

“很好。”杜士仪冲着幼子笑了笑,示意其坐下说话,然后方才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今天一早,河北送来军报,前方打了个败仗。”

“什么?”才刚坐下的杜幼麟险些没跳起来,见父亲面色镇定,他方才讪讪又坐定了,“叛军已经走投无路,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安禄山麾下那些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我这次只是占了一个以有心算无心的优势,并不是说,我就真的高明了一大截。更何况,军心会因为很多东西而浮动,比如叛军放出的谣言,也比如我方自己的重重顾虑。总而言之,我马上就要赶回去,而且,我还会把你杜随阿兄和前锋营一块带走。我会让他分五百人给你,你用这些人作为飞龙骑的底子和教官,如何在宫中,在这长安城站稳脚跟,其余的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杜士仪说着伸出了手,见杜幼麟连忙伸手过来,他却并没有去握住儿子的手,而是笑着在他的手上重重一拍:“放手去做,不要怕砸锅!朝堂上是争东宫还是争皇位,你都不用管,只管给我捏着飞龙骑!有事找你两位姑姑,不是大事,不用报我!”

这种立储的事情,他不掺和反而省力。事到如今,大唐宗室还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不妨全都拉出来溜溜!

第1201章 李隆基的噩梦

李隆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在梦中,他被亲生儿子用手弩指着,痛诉了对他的鄙视和痛恨,然后便是当胸一箭。相同的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呼救,想要反抗,可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每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飞来。渐渐的,噩梦之后又多了一些后续,出场人物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他唯一看清楚的,是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父子俩那两张满是鲜血的狰狞脸孔,是那怨毒到了极点的诅咒,那些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萦绕,他始终无法解脱。

“啊……”

当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他终于叫出这么一声,随即一下子睁开眼睛时,李隆基就发现头顶是精美的幔帐,而不是那些狰狞的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宁心静气的熏香,而不是此前一直阴魂不散的血腥气。意识到此前只不过是在做梦,自己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可只是微微一挪动,肩膀上传来的钻心剧痛一下子让他惨呼出声。随着这声音,幔帐一下子被人拉开,现身的却是两张他极其陌生的面孔。

“陛下醒了,快传御医!”

“不止是御医,快去政事堂知会裴相国,去御史台告知高大将军、陈大将军还有王中丞以及各位尚书侍郎!”

这乱糟糟的声音让李隆基脑子一团乱,唯一能够分辨清楚的就是这些人中唯独没有杜士仪。难不成,是杜士仪已经死了?因为现实和梦境的交错,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可内心冒出的这个念头一下子放大。他竭力平静了一下情绪,叫了一声来人,可两个刚刚过来的宦官已然大呼小叫跑了出去,竟全都丢下了他这个尊贵的大唐天子。这下子,他只觉又惊又怒,可眼下他根本没有力气去追究这些胆大包天的下人。

又是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两个慌慌张张的御医出现在了眼帘中。还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人便立刻捋起袖子,亲自端着碗往他的嘴里灌下了一碗简直如同苦胆水似的药汁;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忙着替他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去除包裹伤口的白棉布,紧跟着用烈酒擦拭伤口,清创换药。这又是苦又是痛的经历,几乎再次把他折腾得昏死过去。

好容易熬过这一波,李隆基方才声音沙哑地问道:“这是哪?现在都有谁在?”

“陛下,这是大明宫清凉殿,既清幽,也适合养伤。”

一听到清凉殿三个字,李隆基险些没气得七窍生烟。他的祖母则天皇后武氏当年在长安时,这里曾经是她非常喜欢的地方,据说李旦等几个儿女都降生在此。可对于极其忌惮并痛恨祖母的李隆基来说,大明宫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里。否则,他也不会在安禄山谋反叛乱之前,改变武后生前的遗命,将其钦定的则天大圣皇后谥号改成则天顺圣皇后。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是谁把朕挪到了这里?”

两个御医全都能够察觉到天子的怨怒,可外间的变化李隆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年长的便低声说道:“永王勾结陛下身边的内侍,不但谋刺陛下和杜相国,而且还矫诏调动禁军。所以,陛下之前重伤昏迷,不能视事见人,杜相国和裴相国以及诸位尚书侍郎商定之后,就把陛下挪到了大明宫清凉殿。如今外头正在商议监国之人。御史中丞王缙等不少大臣推举已故太子之次子南阳王监国。”

此话一出,李隆基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喉头一阵腥甜,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浑浑噩噩的他没有理会慌忙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搀扶他的御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仗他输得太惨了!永王李璘那一箭不但让他肉体上遭受重创,而且那些指责捅破了他暗害杜士仪的窗户纸,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几乎崩溃,如今再面对这样一个最坏的消息,他哪里还支撑得住?

太子李亨的次子南阳王?那是谁?他甚至根本记不得这样一个孙子究竟长什么样!

撑着最后一口气,李隆基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右相杜君礼呢?他怎么说?”

“回禀陛下,河北那边军情不稳,原本准备拿下邺县和滏阳,让安阳变成孤城,谁知邺郡滏阳安守忠大军伏击,河东节度使程千里中伏兵败,而陛下那时候又没有苏醒,所以裴相国等诸位商量过之后,决定以杜相国为招讨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诸军,前往河北主持战局。今天一大早,杜相国将国事悉数托付给裴相国等诸位,调了安北前锋营随行,已经赶去河北了!”

听到杜士仪竟然不在长安了,而且还正式多了个元帅的名号,李隆基只觉得心头那股气再也顺不过来,竟是再次昏了过去。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杜士仪居然抽身而退,又到前方带兵去了,这无疑再次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费尽心机利用重病不起把杜士仪召唤回来,可到头来却不但把自己赔进去了,还闹出了一桩牵连无数的大案,又让群臣拱出了一个南阳王!

南阳王李係是谁?

并不仅仅是一个李隆基发出这样的疑问,就连长安城的很多官民百姓,也一样有这样的疑问。尽管那是李亨剩下诸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可当初李亨被囚,广平王和建宁王四处奔走,却没见这位南阳王出面为君父喊冤,在很多人看来,这么个皇孙甚至还不如出身杨家的广平王妃崔氏有血性。更有人认为,天子还有众多皇子,不应该在皇孙之中择选东宫,如颖王这样素有才名的皇子,方才是东宫最好的人选。

颖王自己倒不曾跳出来和侄儿争,可之前得到天子驾幸的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却哪里甘心让只是东宫一介宫人之子的李係坐在头顶上。出不了十六王宅的他们便一日一疏往上送,一时间,整个长安城中议论纷纷,一片鸡飞狗跳,而御史台中勘问犯人的那批人更是让无数人为之焦头烂额。

留下一个乱糟糟的长安,杜士仪此时此刻却已经再度出了潼关。和来时身边只有百多人相比,此次他回程时,除了阿兹勒的六百余前锋营随行,还多了一批自请随扈的关中豪侠儿,约摸两百余。若不是长安城中马匹不够,他又不可能再去天子诸厩中调用马匹,只怕主动跟从的人还要更多。这些人正是听闻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得知他不留下掺和立储那一档子事,而是赶回河北主持战局,心中感动,故而从京畿道各地汇集而来的。

他身边的实力既然充分,也就不担心其中被人有意掺杂进了沙子。他从阿兹勒那里调来了十名精锐老兵,放下去编练这些投效的勇士,而自己但凡饮食起居,则全都是和麾下兵员一起。河洛因为安禄山之乱,崤山南北道上那些曾经繁华的驿馆遭遇重创,至今还只是刚刚恢复了信使功能,接待往来官员却是力有未逮。所以,他只是黎明出发,沿途路过州县补充口粮,或干脆露宿,或借民宿休息一夜,如此周而复始,只用了数日功夫便抵达了卫州汲郡。

汲县北临河东,南至河洛都只有一日路程,在此前一度是河东、朔方以及安北三路兵马屯驻之地。然而如今,大军已经打下了邺郡汤阴县,主力也就随之前移,留守汲县的只有两千余人,确保粮道以及后方安全。然而,当抵达这里时,打前站的阿兹勒便发现,城门盘查的守卒不是垂头丧气就是无精打采,甚至连城头巡视的兵卒也显得蔫蔫的。甚至他这一行十数人快要到城门时,这里的反应仍然迟钝得很。

“带我去见驻守邺郡的主将!”

见阿兹勒勒马一停,便高声喝出了这么一句话,方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迎上前来。待要查看阿兹勒的身份勘合时,却突然看清楚了那安北前锋营的旗号。一时间,他猛地嚷嚷了一声,城下顿时高声喧哗了起来,城下的人亦是一片骚动。须臾,阿兹勒这十几骑人顿时被人紧紧围在了当中。

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阿兹勒顿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手不知不觉地按在了腰边刀柄上,可紧跟着听清楚这些人七嘴八舌问出来的话,他方才为之释然,可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

“你们安北前锋营不是留守长安吗?”

“是不是那昏君真的害死了杜大帅!”

“你们怎么连杜大帅都护不住,这安北前锋营铁钎的名声难不成是白给的不成!”

遭到这样的群起而攻,阿兹勒没有吭声,他的部下却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脾气最暴烈的老卒便恼火地凌空虚挥马鞭赶人,口中大骂道:“大帅就在后军之中,马上就要到汲县了,尔等什么居心,竟敢诅咒大帅!”

听到杜士仪就要到汲县了,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人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杜大帅真的要到了?”

“自然当真!我乃安北前锋营主将杜随,义父马上就到!”

这一次,众人终于信了。随着城下的人高声叫嚷着这个好消息,城头上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紧跟着,阿兹勒等人竟是如同凯旋之师一般被人簇拥进了城。尽管领受了这样极高的待遇,可阿兹勒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新乡守军前后态度犹如天壤之别,难道前方的情形真的糟糕得无以复加?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叛军散布的流言?

第1202章 见杜则喜,人心向背

当杜士仪后队近千兵马进了汲县时,他方才从阿兹勒口中得知了前方的战况。送到长安的战报相当简略,可实际上的严峻程度却是严重好几倍!

两个月之前,张兴率仆固同罗二部联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奇袭先下妫州,驻兵居庸关,直接使得幽州震动。被安禄山任命为范阳节度使的贾循原本就不甘从逆,待到得知颜杲卿诱杀李钦凑,夺下井陉关,号召河北各州郡反正,而且还有一支安北偏师进入河北道,他就更打定了反正的主意,接到颜杲卿派人送的密信之后就开始筹划投降。然而,贾循虽说在平卢和范阳任官多年,可安禄山一直防着他这个资历极深的宿将,所以他虽任节度使,却是掣肘重重,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睛很多。

在觉察到他的这一心意之后,别将牛润客随即先下手为强,软禁了贾循,幽州亦是震动。打探到这一情报的张兴本待趁此进兵,熟料檀州密云郡守军倾巢而出,使他不得兼顾。而此前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因为安禄山的命令,率军回援河北,两路大军总计五万余人。得知幽州有变,史思明竟是丢下所有大军给蔡希德,自己轻车简从,只带精锐千余人抄小路赶回幽州主持大局。于是,张兴竟兵阻居庸关动弹不得。因蔡希德兵锋直指常山郡,发出了屠城令,河北各州震怖,仆固玚率领的另一支安北偏师遂打消了此前一奇一正直取幽州的打算,干脆退守常山。

平卢侯希逸虽是举起义旗,但蓟州渔阳郡还驻扎有安禄山嫡系重兵,两相对峙,同样是彼此僵持不下。

而安庆绪和阿史那承庆、严庄以及李归仁、安守忠等,率领从河洛仓皇退却的大军,则是在相州邺郡筑起了又一道防线。按照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程千里商议的决定,大军本待直取安庆绪占据的邺郡安阳城,然而,在几次击败出击的叛军之后,叛军便龟缩不出,而因为杜士仪被召回长安迟迟未归,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定计,趁着交战之际,派人在邺郡四处大肆宣扬天子疑忌功臣,已经将杜士仪害死于长安的消息,一时唐军之中军心动摇。

在夺取邺县的大战中,程千里轻敌冒进,竟是中了伏兵,若非郭子仪仆固怀恩援救及时,程千里自己都险些丧命。而因为这一场败北,叛军乘胜追击,原本拿下的邺郡汤阴县都险些丢了。而且各种流言越发严重,新乡守军方才如此士气低落。

杜士仪在离开长安之前,已经尽可能往严重的方向估计河北战局,此刻得知情势竟然比自己想象得更加严峻,他没有答应新乡守将的竭力挽留,当下决定留下那些尚未真正成军的关中游侠儿在此继续编练,同时下了禁口令,不许提长安之事,随即带着阿兹勒及剩下的前锋营将士连夜北上。

一夜赶路,当他这一行数百人抵达汤阴县城下时,却还是满天星斗,第一缕晨曦尚未从东边升起,城头上点着的无数火炬异常醒目。

这里的守军却比汲县那边警醒得多。一发现这支来自南面的兵马,城头便立时有人前往城中报信,同时又有人在城墙上来回奔走,但只见刀枪无数,竟没有因为人是从南方来而放松警惕。当借助天边终于出现的晨曦,以及城头火把的光芒,看清楚其中那一面高高飘扬,绣着杜字的巨幅大旗,城头上顿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随之就放下了好几个吊篮。这吊篮却并非为了放人上城墙,而是就这么从城头放下来好几个人。

几个人疾步赶到这支兵马面前之后,见这里亦是倏忽间亮起了无数火把,那些旗帜中间赫然还有一面是安北前锋营杜,其中一个老卒立刻高声问道:“敢问真的是杜大帅到了吗?我乃仆固将军麾下队正聂合,求见杜大帅!”

听到是仆固怀恩麾下,正在前军的阿兹勒便跳下马来。虽说此前都在安北牙帐城,可他也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当即举起火把仔细审视了一下这老卒,倒是觉得面善,只对方不报名,他还真的叫不出名字来。然而,他自己当初却是极其有名的,那老卒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当即又惊又喜地问道:“真的是前锋营杜将军?你不是留在了长安吗?”

“长安有小郎君统带飞龙骑,我这些人留在那里就废了,因此大帅便调了我来。”

阿兹勒也不多解释,示意来人跟随自己,很快穿过重重人马,来到了中军帅旗下。聂合看清那些牙兵簇拥的中年人,心里最后一丝怀疑终于为之尽去,单膝跪下行礼时,竟是喜极而泣:“若是城中上下得知大帅归来,定然士气大振!大帅,军中甚至商量要送万人联名血书回朝,请陛下把大帅派回来!连日以来城中什么流言都有,仆固将军,还有郭大帅和程大帅弹压再三,也只是让三军上下稍稍安心,大家全都盼着大帅!”

“你不要急,慢慢说。”杜士仪示意阿兹勒把人搀扶起来,这才细细询问城中情形。

他曾经担任了十多年的朔方节度使,即便如今郭子仪升任节帅,但他在朔方兵马之中的威信绝不亚于他在安北牙帐城。然而,他固然兼领过河东节度使,在河东云州代州还有极高的威望,可此次程千里所带兵马主要是太原城中的天兵军,所以这样的谣言甚至让河东兵马军心大乱,他着实有些意外。等问明白河东军是因为王忠嗣之前的遭遇,因此及彼,深信他是为李隆基所害,故而因此军心不稳,他顿时禁不住苦笑连连。

不等聂合回城报信,不过一刻钟功夫,汤阴县城门便已然大开,竟是一骑绝尘而来,后头才是数百人的大部队。来者以一种毫不减速的蛮横直接冲到前军跟前,随眼一扫后便怒喝道:“我是仆固怀恩,让路,我要见大帅!”

这样的做派,这样的怒吼,谁还敢拦?可这一次,众人刚刚让路,仆固怀恩就只见那边厢已经有人策马而来。尽管在这刚刚蒙蒙亮的天色中,他只能隐约看到来人骑在马上的一个轮廓,可他在杜士仪麾下效力了将近二十年,本能地认出那是谁。他死死捏紧了缰绳,让坐骑小跑了几步,等来人越来越近后,他终于忍不住滚鞍下马,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来人那匹马的辔头。

“大帅……”

“都是当祖父的人了,一点事就沉不住气!”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虎目泛红,便也下了马来,板着脸说道,“叛军那些流言也能相信?昏了你的头!现如今叛军不得不退回河北苟延残喘,最希望的就是我们自己窝里斗,你和子仪还是儿女亲家,程千里也是最懂得是非进退的人,只要精诚合作,邺郡那点叛军就算兵马再多,又何足为俱?”

尽管杜士仪一见面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可仆固怀恩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流言实在是来得太过汹涌,他几乎都要错认为那一切是真的,每天在弹压军中的同时,他自己都想过,是不是要调转马头带人杀回长安去,给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君一个好看!所以,他讪讪地笑了笑后,便退后一步单膝跪下谢罪道:“大帅,是我之前治军不力,只要大帅回来就好了。”

“你啊你啊!”杜士仪无可奈何地上前亲自将其扶了起来,却见不远处城中兵马渐次停下,只有一骑人径直行来。等到人已经近了,认出那正是郭子仪,他就一拍仆固怀恩的肩膀道,“上马,去迎一迎子仪!”

和仆固怀恩一样,郭子仪近日以来,同样是心力交瘁。之前那一败,程千里轻敌冒进固然是一大原因,河东兵马此前因为王承业的缩头乌龟而无有寸功,这次卯足了劲想打翻身仗,却是另外一大原因。这一败之后,谣言铺天盖地,军中人心愤怒,士气低落,而他自己也心情沉重,每天强打精神鼓舞军心,身体疲累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精神和心灵背负的沉重压力。

如今杜士仪这一回来,无疑意味着长安城中并没有发生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幕,他甚至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那近日以来微微佝偻的腰背都挺得笔直。

“大帅……”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从汲郡到汤阴,我已经听了太多的坏消息,走,进城!眼下还没到卯时,传我之令,卯正于汲郡太守府聚将,不得有误!”

杜士仪尚未进城便先行传下这样的军令,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全都精神大振,响亮地应了一声。等到两人匆匆回还,向其他跟出城来的将士宣示这个好消息,那最后一丝低落沮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杜士仪都已经回来了,谣言不攻自破,邺郡的那些叛军们,全都洗干净脖子等着!

而进城的路上,阿兹勒却不禁策马靠近杜士仪,低声问道:“大帅,之前长安城发生的那些事……”

“你给我传令上下,守口如瓶,不许透露半个字!”如果没有之前的程千里兵败,也没有谣言对军心的动摇,杜士仪并不吝惜给李隆基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再泼上一桶脏水,可现如今情势严峻,一切都得给未来这场战事让路。他严厉地看了一眼阿兹勒,一字一句地说道,“如前锋营中有散布这些消息者,杀无赦!同时给我派人回新乡,严令禁口,不许再提此事,违者一样杀无赦!”

第1203章 主心骨回来了

清晨的汤阴县廨前,此时此刻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军士都身姿笔直,神情振奋,和前些日子士气低落时大相径庭。不时有军中将校策马疾驰而至,在门前匆匆下马后,彼此小声交谈两句后就快步入内。和军士们一样,他们也都是表情惊喜,神采飞扬,偶尔甚至还能听到难以抑制的笑声。等到百多人陆陆续续聚集到县廨那座正堂前,也不分什么朔方安北河东军,认识的三五成群全都聚在一起。

因为如今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很快就传来三声云板响,外间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各自按照所属列队,一时偌大的院子里出现了整整齐齐三个方阵,军阶由高到低,鱼贯而入进了大堂。尽管已经天亮了,可室内外却还有些光线差别,进来的人无不先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这才看到了大堂中那四个人。这其中,程千里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下颌处还留着一道深深刀疤,整个人略显疲惫,仆固怀恩则是一脸轻松,郭子仪则面上微微含笑。

而居中坐在正堂主位上的人,正是杜士仪,谁也不会认错!

被众多目光聚焦的感觉,杜士仪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中有关切,有惊喜,有征询,有如释重负,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微微颔首,这才开口说道:“听多了谣言,现如今看到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各位也该放心了吧?”

刚刚接到命令火烧火燎地赶过来,此时此刻杜士仪却不是板着脸斥责之前的那个大败仗,而是如此闲话家常地起了个头,正堂中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尤其是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跟随过这位主帅很多年,深知他秉性的那些将校,更是习惯了这样如沐春风的说话方式。就连吃了败仗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河东军中人,此刻也都觉得心里一松。

“人都到齐了,便廷参吧。”郭子仪刚开了个头,却发现杜士仪对自己摆了摆手,随即就站起身来。

“我此次从长安启程时,已经受命为招讨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三军,想当初我也曾经兼领这三镇节度使,所以,我可以在此拍着胸脯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厚此薄彼。”杜士仪见堂上顿时为之喧哗了起来,其中多是惊喜的欢呼,他便抬了抬双手一压,这才沉声说道,“此前邺郡之败,是轻敌冒进,而此后军心不稳,是叛军流言,但究其根本,是朔方、河东、安北三军仍然各自为政。如今我既领命为元帅,首要之务,便是三军一体。”

尽管堂下诸将尚未行过拜见元帅之礼,但每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杜士仪的话,就连同样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郭子仪、仆固怀恩和程千里亦然。

“所谓三军一体,并不是说,你们就真的不分彼此了,也不是说,我要直接插手你们如何行军布阵,如何战场应变。论战阵冲杀,有我无敌,我自问不及怀恩;论用兵稳重,大敌当前岿然不动,我不及子仪;论胆色勇略,我亦逊于千里。但我杜士仪这些年中却先后节度朔方河东安北,人人道是名将,这又是为何?无他,知人善任,洞悉大局,论功行赏,绝无偏私!”

杜士仪这一番先抑后扬的话,众人听着非但不觉得偏颇,反而大多数人频频点头。就连之前刚刚吃了个大败仗的程千里,也觉得心头熨帖,分外感激杜士仪在这种时候弱化了他的败北,反而宣扬了他的胆色和勇略。至于同样被称赞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那就更加心情舒畅了。

“我虽说刚到河北,但也听说了一些战况,从前三军虽是合攻邺郡,但或者三军轮换,或者一军突击,即便打算突袭邺县和滏阳,可终究是因为窝着一肚子气,彼此之间自然就更谈不上听谁的,什么事都要妥协推诿,宝贵的时间就全都浪费了。诸位就不曾想过,此次这场大战,从河北到河洛,也不知道抛荒了多少田地,也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今年到了秋收的时候能够有几颗粮食?而如今我们在这里再继续耗下去,就不是战死多少人的问题,而是将来要饿死多少人的问题!”

杜士仪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所以,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令行禁止。倘若有违军令者,不论品级高低,斩!”

随着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相继起立应喏,程千里也连忙起身应了,阶下将校自是凛然齐声领命。

“第二件事,我抵达汲郡的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叛军既然敢宣扬我死在长安的消息,说不定他们军中上下也有不少人正有这样的期望,如此正好可以扫一扫他们的士气。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尔等立刻往邺郡宣扬一件事,就说安禄山已经死了!”

安禄山死了!

大堂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隔了许久,和杜士仪最亲近的仆固怀恩方才迟疑地开口问道:“大帅,此事当真?”

“叛军之中,早有人心生异志,这消息决计不假。尔等大可放心,安禄山不会像我这样诈尸,已经死了的人活不回来!”

这时候,诸将校方才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再也没有人质疑安禄山之死,每一个人都认为,杜士仪既然能够这么说,那此事必定是铁板钉钉毫无疑问。憋屈了这么久,压抑了这么久,如今听到那个一手掀起叛乱,席卷河北道以及河南道都畿道,最终在洛阳称帝的叛贼安禄山已经死了,那就犹如暴雨倾盆多日却突然露出了阳光,足以教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杜士仪又宣布了包括不许骚扰平民在内的几条军纪,随即笑着坐下。这时候,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程千里方才率麾下将校正式廷参,行礼口称拜见元帅。此前杜士仪虽在实际上节制这三镇兵马,但却没有正式的名义,全凭多年的威望。此次他回京一趟,经历了一趟惊险,却得了个招讨元帅的名义来到河北,真正名正言顺,军心士气自然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受礼之后,他便没有再多留众多将校,只留了郭子仪三人下来。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可有下落?”

对于这三个先是入关中围长安,而后又被抛下守洛阳,城破之前突围逃走的叛军大将,杜士仪自然重视。可令他失望的是,无论郭子仪还是仆固怀恩,抑或最早赶到新乡的程千里,对这个问题全都只有摇头。

仆固怀恩甚至还补充说:“除却面目实在是受损太过严重,认不出来的之外,所有叛军尸首都经过了辨认,并不见这三人。也许,他们是逃到了邺郡,也或者是从河北各地的小道回到了幽州,当然更有可能,他们是在逃亡途中已经死了,只是尸首无法辨认而已。毕竟,叛军之中同样是山头林立,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从前都深得安禄山宠爱,如果安禄山死了,他们的嫡系兵马又已经全都拼光,即便他们肯屈从人下,也失去了价值。”

听到仆固怀恩从弱肉强食的角度来分析此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便沉声说道:“那好,除了宣扬安禄山已死的消息之外,给我再宣扬出去。如若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来降,我可保他们不死。”

郭子仪只是愣了一下,程千里却忍不住失声惊呼道:“杜大帅……不,元帅,这有些不妥吧?崔乾佑等三人也不知道杀戮了多少官军,而且他们兵围长安,迫得陛下一度西逃到马嵬驿,从陛下到长安军民,恐怕都恨他们入骨!”

“叛军如今在河北邺郡、范阳、常山、渔阳四郡,四面和我军形成僵持之势。虽则关中河洛已经完全平定,我大唐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兵马开来,但如今在河北的兵力分布却是极其不均,动辄就会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当此之际,让叛军自乱阵脚为上策,只是强行以兵力平推过去则为下策。崔乾佑三人若是来降,我若酌情使用,对于叛军来说,也是一种姿态,能够让他们不再动辄死战。至于陛下和朝中压力,我来扛!”

一直侍立在杜士仪身后充当亲卫的薛嵩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叹为观止。倘若杜士仪连兵围长安的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也能够承诺赦其不死,叛军内部一定会发生分裂!至于什么长安的压力,对于此次出发之前在十六王宅闹出了那样一件大事的杜士仪来说,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见程千里这才无话,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则是直接点头对此事表示认可,杜士仪方才回头看着薛嵩说道:“薛嵩,你自从降了之后,我也不曾交给你什么任务。你弟弟薛崿不是还在叛军之中?我给你一队三十人,你不妨自己去打探他的下落。除了他之外,你能够拉到多少叛军倒戈,我就算你多少功劳!”

薛嵩没想到杜士仪反手就塞给自己这么一个任务,脸上先是一白,随即又面露喜色,甚至没注意下头三位大将投过来的目光。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他当即绕到前头应喏一声,继而快步转身离去了。等他一走,杜士仪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此人的由来,又把李怀玉叫了过来。

相比薛嵩,李怀玉的根基在平卢,在军中资历还浅,他无论怎么想,也觉得杜士仪不会让自己也去招降叛军。可饶是如此,杜士仪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仍是错愕难当,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你在长安时,和薛嵩商量的破敌之计,说出来大家听听。”

第1204章 招降

杜士仪回来了!不但人回来了,而且如今官居讨击元帅,权领朔方、河东、安北三镇兵马!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于固守邺郡的安庆绪等人来说,还只是当头一棒,那么,对方反过来宣扬的安禄山之死,才是让他们真正惊惶失措的真正一击。安庆绪也好,严庄和阿史那承庆也好,这三个知情者当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长长久久隐瞒下去,可问题就在于,正当唐军把他们赶到了河北之际,如果再宣布刚刚登基不久的大燕皇帝陛下安禄山已经死了,这军心士气还要不要?

更要命的是,这种事自己宣布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从敌人那里散布出来的。当初是他们四处宣扬杜士仪被李隆基杀了,可眼下杜士仪已经安然返抵长安,然而他们现在能怎么办,去大变活人弄出一个安禄山来镇压军心?

“怎么办?严相国,阿史那相国,你们倒是给我出出主意啊!”

安庆绪还没有正式登基,更还没来得及称孤道寡,如今那层窗户纸被人一下子捅破,他只觉六神无主,最怕的就是军中发生哗变。可他这话一出口,就被阿史那承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军中有李归仁安守忠,他们当然会弹压,大王与其担心陛下已死的消息会对军中产生冲击,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付有了杜士仪的唐军!现如今不宜再分兵了。以我之见,立刻急令蔡希德,让他留一部分兵马牵制常山,然后立刻率主力南下和我邺郡兵马会合,集中全力和汤阴那边决战。”

可阿史那承庆话才出口,严庄便恼火地说道:“常山那边只不过数千兵马坚守,指日可下,相反邺郡这边高墙兵广,不虞有失。不若我等守城不出,然后令安守忠从滏阳发军北上和蔡希德合兵攻下常山,如此整个河北道就能完全合成一片。然后,大王就可以令蔡希德大军南下与我军合兵抗击唐军,然后易位换防,令其进驻邺郡,而我等趁机脱身,只要能回幽州,凭借大王身为陛下嫡次子的名正言顺身份,就可以登基为帝,号令幽燕诸军,胜负还说不准!”

“书生之见,严庄,你以为杜士仪的名声是白给的?邺郡一旦没了北边滏阳安守忠那支兵马,简直就是白送给杜士仪!而且,史思明是什么人?我们回到幽州,他是否会听我们号令还未必可知!”

见阿史那承庆和严庄竟是就这么争执了起来,安庆绪顿时傻眼了。他虽说不甘心被安庆恩夺去地位,但他有野心没手段,又是最没主见的人。平心而论,他当然希望不要在这邺郡独自面对唐军的兵锋,可要让他分兵去和蔡希德打下常山,他又担心蔡希德会趁机夺权。等到阿史那承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他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到严庄跟前低声说道:“严相国,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不如好好商量……”

严庄无奈地斜睨了安庆绪一眼,第一次生出了烂泥扶不上墙的感慨。安禄山打下洛阳后越发暴虐,甚至连他这个宰相也动辄遭到鞭笞,再加上战况不利,他只能拼死赌一赌,于是授意安庆绪出面,让李猪儿暗杀了安禄山。本想着能够扶持安庆绪做出一番事业来,可谁曾想阿史那承庆竟然这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暗杀之举,又横插进了一脚,而安庆绪竟然这么没用,关键时刻还要犹犹豫豫!

“大王安心休息吧,外头的事情自有我等去料理。我会去和李归仁安守忠商量的。”

甚至不耐烦和安庆绪敷衍太久,严庄便告辞离去。尽管此前李归仁和安守忠联手设伏,让河东兵马栽了个大跟斗,甚至连程千里都险些兵败被俘,可如今杜士仪刚到汤阴县,便扭转了唐军低落的士气,而后丢出安禄山已死这样一个大消息,反倒让己方为之军心不稳。即便幽州那边的战况还尚未陷入完全的不利,可一个牢牢钉在河北几条官道正中央的常山郡简直是如鲠在喉,不可不除,可阿史那承庆竟然还想着把蔡希德的兵马调过来先抵御汤阴之敌。

还不是因为看上了蔡希德那一支大军的实力,想要借机吞下壮大自己,可这时候是争权夺利的时候吗?

“相国!”

严庄刚走到外头,一个随从就快步迎上前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汤阴那边又放出消息,招降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那个杜士仪亲口做保,说是饶他们性命。”

“什么?”

这时候,严庄着实大惊失色。倘若崔乾佑等人还拥有大军,那么,杜士仪用这样的招降之计来分化叛军,那是很自然的。可现如今崔乾佑等三人就算活着,身边的人能有几十上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样的人杜士仪还要招降,简直便是千金买马骨,对己方释放出一个清楚明白的信号!

降者免死!

他本身就已经对叛军的形势极其不看好了,更何况奚族和契丹那边已经完全断了消息,据说是腹地被那位都播怀义可汗来了个大扫荡,如今军中奚人和契丹人早已经无心恋战。若不是这样回去家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授意安庆绪许下无数承诺,又大发了一批从洛阳抢掠来的财帛,说不定不知道有多少人当了逃兵!而现在杜士仪又招降崔乾佑三人,除了提防汤阴之敌来攻,竟还要加上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提防将兵叛逃!

严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史那承庆、李归仁、安守忠,叛军之中的高层文武全都知道了此事。崔乾佑三人当初都很得安禄山宠爱,所以看他们进兵关中后攻打长安不成反而灰溜溜回来,又狠狠挨了安禄山一顿鞭子,幸灾乐祸的人竟是占了大多数,他们亦是如此,可现在情形不同,如果崔乾佑三人真的被杜士仪招降了,军心必定大变。

随着这个消息四散,就连一贯和崔乾佑齐名,却与其不和的安守忠,本身不擅长这些玩心眼的谋略,可因为高尚托庇于其下,也搞明白了这招降令后头的文章。可还不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便传来了汤阴那边唐军仆固怀恩部发兵奇袭,驻兵愁思冈的叛军偏师只逃出了区区数十人!转眼间,唐军便再次兵临城下!

这是杜士仪返回前线之后的第一战,三军无不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当浩浩荡荡的兵马开至安阳城下时,杜士仪骑马立在帅旗之下,见城头叛军大燕旗号招展,刀枪林立之中,无数将卒的身影来回奔走,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看向了自己抵达安阳城后,从仆固怀恩帐下前来与他会合的虎牙。

“小薛既然已经平安脱身,那张牌也就可以打了。”

虎牙想到脱身到雍丘和自己会合的薛朝,不禁暗自赞赏这位薛氏子弟此次在敌后立下的功绩。尽管这不是斩将夺旗的大功,可保全官民百姓,方才是真正的大功。想到如今人已经拿着过所公验从河东经云州赶回都播去了,他很快就收回了思绪:“是,捏着此人那么久,元帅此次出京又将其带了出来,当然可以派一下用场。只不过,此人虽和安禄山关系至深,却多年留质长安,只怕叛军上下未必会因为此人在元帅手中,就因此投鼠忌器。”

“我要的不是他们投鼠忌器,只要能够进一步祸乱叛军军心,就够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命人叫来了李怀玉。见侯希逸这位年纪轻轻的表弟满脸忐忑,他就沉声说道:“既然是你出的主意,我给你十个大嗓门的军士,你押着安庆宗去城下喊话!”

李怀玉没想到杜士仪之前竟然是说真的,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此前在长安时,他和薛嵩二人被杜士仪硬塞了一个制定河北战略的任务,两个人只知道前线一部分战况,对于全局那是满脑子浆糊,哪里真能够想出什么对策,一来二去倒是彼此关系拉近了不少。

正是李怀玉眼看一事无成,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那就是把安禄山此前留质长安,却在关键时刻不见踪影的安庆宗给找出来,然后押到阵前劝降敌军。谁知道当杜士仪闲下来之后问起他和薛嵩,他硬着头皮说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当时杜士仪不置可否,竟然真的记在了心里,此次启程时,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逃逸已久的安庆宗和刘骆谷都给找出来带上了。他却还是到了汤阴之后,杜士仪让他对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说出计划时,方才知道杜士仪当真了!

“元帅……”

“还不快去?”

李怀玉之前看薛嵩领命去招降弟弟薛崿以及其他叛军时,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此时此刻却换成了自己叫苦不迭。见木已成舟,他只能无奈听从安排,带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安庆宗和刘骆谷以及十名军士,来到了全军正前方。

和李怀玉的忐忑不安相比,安庆宗和刘骆谷早已经认命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还没传到长安,刘骆谷就打算悄悄逃亡,可谁知道却被安庆宗发现了端倪,一定要让他带上自己和康夫人。刘骆谷无法,只能苦心孤诣地安排好了逃亡路线,谁知道那座他早年安排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宅院,竟是早已落入了别人的控制,他和康夫人安庆宗母子竟是自投罗网!被关了整整数月,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稀里糊涂就被杜士仪夹带在牙兵中到了这里。

就在他凄惶之际,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安公子,该你了!”

幸好这里有个地位比他高的安庆宗!

第1205章 雷声大雨点小

安庆宗见李怀玉面色不善地来到自己面前,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他只觉得双股战栗,甚至在马背上都有些坐不稳。他看了一眼刘骆谷,见这位父亲昔日重用的心腹无奈地别过头去,他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驱赶上前。等看到数百步远处的安阳城,他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等耳边传来了李怀玉的声音,他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这时候他只能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做!

先是颤抖地张开口叫了一声,发现那声音甚至不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楚,他的脸色顿时更加白了。可随着后腰突然被顶上了一件什么东西,他方才猛然打了个寒噤,当即高声大叫道:“我是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严庄和阿史那承庆等同谋暗害我阿爷安禄山,罪大恶极,尔等若还为自己的家眷子孙考虑,便立刻献城投降!”

也许是被吓唬得太厉害了,安庆宗这句话竟是爆发出了整个人的最强音,胆子竟是一下子大了。想到别人承诺可以保住他和母亲的性命,他见安阳城头上起了一阵骚动,便大声说道:“我阿爷一直都是大唐的忠臣,是被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煽动挟持,这才反叛朝廷!打下洛阳之后,严庄和阿史那承庆等人不满我阿爷不亲自发兵去打长安,于是就杀了他,又挟持了我弟弟安庆绪,他们实在是罪大恶极!”

安庆宗毕竟和弟弟安庆绪都是康夫人所生,对于早年失宠的康夫人来说,他们的兄弟之情是货真价实的。李怀玉给他的说辞,是把罪行都归咎于严庄和阿史那承庆,而把安庆绪说成了被挟持,甚至连安禄山都给开脱了几分,他哪里知道什么叫颠倒黑白,只觉得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此时此刻,已经声嘶力竭的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继而便带着哭腔叫道:“庆绪……二弟!阿娘和我都很想你,千万别再给那帮家伙骗了!”

迎风飒飒招展的朔方节度使帅旗之下,郭子仪策马而立,听着风中传来的安庆宗那喊话声,脸色异常微妙。然而,他身边的左厢兵马使浑释之却实在是忍不住了,纵马小跑几步过来到他身边站定,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大帅,元帅这是什么意思?先不说这安庆宗是真是假,这么演上一出戏,难不成安阳城中那些叛军就会杀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投诚?这也太儿戏了!”

郭子仪昨天听李怀玉说完这主意时,也觉得儿戏,可等到李怀玉一走,杜士仪和他、仆固怀恩以及程千里交底之后,他方才明白,这儿戏背后还潜藏着另外的缘故。安庆绪这支叛军占据的相州邺郡,以及如今正面临围城苦战的恒州常山郡之间,隔着洺州广平郡、郉州巨鹿郡、赵州赵郡这三个州郡。原本这三地全都响应常山太守颜杲卿的号召,举起义旗反了安禄山,可随着史思明和蔡希德大军开回来,其中部分州郡的太守县令力战不屈而死,还有一些官员则是带着义勇军投奔了颜杲卿。至于广平、巨鹿、赵郡三地,都落入了蔡希德手中。

可以说,如今处在纵贯南北以及横贯东西两条官道交界点的常山,已经成为了云集了河北道义旗火种的地方。毕竟,德州平原郡虽说自始至终就不曾丢过,可那里地处河北道东边,对于整个河北战局的影响实在是太小了!常山一旦破城,也就意味着河北叛军能够连成一片,故而邺郡这里不用强攻,最好的办法是用拖字诀,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所以,面对浑释之的抱怨,郭子仪只是微微一笑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当初在朔方时,元帅可没少用过这样的伎俩。”

浑释之世袭皋兰州都督,当然也是从朔方一步一个脚印提拔起来的。听到郭子仪这么说,想到杜士仪当初不动声色在漠北布局,最终让大唐的版图重新扩张到当年贞观全盛时期,他顿时为之哑然,许久方才闷闷不乐地说道:“可下头的儿郎们全都憋着一肚子火,眼看就能痛痛快快打上一仗,要真的就这样温吞水似的纳了降,岂不是大没意思?”

“谁说叛军就会这么快投降?”郭子仪远眺城头,这才沉声说道,“这第一阵由河东兵马担当,看来他们就要开张了!”

郭子仪觉察到叛军异动的时候,程千里同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伤势尚未痊愈,可他今次抢下初阵,就是打算亲自雪耻。他用完好的右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在此前一度遭受重创的河东兵马看来,这更是意味着报仇雪恨的最好机会!因此,当安阳城门一时大开,叛军从内中蜂拥而出的时候,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如雷暴喝:“杀!”

西域多勇将,高仙芝自己面相儒雅,打起仗来却很不要命,李嗣业更是上马能率马军,下马能将陌刀军,而程千里则是但凡打仗都不惜涉险,人送外号程大胆,所以对于高仙芝当初曾经骂他像妇人那样爱告状,他一直视之为奇耻大辱,只可惜离开西域后就一直没找到证明的机会。可现在,他刚刚遭遇了被人伏击大败的另一场奇耻大辱,因此在出击之后,他竟是如同猛虎出柙一般,不顾伤势身先士卒,甫一接阵便将头前一个叛军一刀斩落马下!

主将这样神勇,麾下河东马军自是个个争先。程千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三千马军蛮不讲理地撞入了敌阵之中,竟是直接压制住了那些出城迎击的叛军,让后续军队竟是没办法立刻出城迎战。面对这样的乱局,城头上督战的阿史那承庆面色铁青,正要喝令身边将卒放箭,可当看到己方兵马和敌军交缠在一起,他顿时意识到,若是不分敌我,原本就已经一团混乱的军心只怕就会更乱了!

可他之前实在是没办法,若是让那个不知道是否安庆宗的家伙继续喊下去,城中恐怕要完全乱套了!

“传令,擂鼓,给程将军壮声色!”

眼见程千里气势如虹,杜士仪当即高声喝令,须臾,咚咚咚的战鼓声响彻战场,让本就是血肉沙场的战场上登时平添三分战意。

杀得兴起的程千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伤员,左冲右突,刀下竟无一合之敌,不知不觉之间,周遭亲兵骇然发现,这位主将从接敌到杀敌,一举一动仿佛都合上了那战鼓的节奏,整个人的气势竟始终保持在巅峰。而只不过是战鼓响起的这一刻钟功夫,他们身边竟是为之一空,那边厢的残敌已经狼狈从城门逃回去了。而每一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完全分不清楚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衔尾追杀,给我冲进城去!”

听到程千里竟是这么来了一句,其他人有的高声应和,有的则是有些犹疑。可就在这时候,鼓声骤然停止,紧跟着的却是示意收兵的鸣金声。长舒一口气的几个牙兵赶紧上前拦住仿佛还没过足瘾的主帅,原以为还要好说歹说,可不曾想程千里将沾满了血的到就这么用战袍下摆擦了擦,随即回刀归鞘,这才龇牙咧嘴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一场剧烈战斗,他左臂上和身上那些伤口肯定是迸裂了,不过真是痛快!

当程千里被众多人簇拥着回到中军时,一路走来,他见四周围的目光中再也没了从前的怀疑,相反都多了几分敬重和佩服,尽管已经浑身酸软,身上伤口更是痛得厉害,但他却觉得分外值当。这一仗他未必非得亲自出马,可是,他是因为在河东驱逐走了王承业,这才坐上节度使这个位子的,除了此前从怀州东行衔尾追击叛军时稍有收获,此后就是这邺郡安阳城下一场大败仗。如果这次他不能亲自出面挽回士气,这个节度使还怎么当?

因而,当到了杜士仪面前时,他在马上躬身一礼,神采飞扬地说道:“初战得胜,特来向元帅复命!”

杜士仪笑着一点头,令人捧上一袭锦袍上前,换下了程千里那一件破烂的大氅,这才沉声说道:“传令下去,攻城!”

郭子仪、仆固怀恩和程千里三人此前便曾经一度屯兵于邺郡西南的愁思冈,因为程千里在安河北面中伏,方才不得不兵退汤阴休整。而在此期间,郭子仪早已命人搜罗各式攻城器具,再加上缴获了叛军此前北逃邺郡时丢下的不少辎重,因此当攻城令下时,但只见城内城外箭石如雨,真正投入攻城的兵力却很少,不过甫一接触便退了下来。

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势头,这时候全都赶到了城头的严庄等人自然不会忽略。李归仁便沉着脸说道:“杜士仪这是围城打援的把戏!”

“那我们据城坚守就是了。横竖邺郡墙高粮多,无惧围城。滏阳的安将军也不会轻易发兵。”

田承嗣此前在发兵援雍丘不成,又打探到李归仁大军突然往白马讨击什么吴王李祗,他便立刻敏锐地带兵跟上,这才没有和其他倒霉的叛军将领一样,成了三路大军刷军功的标靶,顺利跟着退到了邺郡。然而,此刻他话一出口,却只见面前的严庄阿史那承庆两个宰相也好,李归仁这个曾经深受安禄山器重的大将也好,全都是脸色发黑,他一下子便醒悟了过来。

固守安阳是不错,可被杜士仪那样一闹,又被程千里大败出击马军,城中士气低落,军心已然不稳!

第1206章 潜入和策反

邺郡近四万叛军,半数在安阳城中,剩下的则是屯兵北面的邺县以及滏阳。其中,安守忠领兵万余屯于滏阳,一面可以保证随时出击援救安阳,一面则是防范北面的蔡希德。滏阳原本是磁州州治,武德年间甚至还设有总管府,但此后则渐渐式微,到了贞观年间,磁州甚至被废,其下三县,州治滏阳以及成安县划归相州,也就是如今的邺郡,而邯郸县则是划归洺州,也就是如今的广平郡。

历经大唐开国百余年,滏阳户口较之武德年间有了大规模的增长,因此,安守忠在驻守此地之后,强行在四乡抽丁入伍,同时又加强城防。即便如此,因为不时有到四乡抓壮丁的军队回来,城防要说真的十分严密,却也未必尽然。然而,安守忠早早嘱咐派出去的小股兵马,抽丁的时候务必要对方能够说河北本地话,如有外乡口音,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此时此刻,又一队抽丁的兵马从城外回来,懒懒散散的赶着几百号衣衫褴褛的平民。这些平民之中虽也有青壮,但也有老人和半大小子。当从城门洞中进去的时候,人群中间的一个中年汉子突然扭头四望,满是泥灰的脸上,一双眼睛灿若晨星。进城之后,他趁押送的兵马一个不留意,突然弄开绳索拔腿就跑。他这一跑,不少同样被抓来的平民们群起效仿,一时间乱成一团。

然而,安守忠驻兵滏阳的这一个月中,抽来的丁状试图逃跑,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那些将卒也只是怒骂了几句后,立刻拍马举刀开始四下抓人,甚至还有叛军在马上笑呵呵地搭弓上箭,瞄准了逃散的人射了过去,间或有人惨叫倒地,反而引起了一阵阵哄笑声。

然而,第一个逃走的中年汉子却极其熟悉这滏阳的路途,几个急转弯,又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将里头的小袄迅速反穿之后,又抹了一把脸后,他就变了个模样,除却光着脑袋,他看上去竟是像足了一个寻常的叛军!

此刻追兵堪堪而至,他却反而快步迎上前去,愤怒地叫道:“我是刘校尉的人,那个家伙竟然抢了我的马!”

听到那纯正的幽州口音,几个追兵顿时嘻嘻哈哈了起来。其中一人甚至还讽刺道:“逃跑第一刘校尉?怪不得这么怂!看我们把那家伙追回来!”

见几人纵马飞驰而去,那中年汉子方才如释重负。他一看左右,立刻拐入了一条巷道。等到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然又换了一身打扮。这次却是一身伙计衣裳,整身衣裳都是从酒肆里偷来的。如此小心翼翼摸到了他想要找的地方,他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这里并没有什么人监视,顿时放下了一颗心。他在同一个里坊中找了个地方先行藏身,填饱了肚子后,等天黑时方才再次悄悄闪了出来。

这是一座不过两进的小院子,大约是因为里头的人地位有限,而且滏阳又是在叛军控制之下,里里外外总共也就是十几个兵,甚至连值夜的人也不上心,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条黑影悄悄从身边闪过。当来到了正中央的屋子前,他先是把耳朵贴在门上稍稍倾听了片刻,随即就把心一横,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么晚又有什么紧急军情?每天就是折腾折腾再折腾,以为我阿兄不在了,我薛崿就好欺负不成!”

听到里头这陡然传出的大嗓门,来人大吃一惊,慌忙一把推开门后闪了进去。他反手把门关上,立刻低声叫道:“崿弟,是我!”

屋子里正中大案后斜坐的薛崿见有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本待喝骂,听到这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弹了起来,就这么赤着脚快步上前,等到了对方面前,他一把抓住人的臂膀,仔仔细细审视了老半天,这才猛地开口叫道:“阿兄,真的是阿兄!都说你死在雍丘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轻点,别惊动了外头人!”

薛嵩对于薛崿的激动却显得很紧张。果然,因为这屋子里的动静,外头立刻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一个闪身躲到了屋子角落,而薛崿则是立刻大步走到了门前,把门一拉就怒声叫道:“怎么回事,难不成又是安将军命我巡夜?”

“校尉,不是你在屋子里叫嚷什么……”

“我是听到外头又有人吵闹,去看看,然后把门锁了,今天晚上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理会他们!惹恼了我闹将起来,大家一块倒霉!”

见薛崿一副怒气冲冲豁出去的表情,一帮军士都是跟了他许久的,当即闹哄哄答应之后,渐渐散去。见院子里总算又安静了下来,薛崿方才连忙关门,扭头一看便发现角落中的薛嵩已经到了一方坐榻上一屁股坐下,却是满脸疲惫,他快步上前紧挨着兄长落座,低声问道:“阿兄,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既然逃出来了,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如今人人都说你死了,你如若贸然现身,只怕那些本就看不惯我兄弟的人更要落井下石!”

“我要是真只是侥幸逃脱一劫,怎会不来找你?你我兄弟,我也不瞒你,雍丘之战,我败得惨了,落在了那位固安公主手里。”

意识到兄长的意思是曾经一度被俘,薛崿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到听薛嵩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这些天的经历,他面上表情变幻不定,尤其是得知兄长竟是在杜士仪身边呆了许久,薛崿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阿兄这次潜回见我,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打算重归大燕,还是……”

“大燕?安禄山都已经死了,还谈什么大燕!”薛嵩见薛崿眉头紧皱,似乎还有点不相信,他就把自己从杜士仪那所知的安庆绪和严庄勾结暗杀了安禄山,并杀死了段夫人和安庆恩的事一一道来,随即方才苦笑道,“杜士仪实在是老到,打探到这些消息之后,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回了河北之后,面对新败的唐军,却突然高调宣布了此事,而后又把安庆宗这张牌给祭了出来!现如今,安阳城中守军恐怕人心惶惶,未必顶得住多久。”

“这么说,阿兄是认为,大燕恐怕不行了?我们需得立刻改换山头?”

“如果杜士仪此人只是愚忠,还能指望朝中那位陛下因为忌惮他功勋横加掣肘,于是给安庆绪等人留下喘息之机,可他的心机手段……”薛嵩隐姓埋名在长安呆的那些日子,虽说严禁随意离开宣阳坊杜宅,可那些大消息他还是都知道了,包括十六王宅那场变故。尽管杜士仪看似只是未雨绸缪通知了一些人,其他的什么都没做,可如果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如果不是算准了永王李璘的行动模式,如何能够大获全胜?

薛崿满脸不解,薛嵩却也不想解释太多,他眼下还不能确定杜士仪对自己的态度,既然决定了降唐,他就不能让心计远逊的弟弟涉足太深。于是,他勉强笑了笑,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士仪甚至不怕我跑了,只派了三十个会说河北方言的随了我打探,等进城时只是我孤身一人,其他人都回去了,足可见他对于邺郡这一仗有十足的把握。崿弟,你实话对我说,安守忠如今驻兵滏阳,你有把握拉到多少人?”

“阿兄,不是我推搪,安守忠的为人秉性你是知道的,之前因为我曾经跟着侯希逸出使都播,都播反水,侯希逸也反了,我已经早就被怀疑了,如果不是我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再加上顾忌伯父和阿爷兄弟先后节度幽州,颇有一批老部将,只怕我早就没命了。现在不说别的,就连外头那十几号人,我都不敢尽信,更不要说安守忠麾下那些人。”说到这里,薛崿便咬牙切齿地说道,“只可惜阿兄你的嫡系兵马全都被打散,否则我兄弟俩就能夺了这滏阳!”

也算是投名状!

尽管弟弟所说的状况处境很糟糕,但薛嵩却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气馁:“那好,我之前打探到一些邺郡兵将的情况,但到底滏阳城中有些什么人还不太清楚。你给我解说解说,我们随机应变,看看有没有可趁之机!”

这边厢兄弟二人秉烛夜谈,那边厢滏阳县廨中,安守忠也接到了邺县传来的安阳告急消息。知道安阳城已经被围困到连信使都派不出来的地步,他自是心烦意乱,可更让他惊怒的,则是杜士仪命人大加散布的安禄山已死,以及失踪数月如今却突然在唐军之中现身的安禄山长子安庆宗!

自从退守邺郡之后,因为安禄山始终不曾露面,他也曾经隐隐怀疑过这位大燕天子是不是有什么不测。他因为和安禄山同姓,因而登基之后就被封齐王,潜意识中和安禄山不但有上下之分,还有一种亲近感,可安禄山登基之后脾气越发暴虐,虽然他封了王,可感受却反而不如从前。可不论如何,对于大燕来说,安禄山毕竟是一面旗帜,可现如今这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只怕对于河北各地的叛军来说,全都是当头一棒。他到底是该去救安阳的安庆绪那些人,还是做其他打算?

“大王!”

安守忠随口叫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亲兵便推门而入,拱了拱手就低声说道:“蔡希德从常山石邑派来信使,求见大王!”

第1207章 不破之城

常山郡州治真定城被四万叛军围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多月。尽管颜杲卿招募了众多团练兵,麾下又有河北其他各郡县投奔来的文武官员,以及不愿意屈从安禄山的燕赵勇士,可在经历了一天又一天的残酷攻防战后,他唯一庆幸的是,安北那支偏师及时回援,这才能够堪堪支撑了这么久。可是,真定并非长安洛阳那样的坚城,如今又不是数九寒冬,不能泼水成冰,阻止敌军攻城,他们能做的竟只有日以继夜,用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把敌人赶下城头!

“多少天了?”

傍晚时分,站在满是尸体和伤员的城头,突然听到颜杲卿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胡子拉碴脸色消瘦的袁履谦低声说道:“第四十三天了。”

“四十三天……呵呵,每天晚上合眼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否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每坚持下来一天,我都会在想,活着真好。”

颜杲卿的脸上异常苦涩。随着安禄山先后派出大军回师河北,处于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上的常山真定城,就成了叛军一定要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派人去联络安禄山任命的范阳节度使贾循,可贾循却因为事泻被杀,史思明及时赶回幽州主持大局,而邺郡兵马拖住了唐军三路兵马,真定被蔡希德大军围困,便成了一座实际意义上的孤城。各地举起义旗的郡县主司都只是仓促招募了团练兵,可这些从未经历过战阵的民壮又怎么是叛军的对手?仅仅是数日,深州饶阳郡、定州博陵郡、易州上谷郡便先后为叛军所破。

不但如此,他早就得知有太原一支偏师进驻井陉关,可蔡希德重兵屯驻西路,可既然至今不见河东援军赶到,那就意味着西面的一线希望也已经很渺茫了。

袁履谦见颜杲卿面色枯槁,整个人从围城到现在,瘦了不下一二十斤,他只能劝慰道:“如今河东朔方安北三路兵马已经逼近邺郡,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一定能够等到他们来援。”

“你我共事那么多年,你就别说这些安慰我了。我问你,自从守城至今,死伤多少?”

袁履谦登时面色大变,在颜杲卿的目光逼视下,他方才苦涩地说道:“招募的团练兵总共八千,这一个多月就战死了不下两千四百余人,伤者超过四千。这还是多亏了安北兵马训练有素,承担了最大的压力,可刚刚仆固将军告诉我,安北军中累计也已经战死了八百余人,余下的几乎人人带伤。”

“这就是了,能够坚持到现在,简直是奇迹!”颜杲卿长叹一声,当一队从城中招募来的百姓将阵亡将士的尸体从城头抬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尽是水光,“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心急了?倘若不是因为我迫不及待举起义旗,号召各州县相从,只有安北两路一奇一正安北大军突袭河北,安禄山也许不会火烧火燎派了那么多大军回来,也许不会让如今的常山郡变成一片焦土,更不会让真定百姓如此受苦。我只消虚与委蛇,暂待时机,不要在乎一时之污名,到时候在叛军背后捅上一刀就行了!如此,也不会累得你家大郎……”

听到颜杲卿说起儿子,袁履谦登时面色大变。蔡希德大军围城的时候,就曾经在城下宣扬,破城之时,定要将此前被安禄山带走的二人长子以及他们全族凌迟于城下,甚至还发出了屠城令。如果不是仆固玚的四千兵马压住阵脚,只怕城中早已乱了。如今,他们的儿子生死未卜,而眼前面对的压力越来越大,更让人绝望的是,不久之前叛军着力宣扬的杜士仪已经遇害于长安的消息!

“仆固将军来了!”

仆固玚从前也曾经跟着父亲仆固怀恩南征北战,战功无数,尤其是和回纥的一战中,他和仆固怀恩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回冲杀死战不退,硬是牢牢拖住了磨延啜的主力,为大军赢得了取胜的宝贵时间。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好不容易赢得的独当一面机会,换来的竟是死守常山真定城!眼睁睁看着叛军一次又一次攻上城头,眼睁睁看着跟着自己建功立业的族人和部下倒在面前,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心生后悔,当初不该跟阿古滕抢这偏师主将的位子。

然而,已经被连番杀戮磨砺得心肠冷硬的他,此时此刻见到颜杲卿和袁履谦时,口气却和吃了块爆炭似的毫不客气。

“颜使君,我有一件事憋了很久,不得不问你,听说你是安禄山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才从一介参军到节度判官,再到如今的一郡太守。他既是你的恩主,你又何必星星念念为了朝中那个昏君,非得丢下安禄山许诺给你的高官厚禄,反他娘的?”

如果换成别人问这样的问题,颜杲卿一定会疾言厉色呵斥上去。然而,他很明白,这些天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叛军的仆固玚之所以说这话,并不是讽刺他,也不是因为想向叛军投诚,而只是因为听到叛军宣扬的那个消息后,心中的那一腔愤怒。于是,他只能苦笑一声,竭力用最缓和的口气说道:“安禄山对我是有知遇之恩,可仆固将军别忘了,他又是受了谁的知遇之恩?如果不是陛下一次次提拔他,哪里有他的今天,他又哪里记得陛下的知遇之恩?”

“哼,那个昏君是瞎了眼,张守珪这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就因为麾下出了个假造军令的部将,自己又一念之差谎报军功,竟然是就这样把人给贬了,倒是让安禄山因此混得风生水起,最后竟是当上了三镇节度使!如今我家杜大帅收复长安洛阳,挽狂澜于既倒,却还要被那个昏君疑忌!如若叛军所言是真的,大帅有个三长两短,他日若是能够守住这常山真定,我定要提军杀回长安,上金銮殿当面质问那昏君,他到底配不配当这个大唐天子!”

城头上此时此刻远不止颜杲卿和袁履谦,还有不少将卒跟着仆固玚上来,可听到仆固玚口口声声的昏君,连日以来见了太多袍泽死伤的他们竟是没人站出来指斥他的大不敬。有人蠕动着嘴唇,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不自觉地吞了回去。

叛军在城下喊话时宣扬的杜士仪已死之事,实在是让人太心寒了!

“仆固将军,叛军所言岂能当真?如果真的因此生恨,那就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颜杲卿只能勉为其难如此解释了一句,见仆固玚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了,他方才沉声说道:“我颜杲卿之所以不受叛军的高官厚禄,而是举起义旗反了他,是因为忠义。这忠不但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大唐!安禄山若是真的能够治军以德,抚民以恩,我也许还能背弃仁义礼智信暂且从了他,可他用不从者诛三族来胁迫幽州文武,此次贾循及三族又因为打算反正投降而悉数被株连,这样一个人若是坐了天下,那只会是比昏君更可怕的暴君!”

颜杲卿嘴里第一次吐出昏君这个字眼,就连袁履谦也不禁为之侧目。尽管知道这只是泛指,并不是这位常山太守真的违礼指斥天子,可他还是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河北生灵涂炭,常山尸横遍野,长子生死未卜,再加上铺天盖地的流言,纵使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何况颜杲卿?

“那好,就冲着你颜使君这句话,我和麾下儿郎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守住常山。希望真的能活着看到大帅那面大旗出现在真定城下!”

仆固玚撂下这话,这才对左右说道:“传令下去,让日间守城的人全都下去休息。如果有赖着不走的,赶都把他们赶回去,不怕死是好事,但送死就不必了!夜战这种勾当,还是交给我们这些打仗惯了的人!”

一个多月的浴血并肩奋战,坚守不退,仆固玚以及麾下这数千仆固部勇士,早已经完全被真定城中父老乡亲接受,更赢得了他们的敬爱。每逢他们轮班休息,总有无数百姓送浆水,送饭食,甚至还有未婚女子慨然许嫁,希望能给那些独身的男儿留后,因为对于他们不但每日承担上午的半日防御,还要再防御夜晚敌军的偷袭,每一个军民都心中感念。尤其是刚刚还听到仆固玚怨气冲天大倒苦水的颜杲卿和袁履谦,此时能做的只有深深躬身行礼而已。

然而,就在颜杲卿和袁履谦打算下城回太守府,抓紧时间处理一些最紧急的事务,从抚恤死伤再到统计补给兵员等等的时候,他们陡然之间发现叛军之中欢声雷动,紧跟着,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就只见一面异常醒目的大旗被打了出来。

安!

颜杲卿登时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安禄山亲征?”

不但颜杲卿,袁履谦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反倒是仆固玚初生牛犊不怕虎,此刻冷笑着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说道:“安禄山若是亲征的话,那才正好,我倒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不破之城!”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仆固玚心里却很清楚。不管是否真的是安禄山,只怕接下来这一波攻势,将是这么多天来最可怕的一次!如果顶不住,他再也回不去见自己的父亲、妻子、儿子,也不可能活着确定杜士仪的生死!

无论多难,他仆固玚一定要活下去!

第1208章 不死军魂

深夜子时,天上满是黑沉沉的乌云,不见月光,也不见星星。这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节,此时此刻却是喊杀震天,黑影憧憧。城头上亮着无数火炬,而城头下方亦是点着无数气死风灯,虽还未必能够将这战场照亮得犹如白昼,但足够交战双方看清楚彼此的面目。

按照率兵从滏阳来援的安守忠的意思,与其大造声势,还不如半夜偷袭,一鼓作气打下这座真定孤城,可对于他这种简单的想法,围攻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多月的蔡希德却不同意。此时此刻,他和安守忠并肩站在居中帅旗之下,遥指城头那鏖战的一幕,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安将军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样摆明了旗鼓用兵力强压,又是夜战,可真定城头却仍是坚持到了现在不落颓势,由此可见,城中那些兵马不说有多骁勇,可若要比坚韧,他们实在是无可挑剔!”

安守忠这次放下邺郡安阳城不管,从滏阳发兵,悄然通过三郡,和蔡希德合兵一处,就是希望用最快的时间打下真定。所以,此刻听到蔡希德如此称赞敌人,他不禁皱了皱眉。蔡希德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嘿然笑道:“你以为我不曾试过半夜偷袭?你知不知道围城这四十三天,我偷袭过多少次?整整十四次!每次领兵的全都给我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定然夺城,可结果全都被人狼狈赶了下来。若非因为城中招募的团练兵太弱,我这里远不止六千人的损失。”

整整六千人,折损在这座真定城的叛军已经有整整六千人,而伤者还更多!在如今唐军进逼的时刻,这些战死的骁勇简直是能让人心痛到滴血!可常山不下,那些如今复又回到他们手中的州郡就还有可能复叛,更会影响大军来去调动!只要拔掉真定这颗钉子,河北各州郡就能很快连成一线,即便是此前一直没能奈何得了的德州平原郡也不在话下。

安守忠从前和蔡希德并不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也有些小龃龉,可如今既是打算同心协力打下真定,从而将河北连成一片,他自然不会去怀疑蔡希德夸大其词。然而,他还是少不得提醒道:“史思明既然已经回到幽州坐镇了,为何他不发兵?安北那支兵马虽说占了居庸关,但兵力不过区区两万,幽州城易守难攻,他莫非是坐山观虎斗?”

“小声些,你别忘了我这里的兵马之中,大多数都是史思明的部属。”蔡希德连忙提醒了一句,可对于安守忠说的话,他也不是没有过嘀咕,只是如今更重要的不是质疑史思明,因此他只能摇摇头道,“居庸关的两万兵马还在其次,平卢之乱方才是大患。再说,幽州城新军居多,抽调不及。总之,真定这颗钉子一定要拔掉。三天之内打下这里,我再看情况和你一道往援邺郡。不管陛下到底是死是活,我们先得把河北这块地盘保住再谈其他!”

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叛军之中内乱不断,安禄山父子和史思明父子先后自相残杀,其他将领更是时而投降时而叛乱,本该是大唐各个击破的大好时机,可之所以闹得旷日持久,一则是因为朝中天子没有足够的能力,对领兵大将又疑忌重重,动辄派宦官监军,贻误战机,让本该打赢的仗变成败仗,甚至于冤杀来瑱,逼反仆固怀恩,让李光弼郁郁而终,解郭子仪兵权……可结果就是大唐元气尽丧,一个个藩镇林立在大唐南北,整个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现如今,大唐西域仍然可以自顾自,河陇仍在,漠北没有新的势力崛起,只动用朔方、河东、安北三路兵马平叛,全都听从杜士仪指挥,李隆基虽然依旧坐在帝位上,却因为威望人心尽失,暂时被杜士仪的一系列手段给架空了,也就防止了用兵上出现掣肘的情况。可这样的情况也同时造成失去了安禄山的叛军之中也出现了变化——原本山头林立的叛军不得不抛开从前的矛盾,先行共御外敌。尽管据说杜士仪竟然愿意招降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可从蔡希德到安守忠的本意来说,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够保住河北,再来和大唐天子,又或者是杜士仪谈条件。

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正因为如此,当一夜过去,旭日东升之际,真定城头城下死伤遍野,可即便如此,仆固玚仍旧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轻松来。从前虽也有夜袭,可往往敌军只是战上半夜便退下,清晨也不会立刻接着重组攻势。可现在就只听战鼓声声,喊杀阵阵,叛军竟然又重新组织了一波生力军,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往城头强攻而来。这些天攻城战中,他曾经几度组织死士,毁去了蔡希德用来冲撞城门的三辆冲车,可眼下敌军之中赫然又已经推出来一辆!

可现在,他还能够亲自率军出城迎击吗?而且,他如果把最骁勇的战士都带走了,却又没能活着回来,城头上那些临时招募而来的团练兵们,是否经得起这一波高似一波,仿佛永无止境的攻城狂潮?

颜杲卿和袁履谦只是轮换着每人睡了一小会儿,可在那响彻天际的喊杀声中,他们囫囵睡着的时刻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可相较于这生理上的疲惫,更加难熬的是精神上的疲惫,此时此刻仆固玚的犹豫,他们也全都看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之后,便默契地下了死决心。

“仆固将军。”

仆固玚扭头看了颜杲卿和袁履谦一眼,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们不用慌,只要我仆固玚还有一口气在,定然保常山真定不失!”

“还请仆固将军如同从前一样,先着重去对付那辆冲车。要知道,真定城被围攻这么久,城门早已不堪重负,绝对经不起冲车几击。”见仆固玚面色一变,颜杲卿上前两步,又深深一揖,起身后就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仆固将军亲自出击吧,把能带的人都带上,等到毁了冲车……就突围去井陉关!”

仆固玚登时眉头倒竖。可还不等他反对,袁履谦便接着颜杲卿的话茬低声说道:“我等会继续奋力驻守真定,希望仆固将军能够带来援兵。”

“你们明明知道,如若能有援兵,真定就不会被困这许多天。我敢担保,河东偏师之所以在井陉关不前,定然不止是蔡希德兵屯井陉,一度击败河东兵马,而是史思明也必定兵逼飞狐,有西入河东之意,这才让河东兵马不敢妄动!毕竟,程千里这个节度使来得侥幸,只怕还有很多人不服,兼且杜大帅如今情形不明,河东那边自然只能先看情势!”

仆固玚一口气说到这里,见颜杲卿和袁履谦相视一笑,竟仿佛是豁出去了,他突然咬咬牙道:“你二人不妨入我军中,一同杀出去!”

“我是常山太守,也是因为我方才把真定军民卷入这场大战之中,如若我就此抽身一走,叛军真的报复屠城,我就算苟且偷生,又怎么有颜面再见人?生为太守,死则殉城,不过一死罢了,又有何惧?”颜杲卿的声音虽然低,可却仿佛字字泣血。见袁履谦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方才又轻声补充道,“仆固将军,我二人曾经说过,能得与你们仆固部勇士并肩奋战于常山,方才见识了真正的好男儿,不失为平生一大幸事,还请……珍重!”

仆固玚不由自主地被颜杲卿紧紧握住了手,等到袁履谦也将手如此握了上来,他活了这二十多年,素来是流汗流血从不流泪的性子,竟只觉得鼻子酸涩,心中伤痛,声音也不知不觉哽咽了下来。

“你们两个……两个冥顽不灵的愚蠢家伙!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夫人的建议回援真定!”

见仆固玚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就此下了城墙去,颜杲卿怔怔地看着沾满了汗水血水的手,这才明白仆固玚能够回援常山,是因为王容的缘故。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的殚精竭虑,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的浴血奋战,他看到有人从身旁抬了一具尸体经过,那仆固部老卒竟是至死都紧捏着手中的钢刀,他突然出声喝止了人,随即缓缓走上前去,盯着那遍体鳞伤的遗体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伸手覆在那仍然圆瞪的双目上。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颜杲卿才挪开了手,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用了些力气,还是手上的热度,那死不瞑目的老卒终于合上了眼睛,而手中的刀却仍然紧握着。他弯下腰,一根一根掰开了那手指头,随即把那把糊满了鲜血的刀握在自己手中,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厚葬之后,和从前一样,在太守府供灵牌。”

之前他也想要在城头和军民一起奋战,却被仆固玚半嘲笑半强硬地硬是赶去城楼督战,可现在,那护佑真定一月不失的仆固铁军就要出城突围了,他这个太守怎么还能躲在众人背后?他也学过骑射,他也学过刀剑,纵使只能杀一两个叛军,他也要在这城头坚持到最后!

颜氏乃孔圣人七十二贤苗裔,没有屈膝降逆贼的不肖子孙!

就在颜杲卿紧抿嘴唇下定决心之际,他的身旁也多了另外一个手握宝剑的人。他侧头向对方看去,却见袁履谦亦是面色沉毅从容。

“我二人便并肩奋战这最后一场,全了这多年情义,也全了我们这忠义!”

第1209章 铁骑突出刀枪鸣

真定城南门之下,此时此刻马军齐集,将卒们正在检视着身上的甲胄兵器和鞍轡装备,虽是人员众多,却是气氛沉郁,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在他们周围,正聚拢着很多团练兵,人们同样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正要出征的将士们,谁也没有出声。这样僵硬的气氛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各位小兄弟们,杀出去毁了那冲车之后,就突围吧,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有人起了一个头打破沉寂,人群中顿时骚动了起来。一个老者上前紧紧扶住了一个左臂还缠着一层层白棉布,显然伤势还未痊愈的年轻士卒,颤抖着说道:“你们又不是咱常山人,却为了真定打生打死,咱们满城父老乡亲都很感激你们。杀出去找援兵,找了援兵再来救我们!”

“仆固将军是好人,他的恩情咱们会一辈子记得!那些伤员咱们会留在城中好好照料,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的!”

“之前是你们一次次救了咱们性命,这次也该咱们还这个人情了!”

当仆固玚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尚未下出城突击的命令,麾下兵马就已经都聚拢在了这里,仿佛是早已知道他的打算一般。刚刚,颜杲卿和袁履谦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如今,团练兵们也在城门之内对他们说出了同样的话,这重合的一幕让他心头五味杂陈。一面是无情无义的天子,一面是有情有义的官民将卒,而他现如今不得不出城,而这次出城之后,他不可能再带着残兵侥幸攀绳回到城中,而是要奋力突围,丢下这满城数万军民!

毕竟并肩奋战了这么久,他实在是难以下达这个命令,更咽不下这口气!可是,从理智上来说,颜杲卿的这个请求,团练兵们的这个请求,是眼下唯一的出路,否则他这些纵横战场的仆固骑兵就会被生生困死在这座真定城中!然而,他又怎么能够欺骗自己说,能够找到援兵?南面汤阴的唐军要打下邺郡,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那里和常山中间还隔着两郡,他能够做的,也只不过是往井陉关逃窜,为自己这支兵马找到一条生路而已。

想当初他突入河北道时,可曾想到会有这么狼狈而可耻的一天?他日后怎么有脸去见父亲?

已经几乎把嘴唇咬破的仆固玚没有想到年轻的妻子,没有想到幼小的儿子,他在环视了自己带出来的这些仆固子弟兵一眼,见他们人人面露愤色,他言简意赅地说道:“上马!”

第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的他高高举起了刀,仿佛是在向真定城,向这些并肩奋战过的人告别和致敬。这些人只是团练兵,在被招募之前,有些在乡间种地,有些在给蒙童教书,有些在给富户做工,有些也曾是考过功名的士人,更有些则只是被人唾弃游手好闲的游侠儿。可是,在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艰苦战役中,他们虽然也有怯战的,有后退的,有见血呕吐的,有险些因为死伤而癫狂的,可最终都坚持到了眼下这个关头!

“我会回来的!”

从牙齿缝里迸出来这几个字,仆固玚突然又提高了声音吼道:“我们都会回来的!我仆固部的勇士们,随我杀出去!”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