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头万箭齐发,暂时阻止了敌军攻城的势头,南面城门终于徐徐打开,就只见仆固玚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的铁骑汇成一股洪流,用最暴烈的方式席卷向了阻挡在面前的一切事物。只不过是一个突击,叛军前阵固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仆固玚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边也有好几个战士在厮杀之中跌下了马背。在这样的杀戮场中,不可能去救人,也不可能为了袍泽停下脚步,他只能奋力杀向前方。

至少要毁了那辆冲车!如此一来,也许还能为真定争取到几分生机,哪怕一天也好,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帅旗之下,同样是一宿未眠的蔡希德和安守忠自然不会忽略那一支冲出城的兵马。安守忠还未开腔,蔡希德就沉声说道:“安将军,敢请亲自上阵,务必要阻拦住他们!冲车毁了可以再造,可这支兵马要是挡不住,哪怕夺下真定城,幽燕境内也不得安宁!那些骑兵是漠北仆固部的战士,带兵的是仆固怀恩长子,如果能够拿下他,我们就能和杜士仪谈条件!”

安守忠虽然不是最乐意用自己的兵马去打这样硬碰硬的仗,可蔡希德已经分明是豁出去了,如今更是通过牺牲步卒和那辆冲车,从而牢牢拖住这些来敌的步伐,因此他也不好推搪,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招呼了本部兵马,朝那支似乎勇不可挡的敌军呼啸而去。他这一走,蔡希德方才喃喃自语道:“如果崔乾佑的陌刀军还在……”

如果崔乾佑那支视之为珍宝的陌刀军还在,那么,一定能够在此时发挥最大的作用,怎会教仆固部骑兵逞威?对于同罗和仆固铁骑,安禄山垂涎三尺早非一日,可那是杜士仪藏得最深的禁脔,甚至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饶过有异心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竟是完全碰不得。如若当初能够招揽这些兵马在旗下,怎会进攻关中而不得,又丢了洛阳退守河北?

战场之中,仆固玚所向披靡,终于杀到了冲车之前。然而,他并没有如同从前几次那样,下令泼上火油加以焚烧,而是在几桶火油泼上去之后,他立刻把人召唤了回来,等退出数十步远处后,方才厉声叫道:“点火,抛掷震雷!”

在他的喝令之下,前排约摸数十个身形壮健的汉子从马褡裢中取出竹筒之类的东西点燃引线,奋力往冲车抛掷了过去。这一动作让叛军全都摸不着头脑,尤其是那些竹筒有些引燃了冲车上的火油,其他的到处乱滚,仿佛并没有丝毫作用,他们顿时只以为是仆固玚虚张声势。可随着那一支骑兵往西面冲杀而去,他们正要奋力堵截的时候,却只听身后猛然传来了连声爆响。

除了那几乎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外,距离竹筒最近的人有的被气浪掀翻,有的马匹受惊,而那冲车陡然火光大作,烟雾腾腾,却又掩盖了随着爆响四射开来的无数乱七八糟东西,也不知道射中了多少人,多少坐骑。和实际杀伤力比起来,这样的不明攻击物对士气的损伤方才是致命性的。一时间,竟是没有多少人想着追击仆固玚那支兵马,就连亲自率军追击的安守忠也吓了一跳,心中不由自主打起了退堂鼓。

那是什么东西?安北军中的秘密武器?倘若到时候仆固玚对他也来这么一招怎么办?蔡希德那个老家伙,不是故意借着我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支仆固部骑兵的手段,所以才把最艰难的任务交给了我吧?

注意到军心的动摇,蔡希德登时为之大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怒声叫道:“调左翼铁骑六千,和安守忠大军合围,务必给我拿下仆固玚!”

不论仆固玚为什么把这莫名手段拿到最后方才使出来,可他就不信凭借自身这超过五万大军,就拿不下这区区数千人!

真定城头上,当看见那辆冲车冒起滚滚浓烟,最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时,守城军民顿时欢声雷动。尽管叛军已经架起云梯攻上了城墙,尽管连日的苦战之后,之前颜杲卿在敌后苦心孤诣囤积的箭支已经快要用尽,尽管城头只剩下了团练兵,可城中的粮草还充足,经历了一个多月苦战的军民已经有了坚韧的意志,最重要的是,自太守以下,从河北各郡县投奔而来的官员已经决心赴死!

当颜杲卿亲手砍杀了一个攻上城头的敌人之后,城头也不知道是谁大叫嚷嚷了一声。

“万胜!”

“仆固,仆固!万胜,万胜!”

无数的呐喊声在城头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入云霄,传入战阵。正在奋力冲杀的仆固玚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竟是在数人包夹之下,一口气又连杀两人,其中一刀甚至将一名叛军几乎活劈两半。脸上身上全都是血的他便仿佛天上煞星下凡,就连见惯杀戮的幽燕叛军,也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怯意。

不但是他,每一个仆固部的将卒全都是这样悍不畏死的势头,不管周遭有多少敌人,他们都会蛮不讲理地直撞上前,哪怕肩膀上甚至胸膛上插着刀子,他们也会奋起最后一点力气,把敌人从马背上掀翻下来,用兵器用拳头甚至用牙齿,在敌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最后一丝印记。

安守忠已经打得从心底直冒寒气,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蔡希德五万大军围城,居然损兵折将都没能拿下一个区区真定。他此刻不可能分神去统计麾下兵马的伤亡,可仅仅是肉眼能够看见的战况,他就知道自己这一趟和蔡希德合兵是亏了大本。于是,当发现蔡希德又调来一支骑兵加入围困仆固玚兵马的时候,他再也没有最初的雄心壮志,咬牙切齿地下令道:“我们已经给他蔡希德做得够多了!不能在这里拼光了儿郎们,退!”

只是这一进一退的变化,仆固玚敏锐地察觉到了。知道此刻是突围的最好时机,他当机立断,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将军令传达到了剩下的兵马之中。

挥兵往西!能够冲破围堵到井陉关,和河东兵马会合,把援兵带过来,那才是真正的胜利!

第1210章 援军奇袭

“仆固将军他们终于往西面杀出去了。”

袁履谦抽空说出这句话,见颜杲卿面露欣慰,他虽知道接下来那一路对于仆固玚来说决不至于轻松,可他更明白,恼羞成怒的叛军必定会对真定发起最最凌厉的攻势!可他已经没时间去想这些,因为说话的功夫,城头上已经一片混战,连他和颜杲卿的那些家丁随从都已经加入了战阵,再也顾不上他们的安危。想到生死未卜的儿子,他眼见一个叛军刚刚翻身跃上城墙,不禁奋起向前一刀,却不料对方身手敏捷躲过了一击,反而朝他当胸直搠了过来。

正当袁履谦不管不顾将刀从下往上一撩,不管不顾预备与敌人同归于尽之际,那原本满脸狞笑的叛军突然露出了惊惧的表情,紧跟着便往旁边一下子歪倒了下去。紧跟着,他就看到颜杲卿出现在面前,随手一抹面上的血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别逞强!你年纪比我还大,若是人冲到你面前,你拼一下命也就算了,这时候往上冲什么?送死吗?”

“使君,总之就在这顷刻之间了,这会儿不拼命,就是想拼命恐怕也没机会了!”

颜杲卿知道这是大实话,可嘴里却不肯堕了士气:“留着这有用之身,也许将来还有机会能干些别的!”

只是又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头上已经跃上了更多的叛军,四面鏖战处处,根本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随着压力越来越大,颜杲卿和袁履谦已经不得不背靠背彼此支持,可即便如此仍是步步后退。

时间的推移已经感觉不到了,那些喊杀声和惨叫声也已经听不到了,他们自己的喉咙也已经嘶哑,双腿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变得沉重,手中的刀剑更变得犹如千钧,可是,不远处用于控制开关城门的绞盘那边仍然没有结束战斗,他们身边也聚集着最后一些人,不论曾经是文士也好,将校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家奴贱口也好,眼下不分高低贵贱,全都在为自己以及身后这座真定城最后的命运抗争!

“降者免死!”

诸如这样的劝降声在城头不断响起,可真正丢下兵器投降的人却寥寥无几,尤其是聚集在颜杲卿袁履谦身边的每一个人,听到这样的话语时,或是奋起力气举刀反击,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心头决意,又或者是往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表示唾弃和不齿,没有人张嘴谩骂,因为那会耗尽他们最后一丝奋战的力气。可即便如此,他们的腾挪余地仍然越来越少,而随着一把把强弓渐渐拉开对准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

“颜杲卿,你降是不降,别忘了你的儿子还在邺郡安阳!”

听到这厉声大喝,颜杲卿登时惨笑了一声。大约是因为他在河北举起义旗的时候,安禄山只觉得史思明蔡希德两路大军进发,定然能够轻轻松松将他拿下送回洛阳,可谁曾想仆固玚这支兵马回援常山,而后他竟是能够坚持这么久,所以他最害怕的儿子被叛军绑在城下,向他逼降的那一幕,总算没有出现。可现如今,他恐怕是要早走一步,而还在城中的其他子侄,很可能也无法幸免。而最让他揪心的,是因为伤重而不能跟着仆固玚突围的那些伤兵!

如若叛军真的屠城,这些伤兵怎么办?即便百姓们纷纷将他们藏在自家地窖之中,可真的就能躲过这最后一劫吗?

“这世上只有断头的常山太守,没有投降的常山太守!”

咬牙切齿迸出这么一句话,颜杲卿毅然决然提刀横在脖子上,见袁履谦已经是站不起来了,可手中剑亦是如他一般架在颈项上,他不禁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并肩战斗了这么久,最终能同时赴死,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身为太守和长史的颜杲卿和袁履谦已经预备自刎殉城,他们身边聚集的人面对这一幕,自是目呲俱裂。可他们的手已经举不起刀,他们的脚已经迈不开步子,面前是无数闪着寒光的箭镞,甚至连绞盘处的战斗仿佛都已经快要临近尾声。每一个人都认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真定围城战要结束了,他们不知不觉地紧紧靠在了一起,仿佛打算用这血肉之躯筑起墙壁,挡住叛军的箭矢。

然而,就在这时候,厮杀渐停声渐悄的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仆固将军回来了,仆固将军回来了!”

此话一出,颜杲卿险些捏不住手中的刀,面上先是惊愕,随即便露出了痛惜的表情。不但是他,袁履谦以下每一个人全都是如此,他们固然盼望过援军,可刚刚方才杀出重围的仆固玚在这当口却又率军杀了个回马枪,这种不啻是送死的结果,却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然而,等到发现已然攻占了城头大部的叛军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对敌人产生敬意,而是就这么慌乱了起来,颜杲卿登时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

“不是仆固将军,那是仆固老将军,是仆固怀恩老将军!”

又是一个奋力嚷嚷的声音在城头飘荡,这一次带来的,顿时变成了狂喜的欢呼。仆固怀恩决计不算老,甚至在如今大唐这些将领之中,他和杜士仪高仙芝一样都是属于少壮派,常山上下只是为了和仆固玚区分,给仆固怀恩加上了一个老字。而现如今,这样一位仆固“老”将军率军赶到,十有八九代表邺郡那边的僵持已经彻底告一段落!

“还有安北杜大帅的大旗,杜大帅也到了!”

如果说仆固怀恩的率军赶到,对于几乎业已完全陷入绝境的真定守军来说,是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那么杜士仪的到来,无疑更是让无数人喜极而泣。此前叛军着力宣扬杜士仪已经被李隆基调回长安城杀害了,被围困城中长达一个多月的军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痛心疾首,扼腕叹息,甚至仆固玚都几近发狂,如今得知杜士仪还好端端地健在,谁能不高兴?颜杲卿甚至双膝一软,险些跪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语。

“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

仆固怀恩此次率军突袭,不过安阳,而是绕道尧城,往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魏郡,而后经清河郡,再与平原郡的颜真卿团练兵会合,以最快的速度补给之后,方才再次折往西边,直破信都衡水,又穿过饶阳郡南面的大道,随即奇袭常山东面的藁城。他充分利用麾下骑兵如臂使指的特点,将奇袭这两个字发挥到极致。为了安稳民心,尽管杜士仪还留在安阳那边坐镇,他仍是命人打出了杜字旗号。

再加上这次不但是援常山,也是为了救自己的长子仆固玚,心急如焚的他在平原郡见到打算冒险发团练兵去救常山的颜真卿时,甚至都没多啰嗦。

有我去,你就在平原郡好好呆着!

此时此刻,犹如九天魔神一般的他突入战场,端的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身后那两个护旗小校只竭力抱着旗杆紧随其后,随着那仆固大旗以及安北大都护杜字大旗在空中的飘扬,这一支兵马所到之处,竟是所向披靡!

蔡希德此前面对仆固玚时就已经分外头痛,如今仆固怀恩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藁城突入常山,被打乱了全局部署的他自是手忙脚乱。尽管论兵力,他仍然占据了绝对上风,可战场上的胜负从来就不是按照兵力来算的,更何况仆固怀恩这样纵横沙场多年,名声如日中天的悍将!己方眼看在即将打下常山之际,却突然遭遇这样的当头一棒,对于士气军心来说,全都是莫大的影响!

“安守忠呢?安守忠呢?”

在蔡希德的咆哮声中,好半天方才有一个小校脸色仓皇地策马奔上前来,低声说道:“有人看见安将军往北退了!”

蔡希德顿时气了个倒仰。自从传言说安禄山混在李归仁的大军之中退守邺郡的消息传来,他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此后安禄山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意识到如今假王命于邺郡和唐军对峙的安庆绪以及严庄等人恐怕有问题,这才在仔细考虑得失后,一次次派信使去,终于把安守忠给劝了来与自己合兵一处,先取常山,再救邺郡。可现如今一遇到变故,安守忠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而且不是逃回滏阳,而是分明往幽州的方向逃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用管这鼠目寸光的安守忠了,传令下去,全军随我围剿杜士仪和仆固怀恩!攻上城头的那些人给我杀了颜杲卿袁履谦,然后立刻退下来,不要管真定了!”

如若能够在乱军之中杀了杜士仪和仆固怀恩,那胜负还说不准,还不知道究竟鹿死谁手!

此次仆固怀恩从藁城出击,不过只带了八千最最精锐的马军,其余人马或留在藁城以防他处敌军来援,或是作为机动,即便兵力处于绝对的弱势,可对于敌军围杀的意图,他却怡然不惧。叛军再力强,比得上当初一心保卫牙帐的回纥精锐,比得上从前奔袭朔方的突厥兵马?

他抬头看了一眼临行前杜士仪亲自送给他的自己那面大旗,盯着上头的安北大都护杜六个字好一会儿,最终高声说道:“元帅亲自授旗,我们可不要丢了元帅的脸,儿郎们,随我为在此战死的子侄兄弟们报仇!”

第1211章 生死之间

随着蔡希德当机立断,命令撤回所有攻城兵马,集中精力围杀仆固怀恩的大军,一片狼藉的真定城头上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城中丁壮因为听到那高喊援军到了的声音,鼓起勇气拿起简陋的兵器反攻上了城墙。尽管如此,叛军在退下的同时,并没有真的一念之仁,并没有放过这些令自己死伤惨重的守军,临走时还没忘记来上一次乱箭齐发。此时此刻,就只见城头到处尸横遍野,入眼的情形惨不忍睹。

夺回城头的人们一面收殓将士的尸体,一面分心关注城外战局,当有人搬开那些几乎堆积在一起的遗体时,突然出声叫道:“是颜使君和袁长史!”

闻听此言,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挪开好几具遗体之后,方才发现了气息奄奄的颜杲卿。一个粗通医术的中年汉子慌忙蹲下来在颜杲卿身边检视,见外伤虽多,但明显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中箭,连忙伸手使劲掐着颜杲卿的人中,见其微微睁开眼睛,他登时为之大喜。

“颜使君还活着!”

颜杲卿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的大叫大嚷,睁开眼睛之后,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看清楚了面前的情景,登时面色大变。叛军放箭的时候,他和袁履谦面前挡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墙,放箭声一起就不知道被谁扑倒在地,紧跟着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环视着面前那惨烈的一幕,一时心如刀绞,双目通红,而正在这时候,他猛地又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颜使君,袁长史……袁长史快不行了!”

颜杲卿本就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更是如遭雷击,几乎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挪去。等看到袁履谦躺在一个青年怀中,右肋赫然贯穿着一支长箭,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使君……”

“老袁……袁兄!你坚持住,叛军已经退下去了,仆固老将军一定会赢下这一仗的!真定城中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好大夫,你坚持住!”

袁履谦挣扎着笑了笑,见颜杲卿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气息微弱地说:“能够活着看到真定保住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不是说过,人都少不了一死吗?死得其所就够了,再说我也已经活得够久了……咳咳!”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快,快把袁长史抬下去!”

颜杲卿慌乱无措地连叫了几声,可四周围的人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挪动袁履谦,只有人知机地跑下去请大夫。谁都能看得出来,袁履谦这样的伤势一动就兴许真的没命了,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大夫早早就在城下候命,此刻须臾就被人叫了上来。他步履匆匆地来到颜杲卿面前,先是看了一眼袁履谦那极其严重的伤势,随即稍稍一把脉,他的面色就变得无比难看。当着颜真卿的面,他只能强自镇定地说:“使君先别着急,袁长史的伤很重,但回头若是能设法取出箭来,再好好上药,应该……”

“别说……什么应该了。”袁履谦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扯动嘴角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本来……是打算……一起死的。可既然……能够少死……一个,老天爷……已经……很厚道了。我把……家人……托付给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什么我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

见袁履谦说着说着,口中已经吐出了血沫,颜杲卿只觉得整个胸腔仿佛都要炸裂开来。他没有再继续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把这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知己抱在怀中,眼泪从眼眶中一滴滴滚落,掉在了袁履谦的脸颊上。

一旁的大夫不敢说话,其他人也默默退开,在这满目疮痍的城头继续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杲卿猛然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手仿佛失却了温度,他方才骇然往怀里的人看去,却发现那双眼睛已经永远地合上了,脸上还带着一丝仿佛永远不会逝去的笑容。

“履谦,履谦,履谦!”颜杲卿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然而却再也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他一下子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嚎。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看着这一幕,城头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或低头垂泪,或掩面而泣,甚至有人泄愤似的将叛军尸体扔向城外。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做,逝去的人已经再也没法回来。此番经历了太过残酷的一战,无数团练兵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和数倍于己的叛军厮杀。诸如两个或三个人死死扭打在一起,最终叛军尸体和己方遗体密不可分的情景比比皆是。

当人们从死人堆中刨出一个气息微弱的少年兵,随即把他救醒了之后,他在茫然四顾之后,却犹如发疯似的,一下子抓住了救自己的人,连声问道:“我阿兄呢?我阿兄在哪里?”

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看到了身旁一具一具被抬走的遗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然而,能够和他一样,能够和颜杲卿一样嚎哭兄弟袍泽的,搜遍整个南门城头,不过区区十几人。

就只是今天这短短半日,整整五百余人战死在这里,还不包括横尸此地的叛军!

颜杲卿此时此刻显然没有恢复过来,人们也不想去惊扰这位痛失战友的常山太守,或是搬运遗体,或是清理叛军尸体,又或者是观察城外战局,总而言之,城头上除却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城外的马蹄声厮杀声,再也没有只言片语。每一个人仿佛都被这片血肉沙场震撼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再加上城外的厮杀直接就关系着这座在战火中屹立了一个多月,又才刚刚逃过一劫的真定城命运,没有人还能分神说什么。

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颜杲卿终于恢复了几分身为太守的意识。他艰难抬起头来,见身边早已经守着两个中年汉子,他便松开了一直紧紧抱着袁履谦冰冷遗体的手,低声说道:“把袁长史先安置到太守府,等我回去。”

“是,请使君放心。”

两人答应一声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袁履谦抬了下去。这时候,颜杲卿没有在乎满身的腌臜血迹,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垛口,这才看清楚了底下的战场。杜士仪和仆固怀恩的旗号依旧飘扬在空中,那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依旧驰骋在战场,而叛军的攻势显然已经远不如之前,但却还没有崩溃。

他久在河北,深知蔡希德在安禄山麾下众将当中为人耿直,麾下精兵强将又多,如果可能,自是招降为上,可别说蔡希德狂攻常山一个多月,袁履谦又死了,这中间横着血海深仇,就说如今这战局,仆固怀恩也只是占据上风,并不能说必胜,又如何谈得上招降?

“来人,扶我去城楼上的战鼓那儿!”

“使君,您身上的伤……”

“扶我去!”

知道颜杲卿就是这样执拗不听劝的性子,众人只好从命,左右搀扶着这位常山太守登上了城楼高处的战鼓处。在攻防最激烈的那些天里,这座战鼓时用来警醒敌军夜半偷袭用的,也曾经在死士出城击毁冲车时敲响过,而如今在城外战况胶着的时候,颜杲卿紧紧捏着鼓槌,突然奋起全身力气敲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上。

咚——

咚咚——

沉闷的声音渐渐在高空响起,最初显得低沉,可随着不知道是换了人,还是加大了力道,渐渐盖过了战场上的那些声音。仆固怀恩听声辩位,发现是常山城头传来的战鼓声,他顿时大笑道:“没想到颜杲卿一介书生,也知道擂鼓振军心!儿郎们,仆固部勇士坚守真定一个多月,如果我们这些援兵还比不上他们,岂不是让真定军民瞧不起?拿出全部的本事来,给我杀出去!”

“杀!杀!杀!”

在犹如铺天盖地一般杀声中,真定城头的军民就只见仆固怀恩一马当先,带着麾下铁骑再次杀入了敌阵。每一个人都想到了不久之前那如出一辙的一幕。到底是父子,到底都是血脉相连的族人,那种奋不顾身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彪悍勇武,果然让人心折。

就在这时候,西南角落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叫道:“西边有兵马过来了!”

今日一天经历了太多的变故转折,每一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闻听声音便慌忙探头张望。当看见那边厢真的有兵马插入战局之后,便有人低声祈祷道:“苍天保佑,只希望是仆固将军杀回来了,千万不要是叛军!”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他这祈祷,就在每个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刻,就只见这突如其来的兵马突然犹如一把锋锐的尖刀,一下子捅在了叛军的后腰上。呼应着他们的攻势,战场后方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是仆固,另一面赫然是河东节度的大旗!

刚刚颜杲卿只不过起了个头,就已经把敲击战鼓的鼓槌交给了比自己更有力的壮汉。此时此刻,他亦是看清楚了那硕大的旗帜,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了下来,两行浊泪却滚落双颊,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

履谦,你在天上看到了吗?河东的援兵也到了,常山真的保住了,真定真的保住了!可是,为什么你已经不在了?

第1212章 英灵在上

如果说仆固怀恩这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八千马军,成了扭转局势的关键,那么,突入井陉关,与仆固玚突围的偏师合兵一处的河东兵马,就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叛军围困常山已经有一个多月,在眼看就要夺下城池的时候突然遭遇这样的巨变,心理上的落差再经历一场恶战之后,就渐渐演变成仓皇,最终,知道事不可为的蔡希德只能当机立断收拢残兵,立刻退往幽州。

尽管常山郡和邺郡之间的三郡全都曾经在他的控制之下,可如果这时候他往南退却,被四面包围的就要变成他了!

蔡希德治军严谨,叛军亦是训练有素的骁勇,可顺风仗变成了败北,最终能够随他北上的仅剩了不到万人,其余的除却死伤,大部分竟是溃散四逃。仆固怀恩知道自己长途奔袭,能打赢这一战已经殊为不易,也没有追击,只是派出一支兵马扫荡战场,随即便亲自率领其余兵马前去和援军会合。他之前已经发现来援的除却河东兵马之外,还有一支兵马也打着仆固的旗号,心下自然纳闷得很。

仆固玚分明在真定城中助守,这一支新的仆固兵马哪来的?是母亲同罗夫人施那不放心,所以让弟弟领了夏州仆固部的兵马来援;抑或是仆固玢在漠北仆固部不甘寂寞,于是又派了一支兵马南下?如果是后者,他回头非得好好教训那个好大喜功的小子不可,以为漠北就真的太平了?

等到两军旌旗渐近,他便只见对面战阵之中,一骑人飞驰而来,甲胄战袍血迹斑斑,一张脸更是灰蒙蒙的,看不清究竟什么模样。可是,父子连心,他本能地认出了人来,登时眉头倒竖,拍马也冲了出去,一打照面就疾言厉色地喝道:“你不是在守真定吗?怎会当的逃兵?”

父亲一见面就如此斥责自己,仆固玚顿时又委屈,又愧疚,他翻身下马伏拜于地,声音哽咽地说:“阿爷,我和麾下儿郎在真定守城一个多月,可从昨天晚上开始,敌军就突然发疯了似的狂攻不止,天亮之后不但多了援军,又推出了冲车。颜使君希望我们出城毁掉那辆冲车,突围前往井陉关请求河东援军,所以我才带着他们冲杀了出来……”

“糊涂!如果我晚来一步,这真定眼看就已经落入叛军手里了!”仆固怀恩登时大怒,提起马鞭对着仆固玚就重重挥了下去,眼看那一鞭落在仆固玚的肩头,卷起一缕衣袍,露出了贴身甲胄,他怒哼一声跳下马正要再打,却有人迎面冲了过来。

“仆固将军,仆固小将军也是逼不得已。此前他数次派兵出城突击,每次能够回城的都只有寥寥数人,今次蔡希德倾尽全力攻城,他也只有突围这一条路。要怪就怪我河东兵马被拖住,不得突入井陉关,没有来得及援救常山!”

仆固怀恩循声望去,见来的是一个面色深沉的中年人,他恼火地挑了挑眉,终究没有再当着外人的面对儿子发火。不论如何,能够看到自己最器重的长子平安无事,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喝令仆固玚起来之后,他便向来人微微颔首道:“敢问是河东哪位将军?”

“在下太原长史,王诚光。”知道自己的名字对于仆固怀恩来说,不过一无名之辈,下马之后的来人又适时补充了一句,“杜大帅昔年至交兼下属,今伊吾太守王子羽,乃是在下从父。”

仆固怀恩当然从杜士仪口中听说过王翰,见眼前这人自陈是王翰的侄儿,他也就不为己甚。再说,这里也不是质问河东兵马为何姗姗来迟的时候,他当即言简意赅地说:“我远道奔袭,兵马已经疲惫,我这就命人收兵,劳烦王长史替我收拾一下战场。”

王诚光自是爽快答应。等到仆固玚领了本部兵马前来与自己会合,仆固怀恩见只剩下了一千余人,而且人人脸上都带着血战之后的疲惫,身上也无不带伤,他不禁生出了几分苛责了长子的后悔。可他在人前决计不会流露出这点情绪来,软言抚慰过将士之后,等到叫了仆固玚到身边同行前往真定,他方才细细问及守城这一个多月来的经过。得知仆固部还有数百伤员在真定城内,他不禁遽然色变。

“颜杲卿书生意气,你却也不晓事,竟真的扔下他和这一城军民突围!冲车只消数十死士,再加上你身上备用的震雷,足可将其焚毁,你这突围一走,留下一群团练兵守城,岂不是险些把真定白送了叛军?你日后给我记着,做什么事就要全始全终,我仆固一族,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怕死的男儿!”

仆固玚连忙低头凛然应下,心下亦是对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耿耿于怀。等到大军开至真定城南门,随着那两扇城门徐徐打开,内中很快便出来一行迎接的人,走在最前头的便是颜杲卿。甫一照面,曾经和这位常山太守并肩守城一个多月的仆固玚敏锐地察觉到,仅仅是过去小半日,颜杲卿就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滚鞍下马,快步上前长揖行礼道:“颜使君,都怪我回来晚了!”

“若没有仆固将军,真定早就丢了,哪里还能撑到今天?突围之事是我力劝你如此,你不必自责。”颜杲卿伸出双手将仆固玚扶了起来,随即方才向仆固怀恩深深弯下腰去,“多亏仆固老将军解我真定之围,常山之困!”

我很老么?

仆固怀恩有些不得劲地嘀咕了一声,但想到杜士仪对颜杲卿的称赞,他少不得上前搀扶起了人,正打算当着颜杲卿的面再骂上仆固玚两句,却没想到东张西望的仆固玚突然开口问道:“颜使君,袁长史呢?”

听人问起袁履谦,颜杲卿登时僵在了那儿。若不是此时仆固怀恩还扶着他,只怕他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无法维持。他蠕动着嘴唇,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这才艰难迸出了几个字:“履谦他……他以身殉城了。”

仆固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一贯谦和敦厚,凡事最为人着想的长者,竟然已经去了?他不可置信地惊呼了一声,竟是忘了父亲在此,拔腿就往城里奔去。见他如此光景,尽管仆固怀恩经历过厮杀无数,也不知道有多少袍泽战死沙场,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沉默了。他也不上马,就这么扶着颜杲卿慢慢通过城门券洞缓缓入城,等见到大街两侧那无数默然伫立的军民时,他感觉不到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那沉甸甸的悲恸。

这一个多月来,真定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颜杲卿将袁履谦的遗体,直接停灵在了常山太守府的正堂上。用他的话来说,袁履谦为国捐躯,为朝廷楷模,自当享受他以下所有人的拜祭。不但袁履谦,若非下头官吏力谏,更有富户慨然捐出了自家庭院用来为这一天一夜死难的将士停灵,他几乎就要把偌大一座太守府改成殡堂了。此时此刻,当先冲回太守府的仆固玚已经拜祭了袁履谦,一双眼睛已经是通红,肩膀亦是不停地抽动着。

后进来的仆固怀恩见到这一幕,先是拜祭过英灵之后,发现堂上并没有袁履谦的家眷,便向颜杲卿问道:“颜使君,不知袁长史的家人……”

“嫂夫人哭昏过去,若非我命人安抚,几乎就要投缳自尽随他而去。”说到这里,颜杲卿越发心如刀绞,随即低声说道,“履谦幼子还在襁褓。可他的长子……尚失陷于叛军之中,应该还在邺郡。”

仆固玚连忙咬牙切齿地说道:“阿爷,不止是袁长史的长子,颜使君的长子也还在安禄山手中!当初安禄山发兵叛乱,到常山时却隐瞒消息,带走了颜使君和袁长史的长子,胁迫颜使君和袁长史为己效力!”

“原来如此。”仆固怀恩平添三分敬意,当即慨然承诺道,“我定会将此事飞马往报大帅,打破邺郡时,尽一切可能保住令郎和袁长史遗孤性命!”

“生死自有天命,更何况大战之时,若还要顾及这些,岂不是让军中将士平添掣肘?”

尽管那是老友素来自傲的长子,尽管自己对长子也曾经寄予厚望,可想到邺郡那边的情景,颜杲卿虽说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可他还是把心一横说道,“如果履谦还活着,一定也会这么说,难不成我等官吏子弟的命是命,军中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仆固部此次也不知道多少人埋骨常山,我招募的团练兵更是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大战之际,一切以胜负为上!等战事平定,我当上奏朝廷,卸职守墓园,以谢英灵!”

仆固怀恩心中感动,可他自忖自己一个大老粗,万万劝不回这位执拗的常山太守。想了想之后,他就留下仆固玚宽慰颜杲卿,等出了正堂后,他召来几个亲兵,当即沉声说道:“等河东王长史回来之后,立刻请他来见我。当此叛军逃回幽州之际,先整顿城防,然后立刻南下,收复洺州广平郡、郉州巨鹿郡、赵州赵郡这三郡。常山这边我将亲自驻守,如果幽州的史思明真的敢发兵前来,就让我亲自会会他!”

第1213章 千金买马骨

曾经被安庆绪作为屯兵之所的愁思冈,如今已经飘扬着众多唐军大旗。其中,招讨元帅杜这面大旗犹如众星拱月一般,被安放在最中央的位置。然而,杜士仪的元帅大帐和郭子仪程千里并没有任何不同,里头也只是摆着行军床,放着简易的大案,挂着地图,而占据整个大帐一半的,则是一方河北各州郡山河地理的巨幅沙盘,叛军控制地带以及唐军控制地带均以红绿旗帜来标明。

和十几天之前相比,如今叛军控制的州郡数量已经大幅度减少,甚至幽州史思明也派来过一次信使,虽并未表示投降,但这样的接触却还是第一次!

此时此刻,杜士仪的元帅大帐又迎来了一拨客人,可这些客人却是被押送来的。站在这座看似和其余军帐并无不同的大帐面前,为首的中年人仔仔细细观察着驻守这里的牙兵,见每个人明知道他们的身份,却都是目不斜视,没有对他们多看半眼,他不由得想到了刚刚一路行来所见的昂扬军容和士气。而在他身边,另外两个人就没有他这么沉着了,堂而皇之地左顾右盼,其中一个甚至还低低嘀咕了一声。

“好大的架子!”

可他这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了一丝扑面而来的杀气。抬头一看,他却发现那是大帐之中大步走出来的一个老者。对方年过五旬,分明是血气已经衰弱的时节,却依旧不失魁梧健硕,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凌厉的锐气此刻丝毫不加以收敛,甚至连他这种驰骋战场,见识过无数杀戮的都为之心惊肉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尊驾是朔方节度使郭大帅?”

“郭大帅号令千军,我怎敢与之相提并论?”那老者却毫无解说自己身份的意思,用如同鹰隼一般的利眼一扫这三个被牙兵护送过来的人,随即淡淡地说道,“元帅便在帐中,进来吧!”

元帅和大帅,虽说只是相差区区一个字,其意义却不可以里计。此次如果不是李隆基因为永王父子之死乱了阵脚,又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在诸王之中择选出一个充元帅往前军坐镇,杜士仪怕不得要和当初的哥舒翰一样,挂个副元帅的名头到河北来。这会儿他本在沙盘之前看着常山郡的位置,听到身后传来了动静,便徐徐转过身来,看清了虎牙带进来的那三个人。不消他吩咐,随侍帐中的阿兹勒便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败军之将,在元帅面前竟敢如此失礼?”

被阿兹勒这一喝,崔乾佑方才收回了审视杜士仪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如果说安禄山是崛起最快的节度使,鼎盛时期节制三郡,可真要说起来,一度节度朔方、安北以及河东的杜士仪,方才是真正从开元之初炙手可热到天宝,整整三十年一直如日中天的人物。从解头、状头、制头三头及第开始,这一位就从来不曾淡出过天下人的视线,无论在朝还是在地方,全都称得上轰轰烈烈。可如今真正见到,却不过一俊逸中年文士而已。

崔乾佑苦笑一声,第一个屈膝跪下,匍匐了下去。他很清楚,自己自从洛阳逃亡之后,最多的时候身边也只有几十个人,如今更是沦落到几乎要唱独角戏。安庆绪当初竟然把偌大一个烂摊子丢下给他三人,他再去归附不过自取其辱,而史思明从前就与他不和,更何况他现如今孤身一人,谈不上任何利用价值。所以,杜士仪让人宣扬的招降令,他不得不豁出去来试一试。

最重要的是,郭子仪和程千里一搭一档,一方牵制安阳守军,另一方竟是打下了北面的邺县,而滏阳的安守忠非但没有出击救援,而且据说已经丢下安庆绪,率军北上去和蔡希德会合了,这就彻底让安阳城变成了一座孤城。而且,仆固怀恩竟是往东面绕了一个大圈子出击,分明是打算打蔡希德一个措手不及。说来说去,杜士仪的到来并没有让唐军多出一个大将,多出数万兵马,却把原本各自为政的唐军紧紧拧成了一股绳!

田乾真自从知道安禄山已死的消息后,就已经知道大燕算是完了。如今从统率千万兵马的大将军沦落到东奔西逃的丧家之犬,他也没有了任何倨傲之心,当下也跟着崔乾佑跪了下来,俯伏于地。如此一来,仍旧站着的孙孝哲便成了最醒目的那个。

即便素来桀骜,可在杜士仪身边那个年轻人,以及刚刚引自己三人进来的那老者四目注视下,孙孝哲也有些顶不住了。桀骜是需要底气的,可他现在却根本没有这样的底气,膝盖怎么还能硬得起来?他不知不觉弯下膝盖跪了下去,但腰杆却没办法如同崔乾佑田乾真那样弯曲自如,只能双手撑地略略把头低下去。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从前在安禄山面前,他从未如此卑躬屈膝过。

多年雄踞一方位高权重,杜士仪深知所谓的礼仪并不仅仅是一个形式,而且代表了更深层次的意义,比如说折服,比如说震慑。此时此刻,他能够让这三个曾经在安禄山麾下排的上号的悍将跪伏在面前,便是因为大势!

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徐徐回到主位坐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令人传令招降你们三个的意思,应该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情了。你们却拖到今天方才现身,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在确定,我到河北后是否能扭转乾坤?”

这话问得极其犀利,崔乾佑和田乾真还在思量怎么回答,孙孝哲却抢先开了口:“没错,我们虽说已经成了无处容身的丧家之犬,可也至少得知道,没有信错了人!而且,我们也怕元帅只是想要诓骗了我们前来投降,然后反手再把我们一刀杀了!”

“住口,好大的胆子!”阿兹勒本就看不惯孙孝哲的做派,此刻厉喝了一声后,右手就按在了刀柄上。

“杜随,退下。”

喝退了阿兹勒后,杜士仪就只见田乾真已经膝行上前一步,竟是突然重重往地上磕了几个头。

“元帅,孙孝哲虽话说得粗,但我等被人弃若敝屣地丢在洛阳,确实已经不敢随便相信人了。如今大帅已经收复了河北大部,我等不但是败军之将,更是朝廷欲杀之而后快的叛将,此时前来降附,并不敢和大帅提任何条件,纵使为一马前卒也已经知足了。可安禄山纵使于陛下,于元帅来说只是万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却还是我三人的恩主。恳请元帅破邺郡之日,能够严惩那些无君无父杀害他的人!”

此话一出,崔乾佑登时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田乾真竟然请求杜士仪帮他们为安禄山报仇!平心而论,安禄山确实对他不薄,可暴怒起来的时候六亲不认,确实不是明主,之前很可能因为严庄的密谋,死在安庆绪手上,可他却没有太多为其报仇的心思,毕竟,他已经自身难保了。所以,他看到杜士仪面露讥诮,顿时暗骂孙孝哲田乾真一个个都实在是不省心,连忙重重咳嗽了一声。

“元帅,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如今都只是无根浮萍,但对幽燕,对叛军之中的将卒还有几分了解,如若元帅真的愿意免我们一死,定当肝脑涂地效力于鞍前马后,报元帅不杀之恩。”

这才是降将该说的标准言辞。可是,杜士仪笑了笑之后,却好整以暇地说:“孙孝哲的顾虑不算错,田乾真的请求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你崔乾佑,这番话更是显得很聪明。若是按照你三人兵围长安,令陛下一度仓皇离京,令长安城无数军民为之死难的罪过,就是千刀万剐,只怕很多人也不能解恨,我如今饶了你们三人,你们自己也应该知晓,最大的原因只是为了让叛军不要再负隅顽抗,不要再有更多无谓死伤,所谓千金买马骨,仅此而已。”

见孙孝哲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便继续说道:“当然,你三人曾经是安禄山麾下重将,对于河北山河地理自然更加熟悉,如有需要,我也会不吝使用。就比如我此前才刚刚用了……”他突然一顿,随即扭头向阿兹勒问道,“杜随,薛嵩那边可有消息?”

“回禀元帅,薛嵩已经派人从滏阳传书,滏阳守军业已投诚,随时随地都可宣告降伏反正。”

崔乾佑也知道自己三人对于杜士仪的最大意义,确实就是刚刚所说的那个理由,心中越发七上八下。可当听到薛嵩竟是已经归降杜士仪麾下,而且已经拿下了滏阳,他的脑筋立刻飞速转动了起来。而孙孝哲更是不禁出声叫道:“薛嵩不是死在雍丘之战了吗?他竟然还活着……”

这次,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田乾真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当这边厢三个叛将心思各异的时候,大帐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元帅,朔方郭大帅派人复命!郭大帅说,已经抵达了洹水上游,随时可以筑起堤坝,届时引水一灌,安阳城中守军便再难持久!”

第1214章 安阳城破

引水灌城!

水淹七军的战例,纵观历朝历代,从来都不少见,然而,这同时意味着即使赤地千里也不惜的决心。崔乾佑也好,田乾真和孙孝哲也好,全都是世居幽燕,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真的会如此狠辣。要知道,安阳城中除却两万余叛军,却还有很多无辜百姓在,真的这么灌水围城,倒未必淹死人,可城中百姓也会有无数人遭殃!

孙孝哲看杜士仪的目光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多了深深的畏惧。他是契丹人,最信服的法则便是弱肉强食,所以,对于并没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占据了元帅宝座的杜士仪,他心里并不十分服气,只觉得对方仅仅是运气好而已。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的羞辱了,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的来上这一招,安庆绪必定难以支撑,除非前方兵围真定的蔡希德南下解围,否则结果将毫无悬念。

到了那时候,叛军就越发岌岌可危了!

“薛嵩已经为我收复了滏阳,你三人既然前来投效,可愿为我拿下安阳?”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当然不会认为,杜士仪会就这样赶鸭子上架让他们带兵杀上城墙,和昔日袍泽杀个你死我活。杜士仪既然明确提出保他们活命,交给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可以完成的,而不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崔乾佑便第一个应道:“愿为元帅效犬马之劳!”

一个答应了,其他两个自然也不例外。这时候,杜士仪便向虎牙问道:“他们此行还带了多少人?”

之前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全都默契地不提这件事,此刻面对这么一个问题,登时暗叫不好。果然,刚刚那个给他们带来了很重压力的老者突然意味深长扫了他们一眼,随即躬身恭敬地答道:“回禀元帅,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总计还有二十余人。”

也就是说,这三个家伙果然是四处逃窜颠沛流离,已经完全没有立足存身之地了!

杜士仪见三人谁都没有勇气和自己对视,他便徐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兵马不要紧,破了安阳,总少不了降兵,分给你们数百也不是难事。但前提是,我不想在这安阳城下被阻隔太久!来人,带他们去见安庆宗,今日攻城,让他们三个和安庆宗一块,把风声放出去,安阳守军若再不开门投降,休怪我让他们尝一尝水淹安阳的滋味!”

崔乾佑三人此前躲在邺郡山林之中时,便曾经听说过杜士仪令安庆宗劝降之事。可是,安庆宗自安禄山起兵反叛之后就消息全无,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他们一直认为这只是杜士仪耍的小伎俩。可是,当通过层层搜检,最终进入那顶小军帐,看到了人时,他们却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是安庆宗!尽管这位长公子已经很多年不在幽州了,可他们都曾经陪安禄山进过京,至少不至于认错人!

安庆宗隐约只觉得这三人有些面熟,正要发问的时候,田乾真却抢先问道:“长公子,你不记得阿浩了?”

“阿浩,你是阿浩!”安庆宗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田乾真,突然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真的是阿浩,真的是你!你是不是来救我的?不,你是不是来帮我的?阿浩,你不知道,自从阿爷在幽州起兵叛乱,我实在是怕极了,每天都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安庆绪、安庆恩以及安禄山其他那些儿子是什么德行,田乾真三人全都明白得很,如今见安庆宗这位长公子也是这样毫无主张的样子,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安禄山即便真的坐了天下,就凭这些不成器的儿子,也足以让皇朝的基业迅速垮塌下去!因此,就连少时曾经和安庆宗一起玩过的田乾真,也没有太大的兴致敷衍这位如同惊弓之鸟的长公子了。前途已然无望,但这条性命若是如此枉送了,他实在是不甘心!

之前是三军围城,如今同样是三军围城,可安庆绪的感受却大不相同。之前李归仁也好,严庄、阿史那承庆、高尚也好,每个人都还至少能够信心十足,都还有功夫宽慰他,可自从杜士仪抵达之后,他就发现这些文武再也没有将他当成大燕的继承者。哪怕如今已经宣布了安禄山病逝,甚至他还在这座安阳城办了简易的登基之礼,登基为帝,可明面上的礼数底下人都已经顾不得,更不要说真正的尊重了。

而且,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兄安庆宗还活着,近些天来更是天天在城外帮着唐军喧嚣攻城!

“陛下,上城楼吧!”

每次听到严庄的这么一句话,安庆绪都会觉得恼火厌烦。他现在最不想听到安庆宗的声音,也不想看到他那个兄长!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军心士气的低落和动摇,仅仅这些天来,李归仁已经不得不动用残酷的连坐法,以此震慑那些想要当逃兵又或者是献城的将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个愚蠢的一母同胞嫡亲兄长!于是,安庆绪破罐子破摔地冷笑道:“不去,有李将军坐镇就够了,何必让我去当那泥菩萨?”

严庄登时面色一沉,眼神中流露出了几许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竟是没有再强迫,而是转身径直离去。到了外头,他看了一眼那满是乌云的天,心想随着安禄山的死讯再也瞒不住,如今的大燕危若累卵,别说这邺郡恐怕会守不住,就是后方的幽州和平卢,也同样岌岌可危。到了这地步,他是不是也应该为自己好好考虑一下?这个相国已经只剩下一个名义了,要是再不能当机立断,只怕他连这条命也要一块送了!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到了城头,当严庄看到唐军再次掀起一波雷声大雨点小的攻城势头时,想起连日以来都是如此,李归仁轻蔑地认为杜士仪不过纸上谈兵,打算围城打援,所以安守忠没有贸然率兵来援,而是扼守滏阳,乃是上上之策,阿史那承庆也附议这样的判断,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如今,这种不祥的预感更是在发现城外安庆宗和其他几个人被簇拥上高台上时,达到了顶峰。

安庆宗现身至今已有十几天了,其身份以及宣告的事情,已经没有最初时给人的那种震惊,可杜士仪还是每每来这一招,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严庄正在狐疑,就只见城头传来了好一阵叫嚷。情知是投石机又开动了,他连忙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躲进了掩蔽所。等这一轮攻势过去,他刚要探头问动静,却不料有一个亲兵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竹筒。

“相国,相国,这次的石块上绑了很多这样的竹筒,里头有唐军的布告!”

严庄深知这是一种效率最低的宣传方式,可此时此刻城中军心浮动,任何一丁点变故,都会造成最大的麻烦。要知道,因为杜士仪并未动用冲车来冲撞城门,因此他们连日以来竟是紧闭城门,连出击都不敢,就怕派出城去的人直接降了。他气急败坏地抢过那个竹筒,打开取出里头那张纸笺之后,他只是一扫,心头就凉透了。

安守忠竟然已经丢下滏阳北上和蔡希德会合去攻常山,而传言中早已死在了雍丘之战中的薛嵩,竟是出现在了滏阳,连同薛崿一起策反留守的叛军,就此降唐,累得邺县也已经落入唐军手中!如果单单只是邺县和滏阳丢失的消息也就罢了,偏偏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这三个家伙福大命大,竟然在唐军之前的围剿之中幸存了下来,如今也都降了杜士仪。最最要命的是,杜士仪竟然威胁要在洹水上游筑堤坝蓄水,届时水淹安阳城!

“完了……”

严庄呆呆吐出这两个字,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命人到城头立刻把这些宣传单都给收回来,免得进一步动摇军心。不过,随着城外那些大嗓门的军士高声喊话,纵使他有心挽回局面,却也已经晚了。城头并不止他一个人在,李归仁也好,阿史那承庆也好,高尚也好,当得知这连续几个坏消息,这时分全都是心下惊惶,只一张脸上还要强装镇定。可是,他们还能装一下镇定,底下的军将却还有几人按捺得住?

崔乾佑三人兵围长安,那样大的罪名都能逃脱死罪,更何况他们?不若降了,至少还能保住合家老少性命!

“安守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不在同时同地,但李归仁竟是恼火地迸出和蔡希德一模一样的痛骂。可这时候再骂安守忠已经于事无补,他只能把心一横,看着阿史那承庆说道:“如今之计,只能看看能不能拖一点时间。蔡希德大军有安守忠之助,说不定能够攻下常山真定,如此一来,他们随时可能回师救邺郡。毕竟,我们城中好歹还有两万多兵马在!哪怕是只有一线希望,哪怕是杜士仪宣称要水淹安阳,也得守!”

阿史那承庆也是绝不想投降的,如果坐拥幽州左近数州之地也就罢了,可现如今只得安阳一座孤城,降了之后他们还有什么好处?

“好,传令下去,若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军中上下每人赏钱一万!如有二心,一队连坐!”

几乎就在阿史那承庆话音刚落之际,陡然只听耳边传来了一阵喧哗。等到他分辨清楚那嚷嚷声究竟说的是什么之后,他登时险些一头栽倒。

“北门开了,有人开了安阳城北门!”

第1215章 大胜

“安阳北门大开,郭大帅麾下左厢兵马使浑将军已经一马当先杀进去了。”

听到牙兵来报,说是浑释之已经由北门进城,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浑氏亦是铁勒九姓大族,归附极早,隋代便曾经一度受册封守边,而自从唐太宗李世民在灵武受天可汗尊号之后,浑氏一族便世袭皋兰州都督,也不知道出了多少赫赫有名的武将。这其中,浑释之祖孙三代都是有名的悍将,杜士仪时浑释之便已经官居先锋使,郭子仪继任朔方节度使时更是对其一再重用,便如同杜士仪当初器重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如出一辙。

“只可惜怀恩此时不在,否则恐怕就要看到他们两个铁勒人争功的情景了!”

杜士仪随口开了个玩笑,见伫立身边的李怀玉满脸跃跃欲试,他便突然出声说道:“可是觉得至今无有寸功,心里不痛快?”

李怀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小声说道:“除了给元帅出了那么个馊主意,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帮上忙,回头表兄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我没用。”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莞尔。他又扫了一眼同样满脸不得劲的阿兹勒,便开口说道:“杜随,你带上李怀玉,给我预备好了。北门既破,叛军不可能再继续守在这么一座岌岌可危的安阳城中,必定要出城突围,你率前锋营给我突上去。记住,杀敌其次,招降第一,别忘了长安解围之战,你给我拼掉了多少人?再加上留给幼麟的那五百人打底子,你要是再招不到人,可别怪我异日把你降下去当旅帅!”

最初听到命令时,阿兹勒差点生出满肚子杀心,可听到最后,他立刻给强压了下去,凛然应命。而李怀玉也为之大喜。随着这支不过七八百人的兵马已经开始预热准备出击,早有准备的程千里和郭子仪麾下兵马也从最初的虚张声势转变成了整体进攻,就只听偌大的安阳城内外喊杀震天,这一场历时近一月的围城之战眼看便要到了真正分胜负的时候。

杜士仪身边只剩下了虎牙这一支牙兵,以及郭子仪和程千里硬是留下来拱卫中军的人,虽不过三千余,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时此刻,他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沉的天空,随即便听到耳畔传来了虎牙的声音。

“元帅之前对崔乾佑三人说水淹安阳,只是吓唬他们而已,没想到城里那些家伙却当了真。”

“也不能说是吓唬,如果再拖下去,也就只能用水淹安阳这一招狠棋了。当初李明骏在新安献城归降,我就有心在叛军之中再做些文章,他愿意冒险潜回为内应,兼且有心腹兵马随行,我便同意了。因为我被召回长安,朔方、安北、河东三军的协同不利,却让安庆绪在邺郡扎下根,召唤河洛众军前往聚拢,而李明骏借着这个机会,也就顺利混在叛军之中进城,如今,在叛军军心士气无不低落到极点的关键时刻,他这一打开城门,自然是事半功倍。”

杜士仪说到这里,却收回了关注天色的目光,沉声说道:“这天色看着不妙,如若下上一场瓢泼大雨,我军士气高昂,固然不会因此败绩,可如果让叛军因此溃散四逃太多,对接下来的河北安抚大为不利。传令下去,全力攻下安阳,叛军降者免死。让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也全部给我上去,这时候他们若是不能给我发挥降将的作用,我留他们的命何用?”

虎牙连忙应命,须臾便从牙兵之中挑选了最精干的人前往各军传命,同时又命人立刻去把安庆宗和刘骆谷给护送回来。当看到安阳城中果有数支兵马出城突围,而郭子仪和程千里大军已然围杀了上去,他退回杜士仪身边时,心里已经不再担心这一仗了,反而一面分心想着仆固怀恩可有及时赶到常山,那边战况如何,一面却又想着留守河东的裴休贞是否能看准时机,从井陉关东进,到最后,他的思绪却又飞到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河北这边显然已经打开了僵局,京城那边的天子可不要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安阳城中已经乱成一团。安庆绪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没有听从严庄的话上城头督战,转瞬间就发生了这样让人意料不及的大变。连日以来,他都是居住在邺郡太守府的后院,前头的文武议事他常常能不参加就不参加,竟是犹如撒手掌柜,全凭严庄等人商议决定。可这样眼不见心不烦的严重后果,就在此时此刻完全爆发了出来。当他得到消息,在一个小宦官的服侍下穿戴了全身甲胄出来时,就只见太守府其他人已经逃得空空荡荡。

没有一个人还惦记着保护他这个大燕天子!

“人呢?人呢?该死,他们竟敢全都跑了!”

安庆绪暴怒地大声叫着,突然转身怒瞪着那个小宦官,满脸狰狞地质问道:“你呢?你是不是也后悔没跟着他们一块跑?嗯?”

那小宦官已经吓得完全懵了,面对凶相毕露的安庆绪,他一闪念间确实生出了一丝后悔,可随即福至心灵地回过神来,竟是拔腿就绕了个圈子躲开安庆绪,拼命往外跑去。

安庆绪不意想自己这一怒,身边这最后一个人竟然也抛下自己溜了,在难以抑制地咆哮两声之后,他突然生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慌。他下意识地追在人背后往外跑去,可当他跑到太守府门口,他就看见一队兵马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他哆哆嗦嗦想要去拔腰边宝剑,可剑是拔出来了,他的双腿却完全支撑不住身体,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见得这些人越逼越近,他疯狂地挥舞着剑想要把人赶开,可很快那剑上就传来一股大力,一时脱手远远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把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拿着刀的那个中年将领厉声问道:“本将朔方左厢兵马使浑释之,你是谁,给我报上名来!”

安庆绪哪曾遭遇过这样的对待,面对这样利刃加颈的一幕,他突然脑袋一歪,就这么昏厥了过去。浑释之没想到冲进太守府中却只遇到了这么一个人,而这唯一的一个家伙竟然在自己问其名姓时就这样昏了过去,他顿时骂骂咧咧地回刀归鞘,随即恼火地对左右吩咐道:“你们几个,把这个软骨头给我看好了,说不定是什么重要角色。其他的人,跟我巡城,既然我是第一个冲进安阳城的,没有缴获怎么说得过去?”

浑释之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一条最大的鱼,只是犹自不死心地率军在城中扫荡。有他这么一个凶悍不下仆固怀恩的凶神领军,安阳城中那些错过机会没有跟着突围的叛军顿时倒了大霉,几乎都是摧枯拉朽被浑释之刷战功的命。

好在这位朔方大将还记得杜士仪的严令,再加上从洛阳出发的时候,杜士仪慷天子之慨,从叛军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库藏中给将士厚厚发了一笔赏钱,如今一面扫荡残余,一面令人沿街敲锣打鼓安顿百姓。当那一场瓢泼大雨终于落下来的时候,城中本来几处燃烧的屋宅亦是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这一场大雨来得比杜士仪担心的还要早。然而,郭子仪和程千里之前都已经憋得太久了,再加上仆固怀恩奇袭常山,按照这一位的往日战绩来看,十有八九必定会告捷,两人谁也不想被其比了下去,哪怕他们最初只是拈阄的时候,输了这么一个任务给仆固怀恩也是一样。

所以,大雨之中,叛军的士气更加低落,而朔方河东两路大军却都打得有声有色,阿兹勒和李怀玉更是一面杀敌一面劝降,到最后还是眼看雨实在太大,那两位大帅又派人过来,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让前锋营不要再抢功,他们方才收手。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当天空终于云收雨散,他们清点自己这边收拢的降兵人数后,却发现不知不觉竟是收下了两千余降兵,远比前锋营如今的人数多。

李怀玉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叛军,心中不禁有些发痒。他有些讨好地跟在阿兹勒身边巡视了一圈后,便对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杜士仪义子软磨硬泡。当得到阿兹勒点头,同意向杜士仪说情,放他到前锋营来的时候,他险些没乐开了怀。

虽说接下来不会有那么多硬仗打了,但他至少博得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场大雨之后,杜士仪同样浑身湿透,知道如今即便是夏天,如此淋上一场雨,仍然难免会造成军中出现伤病,因此,虽知道此时收兵会影响战果,他仍是第一时间下令收拢兵马进安阳城驻扎,来日再扫荡叛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他便命人敲锣打鼓全城安民,同时招募大夫以及青壮,照顾军中之前的伤病者,同时命里保统计各坊居人的情况上报,另外,搜寻那些落入叛军之手的文武官吏以及士人。

除了这些,他又少不得命人去满城搜罗生姜红糖等物,为将士熬制姜汤御寒,自己等到进了邺郡太守府,方才去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可他还没等收拾好满头湿淋淋的头发,就听说浑释之求见。他当即随便往头上搭了块白色软巾,就这么直接走了出来。

浑释之还是头一次看到杜士仪如此随便的形态。他张大了嘴巴,直到杜士仪随随便便三两下把湿发抹干,他方才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怎么,在笑话我这急急忙忙的样子怠慢了你?”杜士仪随口玩笑了一句,见浑释之连道不敢,他便笑着说道,“如今郭程二位那边战报尚未传来,你是第一个进安阳城的,我怎能让你等久了。说吧,你抓到几条大鱼?”

杜士仪任朔方节度使的时候,浑释之也曾经在其麾下呆过,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口气随和,显然还当自己是自己人,他顿时也就恢复了军中豪爽本色。

“元帅,天大的好消息,我拿到了安庆绪以及伪相严庄和高尚!”

第1216章 痛打落水狗

因为安庆绪已经称帝的缘故,尽管叛军已经没有能力在邺郡也造出一座如同洛阳宫那样富丽堂皇的宫殿群,但哪怕是为了军心士气,邺郡太守府还是经过一番整修,正堂之中的很多摆设,全都是当初从洛阳败退时裹挟的珍品,甚至居中还有像模像样的宝座龙椅。只不过,这样笨重的东西当然不可能从洛阳专门带到此地,而是严庄强征城中能工巧匠制造的。可安庆绪只用过唯一一次,其他的时候都躲懒不肯见文武。

此时此刻,没有来得及逃亡就被浑释之俘虏的严庄和高尚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见杜士仪背着手若有所思地站在这张宝座之前,高尚想到自己给安禄山当了多年掌书记,甚至还跟着这位恩主豁出去叛乱了一场,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心底极其灰心丧气。而严庄却不由得记起了近日的那些传闻,从杜士仪不声不响就平息了漠北之乱,率兵抵达灵武,随即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合兵一处,奉天子从马嵬驿返回解围长安,到如今的收复洛阳,直逼幽州。

光是从结果来看,仿佛没有什么问题,可若是从过程来看,问题就大了。因为从一开始,杜士仪就是未奉诏就擅自行动,如今这个元帅恐怕也来得极其成问题。若是在承平时期,这和安禄山叛乱有什么两样!可安禄山却是千夫所指为叛贼,杜士仪却人人称道为名将,这不止是成王败寇,而是说明杜士仪心机之深,简直令人胆寒!

可想归这么想,严庄盘点了一下杜士仪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的那些幕佐,确定并没有什么以出谋划策闻名的谋士,他不禁在心底迅速算计了起来。见杜士仪甚至又围着那宝座转了一圈,他便卑躬屈膝地说道:“安贼叛乱,我等只是因家眷妻小全都在其手中,受其胁迫,这才不得不效命于他。如今元帅率天兵平叛,救我等于水火,罪臣和一家老小全都得以保全,特在此拜谢元帅的大恩大德!”

严庄说完此言,立刻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倒匍匐于地。他可以这么厚颜无耻,高尚却毕竟曾经是幽燕名士,被安禄山征辟为掌书记之后也素来清高,此刻万万说不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可是,安禄山一死,他就成了无根浮萍,差点就被人扔在洛阳不管,又哪里真能够硬骨头?想到自己后头还有家人亲友,他只能长叹一声屈膝跪地,却是一声都没吭,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安庆绪还没押来?”杜士仪并没有理会严庄,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回禀元帅,浑将军已经亲自将安庆绪押在堂外。”

“把人带进来……等等!”杜士仪见那答话的牙兵正要出去,突然又将其叫住,一手指着那富丽堂皇的宝座道,“将此物给我扔出去,在太守府门口给我当众烧了!另外,缴获所有的伪燕旗帜等物,也一并给我在那儿烧了!再告诉全城百姓,但凡在叛军占据邺郡期间,有杀人奸污劫掠等事的,可先行到里长处登记。等我委任安阳县令及邺郡太守之后,将命他们立时督办!”

听到杜士仪刚刚还在啧啧称奇地打量着宝座,可转眼间就要将其和叛军军旗一块烧了,不敢抬头起身的严庄轻轻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对杜士仪的了解还是太少。毕竟,这位大唐名臣远遁安北出任大都护,淡出他的视线实在是太久了!最让他惶恐难安的是,杜士仪根本没有理会他,对深悉上位者性情的他来说,那种无视的态度比疾言厉色痛骂他一顿,甚至如安禄山那样痛打他一顿更糟糕。

因为那意味着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几个牙兵合力将那宝座抬出去的时候,浑释之也已经推推搡搡地把安庆绪给赶上了堂。这位才当了几日天子的大燕皇帝此刻被五花大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上去比严庄和高尚还要更加狼狈。当浑释之一脚直接踹在了他的膝盖弯上,把人踢得直接扑通倒地,却只听安庆绪在惨呼之后却又大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笑话,似你此等无君无父之辈,竟然还有脸自称为士?来人,给我先掌嘴二十,让此獠知道什么叫做礼!”

听到杜士仪这话,一个牙兵正要上前动手,浑释之却没好气地摆手把人给赶跑了,这才亲自撩起袖子笑道:“元帅,之前被这么个跳梁小丑耽误了这么多日子,我这口气还没出够,让我亲自动手解解气可好?”

见杜士仪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浑释之登时大喜,他面露凶光,一把揪住安庆绪的领子,蒲扇似的巴掌便冲着其嘴上颊上用力扇了过去。不过几下,安庆绪便已经嘴角溢血面颊高肿,等整整二十下打完,他被浑释之随手扔在地上时,不但颓然吐出了几颗大牙,整张脸也已经肿的如同猪头似的,再也没有半点人样。面对这一幕,严庄高尚无不骇然,心里更加惴惴。

挨了这么一顿,安庆绪本能地想到了父亲安禄山当初对自己的暴虐,已经是害怕得惨了,瘫软在地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而杜士仪见浑释之吹了吹右手,仿佛这一顿巴掌扇下去也有些小小的疼痛,他冲着这位朔方虎将微微一笑,这才向一旁的虎牙问道:“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何在?”

“回禀元帅,他们应该还在收拢叛军,尚未进城。”

“既如此,就等他们回城再来报我!至于这三个乱臣贼子,就让他们跪在这里反省反省!浑将军,你第一个进的安阳,陪我四处转转,看看城中情况如何!”

浑释之见杜士仪要磋磨安庆绪三人,却又表示了对自己的器重,他哪有半分不乐意,当即满口答应。等到陪着杜士仪出了正堂,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正被牙兵推推搡搡喝令跪好的家伙,他便忍不住咧嘴一笑道:“元帅此举真令人痛快!这些乱臣贼子一刀杀了简直便宜了他们,就该让他们尝够苦头再死,也对得起这些日子以来军中战死的袍泽!”

“要不是现在不能杀了他们,我也恨不得立刻将他们三人首级悬首安阳城门,以安城中民心。现在也只能先如此晾一晾他们。对了,浑将军,我且问你,你觉得,接下来北面常山那边会有什么消息?”

“元帅还是直呼我名字的好,这浑将军三个字,听得我老大不是滋味。”见杜士仪欣然点头,浑释之方才继续说道,“至于常山,有仆固将军亲自率兵奇袭,真定之围肯定解了。”

“哦?怀恩此次可是只带了万余马军,兼且长途奔袭兵马劳累,蔡希德那里却有不下四五万人,你就对怀恩这么有信心?”

浑释之当然不是憨人,如果他只是单单悍勇,又如何做的浑氏一族之主?所以,他只是笑眯眯地反问道:“元帅要是没把握,岂会让仆固将军孤军深入?郭大帅之前还在和我说,元帅定然已经联络了河东,约好时日从井陉关突击东进,如此两路大军合兵一处,又有仆固将军的勇冠三军,必定能够解常山之围,大败蔡希德!”

“子仪倒是看得准,不过,释之你竟然也会奉承人了!”

杜士仪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接下来这一路,他却只是轻松地问起了浑释之家中近况。等他二人出了太守府上马之后,虎牙已经带着百余牙兵跟上,浑释之也自有亲兵相从,一行三百余人前呼后拥在夜晚的大街上疾驰而过。可就是这样马蹄声不断的夜里,安阳城的官民百姓们,却是在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这一晚,杜士仪迟迟没有回邺郡太守府,而是真的跟着浑释之在全城转了一圈,又和前来会合的李明骏见了一面。浑释之对于叛将本来没什么好感,可李明骏先是献城新安,这次又冒了绝大风险开安阳城北门,杜士仪分明对其颇为嘉赏,他也就只好不为己甚了。然而,对于那些此前被叛军俘获或是扣押的文武以及官吏子弟,李明骏说只有李归仁知道,连安庆绪严庄等都不知情,自己也尚未打探到结果,杜士仪不禁眉头紧皱。

除此之外,投降的叛军不能安置在城内,更何况此战之后招降的人高达近万,当然只能打散编制安置在城外,阿兹勒和李怀玉固然忙得不可开交,崔乾佑这三个降将也同样是脚不沾地。至于郭子仪和程千里的部下,也只有约摸一半能够进城休息,另外一半则分批轮值看守叛军,当两人上了城墙和杜士仪等人会合的时候,就只见杜士仪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都安顿好了?”

“是,暂时安置在了愁思冈的军营当中。只是叛军投降者众多,要如何处置,却是为难得很。”

对于如何措置降兵,程千里在西域不是没有过经验,但叛军和一般的异族降军不同,同样也有些踌躇这其中的尺度。毕竟,这些兵马可谓是重罪在身,是否能够赦免,还要看朝廷的意思。但真要等长安那边的旨意过来,那就太耗费时日了。

而郭子仪则笑道:“不过,我看杜随带着李怀玉,倒是颇为有声有色,前锋营将士更是现身说法,那两千余降兵虽是数倍于前锋营的人数,倒是安安分分,没想到数年不见,他已经成长得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倒是忘了这小子。”杜士仪不禁莞尔,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前锋营草创的时候,内中都是安北大都护府征讨马贼以及各部时收拢的降兵,多有桀骜不驯之辈,而城中若有不犯人命以及奸污等重罪的重犯,也有些收拢在他麾下。他年纪轻轻,却跟着怀恩光弼学了不少,这一支兵马练得悍不畏死,如今做的事情却是他驾轻就熟的。”

程千里对阿兹勒却不熟悉,可他在西域时,对杜广元却有几分认识,此刻不禁有意打趣道:“大帅这义子如此了得,这些降兵全都给他统带不是正好?”

“不要揠苗助长。前锋营之所以为营,便是因为他尚且还不到独领一军的程度。光是靠一腔血气拼勇武,那还远远不够。更何况,前锋营此前的老底子只剩下了不到千人,一下子加入太多叛军进去,就算杜随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镇压局面。这样吧,明天我亲自去愁思冈。”

见郭子仪和程千里立刻要劝阻,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这些叛军大多出自平民,跟着安禄山叛乱,不外乎是冲着那些高官厚禄,金银财宝,又或者仅仅因为其灭三族的威胁。如若他们降附之后不但不能为我所用,反而会成为心腹大患。那么,打了胜仗却还得花费人马看守降军,自废战力,以后招降的时候,大家都会心有顾虑。”

杜士仪既如此说,郭子仪自无不可,程千里也头疼这么一堆叛军反而是拖累,最终也没有反对。

等到二人随同杜士仪回邺郡太守府时,从浑释之口中得知安庆绪和严庄高尚被俘,安庆绪挨了浑释之一顿嘴巴子,严庄高尚也还日日撂在正堂上,两人不禁对视一笑,暗想杜士仪到底不是那些恪守礼法的士大夫,否则哪来如今这痛快?

浑释之嘴上得意,心里甚至不自觉地琢磨了起来。要不干脆撺掇一下杜士仪,直接把这三个家伙就在邺郡宰了?省得劳心劳力还要派人送回京,天子倒是解气了,可军中上下却不得痛快!

然而,等他们在邺郡太守府门前下马的时候,一个迎上前来的牙兵却开口说道:“元帅,各位将军,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已经回来了,听说安庆绪和严庄高尚被元帅勒令在正堂跪地反省,他们就径直过去了!”

第1217章 匹夫之怒

严庄高尚也好,安庆绪也好,作为安禄山的心腹和儿子,他们都挨过安禄山暴怒之下的鞭笞。可是,那都是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的痛苦,哪像如今这样软刀子割肉一般的折磨?在漫漫长夜中被人勒令正跪于地,那种膝盖犹如针刺,腰背酸痛发麻的痛楚,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的煎熬,几乎让他们都快憋得发疯了,就连儿时曾经因犯错被长辈罚跪过的高尚,这会儿也不由觉得和现在的情形相比,从前那简直是天堂了。

当他们苦苦等待杜士仪回来的时候,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仿佛是什么人硬闯了进来。最初那些吵嚷的声音听不分明,可随着人渐近,声音也渐渐清楚了。到最后,就只听一个暴喝仿佛如同炸雷一般在他们身后响起。

“安庆绪,我打死你这个无耻的东西!”

随着这声音,严庄骇然侧望,就只见一条人影朝安庆绪扑了过去,一拳头把人打翻在地,随即又就直接坐在其身上,一顿老拳把安庆绪打得哭爹喊娘。惊慌失措的他正想向那些牙兵求救,可当他看清楚身后两个拔腿进入大堂的人时,他那一颗心登时坠入了深渊。

竟然是崔乾佑和田乾真,这么说,那个二话不说暴打安庆绪的人是……孙孝哲!

严庄再也跪不住了,他连滚带爬地往那些牙兵身边逃去,寄希望于这些人能够救自己,可谁曾想看到自己过去,那些牙兵竟然满脸鄙夷地纷纷避开。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抱住最后一人的腿,可头皮上立刻传来了一阵剧痛,竟仿佛是谁扯着头发把他拎了起来。发出一声惨叫的他还没来得及求饶,脸上就突然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之前看安庆绪挨打的时候,他只是心惊肉跳,可现如今挨打的轮到了他自己,他这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仅仅这一个耳光,他就只觉得眼冒金星耳膜发痛,仿佛只差一丁点就要被打聋了。而头发被人拽住,那股撕扯头皮的剧痛亦是连绵不断地传来,让他的五官几乎全都皱到了一起。下一刻,抓住他的人突然手一松,他便颓然倒在了地上,紧跟着却又挨了好几脚。

“够了,阿浩,够了!”

严庄这才意识到打自己的人是田乾真,而拦田乾真的人恐怕是崔乾佑。知道崔乾佑这人脾气稳重些,和安禄山也没有那样亲近的关系,只是因为能征善战而受到重用,他便强忍刚刚挨打的痛苦和屈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崔将军,田将军,好歹都曾经同殿为臣,之前丢下你们在洛阳真的不是我的意思……”

可这话还没说完,严庄就只见崔乾佑突然大步走上前,竟是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那眼神中赫然煽动着毫不掩饰的杀机。当看到崔乾佑解下了刀柄,他被吓得一下子住了口,可紧跟着经历的一幕,让他简直恨不得赶紧去死。崔乾佑竟是倒转刀柄,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嘴巴,直到他也不知道断了多少颗大牙,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崔乾佑方才气怒未消地丢下了手中的刀。

“严庄,要不是安大帅,你能有今天?可是你干了什么,你竟然伙同安庆绪暗害他,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你做出这样卑劣无耻的事情来,怎么会兵败如山倒,怎么会有今天?你还要和我说什么同殿为臣,你以为我是拦着阿浩杀你?要不是如今我三人已经降了杜元帅,真打死了你和安庆绪不好交待,我自己都恨不得一刀宰了你!孙孝哲,你也给我停手,打死了安庆绪之后,元帅没人可以杀了祭旗,到时候你自己掉脑袋?”

孙孝哲把安庆绪狠狠揍了个半死,听到崔乾佑最后这句话,他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情不愿地住手站起身。

这时候,一旁惊魂未定的高尚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暗自庆幸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还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有不由分说把自己也痛打一顿,否则他就实在是太冤枉了!偷瞥了一眼气息奄奄的安庆绪,满口鲜血的严庄,他正想要继续装死,却不想孙孝哲突然凶相毕露地往他看了过来。

“这里是不是还有个漏网之鱼?”

见崔乾佑和田乾真也全都朝自己看了过来,高尚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连连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军撤离洛阳的时候,我只是正好在李归仁那里,就被他带了出来……”

“算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和我们一块挨过大帅的鞭子,高尚也有那贼心,没那贼胆。”田乾真哧笑了一声,见高尚如释重负,他却沉着脸又问道,“可阿史那承庆就未必了,虽不是同谋,可他必然知情!高尚,我问你,阿史那承庆呢?”

“破城的时候,我没看到他,应该是……应该是混在乱军之中逃出城去了!”

“他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齐齐回头,就只见郭子仪和程千里一左一右簇拥着杜士仪到了堂前,浑释之则紧随在后。崔乾佑本能地回头看了看刚刚挨了自己三人一顿暴打的安庆绪和严庄,立时毫不犹豫地跪下谢道:“多谢元帅厚恩,让我等能有机会一泄心头之恨!”

“是你们自己不管不顾闯进来痛打了人一顿,谢我干什么?”

看到田乾真拉了孙孝哲一把,两人也不声不响下拜行礼,杜士仪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堂,便对那几个满脸尴尬上前行礼的牙兵斥道:“把这里收拾收拾,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杜士仪压根不提请大夫来给安庆绪和严庄瞧瞧,牙兵们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应了一声后,把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挪开,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地上血迹,这才把杜士仪一行人迎了进来。刚刚宝座被丢到太守府外焚毁,众人早已从书斋中重新搬来了一套家具。杜士仪在居中主位上落座之后,示意郭子仪程千里和浑释之一一坐了,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你三人先起来,把招降叛军之事禀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