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自己三人恳求杜士仪惩处暗杀安禄山之人,杜士仪没说答应,却也没说不答应,此刻更是任由他们三个拳打脚踢发泄了心头愤怒,崔乾佑知道,他们为安禄山最后做的也只能是这么多了。于是,起身之后,他也不敢怠慢,将自己收拢的叛军,如今如何编练的队伍,一一解说了一遍,这才看向了田乾真。田乾真也把刚刚的事情暂且抛在了脑后,言简意赅地禀报了自己这边的进展。等轮到孙孝哲时,这一位却是先沉默了片刻。

“元帅吩咐的事情,我不但全都照做了,而且还打探到一个重要的消息。只是,我希望用这个消息,交换元帅一个承诺。”大约是担心自己谈条件让杜士仪不快,孙孝哲立刻快速说道,“我当然不是和元帅讨价还价,只是我的母亲如今还在幽州,如今我已经降附,如果她侥幸能够逃脱史思明之手,希望大帅能够饶她一命。至于我自己,就算朝廷异日一定要穷究我叛逆之罪,我也认了!”

孙孝哲竟敢和自己谈条件,杜士仪本待一口拒绝,不想他竟然是为母亲求情,他沉吟片刻便说道:“谋反之罪,按照大唐律,妇孺仍可免死,此事我可以答应你,你说。”

孙孝哲见杜士仪当着郭子仪和程千里的面答应了自己,登时为之大喜,连忙大声说道:“城破之际,安庆绪他们顾不得之前被俘的那些将领,还有之前被扣为人质的那些河北各州郡官吏子弟,人如今都关在城中一处隐秘屋宅的地窖之中。”

此话一出,原本靠在后背上盘膝趺坐的杜士仪登时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指着孙孝哲厉声说道:“你,立刻带路!若真的能够找到人,我不但免你母亲一死,还可以记你一功!”

听到杜士仪不但答应了自己的条件,甚至还允诺记他一功,孙孝哲登时大喜。他是从自己收拢的那些叛军之中因缘巧合问出这个消息的,人是李归仁心腹,于是他只能赌一赌杜士仪尚未搜寻到人,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此刻他二话不说,立刻往外带路,而郭子仪和程千里对视一眼,最终决定还是跟去。

不论如何,此次叛军势大,被俘的人往往都是措手不及,非战之罪,那些官吏子弟就更加冤枉了。身为一军之将,他们当然应该跟着杜士仪去见一见这些人,以安人心。

浑释之本待追上,可想想太守府也得要人坐镇,他也就又坐了下来。只是,看着面面相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安庆绪和严庄高尚,他突然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崔乾佑,田乾真,元帅既然来不及交代就走了,那安庆绪等三人就交给你二人收下去看押,等回头再做发落!”

言下之意清清楚楚,只要不把人打死,怎么炮制随你们的便!

第1218章 重见天日

午夜时分,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孙孝哲以及一个降兵在大街上疾驰了将近两刻钟,这才拐进了一处里坊,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屋宅外头下马。即便院子还算轩敞,却也不能一次性容纳上百号人,所以杜郭程三人都只带了心腹精锐入内。郭子仪素来谨慎,并没有完全相信孙孝哲,找到地窖之后要打开门时,他自己死活把杜士仪拉远了,吩咐几个牙兵上前开门。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他正要自己先进去打探,孰料孙孝哲一个人先钻进去了。

等几个牙兵又跟着下去探过,出来禀报里头关了不少人,杜士仪再难按捺激动的心情,立刻匆匆下去。当他看到狭隘的简易监房之内,竟是塞下了整整三十多个手脚戴着铁镣,乍一看去形销骨立的人时,他只觉心头沉甸甸的。然而,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那些被关押的老老少少却大多神情麻木,甚至没几个人往他们多看一眼,他不禁有些意外,正打算开口试探两句时,却被程千里抢了先。

“各位忠臣义士,杜元帅已经拿下了邺郡,活捉安庆绪等乱臣贼子,如今来接各位了!”

他一连说了两遍,这些憔悴麻木的人中间方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却最终手足不听使唤,有人难以自抑嚎啕大哭,也有人仍旧满脸怀疑不肯开口,最终先动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年轻人。他手足并用地爬行了几步,用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抓住那坚实的木栅栏,声音颤抖地问道:“杜元帅?真的是安北杜大帅吗?真的是朝廷大军打败了叛贼?”

“我便是安北杜士仪,我来晚了,让你们这些忠臣义士受苦了。”杜士仪温和地伸手在那年轻人的头上摩挲了一下,这才扭头吩咐道,“砸开锁,放人!”

随着斧钺利器砍砸在大锁上的声音,监房中那些最初还以为只是叛军寻开心的犯人们终于如梦初醒。随着监房大门打开,一个个军士进来帮自己打开手铐脚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极而泣。而刚刚那个年轻人却还是呆呆地双手紧抓栅栏站在那里,知道有军士过来轻轻推了他好几下,他方才回过神,却也顾不得自己手脚的枷锁,连滚带爬地来到最里边,用力拍打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子穆,子穆,你醒醒,醒醒,你有救了,安贼已经败了,叛军已经败了!”

见这年轻人拼命呼唤着同伴,杜士仪情知这些人先是被押在洛阳,而后又被一路转运到邺郡,只怕很多人都已经身体虚弱难以支撑,当机立断命军士们将人一个个抬出来,就先安置在这民宅中,然后立刻从邺郡太守府调大夫过来诊治。毕竟,为了防治军中可能出现的淋雨感染风寒,那里已经早就召集了全城大夫待命。可是,其他人大多数都或是被架着,或是被抬着送出了监房,唯有起头那个年轻人死活拽不动,只抱着同伴连声呼唤。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万不得已,只能亲自入内。由于过度狭小的空间中关了太多的人,这里四处污秽不堪,空气中除却霉味,还有一种难言的恶臭,等他看清楚墙角边躺着的那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身上伤痕累累,烂肉处处,人已经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立刻一把按住那呼喊不停的年轻人,沉声说道:“让开,光是喊有什么用?再不救治他就来不及了!”

那年轻人抬头一看是杜士仪,这才如遭雷击。可当看到军士上前要抬人的时候,他却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苦苦哀求道:“杜大帅,你先给子穆看一看吧?他已经高烧了很多天,今天却突然身上发冷,我担心他等不到大夫诊治,立时三刻就会支撑不住!他是袁家独子,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我阿爷!”

“袁家独子?他是常山长史袁履谦的儿子?”

杜士仪见那年轻人慌忙点头,他也来不及追究对方如何知道自己粗通医术,立刻蹲下身子在那昏迷青年的腕脉上一搭,发现确实脉息紊乱微弱,手足更是僵冷犹如死人,他的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然而,他多年不曾用过针术,此时此刻也不曾有银针带在身边,思量再三,他只能先把人稍稍扶起,在其前胸后背的几个特定部位上以指掌用力按摩。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发现其四肢终于有微微暖意,他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醒了!”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杜士仪长舒一口气,转头见郭子仪和程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他就微微颔首,随即对那青年吩咐道,“打起精神来,落在叛军手里这么多日子都撑下来了,如今再熬不过去,怎么对得起家里守候你的亲人?不要睡过去,大夫立刻就来了!”

那青年先是有些茫然,等看到身边那年轻人对自己拼命点头,他方才意识到了几分眼下的状况,当即紧紧咬住了牙关,竟没有再出声呻吟。随着两个军士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出去,杜士仪见身边只剩下了那个年轻人,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不用担心你的朋友。季明,跟我出去吧。”

听到杜士仪这一声称呼,那年轻人登时大吃一惊,随即不可思议地问道:“杜大帅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常山颜使君的儿子。”杜士仪见颜季明衣不蔽体形容狼狈,却还能勉强站起身来,他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了其身上,这才说道,“我和你叔父颜真卿是师兄弟,你父亲也就是我兄长,以后就叫我一声杜叔父吧。父亲英雄儿好汉,你不愧是颜家子弟,在叛军面前也不曾屈膝。走吧,和我一块出去,夜晚就要过去,天就快亮了,出去看一看这邺郡的黎明!”

颜季明只觉得心头滚烫,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身上那一袭大氅,用力点了点头:“是,杜叔父。”

新的一天黎明来临时,一辆辆车方才载着那些伤势较轻,可以挪动的人回到了邺郡太守府。这些人当中,有临危受命被李隆基丢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官职,手底下却没几个兵的各郡防御使,也有战败被俘的武将,更多的是河北各郡主官之子。他们能够有幸逃脱魔手,还是因为安阳城破实在太过突然,李归仁只来得及命令自己几个心腹前往灭口,却不想这几人也害怕动作太慢被唐军抓住,竟是丢下这么一堆人自己溜了,其中有人倒霉地撞到了孙孝哲手中。

然而,他们是幸运的,却有很多人没有他们那么幸运,或瘐死在洛阳,或死在了颠沛流离被叛军裹挟逃命的路上。

这些话,都是颜季明在杜士仪面前说的。他在被救出来的人当中算得上伤轻的,都是些皮肉外伤。最初落入安禄山手中的官员子弟那些人质中,还有更小的,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这些人不是经不起叛军的折磨死在了洛阳,就是死在了路上,活下来的少年只有寥寥数人。说到这些事,即使是昂藏男子汉,颜季明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直到察觉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不停抽动的肩膀,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

“杜叔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杜士仪体谅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怀恩已经领安北兵马去救常山,你父亲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对了,袁长史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子穆名伯旻,之前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也是为了我,他才挨了叛军一顿鞭子,否则绝不会落得这般地步!”

见颜季明又自责又愧疚,杜士仪没有安慰他,而是开口说道:“那你就担起应负的责任来,好好照顾他。还有其他那些和你们一起被解救出来的人。骤然脱困,心境大变,除了身上的伤痛,精神上的伤痛同样需要时间慢慢纾解,你也是一样。你不用和我说什么上阵杀敌的话,要杀敌,如今有的是将士,还用不着未经沙场的你亲自上!你既然叫我一声杜叔父,那就听我的!”

该说的话全都被杜士仪说完了,颜季明顿时哑然。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起身要告退的时候,他方才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杜士仪深深一揖:“杜叔父,我不谢你救我,却要谢你救了河北乃至于天下众多百姓!”

杜士仪笑了笑,目送颜季明出了书斋之后,他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这一场席卷河北道、河南道、都畿道,一度蔓延到关中的战事,如今确实收拾得远比原本历史轨迹中的那场兵灾更快,可即便如此,仍然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始作俑者之一的安禄山已经死了,其麾下文武死的死,降的降,如果仆固怀恩和河东兵马配合妥当,常山那边能够支撑到那时候,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够打蔡希德一个措手不及。

而最后一关,只在幽州的史思明!希望张兴能够如他所愿,打下居庸关后,备好那些攻城利器!

“元帅,末将奉命来见。”

杜士仪吩咐了一声进来,见李明骏大步而入,他冲着其微微颔首后,便示意其来到地图边。因为沙盘至今还没有从愁思冈上的临时帅帐搬过来,他只能用这样一幅命牙兵随身携带的地图作为替代。他将手在东北面一处重重一点,见李明骏立刻流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他方才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希逸如今虽占有北平郡和柳城郡,但范阳、渔阳、密云三郡互为犄角,迟迟难下,而契丹之地,据说夷离菫耶律泥礼号召大部抵抗都播大军,故而怀义可汗虽势如破竹,却不能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立刻南下。你在平卢生活多年,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回去一趟。”

“是否是潜回平州见侯希逸,令他加大力度猛攻渔阳郡和密云郡,给史思明无暇南顾?”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李明骏顿时笑了:“我能够痛痛快快多活了这二十年,如今和弟弟都成家生子,我已经很知足了。如今一把年纪还能够轰轰烈烈拼一场,人生才叫圆满,大帅就交给我吧!希逸虽和我相交多年,但我毕竟是奚人,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招揽了多少奚族和契丹兵马,他未必指使得动,我这就回去!”

第1219章 纳降

安阳之战,叛军除却死伤以及溃散的之外,另有降兵万余。杜士仪虽说命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前去招降,但当然不会任由他们三人恣意填补自己的实力。除却很有招降经验的阿兹勒二话不说,拉过去两千余兵马之外,其他人都安置在安阳城外愁思冈的临时军营之后,杜士仪便从安北以及朔方河东兵马之中抽调精锐军官前往,把降兵打散了统带。

而由于孙孝哲及时提供了消息,救出了众多被俘官吏,杜士仪也少不得兑现承诺,论功行赏。此前李怀玉被阿兹勒要了过去当副手,他知道阿兹勒这个义子的手段,便将孙孝哲也放了过去在前锋营任先锋使,只留下崔乾佑和田乾真这两个叛军悍将在身边。攻下安阳后第二日,当他亲自来到愁思冈时,就是崔乾佑和田乾真随侍在后,虽说距离杜士仪只有数步之遥,可左右都是精锐牙兵,别说两人不敢有异心,就是有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夜大雨后进城,杜士仪只在天亮之后囫囵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此前出了长安一路紧赶慢赶进入河北,抵达汤阴之后,他亦是连同军中文武日夜分析战况及敌军动向,这会儿眼睛密布血丝,酸涩难当。然而,当他出现在叛军面前时,腰背却是挺得笔直,看不出任何疲态,麾下牙兵亦是人人士气昂扬。

相形之下,归降叛军就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了。府兵制的基础均田制既然已经瓦解,如今各大兵镇无一例外都是以募兵为主,作为职业军人,他们的生计就是靠打仗,提着脑袋跟了安禄山造反便是如此。此前进了洛阳之后,每一个人都狠狠抢了一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占据那座大唐东都的时间只有短短月余,就被狼狈不堪地驱赶了出来。

现如今最后一个安身之地邺郡安阳也被最终攻破,抢来的东西根本来不及带走,有的失落在城中,有的掉在战场上,每一个人对未来的前途都很迷茫。降了之后,他们的结局会如何?是流放他乡,还是被发落到更偏远的地方戍边,抑或是别人会为了一劳永逸,干脆先招降然后再杀降?可即便是最后一个最坏的可能,他们现在都是手无寸铁之辈,看押他们的却是全副武装的大军,怎么反抗?

在这个没有扩音器的年代,杜士仪当然不会真的把八千人召集在一起,这不同于阵前鼓励士气,一呼百应的效果足以弥补人力的不足。所以,他只命人从每五百人当中抽取十人,最终召集了一百六十名叛军降卒。当这些人踉踉跄跄被牙兵们押送了过来,随即忐忑不安地站成了一个方阵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须臾,最左面的前排第一个人便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为什么跟着安禄山叛乱?”

身边全都是如同钉子一般一动不动的牙兵,降卒们谁也不敢贸贸然东张西望,所以,骤然听到此言,那个分明只有十七八的年轻人竟是打了个激灵,本能地说道:“安大帅说洛阳和长安有的是金银财宝,打赢了就都是我们的!”

话一出口,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登时脸色惨白。不但是他,周围其他听到这话的人也一个个全都惊慌失措,尤其是看清楚问话的中年人被众多牙兵簇拥着,就连此前招降他们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也态度恭敬地紧随其后,谁还不知道来的是重要人物?果然,他们就只见来人站在那年轻的降卒面前不动了,目光显得极其严厉。

“你祖籍可是河北?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可有田地?”

那年轻人本来就没见过太大的市面,只不过有一腔武勇,这会儿吓得呆了,竟是不假思索地接着答道:“我是深州鹿城人,家中还有阿娘和两个弟弟,没有田地,都是靠我在军中的粮饷,以及租种主人家的二十亩地为生。”

“既然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曾想过你成了叛贼,你那两个弟弟会受到牵累,你阿娘也不得安度晚年?”

杜士仪再次反问了一句,见这年轻的降卒一下子哑巴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方才略过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在一个至少有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面前停了下来:“你又缘何从逆?”

那中年人便不像前头的年轻人那样莽撞了,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行礼,随即无可奈何地说道:“安大帅……不,是安禄山治军严苛,之前有令在先,但凡敢不从命者诛三族。正如同刚刚那位小弟说的,咱们的家眷都在河北,不敢不从。”

这极其聪明的不敢不从四个字,顿时让刚刚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回过神来,慌忙也嚷嚷了一声我也是不敢不从。而其他人也在这时候回过神来,出于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一个个人拼命嚷嚷,辩解,讨饶,直到四面军士一阵暴喝,又举起带鞘的佩刀弹压,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直到他们听到那个问话的中年人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方才再次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想来你们很多人都听说过我,却还是第一次见我,我便是安北大都护,当朝右相,招讨元帅杜士仪。”

见人群须臾就恢复了安静,杜士仪便笑了笑说:“想必你们被押过来的时候,全都想过,是不是这就要被杀一儆百了。眼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如果要你们的命,只凭你们当初那军心尽丧,士气尽失的样子,安北朔方河东三路大军尽可不必留情,如果那样,你们也不会站在这里。可在我想来,安禄山固然该死,安庆绪等人固然该死,可如果因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掀起的这场大战,却要在河北杀一个尸横遍野,我杜士仪却做不出来!”

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后,却有人小声问了一句:“敢问元帅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见众多人全都屏气息声等着自己的回答,杜士仪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从北到南名目繁多的藩镇林立,其实全都是大唐中央朝廷一个个错误决策下的结果。安史之乱中表现出众的许多功臣,如郭子仪、李光弼、浑释之,一个个或遭疑忌,或高官厚爵供着,或解兵权,再加上仆固怀恩被宦官逼得造反,号称来嚼铁的来瑱甚至被天子冤杀,最终谁都没有割据一方。反而是那些曾经被安禄山史思明重用过的叛将,在劫后余生的大唐风生水起,一个个当着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哪怕经历一次次的削藩,仍然有很多藩镇屹立不倒。

忠臣良将vs叛将降将,前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完败!

至于无论是以叛军降军为底子,还是以讨伐叛军的方镇兵为底子,数量更加庞大的底层军士们,则是更加成为了谁都必须笼络的对象,简直被惯坏了。朝廷给钱粮,他们就向着朝廷,驱逐节度使乃至于任何上一级的主将;朝廷不给钱粮,而节度使厚恩笼络,他们便向着节度使,驱逐朝廷属官,又或者跟着节度使叛乱。

不久之前河东节度使麾下将士驱逐节度使王承业,把程千里顶上去当节度使,就是这种现象的雏形。他也不想如此,可那时候如果他逼迫李隆基免去王承业的节度使之职,李隆基反而可以叫撞天屈装可怜,又或者死活不从,反而会把好好的事情变得麻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可现在河北战事已经推进到了收官阶段,他就要在军中渐渐立起规矩来了。

军队要用,但决不能惯!而屠杀和自己出自同一血脉的同胞,这种事他不想做也不会做!

“开元六年,兰池州康待宾之乱,叛乱的胡兵全都被内迁到了江淮以及河洛一带,直到我出任朔方节度使,上书请命,这数万人户方才得以回归故地。如果按照从前这样的旧例,你们跟着安贼从逆,你们自己,还有你们的家人,不可避免地要背井离乡,哪怕逃脱一条性命,光是叛军和叛军家属的恶名,就足以让你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百余名叛军登时惶惶不安。杜士仪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一想到他们也许都要因为叛乱的罪名而被押解南迁,每一个人都按捺不住了。随着第一个人扑通一声跪下,更多的人都跟着呼啦啦跪了下来,不消一会儿,就只见面前这一个方阵齐刷刷矮了一截。

“求元帅放过我们的家人!”

此起彼伏的请求下,杜士仪举起手压了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的军籍还在,你们的家眷也还在家中翘首期盼。如果你们觉得逃过一条性命就知足了,那么,便窝在这愁思冈,我会留下人马在此看守,等到这一仗打完,你们也就可以去岭南安家立业了。可如果你们还想去掉这顶叛军的帽子,找回被你们自己丢掉的幽燕男儿的荣光,那么,你们不妨给我看看,当初那支幽燕铁军是什么样子!等到他日凯旋,将功折罪之后,仍可再行论功行赏!”

等如是接见了整整四批这样的叛军,一上午的时间全都耗在了愁思冈,简单用了一些干粮当做午餐,杜士仪方才启程回安阳。

他倒是很想沿用后世某支越打越多的威武之师仁义之师那种收降策略,奈何他时间不够,人员不够,没时间去做一级一级的思想宣传。更何况,如今的河北和当初的漠北一样,就如同一块被完全打残了的处女地,等待着开垦。

整个河北的官宦世家大地主,在安禄山起兵叛乱之后,一部分附逆,一部分不肯从逆的则是被连根拔起,田地都成了无主之物,也就是说,未来打下河北,这里将面临一场空前的大洗牌!

第1220章 非战之罪

邺郡收复,唐军自然不会就此停下脚步。

由于前方仆固怀恩的消息尚未传回来,常山是否平安却还不得而知,所以郭子仪和程千里立刻发兵北上,过邺县滏阳,直取广平郡。杜士仪则在安抚叛军,从叛军之中编练出前锋营和另外两营兵马之后,又从邺郡本地士人当中择选了曾经当过两任太守,因为不满李林甫杨国忠当权而隐居乡里的一位老士人,亲自行文征其出山,授任太守之职,随即再从那些被俘官吏当中,挑选了状况较好,又曾在河北多年为官的一个县丞,任为安阳令。

同时又留下流外小吏二十人,清丈被叛军夺取的田亩,以防有人霸占,重新检点人口,这样的措置安排,自然赢得了邺郡子民的交口称赞。

此外,对于拿到的安庆绪和严庄高尚三人,杜士仪放任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痛打一顿发泄心头之怒,便命人把安庆绪放在槛车中监了,直接押回长安。他很清楚,以如今李隆基对安家人的切齿痛恨,安庆绪这个脓包必死无疑,而他若是把严庄高尚一同送回去,说不定李隆基却会为了显示天子恩威,做出点极其不地道的事情来——比如说给个虚头巴脑的官,表示天子的宽容大度。

他可不想把人送给李隆基去做人情!

因此,把严高二人绑了押在军中,杜士仪自己晚郭程两路大军一天从安阳出发,因为郭子仪程千里也好,仆固怀恩也好,带的几乎都是马军,留下的则是步卒居多,这一路足足两日方才抵达了滏阳。之前,薛嵩正是在这里趁着安守忠离开的机会,策反滏阳守军夺下城池,建下自己投降之后第一功,这会儿少不得亲自带着弟弟薛崿前来拜见,态度恭敬得无以复加。

得知薛嵩当日夺城时,亲手杀了安守忠任命的副将,薛崿则是用计杀了裨将旅帅队正等十数人立威,许诺余下兵卒降者不追罪,他便颔首说道:“事急从权,你兄弟二人拿下滏阳有功,杀将立威乃是应当,至于一般的士卒,自然可以免死。但有一条,如有民愤极大者,则决不能姑息。”

“是,卑将一定遵从元帅所言。”总算是逃脱了被人怀疑手下无兵尴尬的薛崿,眼见得邺郡竟然这么快拿下,他也同样如释重负。所以,对于兄长都毕恭毕敬的杜士仪,他的态度就更加谦卑了,亦是连声答应不迭。

“这滏阳城就暂交薛崿镇守,薛嵩,你暂入我牙兵,随我北上。”

听到杜士仪竟然肯将滏阳交托给自己的弟弟,又调自己在身边,薛嵩哪里还不明白,经过滏阳一战,他们兄弟俩总算是暂时洗白了身份,哪怕日后天子要杀要罚,也有杜士仪替他们遮风挡雨。于是,他慌忙翻身下拜,竟是泣不成声。薛崿也比兄长好不到哪里去,连日眼看叛军兵败如山倒,此前又听说兄长已然殒命,他只觉得朝不保夕,如今这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抓住,体会到他们兄弟俩终于有救了,他自然也连声拜谢。

接下来,杜士仪又召见了随薛家兄弟来见的几个士人。因为邺郡叛军势大,滏阳原本的官吏根本没法抵抗,有的被杀,有的逃到乡野藏身,有的则是逃去了常山真定,所以,他考较一番后,挑了一人署理滏阳令,其余三人署理县丞主簿县尉,至于正式的人选,他打算到常山视情况再做定夺。

河北这一场大乱之后,不做适当的洗牌就把幸存的官员放回原位,不符合如今的时局,而且很多人原本也不称职!

广平郡内,正当南面官道的第一县便是邯郸。这里曾经是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古都,赵国灭亡,秦末陈胜占据此城自称赵王,兵败之后,秦将章邯平赵王城,把城中子民全部迁徙了出去,但被夷为平地的只是王城,作为城廓的大北城还是遗留了下来,到西汉末年甚至成了长安之外的五都之一,仅次于洛阳,高于临淄、宛、成都三都。然而这座名都却毁于东汉初年刘秀破城之后的大屠杀,至三国之后,邯郸更是没落,如今甚至不是广平郡的治所。

如今再遭安禄山叛乱这场兵灾,邯郸城内更是萧索。广平太守和各县县令虽响应颜杲卿的号召举义旗反了安禄山,可既没有相应的军事韬略,也没有颜杲卿那么高的威信召集足够的团练兵,蔡希德和史思明带兵回师河北之后,正当官道的邯郸立刻被叛军长驱直入。尽管杜士仪进城时,距离郭程二人重新夺回此地已经又过去了两天,可他放眼四望,就只见城郭之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上行人寥寥,偶尔看到的人也是目光麻木,举止呆滞。

“这场大乱之后,幽燕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杜士仪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凝重。现如今的南方历经多年发展开拓,虽然还远没有到后世的“苏松财赋半天下”,又或者“湖广熟天下足”,可已经在农耕上体现出了胜过北方的优势来。而河北道这一场仗,让整个北方都要勒起裤带过日子的同时,也必定会加重对南方的负担。更重要的是,现如今这样萧瑟寥落的情景,远不是一两场胜仗就可以安抚得了人心的,战后的休养生息只怕要花费无数功夫。

“元帅,元帅,郭大帅程大帅命人送回来好消息,仆固将军大胜,真定城保住了!”

杜士仪刚到邯郸县廨面前,听到这话顿时又惊又喜,立刻停住了脚步。等到远方三五骑人飞驰了过来,到近前勒马跳下,他便看清楚了那个领头者。

“仆固玚?”

“元帅!”

被父亲差遣作为信使,连日不眠不休疾驰南下的仆固玚快步奔了过来,踉踉跄跄到了杜士仪马前,竟是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末将无能,对不住大帅。”

刚刚还说是真定保住了,仆固怀恩大胜,如今仆固玚现身之后,却突然来了这么出人意料的一场,杜士仪登时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愣之下,立刻翻身下马,在仆固玚面前站了片刻便蹲下身来。仆固怀恩是他素来最器重的大将,他在去安北大都护府时,指名调了仆固怀恩和李光弼,而仆固玚和仆固玢兄弟二人更是可以随时随地出入后院,和他的嫡亲子侄没什么两样。此时此刻,见仆固玚消瘦了许多,脸上还有几道刚刚愈合的疤痕,其中一道显然很深。

常山那一战,恐怕是极其艰难!

再度站起身的他淡淡地说道:“你阿爷让你来报喜,你却一见面就吓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仆固玚有些发懵,等看到杜士仪那严厉的眼神,他方才缓缓起身。站在这县廨门前的长街之上,他低头说起守常山那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声音越来越低沉。而杜士仪听着蔡希德安守忠合兵一处狂攻真定,仆固玚带兵出城焚毁冲车之后突围,在即将城破的危急关头,仆固怀恩及时赶到,仆固玚又在与河东兵马会合之后杀了个回马枪,可最终的结果真定是保住了,守城军民却死伤惨重,常山长史袁履谦最终罹难,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按住了眼睛。

“元帅……我……”

“你被围困在了城中那么久,能够坚守到那个时候,即便换了你父亲去,也未必能够做得比你更好。”杜士仪放下手来,眼睛里的水光已然被强自压了下去,“非战之罪,你不用再自责。我问你,你麾下仆固部勇士,如今还有多少?”

说到自己的部属,仆固玚面上悲色更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出飞狐时,一共四千人,守城和最终突围时,总共战死约有一千五百人,重伤七百余,余者人人带伤,似我这等还能骑马,还能拉弓射箭打仗的,只剩下不到千人。都是我无能,丢了元帅的脸!”

这样的大战,这样的战损比,杜士仪身后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薛嵩更是暗自打鼓,心想怪不得安禄山一直对同罗和仆固骑兵异常眼热,只恨那是杜士仪的禁脔,不得染指。

杜士仪却只觉得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一时忘记了身为主帅的威严,上前把比自己还高的仆固玚拉进了怀里,片刻之后方才放开了他,徐徐开口说道:“你没有丢你我的脸,也没有丢你阿爷的脸,你和你仆固部的勇士打的这一仗,常山军民会永远记得,我会永远记得,大唐乃至于日后的史书,也会永远记得!把你的胸膛挺起来,如果袁长史的英灵在天上看着,绝对不希望看到战胜的勇士耷拉着肩膀!”

“元帅!”

仆固玚只觉得心头又热又痛,连带眼睛也是酸涩难当,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父亲对他素来严厉,团聚之后,也只是谈及公事多于父子相见的私情,再加上心头难受和愧疚,他都不知道该对谁去说。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泪水,这才挺直了胸膛说:“我听元帅的!”

“这才像话!好了,别在这县廨外头说话,你守城一个多月,又一路紧赶慢赶,随我进来!”

第1221章 范阳请降

尽管安庆绪人尚未押回长安,可邺郡大捷,安阳克复的消息,仍然在最快的时间传到了长安。

这时候,永王李璘父子才刚死了不到一个月,朝中诸王以及皇孙为了东宫立储之事明争暗斗,朝中群臣全都身不由己。裴宽倚靠自己多年的威信以及守住长安的大功,再加上杜幼麟等杜系中坚的支持,还能置身事外,可大多数官员忧心国本空虚,又或者说经受不起那拥立之功的诱惑,一个个卷入了其中。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前方传来大捷,不但意味着叛军不可能再次威胁到长安,也同时意味着争取到杜士仪的支持变得异常关键。

于是,丰王李珙这位皇子竟是带头上书,请求册封杜士仪为郡王,以此褒奖其功绩。他这么一起头,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请求拜封杜士仪为三公之首的太尉。而在这争得白热化的立储风波之中,东宫一系却在那两位皇子给出的重磅条件之外,竟匪夷所思地提出让杜士仪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在击败叛军后经略河北道,以免叛军死灰复燃。

尽管李隆基简直要被这一个接一个的请求气炸了肺,可现如今的局势,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如今东宫一系的领军人物,并不是南阳王李係,而是张良娣。原本打算不如回娘家设法改嫁的她竟成了一匹黑马。作为李亨的未亡人,东宫后院的女主人,在广平王妃崔氏心腹婢女击登闻鼓为李亨父子三人鸣冤之后,张良娣亲自造访诸多大臣府邸,终于赢得了几十名大臣联名上书,让李隆基不得不捏着鼻子用了丰王李珙的说辞为自己开脱,随即追封李亨为懿肃太子,广平王建宁王两个皇孙却没有得到超赠亲王的待遇。

即便如此,张良娣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这一番奔走,她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的良娣封号变成了懿肃太子妃。紧跟着,她便和之前那些支持太子一系的官员串联,把庶次子南阳王李係给拱了出来。

张良娣被册封为太子妃,南阳王一系的力量登时空前强大,这时候,就连窦锷都瞧出了这个外甥女儿想当太后的心思。张家固然是张良娣背后添砖加瓦的怂恿者,窦家其他兄弟几个之中也有心动的,可窦十郎这些年眼看宫斗连场,看都看得怕了,如今却竟然连自家都卷了进去,他来找姜度诉苦时,便哀叹自己当初就应该更加直接一些,把张良娣直接给带出宫去,也免得现如今这么一场麻烦。

可姜度对窦锷放的这么一番马后炮却嗤之以鼻:“她真要是与世无争,愿意听你话的人,哪怕如今成了太子妃,也不会去趟这样的浑水,可你那外甥女儿哪里会安分,就算当初被你接回来,你再给她找好这么一门婚事,她眼看如今东宫之争那么激烈,还得一头冲回去。你们窦家三位国公,子弟更是十几个,你一个人管得住那么多?置身事外和我喝酒正经,不理他们就完了。我和幼麟说一声,调上百十个人到你家守门,谁要是敢不知好歹去闯你家,统统赶出门去!”

“咳咳咳!”

窦锷简直都快给姜度呛死了,指着人想要骂什么,可想到天水姜氏因为之前的姜皎连累,从姜度的叔父姜晦,再到不少子侄全都被贬岭南,死的死病的病,姜度自己又没有儿子,如今除却姜度幼弟,尚了公主的姜庆初,姜家竟是没什么在朝廷官居要职的人了,不像窦家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儿子,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在蠢蠢欲动,他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杜士仪这个早年的朋友,他此生肯定是在清闲的职位安安分分呆着,而不是如今当这个干系太重的左监门卫将军。上头原本兼任大将军的宦官基本上都死绝了,硕果仅存的高力士则是被天子派去想要掌控禁军了,所以他们竟已经是最高负责者!位高权重的同时,他也肩负着从前压根没有扛过的责任!

两人都是贵戚子弟,彼此互斗了多年,这会儿窦锷正寻思该用什么方式也给姜度找点麻烦,省得对方隔岸观火看自己的笑话,外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二位将军。宫中内侍监有几个人要前去东市采买。”

“采买什么?宫中太府的好东西堆积如山,杨家父子先后打理,也不知道给圣人添了多少家当,东市还能比那里头更好?”姜度抢在窦锷前头高声回答了一句,随即还不解气,大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见是自己带来安插在宫门禁卫的一个心腹,他便目光闪烁地说道,“怎么,是有什么不对?”

“虽说都并不是什么显眼的人,只是几个品官,看上去也是理直气壮,但我问了几句内侍省中事,又问了是否有高大将军行文,结果内侍省的事他们都不太了然,高大将军的行文也没有,所以特来禀报二位将军一声。”

当初长安被围时,窦锷还好,主要是看住十六王宅,可姜度那会儿却是在三大宫中大开杀戒,宫中有头有脸的内侍被他狠狠清洗了一遍,所以此时此刻他回头挥手止住起身要过来的窦锷,沉声说道:“这事情我处理,窦十你别沾手。我去去就回。”

不是姜度信不过窦锷,而是窦家几乎就要被张良娣拖进那个漩涡去了,这会儿能少点麻烦就少点麻烦。然而,他在出了直房的时候,却扒了身上的官服,只换了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混在禁卫当中远远打量了一番那号称要出宫去东市的几个人,他便悄悄退了回来,对刚刚来报信的心腹说道:“再拖上他们一刻钟,然后你就放他们出去,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是,将军!”

所谓的品官,是内侍监中宦官的一种职衔。除却那些有品级,有正式职司的内侍之外,宫中更多的是众多低品执役宦官,品官指的便是那些能穿黄衣的,区别于穿白衣的白身,却和后世用品官来指代有品级的官员不同。一刻钟之后,当宫门口这七八个品官被放行时,被耽搁了许久的他们却也不敢怨怒,反而赔笑称谢了几声方才离去。这一路上众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想到当初前辈们鼎盛年间的光景,尤其是高力士杨思勖的煊赫,无人不羡慕。

“别提了,据说朝中已经有人奏请陛下明年改元。陛下虽是盛怒,却也没法反对。”

身为宫里人,每个人都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反对改元。因为这次改元不是因为任何宝符之类的祥瑞,而是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的平息。自诩为圣天子的李隆基被叛军一直打到了长安城下,而且还一度仓皇逃到马嵬驿,如果不是安北朔方兵马来援及时,怕不得一路逃去蜀中。这样丢脸的叛乱,现如今却在杜士仪回归之后强势平息下去,据说现如今叛军占据的只剩下河北七八个州郡,李隆基的面子哪里挂得住?

天子处于弱势,他们这些宦官进入东市的时候,也就不如从前那样受人巴结礼敬了。因为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采买任务,所以众人进了东市之后就都分散了开来,各自去采买各自单子上列出的那些东西。就如同姜度之前说的那样,叛军尚未来得及攻下长安就兵败溃退出了潼关,左右藏库被拿开慷天子之慨犒赏了义军,而太府却并没有动过,里头有的是各式各样极尽精美的贡品。可上头吩咐他们来东市买东西,他们即便不明白也只能从命。

可现如今裴宽主政,杜系官员把持大权,谁也不敢如同从前那样只凭一道敕书就巧取豪夺,而商贾们也比从前强硬多了,别说全送的事决计不干,半卖半送也大多不肯,这就苦了这些宦官们,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讨价还价,倒是成了东市当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等到傍晚时分,这些人方才重新会合回归宫中。其中一个到内侍省交了令,继而就悄悄往兴庆殿赶去。尽管在李隆基从十六王宅中了那么一箭,被送回来之后,这里又被姜度清洗了一遍,可李隆基好歹还能够自由支配太府,重重的恩赏甩下去,总算也筛选出几个能用的人,不至于事事被人辖制。

当此人几经辗转来到了李隆基如今养病的榻前双膝跪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上时,这位仿佛奄奄一息随时随地都会死的天子突然有了些精神,竟是支撑半坐着抢过了他手中的纸。

“果然是范阳史思明请降,好,好!”

李隆基脸上泛起一阵艳红色,精神竟是空前亢奋了起来。前方的每一个胜仗,仿佛都是重重打在他脸上的耳光,尤其是在他许诺永王李璘储君之位,李璘却处心积虑想要将他这个君父一网打尽,还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如今支持他这个天子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到了极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快死了,与其在他这个为天下子民唾弃的天子身上下功夫,还不如去谋取拥立之功,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和当年的祖母则天皇后那样,在上阳宫中悄然而逝。

那些逆子,那些臣下,不是一个个都想去抱杜士仪的大腿,希望能够继承他的位子吗?他非要让杜士仪不能全功,非要显示一下他这个天子的威严!只要史思明打着心向天子的旗号,重新归降于大唐,那他至少还能保持一点最后的颜面,而且也能够阻止杜士仪拿到幽燕的兵权!

“你明天出宫,再替朕见一次范阳使者,你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朕去敲登闻鼓请降,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动作要快!如此一来,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河北罢战收兵!”

第1222章 深夜杀机

深夜,长安城各条大街都已经宵禁的时候,宣阳坊北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坊中武侯点头哈腰地迎了一行人进来。为首的青年微微颔首,他身后一个随从熟门熟路取了几串钱打赏了,这十几个人方才策马沿着十字街缓缓而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他们虽然因为有公务在身耽搁了,不得不犯禁而行,可若是纵马疾驰惊醒了坊中居人,那自然就很不妥了。正因为放慢了速度,足足一刻钟之后,他们方才抵达了自家乌头门前。

尽管已经很晚了,一个随从却只是轻轻一叩门,大门立刻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应门的从者迎了一行人进来,这才关上了门。偌大的前院,早有人上前牵过了一匹匹马,而为首的青年下马后,快步进了正门。他还没来得及问话,迎候他的青年从者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登时惊咦一声,当即加快脚步匆匆往寝堂赶去。当到了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寝堂前时,他不由得有些莫名紧张,在门前轻轻唤了一声后,得到里头的应声,方才推门入内。

脚还没迈过门槛,他就看到了正中坐着的中年妇人。虽说已经很久没见着了,可如今乍一打照面,他只觉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迈过门槛后竟是来不及掩门,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就势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阿娘,你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你自己都已经是当阿爷的人了,幸好锦溪带着孩子去睡了,否则岂不笑话你?”口中这么说,王容自己也是眼睛红了。她一把揽住幼子在怀,随即低声说道,“之前你和你阿兄阿姊用尽办法,让我跟着你阿爷北上,却留下你和你阿姊在长安城中担惊受怕。幼麟,我和你阿爷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姊弟两个,你阿姊小小年纪就被留在长安,入道为女冠,而你也是,小小年纪便要承担那样重大的责任。反倒是你阿兄,虽说战场拼杀,可终究不用如此担心背后的暗箭。”

“阿娘,不要这么说!我和阿姊从来都没觉得苦,我只是有惊无险守了一次长安,阿兄在前头打仗,一次一次全都是艰难险阻,比我们难多了。再说,阿爷又不是安享荣华富贵,这么多年来还不是一样南征北战,阿娘跟着担惊受怕,也吃了无数的苦。”杜幼麟把头伏在母亲的膝头,好半晌才轻声问道,“阿娘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也想和你说,就陪着你们这些儿孙不走了,可虽然很对不起你们姊弟,也对不起锦溪和孩子,可我不得不说,如今还不能确定。一日陛下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日就没有结果。而就算陛下死了,接下来总还免不了有人登上皇位,你阿爷这一次已经功高盖主,今后的结局也许还少不了一搏!”

对着自己的儿子,王容并没有虚言矫饰。见杜幼麟并没有太多的吃惊,仿佛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方才言归正传道:“我本来准备在云州等到你阿爷收复范阳,多陪陪师叔她们,缓一阵子再赶回来,可范阳那边有些不好的迹象,我就急匆匆赶回来了。老了,路上还是用了大半个月,幸好叛军使者这一路过来应该也不太容易,我纵使比他们慢,也不至于慢太多。”

母子重逢固然喜悦,但杜幼麟更知道,如今杜家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四周仍然隐伏危机,因此,他立刻收起了那些私情,擦了擦眼睛后,沉声问道:“阿娘从范阳得了什么消息?”

“你叔父杜望之自从接了云中守捉使的位子,你父亲又给他捎过信,所以通过往幽州送石炭的关系,一直有不少细作探子放在幽州。日前,他打探到史思明麾下派出了一路人抄小道进了河东,原以为这些人是在河东散布什么,岂料竟是往关中赶,虽然截住了几个,可应该还有漏网之鱼,所以我就立刻回来了。虽说具体为了什么事还不得而知,但我猜测,如今幽州也就是范阳,已经落魄到只剩下数郡之地的窘境,史思明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一隅抗天下,只怕是已经有降意。”

“什么!”

杜幼麟遽然色变,几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在母亲责备的目光下,他总算是收回到了嘴边的几句痛骂,却是愤愤说道:“安禄山此次叛乱,席卷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关中甚至都为之动乱,陛下西逃更是让长安以西的几个州县家家户户无不逃亡,事后安抚也不知道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不但如此,今年北方众多州郡因为大战连场,恐怕会颗粒无收,死伤更是无法计数。如果不能一劳永逸解决了叛军,还让史思明占了范阳,岂不是养虎为患?”

“在你的眼里,史思明是虎,可在兴庆宫那位陛下的眼里,你阿爷才是虎,如今手中握有重兵的将领也都是虎。”见自小聪慧懂事的幼子登时哑然,王容便淡淡地说道,“如今只是我的猜测,但此事恐有八九分准。而且说一句难听的,那些正在争皇位的皇子皇孙们,恐怕对于这个消息也乐见其成。他们固然希望你阿爷能够支持他们,可如果他日真的登上了皇位,你阿爷声威如此之盛,谁能容得下?留着史思明,也许还能够加以制衡。”

“那阿娘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容面色一肃,声音却变得无比低沉:“如今之计,只能立刻把这些范阳信使挖出来!利用长安军民对叛军的切齿痛恨,让这些信使没有办法把降表送上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想来他们不敢确定群臣对此事的心思,不会贸贸然把降表送去门下省,而是会设法向陛下送消息。”

“好,如今京兆府和万年长安两县我全都说得上话,明日立刻全城严密监视!”

杜家母子连夜商量策略的时候,夜晚的东市,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却有数十个憧憧黑影正在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处店铺之前。彼此打手势确认之后,这些人便各司其职分散了开来,有的两两互相搭人梯,敏捷地翻上院墙,有的则是悄然查看相邻店铺的动静,等这些都布置好了,当先一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便手持一柄足有百十斤的大斧,疾步冲到门前,抡起大斧重重向大门劈去。

随着一声巨响,那看上去极其坚实的大门竟是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倒下。而那天生神力的大汉气力用尽,随即提着大斧踉跄后退,而后头的人则是一拥而上,冲进了店铺之中。黑夜之中突然传来这样的大动静,左邻右舍自是无不惊动,可这些杀将进去的人却仿佛丝毫不担心在这时候惊动了人,一个个高声叫道:“奉京兆府令,捉拿叛贼!”

只这叛贼两个字,那些有意下床去看个动静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慌忙都关紧自家房门。有胆小的甚至还奋力拖动各式各样的家具,把门窗全都堵得严严实实,随即求神拜佛似的祈求别让那些叛贼逃到自己这来。

至于那间被人闯了进来的店铺,反应就要激烈多了,里屋中涌出来好些手提钢刀的大汉,眼见前头店铺中的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十余人提刀而立,两侧墙头竟是有十余弓手守着,被逼到绝境的他们不由得起了一阵骚动。为首的人咬了咬牙,突然厉声叫道:“我们是范阳的信使……”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嗖的一声弦响,一枝利箭破空插入了他的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夜袭的由来不是为了擒拿,竟是为了灭口!这一声弦响仿佛是一场信号,墙上弓手一时齐射,屋子里出来的人一时倒了大半,虽有人知机地躲过这一劫提刀上前冲杀,奈何这狭小的院落之中不比战场,腾挪不开,下头那十余个对手全都是武艺精熟不好对付,他们人多对人少,须臾就落在了下风。

当一场大战最终告一段落时,院子里赫然留下了一地尸体。一一补刀之后,一个中年人这才掏出绢帕擦了擦刀上血迹,朝里间努了努嘴吩咐道:“搜。”

简简单单一个字,他麾下众人先搜这些人的尸体,而后则是进房搜检。正当里屋之中被人翻得底朝天之际,外间便有人进了来。在院子里此刻燃起的那些火炬下,来人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姜度姜四郎还有谁?他没事人似的看了一眼满地尸体,随即言简意赅地问道:“全都在这?”

“是,分头跟踪了这几个人,确定了这处藏身地之后,我们就把此处看死了,没有一个人进出,刚刚也没人来得及逃亡。这里所有人都在喉咙上补了一刀,人人都死透了。”说到这里,见姜度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那领头的大汉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家翁,为什么不禀报统领飞龙骑的杜小郎君,又或者禀告一声裴相国以及京兆府和万年县?万一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今夜咱们这样私自行动……”

“一来一回耽误的功夫太多了,万一他们心有顾虑动作慢了些,天知道明天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姜四满不在乎地嘿然一笑,上前去用脚尖踢了踢一具尸体,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藏匿于东市,身上携带利刃,刚刚还亲口说出了范阳两个字,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我早就备好了几块伪燕朝范阳节度使的腰牌。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为了让宫中那位不节外生枝,我豁出去了,再多的黑锅我也乐得背!”

今天晚上,姜度出动的竟全都是自己的私兵,至于这些弓矢,却是长安守城时,他私藏的东西!

第1223章 一意孤行

东市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等到天亮时分宵禁解除之后方才传开,登时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姜度到底没有真的拿假造的证物过关。他敢明目张胆来这么一场,自然早早就打通了东市这边的关节,因此得以笃悠悠整整搜查了一个半时辰。挖地三尺之后,他不但找到了史思明那封卑躬屈膝的降表,而且也从尸体身上翻找出了不少和范阳那边有关的证物。所以,他把降表往自己怀里一揣,立刻就把其他能够证明这些人身份的证物,一股脑儿往京兆少尹宇文审那一送,又往万年令崔朋那儿知会了一声。

等外间一片乱糟糟闹腾的时候,他却已经回自己的楚国公宅酣然高卧,补眠去了。

因为身体缘故,仍然没办法早朝的李隆基,竟是最后一个方才知道这消息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打算让人今天去联络范阳信使,令其敲击登闻鼓,从而让门下省没办法隐匿这封降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天子施恩范阳。可一场夜袭,竟是让范阳信使送降表事件,摇身一变成了范阳叛贼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事件!他怒瞪着亲自前来报信的高力士,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最终一只手又颓然落下。

“备肩舆,朕要去政事堂!”

天子在兴庆殿那些新来的宦官当中笼络人手为己用,高力士当然知情,可是他毕竟伺候了李隆基这么多年,不忍心在这位天子只剩下最后这么点时日的情况下,落井下石通风报信,让其失去最后一点尊严,于是,他也就装作不知道。然而,李隆基和范阳信使方面的接触,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可大清早得知东市格杀了十余名来自范阳的叛贼,他这个精细人哪能觉察不到不对劲?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情绪如此激动的天子,他想要劝解,可李隆基却捂着肩头,脸色剧烈抽搐了起来。

“力士,这么多年,你跟了朕这么多年,现在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依着朕?”

高力士只觉心头咯噔一下,见李隆基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哀求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心软了。毕竟,他是天子家奴,富贵荣华全都是李隆基给的,此前十六王宅那一次,去而复返的他不啻是狠狠推了悬崖边上的李隆基一把,这时候若是再违逆上意,他实在是做不出来。于是,他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下拜答应道:“大家言重了,老奴这就去安排。”

眼看高力士果然应声而去,李隆基方才稍稍平缓了几分心情。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明白自己自从马嵬驿受的那一场刺激之后,身体就已经很差,又被永王李璘这个逆子射了一箭,虽没中要害,可身体进一步亏虚,如今只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在心底盘算仅剩的筹码,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狠厉的决绝。

政事堂中,面对东市这一场夜战之后的风波,裴宽也同样焦头烂额。户部尚书韦见素,吏部尚书齐澣,刚刚升为御史大夫的贺兰进明,还有好几个尚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全都亲自来了,言谈之间不外乎是质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作为始作俑者的姜度却不见踪影,他只能暗骂这家伙做事独断专行,可却还不能把事情都推在姜度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声称自己早已得到线报,说是叛贼奸细潜入长安欲图作乱。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一个小吏突然匆匆而入。

“相国,陛下驾到!”

自从李隆基在十六王宅险些遭永王李璘刺杀身死,这位天子就一直都在兴庆殿中将养,几位大臣也只是本着探究天子死活的目的去请见过。此刻得知李隆基竟是突然不期而至,人们在面面相觑的同时,最终全都看向了裴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既然陛下来了,我等出去迎一迎吧。”

无论对天子有怎样的腹诽,可只要李隆基一天在御座上,众臣就不好真的无视天子,一时没有人表示异议。等到了外头,看见肩舆上那个面色几乎和须发一样灰白的天子时,每一个人都是百感交集。不过是数月之前,正月那些朝会和庆典上,这位已经年过七旬的天子是何等意气风发,几乎不见老态,可现在人却彻彻底底没了精气神。可是,当他们参差不齐地行礼拜见,把李隆基迎进政事堂之后,肩舆落地往中央一坐的李隆基,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这些最熟悉天子的老臣敏锐地察觉到,李隆基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一丝决绝,仿佛是从前那个手握大权的天子又回来了。

“朕听说昨夜东市诛灭了范阳叛贼,哪位爱卿能够向朕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李隆基的目光向自己扫了过来,齐澣因为遭李林甫忌恨被贬多年,对天子之威颇有些扛不住;韦见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兼且根本不知情;贺兰进明本就对杜士仪得势有几分忌恨和恶意;王缙则是对蒙在鼓里有些恼怒。至于其他人,名声威望有所不如,就更加不会当出头鸟了。见别人都不吭声,裴宽不得不轻咳一声,打算出面打个圆场。可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相国,各位相公,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杜幼麟求见。”

听到杜幼麟来了,裴宽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虽说不是姜度亲自来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可姜杜乃是姻亲,杜幼麟又是杜士仪幼子,此刻过来总能够为众人释疑。于是,如释重负的他甚至忘了请示天子,立刻出声吩咐道:“快请杜少卿进来。”

裴宽这么一个仕途贯穿开元天宝的老臣,如今却突然忽视了天子,别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一时情急忘了李隆基的存在,而是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至于李隆基自己则是额头青筋毕露,再三忍耐方才没有立刻发火。他很清楚,如果一旦发火,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全都负担不起,他今天这趟政事堂之行就白来了!

所以,直到杜幼麟进门,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他方才压抑着情绪再次重复了刚刚他问裴宽以及群臣的问题。

“臣正是知道陛下,裴相国以及各位要垂询东市之事,所以方才冒昧赶来政事堂求见。”

昨天晚上自己还在和母亲商量如何挖出这些范阳信使,谁知道一夜之间,姜度竟是用雷霆手段把人全都杀光了,杜幼麟骇然之余,自然就决定把这件事先背到自己身上再说。

此时此刻,他先是解释了一句自己为何过来,这才躬了躬身道:“长安从叛军手中逃过一劫,至今也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而洛阳以及河南道各州郡也不过是新近克复,叛军除死伤以及降附的之外,还有众多溃退乡里。而宫中北门四军相比从前锐减一半不止,巡城的金吾卫也因为守城之战损失惨重,所以,臣在编练飞龙骑的同时,也曾经命人在街头暗中查访,以免叛贼混入长安,结果竟果真发现有叛军十余人潜入长安,图谋不轨。”

杜幼麟大包大揽,把叛军说成是自己人发现的,裴宽不明就里,还以为真的是如此,顿时面露欣慰。其他人虽是彼此交换眼神,但没有一个出声质疑的,就连贺兰进明也在张了张口后,最终谨慎地决定暂时先保持沉默。而李隆基登时再也忍不住恼火了,他突然重重冷哼一声,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在扶手上一拍,突然支撑着坐直了身体。

“叛军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图谋不轨,而不是有了悔过之心,特意前来长安请降?”

昨晚上母亲对自己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现如今天子竟然恬不知耻地反问自己,杜幼麟纵使再好的脾气也不禁心头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直截了当抬起头直视李隆基道:“悔过之心?陛下此言大谬,安贼受陛下大恩,节度河东范阳平卢三镇,史思明亦受陛下重恩,赐姓赐名,统领重兵,可安贼叛乱,他何尝有过任何规劝?安贼占据洛阳之后,河北各州郡举起义旗反正,他那时候若有心思悔过,就应该响应大义,可他呢,安贼一句话,他便率大军回返河北,刀下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忠臣义士!如今眼看前方大军连战连捷,这时候陛下却提什么他们要请降,那置天下众多死难军民于何地,置罹难的忠臣义士于何地?”

杜幼麟这么多年来不曾参加过科举,只当过清闲的光禄丞,还是在长安守城一役中建下大功,又因为父亲杜士仪的鼎力支持而超迁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除了裴宽,其他人和他接触很少,总觉得虎父犬子,不值一提,此刻见他骤然展现出如此犀利的词锋,别说天子意外,他们又何尝不意外?

李隆基当初接见过杜士仪长子杜广元,知道那就是个勇武大将,也接见过身为次子的杜幼麟,却只觉得人绵软好对付,此刻听到这番话,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不是年纪轻轻的杜家幼麟,而是杜士仪站在跟前。他强压下喉咙口涌动的那股腥甜,声色俱厉地说道:“那难道前方继续打仗,死难的将士之命就不是命?”

不等杜幼麟回答,他便从袖中拿出昨天到手的那封信,劈手掷在了地上:“这是范阳信使辗转送进宫来的请降书,虽不是正式的降表,却足以表示史思明的诚意!朕意已决,由南阳王李係为正使,韦见素为副使,前往范阳,接洽招降之事!”

杜幼麟只觉心火大冒,竟是就此拱了拱手说:“陛下如若执意在前方势如破竹,节节胜利之际,要招降叛将史思明,让其能够苟延残喘,继续据有范阳,臣无话可说,可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在叛贼铁蹄下死难无数受尽屈辱的河北军民,便是天下子民,也一定会大失所望!臣告退!”

眼见杜幼麟深深施礼后,甚至不等天子开口便转身扬长而去,政事堂中众臣登时面面相觑。即便贺兰进明不由得腹诽什么样的老子什么样的儿子,可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杜幼麟这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李隆基也许是不得已走这步棋,可真的就如杜幼麟所说,天下人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只怕这一道诏书也不知道会激起多少波澜!

第1224章 老而不死谓之贼

噗——

看到那一口鲜红的血,高力士心头一紧,顿时一把扶住了李隆基。可是,正当他想要令一旁的小宦官去请大夫的时候,却被李隆基紧紧扣住了肩膀。他心下不解,可接触到天子那严厉的眼神,顿时没有抗命。用眼神吩咐人把地上的痕迹收拾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服侍天子躺下,便亲自端起了旁边一碗燕窝粥。可正当他用银勺搅动那碗粥时,却只听李隆基沉声说道:“除了力士,你们都退下。”

刚刚政事堂那场风波,除却高力士在场,兴庆殿中其他的宦官都不知情,而天子近来吐血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谁也不敢多话,一个个蹑手蹑脚退了下去。而之前高力士却心中惊疑,那时候政事堂他在场,亲耳听到杜幼麟出言激愤,亲眼看到其径直告退扬长而去,而裴宽以下的群臣竟是没有一个指摘其御前失礼甚至大不敬,他的心头同样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因为他自己也相当清楚,李隆基的决定是饮鸩止渴!

所以,等人都退走,高力士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今日之事……”

“你无需再劝,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疑是斩草不除根,又或者是养虎为患的话。朕活了七十多岁,难道不知道这些?可你扪心自问,杜士仪现在还有身为人臣的样子吗?今天就连他这素来恭顺的幼子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无君无父!”

李隆基咆哮了这么一通之后,整个人一下子虚弱了下来。见高力士慌忙上前为他按摩胸口后背,又把后头引枕垫的高了些,他总算是顺过气来,整个人却已经再度萎靡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高力士,声音干涩而无力:“当年武氏当权时,朕方才年幼,却敢当面训斥诸武,连祖母都以为异。到后来,除二张、诛阿韦、逼杀太平公主,朕能够登上大宝,是一步一步斗过来的,而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朕成功。如今朕老了,有人蹬鼻子上脸欺到朕头上来了,力士,难道你也要和袁思艺那些丧尽天良的一样,弃朕而去?”

“老奴乃是天子家奴,自然是大家到哪,老奴就跟到哪。异日大家若是驾鹤西归,老奴自当随行而去。”

尽管很多宦官都说过类似极其肉麻的话,可从高力士口中说出来,李隆基却知道绝不是为了敷衍自己。他心头闪过一丝感动,但随即便强迫自己放下这点主仆多年的私情,面上则露出了更加无奈的笑容:“力士,朕何尝不知道若是史思明不除,天下军民都会失望?可是,朕更不想看到大唐江山改姓杜!当初你为李亨说话,朕悔不该没听你的忠言,所以这次才用了南阳王。异日等他回归长安,朕便立他为皇太孙,如此三郎在泉下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高力士心知肚明,南阳王李係是已故太子李亨的庶次子,可别说其年纪太轻压服不了诸皇子,就是其身为次子,却在广平王和建宁王一兄一弟奔走为李亨请命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作为,就足以教这位皇孙争取不到多少人望。他更知道李隆基的私心,可对于天子说天下很可能改姓杜这一点,他也不是没有悸动的。即便他和杜士仪私交极好,可这种事又岂是以私交为前提的?

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仔细留意高力士的表情,见其果然低下头去,脸色异常复杂,他知道已经有七八分打动人了,当即轻声说道:“今日杜幼麟便是那样激烈的反应,朕担心李係和韦见素过去之后,根本弹压不住杜士仪,所以,朕希望你亲自去一趟。至少,你帮过杜士仪那么多次,他总应该给你三分薄面。朕让陈玄礼给你挑选一些人,以防路上有叛军残余对你们不利。力士,你要明白朕的苦心,这大唐天下若是在朕的手中断送,朕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大家安心养病,老奴……去就是了。”高力士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心中却在想,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何颜面对这位平叛的最大功臣?

直到高力士告退离去,其他人进来服侍自己,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说经过今天这一闹,他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可精神却异常亢奋。不管如何,他乾纲独断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而且还把得到大臣支持最多的南阳王李係给派去了河北。

李係身后的嫡母张良娣既然能够提出让杜士仪兼知范阳平卢,就应该懂得,如果史思明灭了,杜士仪再平定河北全境,威望达到顶点,加上其在朔方、安北、河东、陇右都有坚实的底子,如果再算上其在西域的长子,在北庭的诸多部属故旧,朝廷根本节制不住,那么,张良娣一定会授意李係,妥善利用这个机会对其有所牵制。只不过,他怎么会看不出他这个外甥孙女想要当太后?

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列祖列宗在上,保佑他再支撑一段时间,至少一定要活得比杜士仪长,否则他心有不甘!

当长安城上上下下的官民将卒得知,李隆基竟然要派南阳王李係以及户部尚书韦见素前去河北,招降仍旧据有范阳的史思明时,登时爆发出一阵比前一晚东市那场夜袭更加激烈的风暴。主流意见是,前方连连告捷,眼看叛军就要最终覆灭,这时候还招什么降,直接平推过去不就成了?但也有另一股不小的声音说,这连场大战已经让北方各大州郡处处焦土,军民无不精疲力竭,如果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失为上策。

再说,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收复洛阳时,不也曾经接受驻守新安的叛军大将李明骏献城归降?

而激流汹涌的水面之下,还有一股更加隐晦的声音——倘若这样一场席卷北部众多州郡的叛乱,就这样被杜士仪轻易平定了,那么封赏过后,如何让其交出兵权?用郡王以及太尉这样听上去好听的加官进爵?又或者现在就令朔方以及河东兵马对其加以遏制?无论是哪一种,都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哪怕饮鸩止渴,好好利用史思明那支叛军,把杜士仪拖在安抚河北的泥潭之中,至少就能够让朝廷恢复元气,让将来能够平稳过渡皇位。

姜度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场风波,到头来在风口浪尖上的竟然变成了杜士仪!这时候再去大包大揽,说一切都是自己干的,却也已经晚了,他只能恼火地径直造访了杜宅,却得知杜幼麟竟是人在飞龙厩没有回来。牛脾气上来的他刚撂下一句人不回来我就不走了,却只见内中一个有些面熟的婢女匆匆出来,对他屈膝一礼道:“将军,我家娘子有请。”

气咻咻的姜度哪里会发怵去见杜家女眷,当即二话不说地径直跟着人往里走。可是,等他进了寝堂,发现等待自己的不是杜幼麟的妻子宋锦溪,而是王容时,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一会儿方才讪讪说道:“弟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天,比亲家翁昨夜动手的时候,也就早几个时辰。”王容见姜度极其尴尬,吩咐莫邪到外间守着,她请姜度坐了,这才半是无奈半是规劝地说道,“我匆匆回来,正是因为范阳这件事,可没想到昨夜正在和幼麟商量,亲家翁竟然就抢先动手了。虽则你是雷霆万钧收拾干净了首尾,幼麟又亲自面君挑明了立场,可反而让兴庆宫那位坚定了决心,所以,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姜度顿时气馁,可听到王容的下一句话,他就立刻惊疑了起来。

“高力士送出消息,他也会随行。”

“他去干什么?”

姜度见王容摇头,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登时心烦意乱,好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说:“他们这一行走不快,弟妹不若派人快马加鞭去河北,只要赶在这些人抵达之前拿下幽州,那就再无问题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所以信使已经派出去了。只不过,幽州城高墙深沟,乃是河北第一坚城,即便有诸路兵马围困,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史思明又得知朝廷招降的消息,闭门不出,短时间内攻下城池恐怕并不容易。而我最担心的是,兴庆宫给予史思明投降的条件,是让他保有范阳以及麾下兵员,那么,这便犹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早晚是心腹大患!”

说到这里,王容便看着同样烦躁的姜度,一字一句地问道:“亲家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否知道,御医对陛下的诊断如何?”

这言下之意,便是问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活多久!

姜度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说出口的话却满是无奈:“早在从马嵬驿回到宫中的时候,御医就说陛下心力交瘁,恐伤圣寿;而后被那些好消息刺激,身体就更差了;上次再被永王那样折腾了一次,我几乎认为他就要一命呜呼。可直到现在,他还好端端活着,简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御医这次调治箭伤的时候,说是三个月到半年,可我看他未必死得了!老而不死谓之贼,真是气死人!”

话说到这里,姜度不由得看向了王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李隆基如今似乎是看重南阳王李係,可又不曾立时三刻立皇太孙,若是人在河北的时候,天子却一命呜呼了,没有留下正式的传位制书,留在长安的诸皇子又岂会服气?到了那时候,这一场皇位之争,才叫真的是波诡云谲!

老来如此昏聩,李隆基也该死了!可人就是拖着不死,何妨给十六王宅那些同样盼着天子一命呜呼的宗室们找点事?

第1225章 儿孙如刍狗

常山郡治真定城,仆固怀恩在与河东方面援军会合,收复了这里之后,便一直盼望着坐镇幽州的史思明能够做出强烈反应,最好亲自率军前来和他一战。可结果却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郭子仪和程千里的大军赶到与自己会合,可范阳方面却是成了缩头乌龟,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在杜士仪也率领后军赶到了之后,亲自前去迎接的他忍不住抱怨史思明徒有虚名。

“你仆固将军远道奔袭,势如破竹,就连蔡希德何等大将,也在你的铁蹄之下狼狈奔逃,史思明若是敢轻率出击,不怕被人抄了老巢?”

仆固怀恩生性吃软不吃硬,再加上他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刻听到主帅一句称赞,他登时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跟在杜士仪身后的仆固玚见惯了父亲的这两种面孔,不禁暗自莞尔,可一同出迎的程千里此前见多了仆固怀恩在底下军将面前威风凛凛,这会儿言行举止却截然不同,他不禁暗地称奇。

等到程千里亦是见过杜士仪,他身后的颜杲卿上前行礼时,杜士仪却亲手把人搀扶了起来:“常山被围一月有余,军民上下奋战不休,终使蔡希德安守忠无功而返,颜兄居功至伟。只恨邺郡叛军一度拖延了大军脚步,故而援救不及,我之过也。”

颜杲卿这还是第一次和杜士仪这么近距离见面。颜家子弟众多,其中多有颜真卿这样文名卓著之辈,相形之下,走恩荫这条路入仕为官的他一直磕磕绊绊,不要说和名臣两个字相差很远,最初一直都是僚佐下官。若非安禄山看重他屡次提拔,年过六旬的他恐怕还在低品上徘徊。他没有在长安当过京官,只有朝觐时有幸回京数次,每次也就是随大流拜舞贺新年,班位和杜士仪不知道隔开多远。可眼下不过第一次交谈,他却只觉得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邺郡叛军势大,元帅能够分兵一路,仆固老将军又是不分昼夜奔袭解围常山,已经竭尽全力,何过之有?都是我不自量力,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这才以至于叛军大军回师河北,死伤军民无数,还连累得仆固将军苦战多日,麾下将士殉难者众多,就连履谦亦是以身殉城。”说到这里,颜杲卿亦是深深低下头去,不愿意和任何人直视。可是,耳畔紧跟着传过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巨震。

“颜兄不要自责,我这里却有一个好消息,令郎以及袁长史之子已经平安救出,如今正在邺郡安阳养伤。”

颜杲卿登时抬起头,随即喜极而泣。他虽对仆固怀恩说过,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被叛军扣押为人质的那些人而耽误了战事,可在心底里,他无比希望袁履谦的子嗣能够保全,自己的儿子能够保全。泪流满面的他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这会儿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士仪知道这时候安慰人太过苍白多余,因此便授意仆固玚来搀扶着颜杲卿,又和仆固怀恩程千里交谈了几句,得知来援的河东军主将,太原长史王诚光带着郭子仪去了滋水附近查看桥梁和水文条件,准备将来过河收复定州博陵郡的相关事宜,他便欣然点头,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祭袁履谦。

此前在颜杲卿的号召之下,河北大多数州郡便已经举起义旗反正,虽说在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回师的情况下,反抗的火种曾经一度熄灭,可如今随着朝廷大军再次反攻了回来,到了眼下,还在叛军手中的便只剩下幽州范阳郡、定州博陵郡、檀州密云郡、蓟州渔阳郡、易州上谷郡、莫州文安郡,总计不过六郡,相较当初席卷河北河南,占据洛阳的威势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如今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收复妫州妫川郡,进驻蓟门关,也就是居庸关,进逼昌平;侯希逸从平州北平郡出兵,占据蓟州渔阳郡边境的盐城守捉,洪水守捉,直逼渔阳;而檀州密云郡虽说暂时无虞,可北面契丹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已经打得如火如荼,北口守捉岌岌可危。再加上南面唐军主力数路大军,幽州城内从安守忠和蔡希德残兵仓皇逃回之后开始,便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对于这一幕,史思明拿出了他赖以成功的不二法宝——杀一儆百。在短短三天之内,他便一口气杀了上百名逃兵,又命麾下精锐巡视内外,在坊间居人当中推行连坐制度,如有里通官军者,全部处斩。而早在此之前大半个月,早早就明白局势倒易的他就已经派出了信使前去长安,希望能够借助节节胜利的杜士仪以及昏聩的天子李隆基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安禄山身死的消息以及安庆绪被俘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幽州,史思明自从回返后就自立为范阳节度使,也不是没有部下劝过他称帝自立,可如今叛军局势不止是大不如前,而且是岌岌可危,他哪里会贪图这一时半会的名分。想到安禄山的尸首至今都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再想想当年二人一步一步出人头地的经历,史思明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叛乱的时机没有抓好,还是劝安禄山揭竿而起太早了一些。

“大帅,长公子求见,他说,军中有些鼓噪,蔡希德和安守忠二人也不甚安分。”

对于年长且早已带兵的长子史朝义,史思明就和安禄山对两个嫡出的儿子安庆宗和安庆绪一样,没有多少父子情分,此刻登时不耐烦地说道:“蔡希德竟然把家底败成了这样子,死有余辜,我不杀他,他还有脸闹腾?至于安守忠,更是无能透顶,先丢了安庆绪李归仁,然后又丢下了蔡希德,十足十的跑路将军,告诉史朝义,先给我杀了安守忠祭旗,否则他自己提头来见,我也懒得动军法!”

当那亲随出来告诉史朝义这一命令时,这位长公子登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蔡希德勉强收拢残兵七八千人回归幽州,安忠志麾下也有三千余人,后者是因为跑路跑得快,前者则是因为到底有些威信,再加上仆固怀恩和河东兵马全都是刚到,不敢追击太过。可是,此前安禄山起兵南下,留守的兵马大为不足,史思明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征兵,又用老兵训练新兵,史朝义麾下的老卒已经调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这区区三千余新兵,要弹压住,不出现逃兵就已经千难万难了,如今父亲的命令竟是让他杀了还保有三千余人的安守忠,怎么可能?

可是,史朝义是知道的,父亲史思明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到时候如果他杀不了安守忠,死的人就是他!此前贾循有心反了安禄山,让幽州重回大唐,事发之后固然被杀,可诛三族的命令就是史思明亲自下的。这样一个动辄用灭族二字来镇压军心民意的父亲,又根本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他如何敢违背?

“长公子,总之你小心些,大帅自从得知陛下死讯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史朝义为人不像史思明那样暴虐,对下头人素来体恤,所以那亲随也不吝多提点两句,“尤其是听到安庆宗和安庆绪兄弟一个阵前喊话,令我军士气低落,一个暗害陛下,大帅背地里骂过好几次了,说是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不能早劝陛下杀之!”

史朝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二话不说接下腰间一枚玉佩塞在这亲随手中,诚恳道了一声谢,继而就大步离去。等到他带着亲兵回到了自己军中,和他那些亲信将校一说此事,果然,立时三刻他们就炸开了锅,全都是反对的。可史朝义只是说了一句话,他们便鸦雀无声。

“谁敢当面去对父帅说,此事不可能办到?”环视众将一眼,史朝义便面带黯然,继续说道,“安守忠大军就在城内,若是贸然杀了他,哪怕成功,城中也会一片骚乱,所以,我决心亲自去见他一面。如果能够说服他诚心投效父帅,不玩小花样,也许父帅会网开一面。总而言之,你们不用再劝,尽人事,听天命。”

身为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连尽人事,听天命的话都说出来了,众将无不又悲愤,又无奈。等史朝义犹如交待遗言一般,叮嘱了他们好些事情后,只带了几个亲随便悄然离开,众将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突然有人怒骂了一句:“想当初李隆基杀子杀孙,咱们还笑话这个皇帝简直昏聩得无可救药了,活该被陛下取而代之。可现如今看看陛下,看看大帅,还不是一个个都是父子相残,简直是……”

其他人虽没有跟着骂,可那发黑的脸色足以说明一切。当众人四散回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声说道:“杜士仪到底只生了两个儿子,就没这烂事!”

想想史思明身边女人众多,却没一个统领后院的正夫人,诸子不分嫡庶,却偏宠幼子史朝清,庶长子史朝义反而视若敝屣,他们顿时又不做声了。到最后,总算有人憋出了一句话来:“到底是后院不宁,殃及前头正事!陛下偏宠段夫人,咱们大帅偏宠辛夫人,一碗水都没端平,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第1226章 杀人祭旗

真定城内一片缟素。这满城戴孝,并不仅仅是因为长史袁履谦殉国,也是为了死难的众多军民,以及埋骨此地的仆固部将士。就连杜士仪也在太守府祭祀了英灵之后,亲自前往其他停灵之地,集体拜祭了死伤的官民将卒。如今虽说已经平定了河北大部,但毕竟还在战时,要把众多遗体扶柩送回乡不太可能,因此杜士仪又提出,在真定城外择选一处佳穴,置办棺木为死难将士集体下葬,同时建造英灵堂,每年官给祭礼。

尽管自己部族的人埋骨他乡有些令人伤感,但仆固怀恩也知道,天气日渐炎热,这么多遗体想要继续防腐绝不可能,若是一直停灵下去,只怕会染成瘟疫,而颜杲卿已经竭尽全力从常山郡各县调集了所有能用的棺木,所以,他作为仆固部之主,第一个点头表示同意。他都点了头,那些被招募来的团练兵多半是常山本地人,其家属虽悲痛欲绝,可听说官给祭礼,能够享受万民膜拜,也全都含泪答应了。

然而,在集体下葬这些死难者之前,真定城中却是贴出了行刑的榜文。官民起初还觉得有些惊疑,等到聚拢在榜文前,听到那些识字的高声念了出来,人们方才恍然大悟,一时间奔走相告。

“大帅要斩了那安禄山身边的军师!”

“他们这些人吃朝廷俸禄,却跟着安贼出谋划策,这才害得咱们常山死了那么多人!”

百姓们拍手称快,作为当事者的严庄却是毫不知情。安庆绪被押回长安时,他还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虽是挨了崔乾佑等人一顿痛打,可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他原以为杜士仪总用得着尽知幽州底细的他,可一路上被五花大绑押在军中,每到宿营就和高尚被单独关押,再也没人理会过自己,他渐渐就惶恐了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和高尚商量商量,可高尚仿佛是彻底认命了,根本就不搭理他,气得他频频骂对方是榆木脑袋。

此时此刻,严庄见高尚活死人似的坐在那不做声,他顿时又来了气,指着对方骂道:“好歹是河北名士,眼看死到临头,你就不肯豁出去拼一拼吗?杜元帅虽是一路打得顺风顺水,可你我都知道,幽州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只要我们能够出谋划策将功折罪,何愁将来不能免死?”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再加上薛嵩和薛崿兄弟全都已经降伏,你我两个能比得上他们这些悍将?至于出谋划策,人家根本用不上我们。除非你有胆量自荐,前去幽州说降史思明,否则你就省省力气吧!”高尚终于开个口,见严庄被自己噎得脸色发青,他就闭目养神在也不做声了。

就当严庄咬了咬牙,吐出一句我去说降又何妨时,外间大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十余个牙兵。这是连日以来除却送饭和赶路之外,第一次有人来见自己,他登时生出了几分期冀。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来人便拿了绳子上来,把他和高尚结结实实被绑上了。意识到事情有变,严庄不禁面带凄惶地问道:“敢问这是要押我们去何处?难不成元帅这就要立刻去打幽州?”

“接下来是要去打幽州,但元帅说了,不带累赘。”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薛嵩,见严庄不可思议地抬头瞪着自己,他却和这位昔日安禄山身边第一军师没什么私交,别过眼睛去就淡淡地说道,“如今满城缟素,父哭其子,子哭其父,所以元帅吩咐,虽是此前连战连捷,对叛军也网开一面,但不杀人祭旗的话,死难将士在泉下难以安眠,所以要借你脑袋用一用!”

这是高尚设想过的情况,所以他只是长叹一声,任凭别人将自己绑上之后往外推。可严庄却万万不想这时候死,恐慌至极的他拼命挣扎,试图靠近薛嵩,竭尽全力说道:“薛嵩,你我好歹曾经同僚过这么久,你就算一点不念旧情,也该知道留着我对杜元帅大有好处!幽州城内很多文武我都熟悉,如果留着我,元帅肯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严先生,这话我本来不该说,可你只要看看你自从被俘之后,元帅都没单独见过你,你就该知道,你把自个想得太重了。元帅发话的时候,郭大帅程大帅仆固将军全都在,我一个如今在安北牙兵之中暂领旅帅之职的下级军官可没说话的本事。”薛嵩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往严庄的嘴里塞进了一个布团。见其急得脸色通红,双脚乱蹬不已,最后只能被两个牙兵架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

想当初他因为跟着侯希逸出使都播,被安禄山怀疑,差点连命都没有的时候,严庄可没给他说过话!倒是高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可谁让他当年碰上的是安禄山,不是杜士仪?

等到严高二人被押上了槛车,薛嵩上马带着牙兵护送而行,就只见沿途百姓“夹道欢迎”,其中甚至夹杂有石块,若不是很快便有路上把守的将卒加以制止,只怕二人根本捱不到行刑地点。可是,那些烂菜皮之类的东西仍旧不断从人群中朝槛车飞去,大多数只是掉在地上,可严庄和高尚的身上却不免都沾上了一些。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为了民间人人喊打之辈。

被拘禁了这么久,即便杜士仪并没有苛待两人饮食,可伺候的人总是没有了,也不可能让他们时时刻刻梳头更衣整理仪容,本就形容憔悴的他们被押下槛车时,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严庄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行刑之前能够有人取掉堵嘴的那团破布,能够用三寸不烂之舌打动杜士仪,可谁曾想哪怕被提溜到行刑的高台上跪下,也没有人想到这一茬,他竟是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挣扎声。

不要杀我,我是能够辅弼人主的宰辅谋臣,不应该就卑微地死在这里!

同样观看这一场行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则是心思各异。解气的是严庄这等卑劣无耻之辈总算是就要死了,可惊惧的却是,自己三人率军打败过哥舒翰,又围困过长安,却能够免死,严庄不过是谋臣,手上根本没有沾过血,真要说也就是谋害了安禄山这个叛贼,如今却要和高尚一起被处死,杜士仪到底是怎么想的?

“报!”

眼看时辰将近,却是一骑人从之前押送严高二人的路上疾驰而来,接近刑场时便高声叫道:“仆固将军派人来报,拿到了阿史那承庆!”

仆固怀恩登时眉头一挑。他当然知道这个仆固将军说的是自己的长子仆固玚,可他之前和王诚光守御常山,也不是没扫荡过四周围,叛军残余倒是抓了不少,可如李归仁和阿史那承庆这样的大鱼却是没有消息。怎么仆固玚跟着杜士仪回返之后,今天只不过是出城去查探那处用来集体下葬死难将士的佳穴,却能够抓到阿史那承庆这样一条大鱼?

当父亲的只是纳闷不解,其他人彼此对视,则是心思各异。郭子仪是仆固玚的岳父,当即打趣道:“阿玚好本事,我们都漏掉的大鱼,他竟然抓到了!”

“到底是死守真定一月有余,老天爷也眷顾他,说这阿史那承庆跑得远吧,他怎么从邺郡逃窜之后只到了常山,再加把劲不就回幽州了?”说这话的是程千里。

“说不定是众叛亲离无路可走了。”正儿八经作分析的,却是王诚光。

杜士仪则不管人是怎么抓到的,在他心目中,阿史那承庆是和严庄一样重要的角色,决不能放任这样一条毒蛇隐伏在角落中。所以,喜上眉梢的他当即吩咐暂缓行刑,把阿史那承庆押来此处。仆固玚的动作果然继承了其父的迅疾无伦,一刻钟之后,他就单枪匹马赶到了这里,只是马鞍前头还横着一个人。他从人群让开的通道疾驰过来,随手把鞍前被颠得七死八活的阿史那承庆丢下,这才自己跳下马背,直接一手抓起人就这么拎着,疾步来到了杜士仪面前。

“元帅,阿史那承庆是自己撞上来的,据他的随从说,他是跑到幽州之后,听说史思明清洗了很多人,这才仓皇跑了回来,结果撞到了我手里。”

这样的解释言简意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杜士仪见阿史那承庆同样被堵着嘴,和严庄此刻的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禁莞尔,随即示意仆固玚把那团堵嘴的破布拿开。下一刻,阿史那承庆就高声嚷嚷了起来:“杜元帅听我一言,杀安禄山都是严庄和安庆绪的主意,我只是事后方才知情,立刻建议不要坚守洛阳,而是退回河北!我如今已经悔悟了,愿意投效元帅,效犬马之劳!”

跪在行刑高台上的严庄顿时气得脸都青了,如果这时候他能够取掉那团堵嘴布,他一定会和阿史那承庆吵个你死我活,不止是因为暗杀安禄山这件事,而是最后那句话正是他想说的!可他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徒劳地挣扎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可紧跟着脖子就被人紧紧按住了,紧跟着那里甚至传来了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则是一句警告。

“老实点,否则立刻砍了你!”

严庄固然立刻不动了,耳朵却竖了起来,只想知道杜士仪对阿史那承庆的讨饶有什么反应。很快,他就听到了一番让自己浑身毛孔都仿佛舒展开的话。

“幡然醒悟也要分时候。洛阳城破时,若你能留下来投降,也许我可以留你一命;邺郡城破时,你投降也未必不能免死;可你却在投幽州不果后方才仓皇回来乞命,却是冥顽不灵到了极点!须知从前鼓动安禄山犯上作乱之人,正是尔等这些心腹谋士!来人,将他一起绑了,今日处决,以谢河北各地殉难的官民将士!”

第1227章 人心向杜

当阿史那承庆被仆固玚二话不说绑了提到行刑的高台上,和严庄高尚并肩跪在一块的时候,他只觉得欲哭无泪。史思明从前就认为他们这些文人只会耍嘴皮子,分外看不上眼,尤其是他这个出身异族却不是以武艺见长,而是喜欢耍弄阴谋诡计的人。安禄山身边四个谋士当中,唯一稍微得史思明敬重的,便是张通儒,却也不是看在张通儒本人份上,而是看在其祖父,当年曾经在朔方筑起三座受降城而著称的张仁愿份上。

而这次他之所以投幽州不成而无奈返回,想在杜士仪这里碰碰运气,正是因为当初从洛阳撤离时,张通儒没跟着大军,而是只带了心腹随从早他们一步一路抄小路逃回了幽州,对史思明进的谗言!如果不是他在幽州城内还有几个人,贸贸然撞进去,说不定就被史思明一刀杀了!可现在千辛万苦逃了那一劫,却不想杜士仪不由分说也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