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几根。”

“……妈,这两年累不累?”

“就那样,我最初在工厂里干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儿的八千块钱了,我大学里会做兼职赚钱,不让你这么累了。”

“……好。”

“我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着她的头发,很轻地“嗯”了声。

周焱笑了下,声音清亮起来:“老家房子便宜,我们省吃俭用点,把老房子再买回来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个厕所,你把门口那个叫进来,外面大风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样。”

周母进了洗手间,周焱去开门,一股烟味冲了进来,地上已经有了两根香烟。

李政手上还夹着一根,见周焱偏了下头,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脚尖碾灭了,问:“怎么了?”

周焱说:“我妈让你进来。”

“谈好了?”

周焱想了下,点点头,把李政一拉,说:“你淋湿了。”顺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卫生间的门刚好打开,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松开,叫了声:“阿姨。”

辈分乱了套,没人计较。

周母问:“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对,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记得你还在念初二还是初三?”

“那会儿初三。”

“那现在是三十二还是三十三来着?”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着说吧。”

“诶。”

周母拍了下周焱:“帮我拔白头发。”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开头发,微微侧坐在床边上,前两年头发一片乌黑,这两年白了好几丛,表面有几根白的,拨开一层黑发,底下更多。

周焱看着眼前好似成片的白发,鼻头一酸。她没试过拔头发,不敢轻易下手,攥着一根轻轻地拉扯。

周母道:“用点力,动作利索点才行,你这样不轻不重地扯着疼,痛快来一下!”

周焱试着用力一拽,感觉手底“哒”一下,一根白头发被连根拔起。

周母自顾自跟李政说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妈早几年就走了,家里还有个侄子,基本就等于我一个人。”

“哦,你开船开了多久了?”

“快两年了,十几岁的时候也在船上呆过。”

“那你前些年什么工作?”

“干过厨师,后来做生意。”

周母又问:“听她舅公说,你的船是自己买的?”

“是。”

“挣得怎么样?”

“……还行。”

“以后什么打算?一直跑船吗?”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说:“不一定。”

周焱专心拔头发,手上已经攥了十来根,她怕会将母亲头发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记得几年前来这里,住的也是这个房间,一家三口省钱就开一间,她睡靠窗的床。现在外面大雨倾盆,潮泞湿热,屋子里却干燥凉爽,一问一答,宁静安好。

周母问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说:“十几根。”

“你说你找的那个工作,是做什么的?”

“服装厂,计件的。”

周母指挥李政:“哎小李,帮我拧个毛巾过来。”

“诶好。”

周母说:“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别怕吃苦,工厂里做事也别觉得丢脸。”

“……我没。”

“这两年你算是听话,也有长进。”周母接过李政递来的毛巾,拿起周焱的书包,替她擦了起来,边擦边说,“有空也洗洗书包,看看这脏的……你既然自己挣钱了,想读书就去读,用自己挣的钱读,别去弄什么助学金。”

“……好。”

“别停啊,接着拔,拔了几根了?”

“……二十几。”

周母擦着书包的边角,问她:“能坚强吗?”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头发,没有说话。

周母说:“要坚强,要学会独立。”

李政紧紧地盯着周焱。

周母又说:“吃得开一点,内向的人出了社会吃亏。白头发拔光了?”

“……还没。”

周母拉开书包拉链,看见里面的糖果,说:“糖啊,我吃一颗?”

包装还没拆,她撕开来,拿了一颗黄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萝味,甜香充斥着房间。

周母说:“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进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周焱跟着她。

“行了,今天在这里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摇着头。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开周焱的手,周焱却紧抓着不放。

黑夜里,警笛声突兀地夹杂进雨声中,从最初的模糊不清,越来越近,到现在的尖锐刺耳。

周焱眼泪簌簌往下落,叫:“妈,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这么多年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终于将自己的衣服抽出,说,“别跟出来,别看,今晚好好睡一觉,记得去上学。”

顿了下,又说:“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只叫了声他的名字,看着他,一个字都没多说,转身走了。

刚才上厕所报警到现在,才短短几十分钟,似乎才说了没几句话。

周母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想着这漫长的两年时光。

她不是没有恨过,想死也很简单,但烂摊子不能留下,卖了房子,外出谋生,清还那不清不楚的“债务”。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这个当妈的,将来她活得能轻松点。

两年,最后到底熬了下来,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掷了一回。

警灯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进了警车。

王麟生等人进去,把后座门关上,望向前方的农家乐。珍珍农家乐,名字简单朴素到毫无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声:“小王,还不上车?”

“来了!”

门关上,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周焱手抓着门把,想着“别跟出来,别看,今晚好好睡一觉,记得去上学”,眼泪始终止不住。

她没跟出来,没看,心拧得麻了,额头往门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时候额头一软。

李政红了眼,手心挡在门板上,周焱抓着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警笛声愈行愈远,到最后,再也听不见半分。

许久,黑夜重新归于宁静。

周焱在房中枯坐,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神情呆滞。

过了会儿,问李政:“几点了?”

李政说:“两点。”

“车子到了哪里?”

“……还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着书包带子,过了会儿又问:“几点了?”

“刚过了十分钟。”李政说,“睡一会儿。”

周焱躺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

灯罩上有几只小飞虫在爬来爬去,灯罩里面许多黑点,都是小虫子的尸体,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

周焱说:“还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开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怀里一搂。

他问:“睡不着?”

“嗯。”

“那随便说说话。”

“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周焱想了想,说:“我妈让我开学去读书。”

“我知道。”

“她给我留下了八千块钱。”

“挺多的。”

“她之前还不让我读书,我跟她说我要回学校,她还把赶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说:“你妈心肠挺硬。”

“她就是这样的人。”周焱说,“她狠得下心。”

“她对你狠不下。”

“不,她对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这两年她让我做的事,演出的时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问:“真被吃豆腐了?”

“……也没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额头。

周焱往他的胸口贴了下,轻声说:“我妈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紧,胸口的布料湿了。

“我妈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脑袋,听着胸口闷闷的哽咽声,不停亲吻她的头顶,低声说:“你妈是个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周焱摇头。

李政又说:“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说了,量刑也许会轻。”

周焱仍旧埋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