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以为他是滞留不走的居民,将他训斥了一顿,后来看到宁亚展示的土系魔法,才以为他是魔法师,连忙告诉他,圣帕德斯魔法学院的导师想出了一个空间魔法阵,可以隔阻黄沙,但是失败了,沙尘暴仍在逼近大贝城,再过不久,大贝城可能就会完全被沙漠覆盖。

宁亚听得眉头直皱。

“瓦拉城主已经下令弃守,现在还有塔吉利斯魔导师挡在最前线,以后可不好说了。您也早点做准备吧。”士兵叹了口气。他驻守大贝城多年,看着它日益繁华,还以为一生如此,谁想又会见证它走向末路。

宁亚说:“塔吉利斯魔导师?”

士兵道:“就是想用空间魔法阻止沙尘暴的那位。可惜失败了。”

宁亚道:“他还在前线。”

“是的,也只有他了,其他人”士兵还没有说完,眼前已经没有了宁亚的身影。

宁亚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跑得这么快,可是当他跑出大贝城的时候,速度明显提上来了,而且完全不需要辨别方向,两条腿好似安装了指南针,毫不犹豫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大片的沙漠,覆盖了地,支撑着天。

在黄沙飞舞的地方,火焰冲天而起。

宁亚心中稍定。他记得,海德因·塔吉利斯魔导师就是火系魔法师。火势这么大,是否意味着他还没有事?

临近了。

黄沙与火焰疯狂纠缠,难分难解。两道身影分立在两个方向。海德因背对着宁亚,可是看到他的刹那,宁亚就能感觉到,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毫不犹豫的,他硬生生地插入了黄沙与火焰之间。

海德因是人类最顶尖的魔法师,而红发男子,虽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却能感觉到他的力量远超人类,以宁亚的能力本来应该无法插入两人的战局的,可是走近的时候,他明显能够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推动着自己,阻挡住了四周的火元素和黄沙。

宁亚的第一反应是侏儒,可是他的身边哪里还有其他人?

黄沙和火焰停下来。

露出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海德因·塔吉利斯。

红发男子。

天暗下来。

宁亚明显能感觉到咒文在自己的肌肤上攀爬。被记忆铭刻的痛苦在肉体还没有开始时,先一步地折磨起他的精神来。

“你输了。”

他听到红发男子冷冷地开口,却久久没有听到海德因的回答。

宁亚咬着牙,抬头看了红发男子一眼。

红发男子盯着他,神色十分复杂,态度倒是比梦境中好了许多,至少开口说了比前几次加起来都要多的话:“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重复了一次,像是在肯定着什么,“只有跟我走,你才能拥有最好的一切。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执着于现在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哦,最好的一切。

真好啊。离开亲人,离开朋友,跟着一个始终折磨自己的人走。

宁亚眼角瞄到海德因苍白的面孔,突然流下泪来。

在圣帕德斯的时候,他并不喜欢海德因。事实上,以学生的身份喜欢海德因的人大概不会太多。他才华横溢却高傲得不近人情,宁亚知道圣帕德斯派出很多魔导师来支援,却怎么都没想到其中包括海德因。记忆中的海德因应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其实自己拥有的,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的多得多。

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曾经有这么多人为自己努力过,而现在,是时候轮到自己付出了。

红发男子有些激动,还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说什么。

宁亚看着他,突然无比平静。人像是看穿了一切放下了一切,抵达了另一个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境界。他双腿一屈,跪了下来。

“我答应了。”

其实说出这四个字也没有那么难。

可对方还不满意,追问道:“答应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宁亚虽然觉得对方明知故问,却很识趣地说:“答应跟你走。”

红发男子装模作样地叹息:“如果你一开始就答应,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事。”

一开始就答应?

他不记得对方在开始的时候问过。不是一上来就黄沙漫天了吗?宁亚在心里冷嘲,态度却越发的平静:“放过他们。”

红发男子这次倒答应得很爽快。“好。”

他伸出手,朝前一探,宁亚身上的咒文如游蛇一般,一条条地从他身上溜回红发男子的手中,最后消失在对方古铜色的肌肤下。

看着咒文离开自己的那一刻,宁亚就像是获得了新生。惊喜之余又有些不敢肯定。

自己的诅咒真的被解除了?

就这么简单?

从今天起,真的不用再忍受诅咒发作时的痛苦?

他悄悄地捏了自己一下,以确定这真的不是连续噩梦之后自作多情的一场美梦。

“走吧。”红发男子的手顺势递到了宁亚的面前。

到了一步,宁亚已经没有后退的路了,温顺地抬手牵住。

海德因面露不悦。

“导师。”宁亚回头看着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有,谢谢和对不起。”谢谢他不远千里跑来支援朗赞,对不起他为自己付出的这些终究是白费了。

不等海德因做出反应,红发男子已经不耐烦地将他拖进怀里,然后转身消失在黄沙里。

伏在红发男子的怀抱中,宁亚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海德因在自己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见。

“好了。”红发男子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间将他放下,双手托着他,“从今以后,我们就会”他脸色骤然一变,手掌按在他心脏的位置,然后狂暴地撕开的衣服。

宁亚下意识地抬手挡胸,被他一下拨开。

红发男子死死地盯着他心脏位置的伤口,脸色凶横得难以直视:“是谁?是谁对你下了毒手!”

是毒手吗?

宁亚回想自己被开膛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更不要说红发男子带给他的诅咒了。

他的沉默让红发男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抬起手,按住心脏上的伤痕,脸色很快变得越来越黑:“神格你的神格呢?你没有恢复力量?那么之前是谁在保护你?”

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都超出宁亚的知识范围。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红发男子一个人在那里咆哮,发狂。

他的这个样子,在宁亚的心目中与梦境中的那个人重叠,让梦境变得真实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红发男子忍无可忍。

宁亚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甚至,有点不知道我是谁了。”曾经清晰的身份,在红发男子熟稔的口气下,变得有些模糊。

他是谁?

为什么红发男子会认识他,纠缠他?

他说的神格是那颗从他心脏里取出来的东西吗?

可是,它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体里?

太多的疑问在宁亚的脑袋里盘旋。

可是,当对方开始释疑的时候,宁亚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答案叫做——让思路变得更加混乱。

“我是司顿,是杀戮之神。”

第25章 杀戮之神(五)

神神祗吗?

宁亚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他张着眼睛,茫而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为“神”的男子。

司顿等了半天反应,发现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有点不耐烦了:“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宁亚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生锈的轮子,艰难而生涩地转动起来。出乎意料的答案,又在情理之中。令圣帕德斯魔法学院魔导师与魔法公会顶尖魔法师都束手无策的力量,除了神祗还能有谁呢?

可是,神祗传说中的神祗啊,为什么要为难朗赞?

“为什么要这么做?”沙哑的好似从心脏深处挤压出来的提问。

“因为,我想见你。”司顿看着宁亚空白的表情,自嘲道,“现在看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宁亚忍不住道:“你把我当成了谁?”

哈。

一个主宰过他爱恨情仇全部激烈情感的人有一天清空了所有记忆,用天真无邪的面容看着自己,无辜地问“你把我当成了谁”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司顿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宁亚突然有点害怕。司顿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眼底掀起万丈狂澜,那眼神仿佛要将自己吞噬下去,连头发都不剩。

“你,”司顿沉默许久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容易死吗?”

宁亚愣住,心中生出荒唐的感觉。

之前有很多次,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却因为种种原因苟延残喘了下来。如今,他已经做好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放弃一切也要苟且偷生的准备,却被问是否很容易死?

司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吃不喝会死吗?”

宁亚心力憔悴,不想再与他绕圈子:“你想怎么样?”

司顿道:“我没想到你失去了记忆,我以为你会做好一切准备。”

记忆中的那个人一直是走一步算百步,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地将自己曝露在满是荆棘的危险之下?可事实又证明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胸口的疤痕就是证明。

这样一来,自己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要推翻重来了。

接下来,他什么都没说,手在宁亚的眼前轻轻一拂,宁亚感觉大脑瞬间停摆,困倦袭来,尽管不甘心,却熬不过睡意,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司顿慢慢地模糊,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中

三十六根长柱支起的银白宫殿坐落在沙漠的中央。

烈日晒着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到处白花花的刺眼,仿佛浮着一层奶白色烟雾遮盖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也好。如果一个人临死之前还要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带着惊恐死去,那就太悲惨了。

似乎有人说过,人在临死前会回忆起很多难忘的场景,会想起最放不下的人,可是,他想到的只有水,水,水饥渴已经将他折磨得连思考的功能也失去了。

他应该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哭泣,可惜,干涸的眼角挤不出一丁点儿的水元素。

目光涣散,眼前发黑。

从上次见司顿,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所以说很长时间,是因为他发现这里没有夜晚,根本无法计算时间。现在,是他头一次睁着眼睛看到了黑暗。

但他明确的知道,这不是黑夜,而是他的生命唱响的离别终曲。

看来,光明女神终于收回荣光,将他拱手送给狞笑的死神。

黑暗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当他想要沉溺在温柔中长睡不醒时,那只手又用力地掐了下来。

一痛而醒。

黑暗破除。

天依旧是亮的,热的,让人绝望的。

一滴液体落在下唇与牙齿间,滚至舌尖,渗入舌苔干裂的纹路。

他喉结动了动。

很快,又是一滴落入,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如一束春雨,细碎而温柔地湿润着他岩石般僵硬的唇舌。

意识仍在神游,本能却已苏醒,只有点点滴滴,也是狼吞虎咽。

未几,“雨”渐停。

量不足,比求不得更残酷。

他抬手,凶狠地抓住欲走的身影。

“凶狠”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于对方看来,他的表现与摇尾乞怜差不多。

司顿停住脚步,矛盾地看着有些神志不清的宁亚,慢慢地伸出手指,将他的脸拨了过去。

因为宁亚失去记忆又失去神格,以致他的计划全军覆没,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不说,还因为暂停对朗赞的进攻而受到了其他神祗的怀疑和责难,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完全没有心情和时间思考与宁亚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曾经,他是很坚定执着地期待并等待宁亚归来,两人冰释前嫌,并肩作战。

然而,当这一切实现了一半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决心动摇了。

真的要一切归零,重头开始?

真的要相信再来一次他们会有好的结果?

司顿失去了答案。

“想要水和食物,就努力恢复记忆。”他用脚踢了踢宁亚的大腿。

宁亚呻吟一声,好似连眼睛都对不准焦距。

“这点苦都受不了,当初是怎么披荆斩棘,将众神世界杀到唯神世界的啊?”

愿光明女神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

宁亚头痛,他们学习的一定不是同一种语言,才会造成如今的沟通障碍。

刚刚那句话激起了司顿心头的恨意。他弯腰,用一根手指抬起宁亚的下巴,强迫他的视线与自己的相对:“如果真的想不起来,那就从”他抓起宁亚的手指,从自己的左额慢慢地划到右嘴角,“这条疤痕开始吧。”

宁亚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脸。

他本是个让同性艳羡的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但是从左额斜跨过整张脸的疤痕破坏了他的好相貌,加上他的红头发太过耀眼,愈发显得面色暗沉,使他看上去格外的狰狞凶狠。

尤其当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宁亚惊惧地抽走了自己的手指。

司顿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看到司顿隐忍的怒火,宁亚背脊升起一股冷意,突然就精神了些,内心又有些愧疚。

丑陋不是错,歧视丑陋才是。

他重新握住对方的手掌。

司顿身体一僵,盯着他的眼神如一头死了伴侣的三尾魔狼宁亚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形容,但是眼前这个红发的男子的确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以及,淡淡的难过。

但很快,宁亚的注意力又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那是一只厚实宽大的手,长在一条粗壮结实的胳膊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它们的交接处——被称作手腕的位置,正有液体流淌下来。

大旱逢甘露。

竭力的他眼睛大放绿光,突然化作豹子,敏捷地扑过去,虔诚地捧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起来。

司顿起初由着他的舌头在自己的手腕上舔来舔去,可是当他试图用牙齿撕开伤口时,立刻用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手腕抽了回来。

宁亚瞪大眼睛,看清了血肉模糊的手腕,猛然意识到自以为的甘露是对方的鲜血。

女神在上!他变成了吸血恶魔。

惊恐和愧疚萦绕心口,他瞪大眼睛,看到对方又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缩起脑袋。

司顿看着他,眼珠子好似寒冰铸造,在炎热中看得人透心凉:“即使没有记忆,你也对我毫不留情。”

语气平平的感慨,不带分毫的情绪,却让宁亚揪心,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悲凉起身,缓步离开,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血在嘴里凝固,有点腥气,还有点干巴巴的粘稠,不但不解渴,反而更渴,可是精神极好,好得有点过头。当宁亚再度躺下来,打算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事——等死,却发现就算闭上眼睛,也寻找不到黑暗。

到底是谁堵上了时间的漏斗?

让它在原地踏步。

宁亚失神地看着宫殿的天花板。

没有鸟,没有花,连虫都没有。

光线没有变化,宫殿的景色没有变化,连气流都没有变化。

难道他的未来就是无止境地感受饥饿与干渴?

若是这样,在沉默中死亡之前,他一定会在沉默中疯狂。

第26章 杀戮之神(六)

干燥苍白的嘴唇间滴入两滴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宁亚睫毛微微颤动,依旧背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