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顿手指在他嘴唇上摩挲了一下,又不死心地摸了摸他的胸口。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个人绝对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与失败的风险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

“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

司顿拇指按住宁亚的嘴角,按出一道痕迹。

宁亚晃了晃脑袋,微弱地挣扎,只开了一条缝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司顿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宁亚惊愕地正大眼眸。

鼻尖比鼻尖间距不到两厘米,司顿停住,猛然看殿外。门口的黄沙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三尺,在司顿回头时又突然倒下去,如一瓢凉水浇在地上,不见踪影。

司顿闪身到门口,犀利地扫视四周。

宁亚动了动胳膊,想抬起来,又虚弱地耷拉下来。

一个苹果丢进来,刚好砸在他的腿间。

司顿站在门口,手搭着长柱,凝望着他的方向:“我有一段时间不能过来。”金色的光在他身后炸开,亮了边沿,黑了容颜。

换做十几天前,宁亚一定会冷笑,会问他,真的不怕自己死掉吗?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在司顿的眼里,自己像弯角大羚羊一样,靠着被施舍的几滴水,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却怎么也死不掉,于是,就越发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吧。

可是自己活下来的原因

司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确定他走远后,宁亚慢慢地坐起来,目光转到那根被司顿搭过的长柱柱脚边的小块阴影。

就在司顿被他咬了一口之后,他陷入绝望恐慌,到了自我放弃的临界点时,一株手掌大的嫩草从那里颤巍巍地钻出来,为他输送来甘甜的汁液。说也奇怪,这么小的植物,吃了竟很扛饿。

此后,每当他感到饥饿的时候,那株小草就会出现。每吃一次,就饱腹很久,久到他会感到困倦,然后躺在地上睡一觉。时间一长,竟渐渐形成一吃一睡的生活规律。而吃草和睡觉的频率也是他计算这个不见黑夜宫的时间的方式——一吃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他没有吃苹果,而是放在自己的怀里。也没有别处可放,早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空间袋不能用了,精神力和斗气都受到压制,半点都感受不到。

可是今天,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小草还是没有出现。

宁亚有点恐慌。

难道自己吃得太频繁,让小草的生长能力减弱了?

如果小草不再出现自己该怎么办?怀里的苹果能坚持多久?一天?两天?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墙边的阴影慢慢地散开又凝聚,变幻出一个黑影。

“呵。”

一声轻笑。

宁亚身体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猛然站起来,因为站得太快,脑袋一阵晕眩,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黑影从柱子上走了下来,立体地站在他面前,递出手来。

宁亚吃惊地说:“是你。”

“你记得我?”黑影淡淡地说。

宁亚说:“你问过我对光明的感觉。”

“你说很亲切。”

宁亚看着无处不在、耀眼到刺眼的光芒,消沉道:“之前是这么说的。”

黑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现在呢?”

现在是自在吧。

任何人整天整夜地曝晒着刺眼的强光都应该感到极度的不适,但宁亚没有。甚至来到东瑰漠之后,他好几次地想到了光明女神,企图寻求她的庇佑。是光太盛,折服了他,还是晒太久,已经开始习惯。

宁亚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绝不是黑影想要听到的。

“嗯?”黑影不依不饶地追问。

宁亚想了想道:“有点奇怪,不太舒服。”并没有。只是下意识地认为黑影会喜欢这个答案。

侏儒是黑暗神殿的信徒,将自己带给了菲达。自己在菲达剖开自己的心脏后陷入昏迷,醒来后遇到黑影,黑影问了他对黑暗与光明的感觉,说完没多久,他又陷入昏迷,醒来时再度见到侏儒。

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自己的这几次转手已经证明了一个突兀又和谐的循环。而黑影的身份也可以从侏儒的身上推导出来——必然与黑暗神殿有关系。

“你是谁?”宁亚出其不意地问。

宁亚刚才的答案的确取悦了黑影。他的态度空前的温和:“你希望我是谁?”

“救命恩人。”

黑影笑了:“我已经是了。”

宁亚道:“小草真的是你”

“你才是草,脑袋里全是草。”

宁亚愣了下,连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小草真的是你种出来变出来的?”

黑影道:“嗯。感激我吧。”

“谢谢。”宁亚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能救我出去吗?”

黑影不置可否:“你希望我救你出去吗?”

宁亚双眸亮起。

“不管你想不想给,都、不、能。”黑影嗤笑着戳破了他的希望。

宁亚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

黑影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虚勾了两下,宁亚的下巴被无形的力量抬起来,仰望着他。

一团黑影,没有眼睛。

但宁亚明显觉得自己在被注视着。

“啧啧。”黑影戏谑道,“看看你的表情,真是可怜极了。”

宁亚肚子又咕噜了一声。

黑影道:“你不是分到了一个苹果吗?为什么不吃?”

宁亚从怀里掏出苹果,然后愣住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圆润光滑的苹果皮已经干巴巴得皱了起来。

“哈哈哈哈”黑影大笑。

宁亚看着苹果,低头咬了一口。苹果绵绵的,没什么水分,味道有点酸有点甜,不如小草的甘甜。

黑影逗他:“好吃吗?”

宁亚低着头,默默地肯苹果,连芯子也不放过,吃完后还舔了舔手指。

“好歹也是个王子,怎么表现得这么寒酸?”

宁亚不说话了。他内心很矛盾,既害怕得罪了黑影,让对方从此之后不再给他草吃,又怕自己开口乞求,将最后的尊严也丢在地上。

黑影试着逗了他几次,都不成功,终于失去了耐性,不耐烦地说:“你确定不想跟我说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再提一个愿望。当然,带你离开这里是不行的。”

宁亚垂下睫毛看着自己玩弄着手指。

黑影声音冷下来:“你确定要放弃?”

宁亚喉咙动了动,低声道:“能给我一点水吗?”

“水啊”它拖长音。

宁亚捂住额头。明知道对方在逗弄自己,可自己竟然还是傻乎乎地上了套,给了对方这个机会。

“这倒可以。”黑影出乎意料地痛快答应了,伸出手托住他的下巴,轻轻地捏了捏双颊。

宁亚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黑影俯下身,脸凑到他的面前,和杀戮之神一样近的距离。它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像掂量货物价值般地停在那里。

宁亚难堪地想要转头,下巴被捏得更紧,黑影贴过来,一股清冽的气息拂在面上,很快化作了清泉,慢慢地渡了过来,水是冰冷的,但唇舌火热。

他起先是被迫接收,后来主动吮吸,如狼似虎,连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也不自知。

不知过了多久,宁亚才双颊酸涩地闭上嘴。

“够了吗?”冰凉的手指拭过宁亚嘴角的水渍,眷恋又温柔。

心怦怦地疾跳了几下,刚才激烈又亲密的交流让宁亚的心脏濒临被撑爆的边缘。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它比他以自身为条件向狄林求援时更紧张,只能捂着胸口,急切地追问:“你到底是谁?”

那根搭在嘴角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黑暗中的人戏谑地说:“坏孩子才会向别人乞求答案,好孩子应该靠自己寻找。它就在你的脑袋里。”

人人都这么说,可是他的脑袋空空如也。

宁亚哑声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谁?”

黑影沉默了会儿,才微笑着说:“你是我的宝贝。”顿了顿,又用似轻柔更似咬牙切齿的口吻道:“让我爱之若狂,又恨之入骨的宝贝。”

第27章 杀戮之神(七)

宁亚活了十六年,除了父王母后之外,再没有人对他用肉麻兮兮的口气说“宝贝”两个字了。可黑影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熟稔,那么亲密,自然熟稔亲密得他都忍不住要相信自己就是他口中的这两个字了。

黑影说完之后,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

一株小草在他的掌心慢慢地冒出来,青翠的叶子害羞地抖了抖,然后一点点地长高,长大。

宁亚道:“木系魔法?”

黑影轻笑了一声:“看来我是个木系魔法师。”

宁亚有点脸红。刚刚还推测他与黑暗神殿有关,怎么一下子又冒出这么不靠谱的推论。

黑影道:“吃完好好休息。”

宁亚看着黑影慢慢地没入黄沙中,不安道:“你要走了?”

黑影道:“舍不得我?”

“嗯。”一个人太可怕了。尤其是在东瑰漠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哪怕黑影与黑暗神殿有关,哪怕它可能与菲达是一伙的,从自己的心脏里挖出过东西,他都不管了。这一刻,他只想要一个态度不算恶劣的人陪着自己。

“要收取代价的。”

宁亚道:“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都可以吗?”

宁亚很快地摇了摇头。

他很肯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如果黑影要以朗赞为代价,那他宁可无聊死,寂寞死,自己被自己吓死,也绝不可能答应。这还不是他最怕的。他最怕的是,虽然现在的他这么想,可是在漫长的未来岁月里,他的坚定会在孤寂中动摇。然后到了某一天,他害怕死亡更害怕孤独,于是,就成了奴隶,将亲情友情尊严信仰统统弃如敝屣。

黑影不高兴了:“哼,你对我提到了这么多要求,却连一个要求也不肯满足我。”

宁亚道:“你有什么要求?”他突然想到,自己连能不能离开东瑰漠都是个问题,想要危害国家亲人真的是鞭长莫及,想太多。

黑影的脑袋凑过来:“亲我一下。”

宁亚盯着它,半晌没动。

黑影生气了:“你竟然真的不愿意。”

宁亚回过神来:“你把头凑近一点。”

黑影道:“已经很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身体还是悄无声息地往前靠了靠。

宁亚盯着黑乎乎的一团,有点想笑。

无论怎么看,他现在都不像是要去亲吻谁,更像是凑过去吸一口浓烟。

黑影见他久久不行动,转头瞪了他一眼。

宁亚感觉到了,微微噘嘴,亲了它的脸一下——如果它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和人类是相对应的话。

亲完,黑影哼哼唧唧地说:“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着,如被飓风吹过,一下子消散在黄沙上,留下宁亚呆呆地看着它离开的地方。

一晃又是好多天。

宁亚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苦中作乐——比如说堆沙。黑影有时候会冒出来捣乱,将他堆好的“城堡”推散,但是提供给宁亚的小草从来没有再迟到过。

这一天,宁亚在沙子上画了一幅简画。

父王、母后、大哥、大姐霍普王师狄林、哈德因足足十六个人,正要在最后加上自己,黑影又冒出来了,对着一个个简单的小人评头论足了半天,指着狄林说:“这个是你?”

宁亚一怔:“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黑影指着海德因说,“这个分明是我。”

宁亚:“”只有黄沙和手指,他的画简单到了极致,能够辨认的只有身高、身形和发型。除了自己这个原创者之外,怎么可能还有人能够辨认出他们谁是谁来?

但黑影固执地认定了海德因的那个就是自己。

宁亚道:“为什么?”

黑影道:“他们两个和别人不一样。”

宁亚努力地寻找着不一样的地方。

黑影道:“他们自动地靠近着对方。”

宁亚:“”是他刚才动的时候,衣摆不小心扫到了狄林,才让他看上去像是要投奔到海德因怀抱中去。说到衣摆,他已经将一个月没有洗澡没有洗头了,好在这里没有镜子,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他有点佩服司顿和黑影。这样的自己,他们竟然一个差点吻下去,一个已经吻了下去。

果然不是人啊。

宁亚嘴角微微扬起,身体突然被扑倒,黑影在黄沙上一扫,简笔画被扫平。

未几,司顿的声音出现在宫殿的门口。

他这次的脸色比前两次好些,提着一串葡萄进来,走到宁亚身边。

宁亚的嘴唇依旧很干,神情恹恹的,完全看不出刚刚还和黑影在这里说笑。

司顿拿出一个葡萄,挤了几滴葡萄汁在宁亚的嘴唇之间。

宁亚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任由果汁自动地流入喉咙里。

司顿道:“这些天有想起什么吗?”

宁亚淡然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司顿也一直在琢磨。他想来想去都觉得那个人肯定留了一手,这种猜测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信念,深植于心,让他坚信不疑,连带的开始怀疑宁亚的可信度:“你真的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宁亚眼眸低垂,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到底应该想起什么?”

司顿道:“从出生到现在,你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宁亚抬眸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司顿眼睛一亮:“什么梦?”

“一片黄沙,一个奇怪的,红发男人,披着红色的披风”

不用往下听,司顿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脸色顿时黑了黑,强忍着怒气说:“那奇怪的人呢?你有没有不许说我!”

宁亚嘴角微勾,带着几分嘲弄地说:“您是神,不是人。”

司顿说:“到底有还是没有?”

宁亚心中一动。菲达从他的心脏里拿走了一块白色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司顿追问他的心脏里的神格去哪里了。将两者结合,他心脏里的那颗东西应当是神格。

既然司顿知道他那颗东西是什么,有没有可能,他也知道黑影是谁?

他的脑海,有一个的魔鬼在摇旗呐喊:供出黑影,解开谜团!

被黑影和司顿暧昧得态度折磨得太久,久得他已经失去了虚与委蛇的力气,只想迅速出击,哪怕刀子太快有可能割了手,他也想试一试。

司顿看到了他的神色变化,像沙漠旅客看到了绿洲,疾声追问。

宁亚眼神闪了闪,正好看到司顿身后的长柱上,一团黑影慢慢地凝聚成人影,无声地注视着自己。黑影没有出声,也没有出面——脸依然是一团漆黑,可宁亚还是接收到了它给予的无声警告。

不用出声也能从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脸上读懂对方的想法,是宁亚最新炼成的技能。

司顿问不出结果,怒气上涌,将葡萄丢在地上,抬脚踩出。葡萄汁从脚底蔓延开来。

宁亚心痛得不忍再看。自从有了黑影小草的供养,他的食物和水暂时不成问题,可是,一天一株小草离温饱还差得很远,只能算勉强活下去而已,这么一串葡萄对他来说的,一样很珍贵。

见他心痛,司顿脸色反倒好了,低头哄他:“生气了?”

宁亚自嘲地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司顿笑道:“你认识到这一点就好。在这里,你只有依附着我才能活下去,我是你唯一的神,也是你唯一可以仰赖的人。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宁亚一言不发。

“这次先放过你。”司顿将踩扁的葡萄从脚底下拿出来,摘下一颗尚算完整的放入宁亚的口中,“你好好考虑。下一次,我一定要得到答案。”

“不许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