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鹿鸣学馆也是京城的私学馆之一,前些年刚建起来的,起了个好名儿,却是跟何家学馆没法比的。师者也是良莠不齐,上到同进士,下到秀才都有。

何家女学馆并非等闲人能进得去的,毕竟整个学馆就那么一个女夫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能入她门下的多是官家姑娘。掏不出束修的贫女也收,却得是有天分的,还要与何家签个书契,将来学成之后要留下来当三年的女夫子。

唐夫人母家行商,唐宛宛的三姨母也嫁给了一个姓周的商户,话里的香叶姑娘自然没有进何家女学馆的天分,便在鹿鸣学馆念书。那教书秀才一番花言巧语把人家姑娘骗得芳心暗许,又在妻子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他那妻子带着兄弟几个上周家闹了好几回。

唐宛宛听得瞠目结舌,唐夫人又唏嘘道:“她就是见的世面太少,识不破人心,任琴棋书画学得再精也是不行的。你嫂嫂又说话本子也不全是糟粕,也有其中道理。娘思来想去也想明白了,你多看点话本子,多见些事,多明白些道理,日后入了宫就能少挨些欺负。”

她看见唐宛宛乖乖点头的模样,又是一阵怜惜:“我让金儿和玉儿最近多回家走走,教教你大户人家的为人处事,你可得认真学。”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唐宛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该不该问,可好奇心一起了就压不住了,小声问:“娘,你和我爹先前说陛下有‘隐疾’,这‘隐疾’是什么疾?”

来了来了,傻白甜模样又显出来了,唐夫人一阵哀叹,不知该怨女儿太傻,还是该怨自己把她护得太好。明明这些事她也没跟大女儿二女儿怎么说过,怎么那俩成亲前就懂了七七八八,宛宛却丁点都不明白呢?

“就是…”唐夫人支吾了一会儿,隐讳答:“陛下…他伤过腰…”

唐宛宛:???

唐夫人面露尴尬,又觉得女儿是个傻白甜,本来就不机灵,若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入宫之后两眼一抹黑,却是不好。

只能强忍尴尬继续往下说:“那时你还小,太上皇还没退位,陛下那时仍是太子,似乎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有一年秋狝围猎,你爹与你两位兄长也跟着去了,陛下在围场之上出了意外,好像是惊了马,又好像是缰绳断了,或许是马镫断了也说不准,陛下从骏马之上栽了下来。好在陛下身有轻功,落地时借了些力,虽受了一身伤,却无性命之忧。”

“然后呢?”唐宛宛忙问。

唐夫人又尴尬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往细说:“那回陛下伤了腰,太医院正骨的大夫都有好几个被撵出了宫,似乎伤情还挺严重。你爹说在那之后的半年,陛下上朝听政时都是太上皇专门给赐座的。后来陛下登基八年,却没有皇嗣,连妃嫔的喜讯都没有一个,想来就是那回留下了病根。”

唐宛宛见过晏回两次,确实没有见他剧烈运动过,走路时迈的步子虽大,却是慢悠悠地踱着步。这一联想,她又想到陛下不管何时座下都会铺着软垫,马车上是这样,坐石凳是这样,在书房批奏折的时候也是这样,铁定是有腰伤啊!

唐宛宛奇道:“陛下没有皇嗣跟腰伤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么个傻白甜闺女,唐夫人在心里默默垂泪,这事又不好跟她一个姑娘摊开来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点拨,妄图把女儿的榆木脑袋点明白:“外人说是伤着了腰。可事实上,谁知道他是伤着了哪儿啊…”

“啊?”唐宛宛傻呆呆看着她娘,好半天没眨眼,仿佛是听明白了,又隐隐约约有点不明白。可再追问几句,她娘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回:呵呵。

第13章 学馆

这日是女学馆开门的日子。

每逢这一日,平时早早到学馆温书的姑娘们总会去得特别晚。因着学堂内许久不通风,学堂积了厚厚一层灰,洒扫很是费事,去的最早的学生自然逃不过这力气活。

唐宛宛犯了两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学堂就开始收拾洒扫,总是穿着簇新的衣衫来上学,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学堂开门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结束后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别晚,便也开始随了俗。

学馆落在城北润良街,占了大半条街,一路行来高墙红瓦,墙上的灰雕已经有些年代了。“何家学馆”四个字是何太傅亲手提的,皆一尺见方,字形丰腴开阔,却又暗含锋芒,可见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候在学馆门前,帮着师姐师妹们做些活计。几个以前爱跟唐宛宛说话的公子瞧见她走近,目光俱是十分复杂。好半晌才敛去眼中最后几分留恋,长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师妹了。”

这一声“恭喜”听得唐宛宛一头雾水,还没待细问,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后转了个向。

门前停下一顶小轿,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快步走到轿前将妻子扶了下来。从轿子中行出的妇人一身长袍广袖,正是学馆的女夫子苏黎。

两月不见,苏夫子胖了整整两圈,原先刻板的长脸也变得圆润,生生多了几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书院的教书匠,被宛宛班上的学生们戏称师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来得有些迟,后头还有比她们更迟的。知书达理的学生都不会轻易越过老师去,苏夫子和师公慢悠悠地前行,三个姑娘落后三步,挪着步子跟在后边。

前头的苏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里一般自然,因为距离近,谈笑声字字不漏地传进唐宛宛的耳中。

师公唠唠叨叨:“你讲课的时候不要站着,也别多写字,别累着胳膊。若学生不听话该罚罚该骂骂,别憋着气反倒气着自己。”

苏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个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个混世魔王?”

“…对着风口的窗户得关上,别受了头风。”说到这,师公又长声叹了口气:“早说要你多歇一个月了,偏你好强。”

两人边走边说话,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行在两人身后的唐宛宛光明正大听墙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兄嫂、姐姐姐夫各个夫妻和睦,连瞧见话本子里的恩爱夫妻都觉得心头发暖。

何许之见她听得仔细,压低声音揶揄一笑:“哟!怎么着?这是想先跟咱们夫子偷个师,把这些学蜜话都学明白,留待将来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么邪,十分不应景地把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个情意绵绵说“宛宛你小心受凉”,另一个含羞带怯说“陛下您别累着自己”。

啧,这大热天儿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个寒噤,立马脸一黑,轻飘飘地瞪了何许之一眼,“净瞎说!”

另一边的何卿之又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么时候学会瞪人了?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学的吧?”

“…”唐宛宛无话可说,又一向嘴笨,只能被两个闺中损友轮番调侃。

几人来得晚,学堂已经窗明几净了,丁点灰尘都瞧不见,不知是哪些个大公无私的姑娘打扫干净的。唐宛宛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倒数第三排。

学馆每两月一次考试,成绩好的做前排,成绩差的坐后边。这么个简单的法子放在隔壁的男子班,只能起到三分效果;可放在这群爱面子的姑娘身上便成了十分,各个卯足了劲用功读书坐前排,连一向坐在倒数前三排的唐宛宛都自知丢脸。

女学馆的姑娘大多自视甚高,官家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死记硬背还成绩落后的,寒门姑娘瞧不上唐宛宛这样出身优渥还不思上进的,上下两不着,故而整个女学馆六十余人,还真挑不出来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苏夫子布置了两个月的课业是为了让她们不要松懈,厚厚三沓课业收上去,她自然没功夫一字字细细审阅,将每个人的课业一目十行扫上几眼,便能瞧出态度如何了。

“顾芸芸,短短一篇小赋你释错了五句,这两月可有温书?”

被点到的姑娘颤巍巍站起来,紧紧咬着唇,不敢作声。苏夫子又批评了几句才让她坐下。

“唐宛宛。”

唐宛宛赶紧直起身子坐等批评,两个月的课业她用了两天半做完,还匀出了半天看话本,课业的质量可想而知。

女夫子似乎有些诧异,盯着手中的课业又仔细瞧了瞧,抬起脸朝唐宛宛笑着说:“这回倒是知道用功了,十分不错。”

唐宛宛假装谦虚地埋下头,她在女学馆念了六年书,这还是第二回 听到夫子夸奖,头一回是夫子夸她“值日做得不错”…

这回才是实打实的褒奖,唐宛宛心里那个美滋滋。她托着腮,瞅着陛下赐下的新砚台和新墨条出神:要是将来入了宫还真有一个好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陛下能天天给她开小灶,她再也不用发愁课业了,也再不用听夫子批评了。

堂堂九五至尊在她眼中竟仅剩了这么个好处,若是晏回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估计还得冷笑一声“呵呵”。

*

唐宛宛离宫回了家,晏回清晨散步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只是没了身后那个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尾巴,这御花园的一步一景看着也失了几分味道。

晏回兴致缺缺,正要折回去了,却忽听林子深处传来女子的琅琅读书声——“…今上知人善任,察纳雅言,恭俭爱民,仁厚礼贤。曾开运河,改律例,除佞臣,建学馆,平南疆叛乱,实乃圣明之君…”

晏回侧耳听了两句,笑了。

跟在他身后的道己却是脸色一黑,心说这群娘娘大热天的不好好呆在各自宫里避暑,这又是作的什么妖!

历朝历代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说是规矩也算不上,该是说窍门才对。每位帝王在位之时为歌功颂德,为在天下百姓间传扬自己的名声,得让文官写一堆赞颂之词彰其功绩。

这颂词怎么写也有大讲究,不能没边儿的夸,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写出来之后张贴在各城各府各州县,制成小册供百姓传阅。

而几位娘娘方才念的便是这个。

晏回循声望去,郁郁葱葱的林中沿着一条小径,曲径通幽,正是折子湖畔。本朝的太祖皇后爱听折子戏,常唤来钟鼓司的戏子在此湖畔唱曲儿,遂名为“折子湖”。

今日坐在这儿的不是戏子,却也差不离了。

亭子里几位宫妃围圈坐着。晏回扫了一圈,橙黄绿青蓝紫,后宫统共六位妃嫔都搁这儿坐着呢,一人穿一个色,可谓独树一帜。每位娘娘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书香雅韵配上如画美人,真真是极美的。

此时瞧见晏回,各个目露惊喜,一叠声地问:“陛下怎么来了御花园?”

道己垂着眼睑,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这大清早的候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算着时辰齐齐念出声,念的还是陛下的颂词,不是专门招陛下过来的嘛!明明湖心亭更凉快,却偏偏要往林子边上的这个亭子里坐,也不怕招蚊子!

“陛下坐嫔妾这里!”冯美人抢先让了座,一旁的赵美人暗暗咬了咬牙。

晏回也不坐,只笑笑说:“朕朝务繁忙,不似几位爱妃得闲,方才路经此处听见读书声,几位爱妃这是做什么呢?”

德妃笑得温善:“今日天儿正好,我们姐妹几个在念书呢。”

“陛下。”一双柔荑玉手捧着书伸到晏回面前,抬手间一阵幽香窜进他鼻间。

晏回心中一突,额角青筋欢快地跳了两跳,立马屏息长长地闭了一口气。

冯美人生母乃是个江南瘦马,擅唱曲擅钻营,得了际遇嫁入官家当了填房,她将身上的优点悉数传给了女儿。冯美人一把好嗓,声音柔得几乎滴出水来,她指着书本上一行勾红问:“妾愚钝,陛下能否给妾讲讲这句的意思?”

晏回垂眸扫了一眼,没答她的话,转头跟一旁垂首静立的道己说:“既然众爱妃有心钻研学问,不若从翰林院请个侍讲学士,给你们讲讲课。”

六位妃嫔一齐齐傻眼。

晏回又补一句:“古语云勤能补拙,众爱妃资质愚钝悟性不佳,必须勤奋才能学有所成。那就一日学四个时辰吧,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如此可好?”

“陛下!”冯美人含着一泡眼泪望着他。几位娘娘常年深居简出,日日以牛乳敷面,各个肤白,冯美人尤甚,再加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更添了两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刚进宫那时候老自称有心疾,跪久了要晕,坐久了要晕,吃不好睡不好要晕,被罚抄佛经也要晕…太医几次请脉无果,晏回也懒得明面上戳穿,索性任她扮矫情了。

此时,冯美人捧着心口殷切道:“妾读书就是为了陛下,妾自知才疏学浅,常与陛下说不到一处去,这才起了读书的心思。妾只想为陛下分忧,只想和陛下多说说话。”

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晏回望着她,微扯嘴角露出浅浅一个笑,语气亦是欣然:“爱妃能有如此觉悟,实在令朕心甚慰。”

冯美人心中一喜,还要再添补两句,晏回却以安抚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爱妃莫急,读书治学非一朝一夕之事,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就能和朕说到一处去了,朕天天跟你说话。”

——等你学明白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朕天天跟你说话。

闻言,冯美人倒吸一口凉气,先前盈眶的热泪顺着面颊扑簌簌滚落,坐在石凳上摇摇欲坠,怔怔望着陛下走远。

道己默默地想:四书五经还算容易,可这二十四史它并不是一本书,它是二十四部史书,共计三千余卷,四千万字,它还是晦涩难懂的古文。

陛下打五岁开始读,苦读十年,登基那年刚刚读完…

第14章 德妃

待陛下走了,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盏,心头火气已然上了脸。因为她身子纤瘦,颈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显得愈发狰狞。

碎瓷溅了一地,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周围的丫鬟慌里慌张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跟陛下紧紧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三五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