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太医这会儿严肃了不少,关切道:“娘娘眼下有浅浅的青黑之色,可是夜里常睡不安稳?”

唐宛宛想了想:“睡得挺踏实啊,一觉就能睡到天亮。”

想起这些日子“陛下久宿长乐宫”的传闻,老院正朝陛下的方向小心瞄了一眼,谨慎道:“那娘娘可是睡得晚?”

唐宛宛默默算了算陛下欺负自己的次数,五天里头最少得有三天捱欺负,完事以后还要沐浴,常常歇下时已经过了子时,要是两人再唠一会儿嗑就更晚了,只好坦白:“确实睡得晚。”

“这就是了。”老太医敛起衣袖,舔墨开始写药方了,一边慢条斯理说:“晚睡本就伤肝肾,损精血。再加上…咳咳…致使元阴微虚,阴损及阳,所以易气短乏力,易受病气滋扰。日后娘娘需得亥时左右就寝,再晚就不好了。”

唐宛宛听得十分仔细,然而没听明白,忙问:“什么咳咳?什么元阴微虚,阴损及阳?”

中医博大精深,病理更是有万千之象。老太医给宫中贵人诊治了二三十年,心知自己讲出来的病理不是当大夫的都听不明白,可别的娘娘只让他开药就是了,还是头回见这般刨根问底的。

老太医无奈,只好简明扼要:“就是肾气虚。”

唐宛宛一呆,茫然地喃喃:“我怎么会肾虚呢?”

晏回:“…”

老太医一副好生为难的样子,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娘娘平时要上学,本就已经在费心神了,夜里需得亥时左右入睡,晚睡会伤心神、损肾精。虽此时病症尚浅,并无大碍,可长此以往便会腰酸畏寒。”

他见唐宛宛年纪还小,怕她听不明白,左右已经说了这么多,索性破罐破摔总结了一句:“娘娘年纪尚轻,房事应以三日一次为宜,不可贪欢。”

晏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唐宛宛再听不明白才是有鬼,对那太医恭恭敬敬的,却偷偷在晏回结实的小臂上掐了好几把。

到底是精力旺盛,同是一个月没好好睡过,晏回照旧精神抖擞,唐宛宛却已经开始虚了。

等太医一走,唐宛宛立马把自己的枕头抱去了矮榻上,她还知道陛下身份尊贵,把更大更舒服的龙床留给了晏回,自己拿着枕头和铺盖去了小榻,气鼓鼓地躺在小榻上来回打滚。

晏回哭笑不得,只好坐到榻边:“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还要分床睡的?”

唐宛宛抽出枕头砸他怀里:“陛下你听听那老太医怎么说的?什么叫‘娘娘不可贪欢’,他肯定以为是我每晚缠着陛下要的!他肯定把我想成了那种恬不知耻的狐狸精!”

红素和絮晚都偷偷捂着嘴笑,很有眼力见地退下去了。

“确实是朕不好。”晏回自知理亏,态度良好地认了个错,不敢再揪着这个话题,轻轻拍拍被子底下鼓鼓囊囊的一团,温声说:“太医还说你得锻炼身子,你那养生课可不能再逃了。”

如此他还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明日朕早些从御书房回来,以后每晚带你打太极。”

唐宛宛一骨碌翻身坐起,怒目而视:“陛下您打什么算盘呢!我养好了身子正好方便你日日欺负是吧?我不,我就要肾虚,陛下想要了自己找办法去。”

“说什么胡话呢?”晏回笑得不行,连人带被子抱起来,稳稳当当送回床上,一边还循循善诱:“这分床睡多伤感情?以后就如那太医所说,三日一回,保准一次不多,朕若有违,随你怎么罚。”

他嗓音低沉,又顺着唐宛宛的脾气摸,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唐宛宛瞪视的目光微微软了,彻底没了气焰,委屈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此时晏回正是弯着腰的,唐宛宛视线一转,抬手在晏回的下腹处重重打了一下,朝那衣裳底下的龙根嗔了一句:“都怪你!”

晏回:“…”

真是万幸隔着衣裳。

从那日起,每晚酉时到酉时正这半个时辰,长乐宫正殿都是要清场的。丫鬟们都得去殿门口候着,谁敢瞧热闹就罚一月俸银。

人人都知道陛下在里头教娘娘打太极,就是不准看,真是好奇得心痒痒。

太极由武当道人所创,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原本是江湖人炼气化神的法门,自大盛朝早年出了一个因打太极而以长寿闻名的家族,打那以后便越来越为人所重视了,如今早已成了人尽皆知的养生之法。

唐宛宛跟着晏回比划了一个白鹤晾翅的姿势,双腿跟灌了铅似的,额前碎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口中喃喃:“我娘是骗我的,她跟我说进宫就是来享福的,除了得长个心眼,吃喝穿用都不用我操心。”

可进宫之后,除了御膳竟再没享过别的福。

晏回笑着听完她的抱怨,慢悠悠道:“并非是朕难为你,宛宛你自己瞧瞧,这才打了一遍就累成了这个样子,如何能行?你瞧咱父皇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每天还会打一个时辰的八段锦,只有多劳多动,身子骨才能硬朗。”

一连坚持了好几天,每逢唐宛宛累得不想动了,晏回就出声催两句,定要看着她完完整整打够两遍才行。

等到了休沐日,唐宛宛趁着去慈宁宫请安忙跟太后倒苦水:“每天累得肩膀都抬不起来,晚上做课业的时候握笔的手都是哆嗦的!”

太后笑得直眯眼,看她这副委屈模样不由心生怜惜,可很快硬了硬心肠说:“强身健体非一日之功,持之以恒方能有成效。这身子骨越好,将来怀孩子就越轻松,省得到时候遭罪。”

唐宛宛犹犹豫豫问:“真的?”

别看她表面迷糊,心里头想得还挺清楚:入宫以来陛下对她好,太后对她好,可不就是看在她是未来孩儿他娘的份上吗?要是一直占着贤妃娘娘的位子不干正事,唐宛宛自己都过意不去。

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胳膊腿儿,唐宛宛中午又多吃了半碗饭。

*

十月初二,正是唐宛宛的曾祖——唐家老太爷的八十四岁大寿。

本不是整十,可老人家年纪大了,子孙满堂的情形不知还能见着几回了;加之每十二年为一轮,便趁着这回再大办一次。

得闻老爷子喜欢石工纂刻,晏回亲自从奇珍阁中选了和田白玉与鸡血玉各一块,叫人仔细装好了。

唐老太爷一介平民,晏回不能亲自去贺寿,皇恩浩荡也不是这么显摆的。见唐宛宛兴致勃勃地准备贺礼,晏回怕她不高兴,还多补充了一句:“等你爹过寿之时,朕一定去。”

唐宛宛压根没在意这么件小事,只笑眯眯问他:“陛下能不能借我两个厨子使使?要会做宴席的那种。”

晏回欣然应允。

唐家虽落魄了,可祖辈积攒下的东西都没丢,仍住在城西最宽敞的一条大街上。这一条大街只住了唐家和闰家两户,都是随祖皇帝而起的八大家之一。院落十几进,房屋百余间,占地之大连京城后建的几个侯府都比不上。

几代帝王为彰显仁善,都未收回田地。可到底是老房子了,每年的修缮跟不上,院墙早已斑驳,瞧着有些迟暮的凄凉。

老太爷和老夫人膝下只留了大房,别的几房都已经分了家出去,唐宛宛的祖父是四房,是最出息的一支,早年当了四品监事便另立府邸了。

这一做寿,子辈孙辈重孙玄孙都不能缺席,唐宛宛正是重孙辈里较为年幼的。

她今日乘的是双骑马车,京城的行人实在多,规定上至天子下至官员,车马都得减一半,防止路上伤了行人。

从西华门到城西唐府都有仪卫开路,一路畅通无阻,可转过了这条街,便见唐家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乘轿的、骑马的、步行的,把这条路堵得严严实实,人头攒动十分壮观。

唐宛宛昨晚上才得了信决定要来,唐家没有提前布置,众仪卫都愁得不行,此种情形别说让行人回避了,连周旋开一条道都难。离府门只差几十步远,却只能随着人流一点点往前挪腾。

马车实在行得艰难,周围又是乱嘈嘈的,跟行在闹市一样,唐宛宛听得都难受。

正好唐夫人的轿子行过来了,唐宛宛心思一动就要下马车。红素迟疑了一会儿,想说这不合规矩,可马车被挡在路中更不好看,只好扶着自家主子上了唐夫人的小轿。小轿不光小巧,转向也方便,好从人流中挤过去。

“你太爷爷还让娘再三叮嘱你不要出宫来,你怎么还是来了?”唐夫人笑眯眯地看女儿的气色,光瞧她面色红润有光泽,就知道她在宫里过得不错。

唐宛宛摇摇头:“小时候去陕北去江南,都是太爷爷带着我跟二哥二姐去玩的,他老人家过寿,我若是不来多没良心啊。”

母女俩寒暄完,唐夫人拍拍她的手说起了正经事:“宛宛你到了宴上,不管是谁,不管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假装没听到就是了。”

唐宛宛不解:“怎么了?”

唐夫人本不想把这些糟心事讲给女儿听,可又怕女儿耳根子软,没忍住多唠叨了两句:“这一个月来找你爹办事的亲戚一茬一茬的。”

“什么想嫁进官家做妾的,想花钱捐个小官的…甚至还有那想租个铺子却嫌租金贵的,都上门来跟你爹说道,让你爹出面叫主家便宜几分。”

唐宛宛听得火大:“这都什么人啊!什么表伯母堂大爷的,我听都没听过!”

唐夫人哭笑不得:“别说是你了,娘嫁过来多少年了都没见过两回,是你太爷爷兄弟那边的亲戚,多少年没有来往,远得不能再远了。你这一入宫,什么香的臭的都找上门来了。”

唐家五世同堂,再加上老太爷的几个兄弟,远近亲戚多得不敢数。唐夫人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家公公早早分了家,自家老爷也早早分了家,不然指不定有多少麻烦事。

有了娘亲提点,唐宛宛心中警醒着呢,如今底气也足,就等着看哪个不长眼的撞上来,她好噼里啪啦怼回去。

谁知还没等到有人作声,宴上酒过三巡,唐家老太爷就发话了:“别忙着吃喝,我老头子先说两句。”

心知父亲要说紧要事,一桌人都放下了酒筷,后头十几桌小辈也都静静坐着听。

唐老太爷也不含糊,开门见山说: “老四家早就分了家出去,咱们家家户户都是分开过的。如今宛宛丫头得了大造化,靠的是咱唐家祖上攒下来的福气。”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可别觍着脸去找孙丫头办事,没得堕了我唐家门风。”唐老太爷年纪大了,可照旧眼里揉不得沙子,眉眼一厉接着说:“我老头子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有谁敢寻衅滋事,以为自己算得上半个皇亲国戚了,我老头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同席的除了唐宛宛,都是一群年纪不小的长辈,老太爷这话狠狠地拍在脸上,身后席上的小辈们都竖着耳朵听着,自然很是难堪。

年过花甲的二老爷面色窘迫,“爹您说得这是什么话?贤妃娘娘得了圣宠,我们一家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拖她的后腿?”

老太爷眼皮儿一掀,满意地点点头:“恩,老二是个规矩的。”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好跟着表态。一旁快没牙的老夫人笑眯眯打圆场:“行啦行啦,难得能凑齐人,赶紧开饭吧。”

第40章 贴心

唐家的规矩是嫁出去的女儿回门时都能从长辈那儿得一份礼, 得了这最后一份礼,就当是长辈护持子孙的义务到此为止, 这就算是成人了, 以后就要照顾家中子孙后辈了。

原本唐宛宛是小辈,长辈送礼她得跪着接。只是如今身份不一样了, 唐家人哪敢受她的礼?反倒一个个恭恭敬敬呈上礼来, 挨个说了两句吉祥话。

先前宴上人多眼杂,还不觉得如何。此时院子里有会武的宦人若干, 将这院子严严实实围了起来,唐宛宛跟老太爷一样坐在上首, 身后又站着一等丫鬟与大力嬷嬷各四位, 不论谁上前都得被她们从头到脚仔细盯一遍。

见礼时, 走到她身前三步就会被丫鬟拦下,将那礼物双手接过在唐宛宛眼前略略过一遍,就放去了一旁的八仙桌上。

厅中的妇人们总算能真真切切意识到, 这个隔房的孙丫头是真的飞上枝头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除了模样周正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小丫头了。

除了其中几个常在老宅中走动的跟唐宛宛还算亲近, 脸上还有个笑模样;别的妇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本就没见过几面,如此生疏倒也不显违和。

这个说“民妇恭贺娘娘早生贵子”, 送了一尊送子观音象。

那个说“民妇祝娘娘早生贵子”,送了一男一女两个金娃娃。

再上前一个照旧是“民妇也祝娘娘早生贵子”。这位夫人面庞宽厚,叫人扛上来四个沉甸甸的麻袋。

红素指着两个嬷嬷挪到一边去,打开一瞧, 四袋里装的分别是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这四样。

红素一时都有些怔,她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回见这样送礼的,只能感慨自己见识少。

大概是最初有个会说话的起了头,后头的都有样学样,尽是些祝唐宛宛“早生贵子”的,这个词一遍一遍说,唐宛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愈发意兴阑珊。

有几个心善的祝她身体康健,却没一人祝她与陛下恩爱和睦的。

坐在下首的唐夫人听得心里发酸:这贤妃与皇后虽只有一线之差,可放在民间,相当于是个贵妾。好像在他们眼中,宛宛生个孩子后半辈子就稳了,仿佛她这辈子就指着孩子活了。

穷亲戚富亲戚走完一趟,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唐宛宛跟着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了书房,老太爷一手捧一块比巴掌还大的石头,家中子孙怕他一不留神把陛下的赏赐给摔了,被老太爷挨个瞪了一眼,谁给他拿都不让。

正院的书房挺大,里头倒没有几本书,三面高高的博古柜上摆着的都是各种精致的木雕与玉雕。老太爷年轻时喜欢玩玉,当时唐家刚刚剥了爵,还算是京城的一等门户,家中多的是苦读诗书想要入朝为官的子弟。

老太爷常因为几块石头废寝忘食,不知被多少人指着鼻子骂玩物丧志。后来十年如一日,还真让他玩出了名堂,书房里摆着的都是他这么些年的得意之作。

玉刻是一门精细活,又费银钱又费功夫,能学出名堂的极少。京城财路广,老太爷的子孙辈都陆续从了商,没几个孙儿肯耐着性子跟他好好学。

老头子年纪越大,这手艺却舍不得丢。没法了,往家奴中挑拣了两个手巧的,将一手本事悉数相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此时,老太爷颤巍巍戴上他的黄玉老花镜,捧着那块和田白玉摸了又摸,举高些瞅准阳光照了照,啧啧称奇:“这么大一块玉本就难寻,上头一点瑕都没有,水头真是绝了,拿来刻章实在是浪费哟!”

唐宛宛笑眯眯:“太爷爷想雕什么雕什么,仔细别伤了手。我那儿还有好几块,什么水头什么坑种我都分不清,留着也只能积灰,赶明儿都给您送过来。”

“好好好。”唐老太爷笑得直眯眼:“别看太爷爷老喽,眼睛还成,给你雕几个好的拿回去,以后给娃娃们留着。”他年纪大了,做的活慢了,却愈发精细。

唐宛宛知他脾气拗,也不敢劝什么“别做了,小心累着眼睛累着身体”,只笑眯眯听着。

唐宛宛和老太爷之间隔了三代,她已经是重孙辈了,按理跟老太爷本不该这么亲近。只是唐家有个规矩,小辈自打三四岁起能把话说利索了,就都得送到祖宅里头跟着老祖宗读家训。

那时一个小院里坐十几个姑娘小子,一群孩子中有调皮得让人心烦的,也有不管问什么都闷不吭声的,更有捱两句批评就扯开嗓子嚎一下午的。

在别的孩子每天苦大仇深来听课的时候,唐宛宛就已经能注意到太爷爷的咳嗽老不好了,知道从家里带着祛火止咳的凉茶来讨老人开心了。

唐夫人把她教得很好,机灵却不调皮,乖巧却不呆板,打小就是个小棉袄,不管做什么都讨人喜欢。

后来学完了家训,她也常往老宅这边跑,祸祸那些个玉雕。太老爷和太夫人老两口记性不好了,重孙辈好多人的名儿他俩都记不得,唐老爷家里的这几个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太夫人摩挲着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宛宛是大姑娘了,以后可再别回老宅来啦,哪有当了娘娘还老是往娘家跑的?别让人看了笑话。你如今身份不同啦,不管做什么都有无数双眼睛瞅着,可不能老跟穷亲戚走动。”

唐宛宛照旧笑眯眯:“没事,陛下仁慈,每年过年宫里的娘娘们都能归宁的,到时候我再来看您。”

“可不行!”老人家口齿不伶俐了,唐宛宛得十分仔细地听才能不漏过一字,只听太奶奶说:“咱老唐家不行啦,好些眼皮子浅的,心里的小九九可精着呢。我与你爹娘也说过了,不管谁求上门都万万不能答应,本就是多年不来往的,管他们作甚?得让他们彻底绝了这门心思,不然既害了你,又害了他们。”

太奶奶眯着眼在妆奁里翻了翻,给唐宛宛在鬓边别了一朵绢花,是她亲手缝成的。她年纪大了,不知道如今时兴什么,也不知道如今的姑娘家喜欢什么,做出来的绢花都是老样式。

一边催她:“你难得出来一回,别跟我们坐着啦,去跟你爹娘亲热去吧。宛宛听话啊,你过年时候要真能归宁,也别回这老宅来,到时候我跟你太爷爷到你们府上看你去。”

唐宛宛心里暖融融的,跟二老告了别,又跑去跟爹娘聊了半个时辰,看着天色不早了,这才回了宫。

叫红素拿了银子给今日做席的两个御厨打了赏,唐宛宛想了想,没什么不妥当的事了。抽空盘算着今晚御膳房来问膳的时候,她该点些什么菜。

金顶肩舆刚入长乐宫,红素目光一凝,只见御辇停在殿中。她仰起头小声提醒:“娘娘,陛下已经到了。”

今日其它的礼物唐宛宛都直接让她爹娘带回家去了,唯独把一样礼物拿回了宫来,就是那寓意“早生贵子”的四袋子干果。那么多礼物,唐宛宛反倒觉得这样最走心,也最实在,当下让人抬进小厨房熬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粥去了。

正好这四样也不冲撞,想想就觉得甜滋滋。

红素跟了她一个多月,早把自家主子这性子摸清楚了,只得无奈地让宫人把四袋干果扛去了小厨房。

到了寝殿,唐宛宛正要入内,却被道己给拦了一拦。

她正诧异,却听道己低声说:“娘娘,陛下今日心情不美,在太和殿与朝臣议事之时脸色就不好看,到了御书房又动了怒,今日的奏章都没批完就来了长乐宫,已经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道己说话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其实他本意是“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娘娘您可得悠着点,小心陛下连您一块儿凶”。只是话中深意都藏在恭谨的语气里,能不能领悟这层深意就看唐宛宛的悟性了。

唐宛宛忙问:“陛下为什么动怒?”

跟朝事相关的,道己不敢多嘴,只得苦笑:“娘娘为难老奴了。”

唐宛宛挥退丫鬟,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内殿,头一眼看见的不是陛下,而是盘龙博山炉中腾起的一道袅袅轻烟。她走近嗅了嗅,好嘛,连安神香都点上了,看样子当真气得不轻。

晏回抬着眼静静看着她动作,唐宛宛先是冲他笑了笑:“陛下等久了?”

晏回没作声,只定定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朕不高兴”的气场。

唐宛宛也不气馁,一路走到晏回身后,将两边袖子敛起开始给他捏肩膀。大约是没猜到她会这番动作,手下的筋骨先是紧绷了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来。

“陛下想什么呢?”唐宛宛轻声问。

她平时声音就软,此时更放柔了声音,听着便让人心生懈怠,晏回紧绷一天的额角总算松快了些,阖上眼长长叹了声:“与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唐宛宛小声“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把晏回给逗乐了,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听来却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都被晏回抛到了脑后,话一开口却又冷了眉眼:“今秋淮北大涝肆虐,收成不足往年二三,饥荒渐起。朕从国库中调白银三万两,另有粮草万担,着令钦差大臣与六百精兵随行护卫。谁知今日那钦差竟传回了急信,说行至芹县时饷银被山匪劫了,将士折损过半,战马尽数被掳走,连那钦差的官袍都被劫了去。”

“这么嚣张?”唐宛宛惊道。

晏回语声更冷:“敢动淮北救命的粮饷,还敢杀随行将士,千刀万剐尚尤不及。”

芹县是汴安道的一个小县城,说起汴安道的匪患,可溯源至前朝末年,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是沉疴痼疾。汴安道的山匪从不为祸乡里,却狠劲欺压过往商客。那处的百姓也稀奇,竟把绿林当好汉,早些年汴安道便有“十人六匪,还有四人嫁作匪”的戏言。民匪一窝,导致剿匪一直收效甚微。

真正令晏回动怒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今日议事时朝中老臣的态度。

他们说汴安道匪患多年,整个汴安道早已成了匪窝,收过路费便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与当地百姓亦相安无事;若是派兵剿匪定不能一网打尽,待山匪流窜至别处,反倒为祸别处百姓;再有,将这数万人收归之后该如何编制更是难题,总不能全杀了,派重兵留守也不是长久之计。

吵了两个时辰,最后统一出一个结论:放任山匪自流,别让其再壮大也就是了。

食君之禄的都是一群窝囊废,晏回如何能不气?

身后好半晌没有动静。晏回问她:“怎么不作声?”

唐宛宛眨眨眼,慢腾腾说:“这些事我不懂,总不能信口胡诌呀。若我是陛下的话,大概会派重兵去端了他们的老巢。可这事让陛下都烦心一整天,肯定没我想的这么简单,陛下是有大智慧的人,自然有别的考量。”

唐宛宛趴在他背上,探过脑袋在他弧度冷硬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说:“我给陛下捏捏肩膀,倒杯热茶就好啦。”

晏回极少动怒,今日这一怒从前朝传到了内廷,潜渊阁新臣劝他,太后劝他,连道己都劝他气怒伤身。

可没有一句话能让晏回听得这么舒坦,仿佛一口沁人心脾的凉茶入喉,心间火气都随之熨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