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客栈

出了京城一路西行, 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时不时能看见落在山脚之下的小村庄。这会儿正是二月中旬, 离清明还有半月, 天儿不算暖和,地里没种庄稼, 只种了些长得快的赤根菜, 放眼望去尽是一块块绿汪汪的菜畦。

晌午时车队停了下来,左金吾卫提举贺知舟打马上前, 叩了叩车窗问:“陛下,附近有一处行宫, 虽多年不用, 但仆从打理得很好, 吃喝穿用一应俱全。只是来回要行半个多时辰,陛下可要去那儿用午膳?”

前朝末年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爱玩,留守京中的老臣形同摄政。帝王出行声势浩大, 往往每隔三十里地便修有一处行宫,其中有些是富商集资所建, 更多的却是从百姓身上榨出来的油水。及至本朝将这些行宫精心修缮,出行时有了住处,还得了个好名声。

晏回掀起车帘瞧了瞧日头, 觉得晌午挺暖和的,便说:“不必麻烦,打些野味回来,就在原地歇息吧。”

河水早早地解了冻, 侍卫站到河岸上拿着长剑戳鱼,一戳一个准,又打了山鸡、野兔若干,开膛清理之后往篝火上一架,就算是野营了。

马车帘卷了起来,唐宛宛下棋下得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往窗外瞅一眼嗅两口,外头的烤肉香都传进来了。一听侍卫说“可以吃了”,她立马将棋盘一收,拉着晏回下了车。

看到兵士都是席地而坐的,唐宛宛回头从车里拿下两块蒲团来摆在地上,这蒲团是红素几人亲手编的,因为是给自家主子坐的,都精致小巧,一块蒲团只有两只巴掌大小。她一个晏回一个,等到晏回要提袍坐下的时候,唐宛宛忙制住他的动作:“陛下等等!”

然后又跑上车拿了一个蒲团,跟晏回原先那个并排摆在一起,这才笑吟吟说:“陛下坐吧。”

一旁的道几公公掩着口笑了,想来贤妃娘娘是嫌陛下屁股大,一个蒲团坐不下。

烤好的兔子肉都片成小片放到碗里了,唐宛宛蘸着酱汁咬了一口,侍卫手艺老道,烤出来的兔子肉质滑嫩,兔皮上还有一点焦香,野菜鱼汤也很有滋味。她一边吃一边喜滋滋地说:“这外边就是跟京城不一样。”

晏回摇头失笑:“你傻乐什么呢?才刚走了一个上午,还没出京城的地界呢,这里尚属于京郊。”

唐宛宛顿时又颓了。

一行人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就上路,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一个镇子。这安河镇距离京城不远,南北往来的过路人没地儿歇息,都要进镇子里寻个住处,是以十分热闹。

侍卫找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入住。临下车前,晏回给她往头上罩了一顶帷帽,把整张脸都遮在白纱里。唐宛宛还不太乐意:“为什么要带帷帽啊?”

因为常在外边行走的多是些大汉,性子比较糙,看见个美人指不定要调侃两句,图个嘴皮子爽快;就算他们没这么荒唐,只是多看两眼,晏回也会不高兴的。这些跟她解释反倒麻烦,于是晏回面不改色说:“你长得太美,怕把别人的魂儿勾跑了。”

这句话正正好戳在唐宛宛的心坎里,十分满意,戴着帷帽下了车。

侍卫引着两人往客栈里行。他们来得有些晚了,提前住进来的是一个晋商帮,三十多个大汉住得散,前院住了十几个,中院住了十几个,后院也住了一拨。人倒都挺爽快,侍卫本想给些银子让他们将里面的院子空出来,这些人却没要银子,拿着行李换到前头的院儿去住了。

那家领队的是个比晏回还要年轻的少爷,穿着一身锦袍,颇有两分儒雅之气,还带着十多个仆从,另请了镖队护行,一行人中没一个女子;晏回这边却是带着俩小妾,另有好几个丫鬟,都是养尊处优的模样,看上去就不像勤勤恳恳做生意的人。

那年轻少爷行出来时跟几人打了个照面,唐宛宛定睛看了看,长得还挺俊。他旁边跟着的几人要么是目光精亮精神矍铄的老者,要么是脸庞稚嫩的年轻小伙;再往后看,都是抱着刀的彪形大汉,有一个脸上还有刀疤,看着挺渗人的。

大概是看出几人气度不凡,这位少爷拱手笑了笑:“敝姓竹,字如晦。要在这客栈中住个三两日,手底下都是一群粗人,若有叨扰还请原谅则个。”

金吾卫副提举贺知舟怎敢让陛下开口作答?他忙接过了话头:“竹公子客气了。”

待几人走远,唐宛宛小声说:“这人好会说话啊。”明明是人家先住进来的,自己这边要请人家换个住处,换成谁心里都会有两分窝火,若是遇上脾气暴的指不定要吵上一架。而这家少爷不光不嫌他们多事,行了个方便还主动示好,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晏回跟着侍卫往最里面的院子行,闻言说:“晋商一向以仁义走天下,还有个‘学而优则商’的说法,越是家业庞大的,为人越好打交道。”

唐宛宛一进了客栈就好奇地左右张望,这家客栈共有三进院子,最前头一个院留作大堂,后头两进院子东西南北四面都是屋子,中间再有两排屋子横亘,成了一个“皿”字形。每个院子都是上下两层楼,再在南面开出一道出口。

贺知舟将人领到了地方,恭恭敬敬一拱手:“爷,您往最中间住,周围一圈都是咱们的人,其他兄弟住在左右两家客栈,必能万无一失。”

晚膳用得简陋,比宫里自然要差远了。不过能开店的都有两分手艺,唐宛宛这么多年来吃遍京城的路边摊,一点都不挑拣,不管哪儿的吃食都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等进了屋,新奇的东西就更多了,墙角立着一张床,前头有壶门形木镂装饰,床外侧摆着一张小小的炕桌,上头放着一个瓷壶两个茶盏。这床居然没有四条腿,而是实心的。唐宛宛蹲下身掀起床被看了看,底下竟是泥砌起来的。

她看得稀奇:“我还没睡过这样的床呢。”

“这是土炕,一般是寻常人家用的,你出身富贵自然没有见过。咱们京城也少见,百姓冬天都在屋里生炭火,都嫌土炕不好看。”晏回说。

今日见了不少新奇东西,唐宛宛一整晚喋喋不休:“陛下,晚上的时候那店小二问咱们‘打尖还是住店’,打尖是什么意思?”

晏回说:“就是休息一会儿,吃个便饭的意思。”

“那进门的时候,小厮怎么把咱们的车马都给牵走了?”

晏回说:“那么多马挡在店门口会挡了人家生意,客栈后头有个马厩,就牵去那儿。”

唐宛宛点点头,又嗅了嗅:“屋子里燃的香怎么跟咱们平时用的香不一样?闻起来味道怪怪的。”

晏回无奈答:“那是劣质的熏香,想来是除异味用的。你在京城用的都是上等香,闻起来自然不一样。”

“还有这床为什么没挂床帐?”

晏回听得心累,自己也不清楚,只能信口胡诌:“现在没蚊蝇,所以不用床帐。”

也不知她这一晚上怎么攒下这么多问题,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京巴佬。晏回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解了解渴,问她:“你从没住过客栈?”

“没有呀。”唐宛宛摇头:“我在京城的时候肯定没住过,从小到大又只去过江南,太爷爷带着去的,一路上有时住在我太爷爷朋友的家里,更多时候都住在远房亲戚的家里——陛下你也知道的,我家亲戚太多了,因为京城花销太大,好多人都去了别处落户,天南海北哪儿都有。”

话刚说完,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吃完晚饭的时候,那掌柜的为何笑得一脸奸相,问咱们要几个私窠子?私窠子是什么?”

晏回微微蹙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寻思着还是得告诉她,她才能消停。于是一翻身把人压下了,低头看着她说:“就是从私妓馆里唤几个姑娘过来,做咱俩晚上会做的事。”

唐宛宛呼吸一滞,不说话了。她还是知道私妓是什么的,眨了眨眼慢腾腾说:“这样…好像不太好…”

旁边屋子住着的关婕妤噗嗤一声笑了,揶揄道:“宛宛你赶紧睡吧,大晚上瞎琢磨什么呢?”唐宛宛顿时大囧,这屋子墙薄,隔音效果十分得差,这边打个呼,对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她闭上嘴巴不敢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对屋没动静了,唐宛宛心说关婕妤应该睡着了,又小声问:“先前在楼下见到的那些人,陛下说他们是晋商,可商人怎么身上都拿着兵器?后头还有个男子脸上有条刀疤,看着怪渗人的。”

晏回把她搂进怀里,开始给自家小美人讲故事了:“那是晋商,他们从北边出发,将皮子、药材等物卖到南边,再进些布匹、茶叶回来卖。因为路途遥远,若只是一家一户做生意是做不大的,晋商往往是一个大家族做买卖,有时甚至整个乡镇都入了伙。”

“天下巨贾,三分之一为晋商。这一去一回就得大半年,有时会遇到山匪、水匪、地方豪强,路上必须得有镖队护行。而镖局之中又有好些镖师曾经是江湖人士,身上难免会带两分凶煞之气,这才能不被外人欺负了去。”

“这么厉害?”

晏回笑笑:“你们唐家也有商队,是卖玉器和木材的,如今已有些规模了。兴许再有个几十年也能做大。”贤妃不是随便纳的,家世背景祖宗五代都得一一查明白了,晏回反倒比她还清楚。

唐老爷早早地分了家,这些事唐宛宛不清楚,寻思着回头去跟太爷爷问问自家的商队是什么样。

*

到了次日再下楼,唐宛宛看竹家商队的目光就不一样了,满眼敬仰之色。

大堂是井字形的,四面是屋子,顶上是个大大的天井。大清早没什么阳光,今日又有些风,竹家的仆从拿出几张苇席来铺在地上,将药材从麻袋里拣出来,通通放到苇席上去晾晒。

这些药材平日都在镖车里闷着,容易受潮生虫,有工夫就拿出来晾晾。

一排药材唐宛宛只认得两样——上等的老山参摆了满满一张席子,胶面光亮的驴皮胶也摆了满满一张席子。这两样都是年份越久越珍贵,唐宛宛辨不出年份,却也清楚人参和阿胶在京城都是几十两起价,人家一带就是好几麻袋,妥妥的财大气粗。

晏回抬起手按在她发顶上,把她的脑袋扭正,一边说:“出门在外要懂得避嫌,不能盯着别家商队的货物看,这是规矩。”

他两人是从竹家人旁边走过去的,离得并不远,竹如晦听到这话朗声一笑:“这位老爷严重了,小姑娘随便看,看上什么只管说就是。”

晏回心中一动,心说这是在主动示好了。都说晋商讲义气,出门在外喜结善缘,此话果真不假。尤其是己方这会儿也扮的是一个商队,与商路上的朋友交个好总是有益处的。

可他却听得心口一堵:竹家少爷喊他“老爷”,喊宛宛却是“小姑娘”,俨然是把他和宛宛当成是一对父女了。

为了应和“富商家主”的身份,晏回往嘴唇上贴了一小撮胡子,脸上也以太医特制的药水涂黑了些;他又一向说话做事老辣,举手投足间尽显老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个五六岁。

而唐宛宛行为举止活泼,本来就长得面嫩,穿的戴的又一向比实际年纪小两岁。晏回比她大六岁,再加上个跟晏回年岁相当、又跟宛宛十分热乎的关婕妤,这就被错认成爹娘带着女儿出门了。

——真是太没眼力见了,晏回心说。

吃过早膳回了房,他立马把嘴上贴着的胡子给撕了,又吩咐道己去叫太医来,往脸上贴了一张面具,拿过镜子左照右照,总算跟唐宛宛像夫妻了。

第57章 镇安

清晨用过早膳, 这就要上路了。

侍卫去后院套车马去了,唐宛宛和晏回等在大堂里, 这时却见竹家商队的少主走上前来, 躬身作了一揖。唐宛宛正是莫名其妙,却听竹如晦说:“今早是在下眼拙, 错把夫人认成是您闺女, 还请见谅。”

唐宛宛偏过脸捂着嘴偷笑,只听陛下淡声答:“竹少爷客气了。”

竹如晦又从身后的仆从手里拿过来一个小布包, 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来:“这相逢即是有缘。这包裹里头装的是些上好的阿胶,夫人拿去泡茶喝是极好的。”

唐宛宛没敢接, 扭过头望着晏回, 晏回点了点头说:“收下吧。”

沉甸甸的一包阿胶, 唐宛宛接在手中时都有点吃力,怕是得值几百两,心说这么贵重的礼必定是有所求。

果不其然, 竹如晦接着说:“我听您与这位夫人都是京城口音,仆从骑的马却是西边的大宛马, 又是带着茶叶往西行的。恕竹某冒昧一问,您可是要去那茶马古道?”

他见晏回神色莫名,怕被误解忙解释道:“前朝时西边辟出了一条茶马之道, 这些年南边的滇商去往西北以茶易马,来回一趟起码五倍的利。不瞒您说,我们竹家有心想做这门生意,却苦于没有熟人引路, 我瞧您似乎是做这门生意的,若是有门路还请指点一二。”

“竹某别的不敢说,只担保一点,今后天下各地的晋商会馆都可为您开门。若有幸成了事,另有重金酬谢。”

唐宛宛真是哭笑不得,心说这竹家少主说话做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要是别人兴许会一口应承下来。可他实在是找错了人啊,陛下哪里是做生意的富商,明明是假扮的啊…

晏回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他半晌,跟一旁的道己说:“取我的名帖来。”

竹如晦心中一喜,看样子自己的猜测挺准,这家还真是做茶马生意的。昨日傍晚他瞧见这家商队便有心结识,毕竟晏回一家子看着就气度不凡——出门跑商还带着夫人丫鬟,各个养尊处优,怎么看也不像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可再看那镖师,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找的,比他们雇的这群江湖人还要内劲深厚。

竹家的仆从有心探问,这群镖师的嘴巴却各个比蚌壳还严实,连姓什么、哪里人氏、做什么生意都一个字不说。这要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那种人,竹如晦也不会上前自讨没趣,偏偏人家各个心平气和,不是瞧不起他们的那种趾高气昂的样子。

竹如晦越是问不着,心越痒痒,今早听说这家商队要上路,本来只想下楼来打个招呼,到了大堂却见候在门前的镖师骑着的都是毛色油亮的大宛马。大宛马是西边的名马,中原普通人家是买不着的,他心中一动,立马有了眉目,这才有此一问。

道己将晏回的名帖取了来,这名帖是有身份的人才有的,上面会写有一个人的姓名与职衔,有的还会写上住址。出门在外戴在身上,若是结识了新朋友便给人家一张,也好将来联络。

晏回这名帖却不一样,上头写着“严缜之”两字,笔力遒劲,另盖着一枚私印,别的什么都没写。这张名帖以云锦为褙,背面绣的花纹十分复杂,竹如晦知道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怕名帖被人伪造,做得越是复杂。他仔细瞧了瞧这张名帖,光是这手字就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严家?京城哪家富商姓严呢?

竹如晦正这么想着,却听到这严老爷跟他说:“你拿着这名帖,去陇右道的任何一处严家票号,把所求之事告诉他便是了,自有人与你交涉。”

一听这“严家”,竹如晦肃然起敬,满目激动地问:“您是天下仁商之首——严家的人?”

晏回笑了笑,没有答。

说起这严家,也算是盛朝一大传奇,因为他们将钱庄票号开遍了天下,除了京城以外的任何一个镇县都能看到他家的票号。

按理说票号利薄,一百两银放出去,一年也不过那么一两利。做生意的哪有脑子蠢的?严家生意做得这么大,早该做些别的营生才对,他家却只做票号。谁也不知道这么多钱从哪儿来,连严家家主是谁,在哪儿起的家都不知道,好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唐宛宛压根没有听过什么严家票号,却也不明觉厉。待侍卫套好了马车,她跟竹家少爷告了别,跟着陛下上车走了。

竹如晦怔怔望着两人的背影,等到车马行远了他这才回神,立马解下自己的荷包把里头的安神香料倒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薄薄的名帖放进去。

身边跟着他的老头是竹家的二掌柜,也是一脸震惊之色,喃喃道:“还是少主有远见,咱们这回是碰着贵人了。”

上了车的唐宛宛忙把心中疑问问出口:“陛下,为什么你给自己起了个名叫严缜之啊?”

晏回答:“严与晏字同音,缜之是朕的字。”他一出生就被喊太子,连真名都没多少人知道,更别说是表字了。

唐宛宛在手心把这三个字写了一遍,认真记下了,又问:“那他为什么说严家是天下仁商之首?”

晏回笑笑:“民间的私人票号重利,百姓存钱利薄,可贷钱时利息却高得很,有时甚至高达十之一二,实在可恶;而国库存银数十亿两,放着也无甚大用,不如在各州县开两家票号,也不需多,有个几万两银就足够周转。民间票号想要继续做生意,也得跟着把利降下来。”

车外骑马跟着的江致拱了拱手,笑说:“陛下仁慈。”

*

马车又行一日,傍晚时分到了另一个城镇,走在官道之上都能听到来往的人声。唐宛宛掀起车帘探了个脑袋出去,一眼望到了城门,还没等她看清城门上的字,便见前头的镖头打马一转,转向了另一条小路。

她诧异地扭回头,晏回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说:“今晚不进城,咱们去行宫住一晚。”

又行了两刻钟便到了行宫。这个行宫名为“安泰宫”,比唐宛宛的长乐宫还要大,却远没有宫里那样的一步一景,而是规规矩矩的青石板,红廊柱,白墙灰瓦,看上去十分朴素。除了游廊建在湖水上这一点还算新奇,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本以为行宫之中只有一群负责洒扫的仆从,谁知里头还住着不少人,有那一身儒袍的老叟,也有背着双剑的女侠,还看见老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纷纷跪地请了安。

这些人并非是常住在这儿的,只是过路而已。因为帝王三五年才出京游玩一趟,光是京城周边千里内就有十几处行宫,都弃之不用实在可惜。所以下令回京述职的官员,以及有朝廷赐下名帖的名僧仁侠、诗画书法大家等等云游至此都可以去到偏殿歇歇脚,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两日舟车劳顿,路上都没吃点什么好的,野味和鱼汤吃一回两回是吃新鲜,吃了多了就有些腻味了。这会儿御厨有了食材,都卯足了劲做了一桌好菜。

唐宛宛吃得肚子溜圆,绕着行宫溜达了一圈消了消食,回来洗漱之后就要睡觉了。

晏回晚上睡觉一向是合衣睡下的,这会儿却坐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了。唐宛宛眼睁睁看着他把外衫和中衣脱了,又把外裤也脱了,心知陛下又不正经了,一定是又想做那事了。

她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平展展躺好,像一条主动跳上砧板的鱼。晏回被逗乐了,揶揄道:“这回怎么这么主动了?”

“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前两天晚上都是进城住客栈的,今天陛下过城而不入,反而来了城郊的行宫。”唐宛宛幽怨地瞅他一眼:“陛下是专门来找行宫的吧?”

晏回解扣子的手顿了顿,十分诧异她的榆木脑袋居然能转过这个弯来,笑得开怀极了:“客栈不方便,就每三日到行宫一歇,朕都记着呢。”

唐宛宛心说:陛下实在是计虑周详算无遗策,今日到得不早不晚,赶到行宫正好是晚饭的点儿,吃完晚饭还能做这事。

半个时辰之后,唐宛宛瘫在浴桶里不想动弹。每回完事她总要这样瘫小半个时辰,从头到脚都发软,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晏回还得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擦干以后拿被子裹好,又递了一杯茶到她眼跟前,微笑说:“叫人煮好的阿胶红枣茶,滋阴补肾养血安神,再好不过了。”

以前都没有这杯“事后茶”的,唐宛宛懵了一瞬,接过来慢吞吞喝了两口,忽然顿住了,满目悲愤地问:“这阿胶是竹家少爷送的,我本来没打算收人家东西的,陛下开口让我收下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这一茬了?”

晏回这辈子笑得没这么爽过。

*

离京第四日,下午时就行到了镇安县,比晏回原先计划的要快上一日,只因这一路上唐宛宛都乖得很。晏回本以为她看到新奇的东西会央着他去逛个街,听到哪里有好玩的会折个路什么的。谁知宛宛什么要求都没提,一路顺顺当当的到了镇安县。

镇安县是一个大县,足有四五万人,此地人杰物灵,本是个好地方。只是因为官道修在它东边的山阳县,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去山阳了,镇安县不常有外人来。

也正因如此,晏回一行人为掩人耳目,是分批进的城,五十多个伪装成镖师的侍卫和二百多羽林卫提前进了城部署,留在身边的就只剩下武功最好的四五名暗卫、金吾卫提举贺知舟、关婕妤、潜渊阁的两位新臣和三四个丫鬟了。进城之后也没有忙着恢复身份,而是带着一行人住到了严家商号的地方,另叫人去暗中去联络那半月前就到此查案的钦差。

镇安县街上的商肆都不大,门面也普通,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也不像京城的大街那样秩序井然。好些家柜上都没有人坐堂,得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才能看到掌柜从后院拐出来。

正是半下午,一排小食肆都冷冷清清的,店门外的招牌上写的是当家菜,那字歪七扭八,还尽是错别字。

晏回一家都不想进去,耐不住唐宛宛兴致高,他只好挑了一家价钱最贵的,正要抬脚往里走,唐宛宛却指着对街的一家说:“老爷,咱们去那家吧。那家的招牌上写着三四十样菜,而且老爷注意到没有?只有他家的桌椅摆到了街上,这说明来吃饭的人多,店里都坐不下,只能往大街上坐,这肯定是有口碑的老店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的,一看就是常在市井吃路边摊的老饕。一行人正要进去,却听身后一身吆喝:“客官里边儿请!”

唐宛宛闻声扭头,只见有个面庞黝黑的年轻小伙扛着一袋面进来了,忙给人家让开道,这才跟在后边进去。

这小伙进门后放下肩上的面,跑到柜台前喊了一声“掌柜”,眉飞色舞地说:“那皇陵之事又有了新进展,听说…”

掌柜的看见后头的客人,厉喝一声制住了小二的话头:“瓷马二楞的做啥呢?没瞅见有启人来啦?你扛着面往啊达,搁厨房去!”

唐宛宛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扯晏回的袖子:“老爷老爷,这是说什么呢?”

这是陕南方言,晏回也听不懂。他手下的暗卫中却有能人无数,有两人是专门学各地方言的,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给贤妃娘娘翻译。

唐宛宛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十分之强,半顿饭吃下来,嘴里就多了一股子陕南味儿,已经能和那店小二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上话了。

晏回啪得在她后背拍了一巴掌,虎着脸:“你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讪讪一笑,不敢再学了,端着自己的面碗讨好一笑:“这油泼面也是陕南的特色,我出门前看过书的。老爷尝一口?”

她夹起一筷子面,晏回瞅了瞅,卖相还不错,就着她的手吃了。晏回打小吃着珍馐美馔长大的,只需舌尖一辨,就能吃出名堂了:油菜煮老了,辣子有点糊,面不够香,还特别油,勉勉强强能入口。看唐宛宛仍吃得津津有味的,晏回笑了笑,心说真好养活。

他们正吃半截,又有几个客人进来了,还没坐下就吆喝说:“锅盔馍来两份,多搁辣子,酒菜按老样儿上!”看样子是老客了。

很快地,小二端着一只大盘子送上了他们那一桌。唐宛宛瞅了瞅,盘子里头盛着一张圆饼,这饼足有一寸厚,大得像个锅盖。唐宛宛又扭回头小声问:“老爷,那是什么?”

“不知道。”晏回瞟了一眼:“看模样就不好吃。”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人家当地的特色,就算不好吃也得尝尝。”唐宛宛振振有词。

晏回给她叫了一份,只见一张大圆饼平分成八块,小二又上了一小碟辣酱,笑着说:“这是咱这儿的锅盔,外酥里脆,一块管饱。”

唐宛宛夹了一角到自己碗里,这么大块颇有点下不去口,拿勺子舀了一点辣酱倒上去,找了一条边咬了一口。晏回问她:“好吃吗?”

“干巴巴硬邦邦的。”唐宛宛放下锅盔饼,默默吃自己的粉蒸肉去了。

“这么大块饼你就啃一口?”晏回眸里含着笑意,偏偏要逗她:“一茶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唐宛宛被这么句至理名言唬住了,低头瞅瞅比自己脸还大的一大盘锅盔,为难:“我不知道一份饼这么大呀,点多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