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的正月十五,晏回要批的折子太多,实在抽不出功夫来,没陪宛宛看花灯去,只派了十几个暗卫护着唐宛宛跟关婕妤出宫赏灯去了。

今年这上元佳节不想再埋头批奏章,晏回挤出了半日空闲。唐宛宛本还想带着馒头和花卷去瞧瞧热闹,晏回却说:“别带他俩了,夜里风大,小孩容易着凉,要是半道上睡着了拉臭臭了又该如何?”

宛宛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俩孩子好像能听懂这话似的,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小模样委屈巴巴的。唐宛宛笑眯眯弯下身,一人亲了一口:“小可怜,等过两年娘再带你们看花灯去。”

出了宫之后,马车一路直奔城东,唐家宅子就在城东,唐宛宛对这片儿不能再熟,忙说:“城东看灯的人最多,人挤人的,以前我每回去都要弄丢荷包,陛下咱们去城西吧,那儿人少。”

“这么多暗卫跟着,谁有那能耐偷得了你?再说你身上装银子了么?”

唐宛宛顿了顿:“没有。”当了皇后娘娘哪里还用的着自己装银子,都是丫鬟管的,荷包里头装的是安神香,偷了就偷了吧,如此一想就释怀了。

马车一直行到城东的圃田泽才停下,远远就听到一片丝竹之音,琴声低婉,透着一丝丝哀愁。唐宛宛跳下马车往湖面望了望,湖上果然停着许多条画舫,两岸的秦楼楚馆都趁着这上元佳节出动了,吸引无数文人墨客驻足。

路边有卖荷花灯的商贩,有那心思巧的文人在纸上写上名姓,另题一首小赋,将那纸卷放入小小的荷花灯中推回河里,荷花灯便顺着水流往画舫的方向飘去了。

画舫上的侍女凭眼缘挑灯,拿到纸卷后进去给自家姑娘看,姑娘若是能瞧得上,就把船停到岸边,按纸上的名姓来找人,邀男子上船一叙。要是哪条画舫上熄了灯,就代表着有客了。

晏回正在心里叹息“伤风败俗”呢,却听宛宛感慨道:“为什么我不是男儿身啊,要是能有幸被美人请上去春风一度,想想还挺带感的。”

晏回:“…”

想都别想!

没往人多的那片河堤挤,晏回带着她往北头走了几步,暗卫都跟在后头。唐宛宛正迷糊这儿黑灯瞎火的是要做什么,却见一条漂亮的画舫朝着岸边驶来了。

离得越近,唐宛宛越觉得这条画舫眼熟,赤红廊柱琉璃瓦,飞檐凉亭美人靠,这画舫怎么跟他们四月游湖时乘过的那艘那么像呢?

眼瞅着画舫停到了岸边,从船上放下几条宽木板来,搭到了河堤上,唐宛宛仍没反应过来。晏回推推她:“往前走呀,傻愣什么呢?”

唐宛宛满眼惊喜:“这是来接咱们的?”

晏回将她脸上的惊喜收入眼底,知道她是喜欢的,微微笑说:“上回游湖的时候你不是说想坐夜里的画舫么,朕前几日想起来了,就带你出来玩玩。”

那时宛宛说每年一到上元七夕,圃田泽上就会停着好些画舫,她小时候好奇得抓心挠肺的,却从没能上去过,只因唐夫人说这些画舫上都是妓子,好人家的姑娘不能上船。

这回总算能如愿了。

白天乘船和夜里乘船是不一样的,白天那是正正经经去赏景的,夜里却多了一种别样风情。船上丝竹靡靡,灯火璨然,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华灯夜色之下看美人,更是醉人了。

这画舫是河上最漂亮的一艘,船上的琴声也妙,恍如天籁。正月里夜风大,好些船上都不敢多挂灯笼,生怕里头的蜡烛翻倒失了火。可这条画舫却有恃无恐,整条船上流光溢彩,不知发光的是什么物什,直叫人移不开眼。

一条画舫都做得这么精致,两侧侍女也各个如画,可想而知船上的姑娘有多漂亮了。但任凭路旁有多少文人骚客驻足观望,甚至有扬声高喝的,这船也没停下,直叫不少人扼腕。

第89章 心愿

河上画舫遍布, 也没那空隙能行船,索性将船停在河中心赏景。

如今是正月, 又是夜里, 凉亭是不敢上了,只在船里坐着, 即便如此还能听到冷风飕飕作响。晏回让侍卫将画舫转了个方向, 要不然穿堂风吹着一定会着凉。他又给宛宛戴上兜帽,这才把人拢进自己怀里, 将媳妇护得严严实实的。

夜空中时不时升起几簇焰火来,两岸人家灯火通明, 河上有赏心悦目的画舫, 又有数百盏莲花灯顺着河水流向下游。

这样的夜景最是撩拨人心, 原本三分的旖旎情思也成了五分。

晏回自认不算什么雅人,此情此景之下,却还是升起两分想作诗的雅兴来。可惜宛宛不爱作诗, 他要自说自话反倒矫情,只得歇下心思。

河水波澜微起, 画舫就随之轻轻地摇,一会儿往左摇,一会儿往右摇。晏回被晃得心猿意马, 唇擦着她白嫩嫩的耳珠低声唏嘘:“真想在这船上住一晚。”

“住一晚”可以与“睡一晚”画上等号,跟谁睡自不必提。也不知先前是谁看到别的画舫熄灯时,心里还默念着“伤风败俗”呢。

可惜他这话里藏着的深意唐宛宛没能听懂,还当陛下在感慨美景呢, 出宫前带出来的手炉早就没了温度,她这会儿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这炉子是假的吧,怎么一点都不暖和?”

娘娘都这么说了,侍女只好打开烧得红汪汪的炉子,意思意思往里头添了两块火炭。唐宛宛照旧冷得不行:“陛下,咱别在这河上吹风了,我脸都快冻僵了。”

刚上来不过一刻钟,还没有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呢,这就想要靠岸了。

晏回无奈得很,宛宛还一个劲儿叨叨:“画舫两侧的窗格子上连窗纸都不糊一层,四处漏风,贴在炉子旁边都感觉不着热气。这么冷的天儿,那些姑娘怎么能在画舫待一晚上呢?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河畔吹着冷风等着上船?”

——因为人家在做运动啊…

晏回默默地想。

宛宛去年四月游湖时说过想在夜里坐画舫,这都快一年了,晏回记到现在,还想以此来讨她欢喜。谁知欢喜没讨着,晏回又不能因为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冻着媳妇,只好叫侍卫靠了岸。

统共游湖也不过一刻钟,河上最美的画舫就这么靠岸了。晏回总觉得岸上那些男子瞧他的眼神意味深长的,直叫他头皮发麻,多年被坊间谣传“身有隐疾”的阴影又重新找回来了。

他把宛宛揽近一些,又一脸淡然地回视岸边男子——瞧见没?朕把姑娘带回家过夜去,这才叫能耐呢,你们这些个酸腐!

唐宛宛叫侍卫跟路边的小贩买了二十盏莲花灯,又解下自己腰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了一堆小纸条,都仔细地卷成了小纸卷,往每盏灯里塞上一张纸条。她不敢靠近河岸,便叫侍卫帮着放入河里。

原来是心愿笺,晏回瞧明白了,拆开一张看了看,都是老夫老妻了,唐宛宛也不矫情,任由他去看。前两张分别写的是——“馒头和花卷健健康康”,还有“爹娘万事如意”。

晏回又拆开一张,这回赫然入目的是“宛宛越来越漂亮”几个字。晏回笑得不行,嘴上轻嘲了句“臭美精”。

“陛下偷看别人的心愿,还多嘴!”

唐宛宛瞪他一眼,把他手里的“越来越漂亮”小心夺过来,认真挑了一盏模样最周正的花灯,把纸卷塞进里头了。

这些小纸条都是宛宛提前一天写好的,要卷成一个小纸卷才能放在荷花灯里,故而写的都是蝇头小字,夜色又暗,晏回得凑到眼前才能看得清。

里头有祝她几个哥姐万事如意的,有祝她太爷爷太奶奶,还有太上皇和太后的,把身边的亲人朋友都写了一圈,连已经出宫的关婕妤都没落下。

晏回一张张拆开看,又一张张重新卷起来,一连看了十几份,可算找到了自己的。

“老爷多子多福”六个字甫一入眼,晏回心中一震,不自觉笑出了声。仿佛有万千焰火在自己心上绽了开,又仿佛她这心愿化成了一罐子蜜,尝一口,能让人从舌尖一路甜到心坎里。

想来宛宛还记得去年那事呢,那时自己中毒昏迷不醒,被朝臣乃至上京赶考的千百举子伏阙上书,逼着退位。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无后一事。

这多子多福对于如今的晏氏一族来说,比什么都实在。

瞧着宛宛认认真真摆弄莲花灯的侧脸,晏回真想抱进怀里亲她一口,可惜这会儿人多,纵是他能不要脸面,宛宛也不会陪他闹。

于是这张纸条晏回没往灯里放,悄悄揣自己兜里了。唇畔笑意更深,心说宛宛真是糊涂了,想要“多子多福”求谁都没用,得他自己努力才行。

逛完了城东一条灯街,猜灯谜得了一堆没大用的物件,宛宛又跟着晏回到清风楼里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地坐上马车回宫去了。

晏回好笑地想她就是这个性子,想让她高兴,你给她来最实在的就行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纯粹是在难为她。好吃好玩的来一圈才是她喜欢的,不论是宛宛当姑娘的时候,还是身为贤妃的时候,甚至是如今当了皇后当了娘,这一点一直没变。

在清风楼吃席的时候宛宛浅酌了两杯果酒,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听着马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她人有点迷糊,眼睑薄红一片,启着唇轻轻喘气,看模样便知是醉了。

晏回眸底含笑,“都跟你说了果酒度数低,可喝多了也会醉的。”

“陛下说了么?”唐宛宛狐疑问,勉强聚起精神想了想,笃定道:“陛下肯定没有说这话,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喝第二杯了。”

啧,还不好糊弄,看样子还没喝醉。晏回眼里的笑更深了两分,果酒喝多了会醉这话他确实没说,这会儿只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为自己的居心叵测遮掩一二。

她没醉糊涂,晏回也不觉得遗憾。左右今儿夜里是要来一回的,醉不醉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宫门一向是亥时二刻下钥,顺贞门的守将知道陛下和娘娘看完灯会从这道门回来,一直留着门等着。这会儿远远瞧见了车马行来,总算能松一口气,都这么晚了,再不回来就要派兵去寻了。

马车到了长乐宫,刚下车就被飕飕的冷风扑了一脸,里头还夹着些雪籽。唐宛宛一个激灵,三分酒意立马散了个干净,都这么晚了还记得去旁边的院子看儿子闺女。

奶嬷嬷在外屋来回踱步,怀里抱着花卷轻轻地掂,见娘娘回来了,她轻声回禀:“小皇子睡熟了,小公主却怎么也不睡,看模样是要等娘娘回来呢。”

果然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哟,唐宛宛高高兴兴脱了外衣,又拿热水洗了洗手脸才去抱她,在她脑门上印了一吻。正想问她怎么不睡觉,话还没出口,小花卷立马闭上了眼睛。

唐宛宛眨眨眼,心念一转明白了,立时笑了出来,原来这一晚上不睡就为了等她这个亲亲呢。以往馒头和花卷一到戌时正就困了,唐宛宛在那之前总要过来挨个亲一口,这会儿少了个亲亲,她就一直撑着精神在等着。

真是个小可爱,唐宛宛心都暖得要化了。

*

正月十九是钦天监早在几个月前就测算好的日子,这一日宜嫁娶,宜祈福,宜祭祀,便早早地把封后大典定在了这一日。

晏回坐在一旁,眼也不错地看着丫鬟给她梳妆画眉,思绪跑远了些。因为宛宛先前是以贤妃身份入的宫,这会儿没有大婚,只有封后大典,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已经给了宛宛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却总觉得离圆满还差那么半分。看到她在宫里闷着会觉得心疼,看到她没得一场大婚会心疼。这会儿琢磨着该怎么才能让御史松口,给宛宛补上一场大婚呢?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宛宛扭回头跟他说:“陛下,我跟你说件事,你听完别凶我。”

晏回微微眯眼,宛宛开头就是这么句话,可见要说的是件惹他生气的事,其实他并不太想往下听。这么想着,却还是顺势问:“怎么了”

“祭天前不是该斋戒三日的么,说是这样才算诚心,我好像给破戒了…”唐宛宛小声说:“那天我喂馒头和花卷吃蛋羹的时候,脑子一抽,就忘了我还在斋戒了,也跟着尝了尝味儿,吃了两口才想起来。”

原来是这么件小事,还当是什么气人的事情,晏回松口气,嘴上却专门唬她:“那你已经犯了个错,今日祭天时可不能再出错了,不然老天爷会不高兴的。记得不能打呵欠,不能低着头,不能咳嗽,不能露牙笑。上香需双手,跪拜时需跪直身子,还有钟磬奏乐统共有三首曲子,每段约莫一刻钟,你可千万不能犯困!”

“知道啦,陛下你都念叨两天了。”

唐宛宛信誓旦旦道:“我都记着呢,不会给咱家丢人的。”

晏回笑了笑,还挺有家族荣誉感。他知道宛宛一向拎得清,你看她笨嘴拙舌又爱玩爱闹,生着一副容易惹事的性子,可大事上却从没让人操过心。

正月初一已经拜过太庙了,这一日是要祭天地与受朝臣与命妇觐拜。晏回怕她记不住这些繁文缛节,特意让两个女仪官从旁提点,保证万无一失。

祭天原该在京郊的祀天坛,只是今日诸事繁琐,便将祭天礼挪到了太和广场上。唐宛宛全程规规矩矩的,没有一处不妥当的,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也不哼一声。

旭日东升,肃重的钟磬声中百官命妇齐齐跪在白玉阶下,唐夫人跪在命妇第一排,眼也不错地瞧着宛宛的背影,慢慢地湿了眼,心中更是感慨颇多。去年看着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凤仪初显,当真是长大了。

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爹娘健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受过朝臣觐拜之后,晏回又领着她去了乾清宫,说是要让画师画一张合像。

两人端坐在两张金椅上,中间隔着二尺远,唐宛宛瞧瞧这个距离有点不满意,知道这是规矩,也没多说什么。待那画师要提笔了,晏回却说:“且等等。”

他站起身,把座下椅子往唐宛宛这边挪了挪,两张椅子紧紧贴着,中间连丝缝都没有,晏回满意地坐下了。

画师抿着唇忍笑,开始提笔作画。

这一画足足画了三个时辰,中间还停下用了一顿午膳。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换一位画师,并不是因为画师画累了要换人,而是因为每位画师都有自己最精通的部分,这个擅画五官,那个擅画服饰,那个擅画冠冕…因为是大婚留念,画得喜庆些才好,画花鸟的也来了两个,画完自己的部分便换下一个。

这么干坐着什么都不能做,唐宛宛无聊得厉害,全身上下只有嘴皮子动:“陛下,为什么要给咱俩画像呀?”

“画完之后这画像要贴到太庙里,你就算是皇家人了,祖宗们都要认你这个孙媳妇,同时立一块长生牌位,佑你平安长寿。”

这长生牌位唐宛宛是知道的,家里只有辈分大的长辈才能立的,这会儿自己得了一块,还觉得挺新鲜。

两人喋喋不休唠了一个下午,身子都坐僵了,画师总算是画完了,令两个太监捧着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唐宛宛倾身过去瞧了瞧,越看越古怪,喃喃:“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呢?今天的妆虽显老气,可也没有老这么多呀。陛下看起来倒是跟实际年纪差不多。我还是专门翘着嘴角笑盈盈的,怎么画上的人不笑呢?”

画师听得忍俊不禁:“娘娘此言差矣,这不是老,这是威严。再说画像要在太庙里挂几十年,每年都要供朝臣瞻仰,到将来…咳,几十年以后才会更换。娘娘年纪轻,自然得画得端庄一些才好。”

话里的意思就是说您长得面嫩,气势上镇不住,微臣只能往老里画,才能跟陛下的画风搭上。

啃了一棵小自己七岁的嫩草,晏回又知道宛宛性子欢脱,这会儿当了娘还跟出阁前没什么两样;晏回却是每天被上百份奏章磋磨,跟一群老臣勾心斗角,不是说他长得老,但气势威严了,确实会比同龄人更显成熟,两人单从外貌上看委实不是一个画风。

画师刚说完这话,便觉得陛下目光凉飕飕地飘过来一眼,一时还想不通透是为什么,难道是陛下嫌画得不好?

“行啦,画得挺像的,下去领赏吧。”唐宛宛说。

听了皇后娘娘的话,画师立马告辞了。

第90章 使者

时年二月中旬, 靺鞨使者入京来了,是被古北口的守将派了三百将士一路护送入京的, 来的比晏回想的要慢上几日。

谁知他猜错的还不光是这点, 人家这回来朝觐并非是来借粮的,而是来与盛朝共商讨伐突厥的。

每到冬天, 中原东北面的广袤之地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中原的百姓安安心心过年呢,游牧族却是要到处征掠的, 因为该地地处荒凉,收成远远不够供养子民, 每年冬天最难熬, 要冻死不少人。

而靺鞨, 还要在突厥和室韦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日子更不好过。

折子递到了朝堂上,晏回没说什么, 也没立刻拿主意。若是来借粮的倒好说,只有借与不借两个说法, 可出兵讨伐突厥,牵扯的东西就要多了。他只将这封折子留中不发,先让鸿胪寺少卿将人安置到了使馆去, 待休整两日之后再商大计。

唐宛宛趁着这两日,天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如何才能笑得高贵端庄雍容又内敛,把平时笑露齿、手托腮的毛病都临时改掉了, 还要戴凤冠练练平衡。

每回一有重大朝宴的时候,宛宛都要这么临阵练两天,生怕自己在人前出丑。

一听到丫鬟呈膳入内的声音,唐宛宛挺得笔直的肩膀一下子就松了,晏回悠着手劲儿给她捏了两下肩膀,微微笑说:“练这个做什么,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谁敢说你半句不是?”

唐宛宛睨他一眼:“那怎么成?我可是陛下的脸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当然要做到最好才行,才不想听人背后嚼舌头。”

“嚼什么舌头?”

唐宛宛清清嗓子,换了三姑六婆常用的腔调给晏回学嘴:“哎哟,今儿我看到皇后娘娘笑的时候露着两颗大门牙,托着腮斜着肩坐着,那模样啧啧啧。”

晏回笑得不行,任她跟自己较劲去了。

这么着过了两日,当天夜里在保和殿宴请靺鞨使臣。

这回靺鞨来的使者共七十余人,能在宫宴上有一席之位的有十几个,都是男子,他们并不像宛宛想的那样形容粗犷,各个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以猎物皮毛覆体,穿的是盛朝的锦袍。除了个头高大身材壮实些,跟盛朝的男子瞧不出什么差异来。

所谓入乡随俗不外如是,还挺博人好感的。

领头的是谷蠡王与大都尉,都是靺鞨可汗的儿子。二人坐在晏回右侧下首,起身遥遥敬了三杯酒,先是感慨一路上所见所闻,赞美京城的富饶,然后将晏回从里到外夸了一圈,快把他说成天神降世了。

唐宛宛听着都有点脸红了,偏头却见陛下面色如常,怎么夸他都不当回事。

谷蠡王视线一转,转到唐宛宛身上,微一思索便说:“久闻盛朝的皇后有倾城之貌,又有天神赐福加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唐宛宛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露出一个堪称端庄的笑容,心说先前陛下还说靺鞨人性情爽朗,同时嘴也笨,就算是专门派来朝觐的使者也不是舌灿莲花的那种。这会儿唐宛宛再看,人家哪儿嘴笨了?前半句是夸她好看,后半句夸她有福气,一句话说得她心花怒放的。

谷蠡王又说:“当年太皇御驾亲征的时候,与我父王结下深厚情谊。阔别多年,我父王还多次来信,这回不能亲自前来会会故友,心中遗憾得很,又得闻陛下已立下储君,他为小皇子备下了厚礼,还望笑纳。”

带的礼是野参、貂皮、鹿茸等等,只拿了其中品相最好的呈上去给晏回过了过眼,其他的都记在礼单上,光是上好的皮料就带了整整三车。

唐宛宛却垂着眼撇了撇嘴,刚才还夸他们嘴巧呢,转念她觉得这群人真是太没眼力见了。远在靺鞨都能得了信知道陛下立后了、有儿子了、立太子了,怎么就不知道他还有个闺女呢?送来的东西里没有一样是女孩子能用的,可见压根没想着要送,真是太讨厌了。

酒过三巡之后,使臣便开始说正事了,光是匈奴和靺鞨近年来的战争形势都说了一刻钟,什么如今的匈奴可汗什么性格,有多少个媳妇多少个儿子云云。

谷蠡王嫌他啰嗦,自己抢过了话头说:“这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往年这个时候,匈奴都要来劫掠牛羊,我们得了教训,将牧民聚在一处,以军队护卫。一日夜里,我被敌袭的声音吵醒了,马儿在营中四处乱跑,东边的军帐着了火,到处都是砰砰砰砰的动静和将士的惨叫声。”

“刚开始我们还想着敌人是不是用上了鞭炮,就为了扰乱军心。马匹受惊,几乎不可驾驭,当晚突围之时损伤惨重。伤兵身上的伤口极深,很快就因失血过多丢了性命,我们劫了几个匈奴兵仔细搜查,这才发现他们用的武器竟是震天雷与铁蛋枪。”

震天雷与铁蛋枪这两个词一出,百官哗然大惊。毕竟是军中所用的东西,在场的武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文官的反应却要慢上片刻,却也很快想了起来,震天雷就是那种圆圆的铁蛋,“砰”一声,碎铁片能射出十步有余,轻轻巧巧将人扎成筛子;而铁蛋枪外头是一根生铁管,里头放上几颗铁丸子,点起引线就能将铁丸子射出二十步远。持着这两种火器的兵士不必近身,便可伤敌十数人。

这火器大盛朝已经用了百年,匈奴也曾学过,却一直不成气候。他们不缺铁矿,硝石矿与硫磺矿也不少,但提炼技术就要差得远了,塞进铁管里常常是哑火,有时还会爆膛伤着自己;二来弄不到图纸,每每与盛朝火器营交战的时候轻易溃败,连弄到手的实物都见得少,只能让工匠摸索着来。

匈奴骑兵几百年来一直用的是弯刀与长枪,骑在战马之上便可所向披靡。如今竟然造出了震天雷与铁蛋枪,无异于如虎添翼。

谷蠡王目光环视一圈,心知这事已经成了一半,又说:“这三月来,我靺鞨将士折去了十分之一,不可硬拼只有退避,至我出行前已连丢两城。匈奴狼子野心,常年侵扰盛朝边城。我知中原有句老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当真要容忍其壮大?”

宴席丰盛,宴上却没多少人能有心下筷子,都与旁坐之人议论纷纷。统共一个多时辰,晏回的眉心一直没有舒展过。

回了长乐宫,唐宛宛伸手给他揉了揉眉心,“陛下别老是皱眉,将来就要像太上皇一样眉心长竖纹了,那样会显老的。”

听了这话,晏回皱了一个时辰的眉头唰一下就舒展开了。

唐宛宛知道他在想什么烦心事,可这会儿都快要到就寝的点了,再想这些烦心事就不美了,于是拉开他一根胳膊挤进他怀里,笑盈盈打岔:“陛下,你今晚是不是不高兴,先前那谷蠡王夸我漂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晏回眉梢微挑,轻哼了一声,又没忍住翘了翘唇角:“看把你嘚瑟的,朕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明明是在想事情。”

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唐宛宛只好顺势问:“匈奴人是什么样的?”

晏回沉声道:“匈奴原本生活在北边的戈壁大漠,祖皇帝建朝那时,匈奴领地还没有我朝的三分之一大,这二百年来不断向北向西向东扩展疆域,如今已经比咱们的版图还要大了,都是靠劫掠得来的。”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从书里就知道匈奴厉害,可书上写的都是匈奴人茹毛饮血面目可憎,说他们如何如何不敌大盛将士,何曾想过匈奴有这么厉害?

晏回又沉声道:“匈奴兵强马壮,他们的百姓从小骑在马背上长大,不论老少皆可为兵,尤其是他们的战马,我大盛骑兵从来不是对手。若是两军各出千人,骑在马上以刀剑对阵,咱们只需一个时辰便轻易溃败于匈奴铁蹄之中,凭着火器方有一战之力。”

“而如今,他们也造出了火器。”

剩下的话就不用说了,晏回深吸了口气,眉头刚想往一块儿皱,宛宛方才那句“显老”就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忙伸手把自己的眉头抚平了,又感慨道:“老祖宗从百年前开始使用火器,每每战无不胜,不知道可曾想过会有这一日。”

唐宛宛眨眨眼,对这匈奴当真一点好感都没有,嘲讽起来也顺手,“那匈奴人挺笨的,咱们用了一百多年的东西,他们照猫画虎都学了一百多年才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