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唐宛宛趴在他胸膛上,听着陛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觉得安稳极了。好半晌小声嘀咕:“我先前还以为是咱们借些银子和粮草给他们,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去,听这意思是还得咱们派兵?”

“早着呢,要打也起码得到今年六月的时候了,这会儿靺鞨那地方还冷得厉害,咱们的将士耐不住那冷。春天也不行,春天时粮草续不上,等到初秋把今年的粮食和赋税收下来,才能有七分把握。”

七分把握。

唐宛宛闷闷地不想说话,好半晌长长叹了一声:“怎么就没一天消停日子呢。”

听了她的话,晏回亦是心中沉重。从去年年初开始,先是皇陵塌了,又是自己受伤,然后天狗食日,京城乱成一团。他醒了之后抄了三户人家,宛宛怀着身孕的时候还出了几件糟心事,临到生产时鼠疫也跟着来了。

这么算算,宛宛跟着他,好像还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晏回拣着轻松的跟她说:“靺鞨使者会在京城待一两月,那谷蠡王夫人及使者带着的女眷偶尔会进宫来探访,你可要拿出女主人的款儿来。”

*

二月廿三是钦天监挑出的吉日,这一日朝中百官与靺鞨使者在京城围场狩猎。

天儿渐渐地暖和了,唐宛宛把馒头和花卷也带上了,随行照顾他俩的奶嬷嬷和丫鬟就有七八个。

侍卫抡圆了手臂敲着巨鼓,声声震耳发聩。待十声过后,骑在马上的将士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入了林子。

这鼓声动静挺大,馒头被吓得打了个奶嗝,嗷一声就哭了。唐宛宛早早地把花卷耳朵捂上了,晏回手慢了一下,已经晚了。

“哎哟,小殿下不哭啊!”奶嬷嬷从陛下怀里接过孩子,好几个丫鬟都聚了上前,这个给捂着耳朵,那个拿着拨浪鼓逗,连身后坐着的几个老臣都起身来逗孩子,乌泱泱围上来一群人。

谷蠡王右臂上有伤还没好彻底,没下场射猎,这会儿就坐在晏回旁边,瞧了瞧馒头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心说这么爱哭的一定是女娃,便笑着问:“这是小公主吧,浓眉大眼的还挺好看。”

唐宛宛眨眨眼,认真地回他:“这是小太子。我怀里抱着的这个才是公主呢。”

谷蠡王瞠目结舌,这要是小公主哭得稀里哗啦的还算是伶俐可爱,可一个男娃哭成这个样子,好些个丫鬟都急得跟什么似的。

谷蠡王心里又是轻嘲又是唏嘘,没忍住开了口:“我们草原上的孩儿四个月就能喝肉糜了,五个月下地爬,六个月把孩子绑在胸前就能带着去骑马了。”

唐宛宛斜着眼睨他:吹,你继续吹。

她这眼神中的意味挺明显,谷蠡王见她不信,伸手扯过身边一个七尺壮汉来,朗声笑道:“陛下皇后可别不信,你们瞧,这是我的长女。她刚生下没半月,有一回冬天我忙着带兵抓野马去了,忘了叮嘱人照顾她,大帐里头的火灭了,她在冷飕飕的帐篷里呆了半天,愣是没有冻死!别看她才十五岁,已经跟着我上过五回战场了,性子野着呢。”

说话间,谷蠡王之女朝着上座位置动作利索地跪下了,高声道:“蒙根其其格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

唐宛宛面前的果酒都随着她的声音颤了颤,当真是声如洪钟啊。谷蠡王要是不说,唐宛宛还真没认出来这是个姑娘,这孩子穿着男子衣裳,头发包在皮帽里,站在那儿比唐宛宛宽两倍,就这才十五岁大,还要再长两年呢。

唐宛宛见了她,顿时觉得谷蠡王说的“草原上的孩子五个月下地爬,六个月带着骑马”这话似乎有点可信了…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五个月大只会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叫唤的傻花卷,默默地想:我家闺女是小公主,才不想像你家闺女一样呢!

第91章 带坏

蒙根其其格是个挺爽朗的姑娘, 兴许是他们草原上没有这么娇生惯养的小孩儿,她对唐宛宛怀里抱着的花卷还挺感兴趣的, 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唐宛宛侧旁, 目光灼灼地盯着花卷看。

唐宛宛冲她笑了下,寻思着自己身为女主人, 应该对沉默寡言的客人说点什么呢?

刚这么想着, 却见其其格伸出手要碰花卷垂在她膝头上的小脚。唐宛宛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地把花卷往怀里紧了紧, 眼里透着两分警惕,轻声问:“怎么了?”

其其格指了指她的膝头说:“鞋子, 没穿好。”

唐宛宛低头一瞧就明白了, 小孩子的鞋子都得做大一个码, 因为骨头还软,穿鞋子时往里边挤的那一下容易扭着脚,这会儿鞋子松松垮垮的总是容易掉, 等到学走路的时候才能换成合脚的尺码。

唐宛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把自家小花卷往怀里抱了抱。说实话, 她不习惯有外人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孩子看,尤其是个身材壮实、面上又丁点笑意都没有的人坐在旁边,当娘的总要多心。只是陛下没当回事, 唐宛宛也不好说什么,显得自己很小气似的。

奶嬷嬷比她更通达人情,打着笑脸上前来,轻声说:“娘娘, 这会儿该是平时喂奶的点儿了,奴婢先带小公主下去了。”话落,小心接过公主殿下抱走了。

唐宛宛松口气,先前错怪了人家,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其其格只比自己小三岁,还是个年轻姑娘,想来是生不出什么坏心眼的,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唐宛宛把桌上的果盘把她那边推了推,“你吃。”

其其格瞧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她脸上,盯着唐宛宛看了好半晌,眼睛微微发亮,“娘娘脸上涂了粉?”

唐宛宛刚点了头,其其格紧跟着就是一句:“我阿爸说脸上涂脂抹粉的都是坏女人,阿噶就是被一个涂脂抹粉的盛朝女人勾走的,一直没回过草原。”

涂脂抹粉的唐宛宛脸上笑一僵,自动被划归到坏女人的行列了,心说陛下先前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靺鞨人确实不太会说话。这“阿噶”应该是她的亲人,哥哥叔叔伯伯一类的,想来是喜欢上了一个盛朝的姑娘,变成鸳鸯对对飞了,便一直没回过草原。

谁知其其格下一句便是:“我也想要脂粉,涂上好看,娘娘在哪买的?”

这百转千回的,前一句还当她是在嘲讽呢,这句就问脂粉在哪买的了,唐宛宛没忍住笑出了声。身为一个年轻又水灵的姑娘,要问她脂粉怎么做的,唐宛宛兴许答不上来,可问她什么样的胭脂水粉好,这就再清楚不过了。

“街上买到的不好,尤其是路边商贩做出来的,千万不要买。京城城东有一家美人阁,我以前用的都是他家的。现在用的脂粉是内务府送过来的,回头我送你些。”

想了想,宛宛又说:“还有什么香粉唇脂蔷薇水胭脂,好多东西,都给你送过去。”

其其格笑了下:“香粉就不要啦,天天出去赶羊打猎,一身臭汗,就成了怪味。”

她二人说话的声音小,谷蠡王坐在晏回右边,正跟朝中心系社稷的百官形容匈奴用的那火器的模样,没听到女儿这番言论。

晏回却离得近,听得好笑极了,心说谷蠡王一直把他这个酷似男儿、力大无穷的闺女当成自己的榜样,这回却要糟,很快就要领回去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儿了。

他前两日还要鸿胪寺给靺鞨准备回礼呢,这会儿也不用费心想什么了,送几车胭脂水粉带回去,想想还挺逗的。

“其其格,”谷蠡王夫人微微启唇,见到女儿回过头来,她欲言又止。其实草原上的姑娘活得是没有中原姑娘精细,可性子野到跟着上战场的却不多见,都怪孩儿她爹。

女儿都这个年纪了,仍是无人问津,靺鞨又不像大汉这样秩序井然,年轻人瞧对了眼,父母不会多加干涉。虽说女儿如今已经有了爵位,又得可汗看重,可没个心上人总有些遗憾。

念及此处,谷蠡王夫人到底没有打断,摸了摸其其格的脑袋。

其其格头回来盛朝,自入中原以来见了不少新奇东西,好奇得很,身边的人却都一知半解的,对她的问题答不上来。这会儿看着唐宛宛身上的每样东西都觉得新奇,挨个问了一遍。

“这个?是平安扣,羊脂玉做的,贴身带着能保平安。”

“这是流苏裙,回头你让裁缝用布剪成这样一条一条的,就是流苏了。”

“你问我穿着冷不冷?恩…其实有点冷,我比较怕冷,但大家都穿得单薄了,今天又不是在家里,总不能裹得跟球一样,不好看的。”

晏回越听越好笑,心说宛宛肯定要把人家带坏了,拉过她的手来试了试温度,果然有点凉,裹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去打猎的靺鞨将士带回来两头山猪,竟还打死一头趁着初春出来觅食的倒霉熊,马背上放不下,是八个侍卫抬回来的,估摸着有二三百斤;而朝中武将带回来的是十几只兔子和几头傻狍子,数量上占了优。一个占了个头,一个占了数量,也算是各有千秋。

晏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靺鞨是马背上的民族,成年的汉子双手可满展二百斤巨弓,用的是一指粗的铁箭,即便是山猪这样皮糙肉厚的畜牲也能轻易射个对穿;而朝中的武将却是以准头与射速着称,有的使不惯弓箭,用的是连弩,射程上就要短一半。

谷蠡王但笑不语,看模样是极满意的。

*

靺鞨使者要在京城呆两个月,等靺鞨与匈奴的战果传进京,该出多少兵士与粮草才能有个定数。有鸿胪寺负责吃喝穿用,他们满京城跑着玩,好像对家乡受苦受难的子民也不怎么担心。

二月底的时候,晏回让户部设了一个兵饷处,做什么的呢?号召大臣捐银子的,你出五千两,我出五千两,凑出来的银子拿来做军饷。

以前朝中没人待见的御史与言官这回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每天在朝会上都要参同僚几封折子。

“微臣今日要参张太师一本,张太师仅仅捐了八千两,甚至没有三品竹都护捐得多。敢问张太师,这出兵讨伐匈奴乃是国之大事,你怎么能…唉。”

方才还将手拢在袖子里、悠哉悠哉听别人吵吵的张太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撩袍跪下了,字字铿锵:“求陛下明鉴,老臣每月俸禄才二百三十两,八千两已经是我三年的俸禄了,都是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可我怎么听说张太师给幺儿娶亲,光聘礼就不止这个数呢?”

“胡言妄语!”张太师气得仰倒,他平时谨言慎行,却在这回朝会上跟那御史争论了一刻钟,苦于太师平时为国为民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给幺儿娶亲聘礼万两也是实情。没法子,只好又往捐的军饷里添了两千两,凑了个整,苦着脸说自己的棺材本都进去了。

如此这般,晏回连着看了半月戏。

以往这太和殿上的百官要分成四类,垂首敛目站着、轻易不开口的;整日“陛下不可,万万不可”,这不可那不可的;像御史这般逮着谁怼谁的;还有天天有事起奏,却因官位不高,奏的都是些民间小事,在晏回面前混脸熟的。

这会儿四拨人都能混在一块儿,晏回坐在龙椅上,能将大殿内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每天都跟看戏似的。可惜宛宛不能跟着来,不然叫她也跟着一起乐。

户部的兵饷处每天把账本往晏回案头上呈,成果喜人。晏回微一琢磨,谁捐的兵饷多,他就给人家题几个字,捧回家里做个匾额,使得捐兵饷一行蔚然成风。

再加上京城的富商巨贾,都因陛下亲笔题字而趋之若鹜。没出半月,就轻轻巧巧凑齐了一百万白银。

朝中不少官员暗暗揣摩:会不会是陛下舍不得从国库里拿钱,这才想出来捐军饷的法子。

不得不说,到底是在太和殿上站了十年,朝臣把陛下的性子摸得透透彻彻的,晏回确实不想从国库里掏钱。

一来国库乃是国之根基,其中多半还都是老祖宗们一辈一辈攒下来的,能不动千万别动。

二来除非是天灾人祸,别的时候要动国库,总要有御史跳出来唠叨。拿百姓赋税去打仗,打的还不是防守仗,等于是去掺和靺鞨和匈奴的内斗,一个“有伤人和”的名头扣下来,朝中便能有一半的反对声。

这会儿堵死他们这条说辞,也算是好事。

唐宛宛算了算,感慨道:“张太师每月俸禄二百多两,这一下子捐了一万两,不吃不喝也得攒三年,真是不容易啊。”

晏回看着自家傻媳妇,“二百两那是账面上的俸禄,你当他真的只赚二百两,一家百口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那是怎么?”

晏回亲亲她的榆木脑袋,低笑一声:“这京城怎么可能会有两袖清风的官?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家都在贪,不过是多少而已。毕竟人心趋利,家里头几十张嘴都靠一个人养着,俸禄哪里能够?再说官场上人情往来也是大事,只要收敛着些,朕也得闭只眼。”

“谁说大家都在贪?”唐宛宛忿忿不平地说:“我爹就只有俸禄,以前我家里过不下去,还是我娘跟舅舅家借了银子,开了几家铺子才好些的。”

晏回笑得颇有深意:“去年九月初你生下馒头和花卷,你可知光那个月你家收了多少礼?足有这个数。”晏回伸出一个巴掌。

唐宛宛颦着眉揣摩陛下这五根指头的意思,“五百两?”

“朕的孩儿就那么不值钱?”晏回轻嘲。

“五千两不能再多了!”

晏回又笑着摇摇头,坦然答:“单现银与房契地契铺子就值五万两,别的珍稀物件还没往里头算。官位低的人家送的,岳父大人都没收,这些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员送的,他不敢推辞,却也不能安心收下,便将何人送的礼,送了多少,都列出单子来写在了折子里,算是给朕过了眼,省得将来有人借此事参他折子。”

五万两。

唐宛宛瞠大眼睛,总算明白大年初五回门时,她娘说的那句“托宛宛的福,咱家宽裕了不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光是她生了两个娃,家里就收了五万两的礼,别说他家还算沾上皇亲国戚的边了,以后这礼那礼收一圈,也就跨入贪官的门槛了。

五万两在晏回嘴里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唐宛宛却忧心忡忡,该怎么才能让高官不送礼呢?

还没待她想出主意,便觉一只禄山之爪从自己衣襟下摆钻进来了。

“陛下!”唐宛宛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晏回轻描淡写回了一句,眸底是不可错辨的火。有时他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中了一种名为“宛宛”的毒,只要在这龙床躺着超过一刻钟,他的脑子就没法想正经事了。

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率先败下阵来,轻声说:“不能留印子,明天还约了其其格来挑首饰呢。”

第92章 贪墨

三月初二, 当夜子时,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程家书房里却亮着灯, 程国丈和两个嫡子静静坐着, 皆不言不语。程实甫和程实震没有父亲那么沉得住气,时不时还朝门外望两眼, 不知在等什么。

分明是夜深人静之时, 院子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慌慌张张的高喝声:“老爷,不好了!咱的私库起火了!”

程实甫和程实震心口一咯噔, 扭回头来低声唤了一声“父亲。”

程国丈低低“唔”了一声,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他慢腾腾地穿起外衫, 双手负在身后走了出去, 说:“你二人跟着来吧。”

说起程家宅子,里头有两个禁地,其一是元配老夫人病逝之处, 那个院子里三间屋,一到夜里就阴嗖嗖的。如今的老夫人刚过府时在里头住过半月, 总说闹鬼闹鬼,只好换了个住处。

二来就是程老爷的私库了,程家上下都知道这私库里边装的全是老太爷到处淘弄回来的精贵玩意, 古玩字画什么的,是老太爷一生积蓄所在。至于这私库到底是什么样的,这回总算有幸见识到了。

程管家慌里慌张地喊着:“快来人!把偏院的嬷嬷丫鬟都喊起来去井里打水,快救火!”

他话音刚落, 却见自家老爷摇了摇头,眼前烈烈大火,照得老爷眸底灼灼发亮。管家听到自家老爷说“不必救火”,当下大吃一惊,忙问:“老爷您是不是糊涂啦?这是您的私库啊!”

程国丈老神在在地扯了扯唇,侧耳听着府门外兵士跑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叫下人搬出了一张太师椅,面朝西面坐下,一瞬不瞬地望着漫天的火光,眼底一片晦暗。

在北城值夜的武德卫来得很快。京城的宵禁从子时到次日寅时正,这会儿夜深人静,程家宅子却是火光滔天,一眼就能瞧个分明,值夜的武德卫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飞快地赶来救火了。

这夜里有一阵东风,风助火势,程家的屋舍又是一间连着一间盖起来的,大火很快从私库延向了西边宅子。侍卫不敢离火场太近,等到火被扑灭时已近黎明,西宅烧成了一片废墟。

程家原本只有一个宅子,邻居都是朝中官员,后来因人事变动,程国丈陆续把东西两处宅子都买了下来,打通成一个了。

正宅住家中长辈,东宅住子孙,正宅的私库与西宅相连,这被火烧没的西宅里头住的是仆妇和不受宠的姨娘,约莫三十来人,逃出来的没几个。清晨时只找出来一具具焦骨,抬出来一个个摆在路边,上头盖一层白布,仆从连看一眼都胆寒。

而众人分给她们的视线少得可怜,转而关注起另一件大有文章的事——程国丈私库中珍藏的字画都被烧没了,却留下了好多古玩的遗骸,尤其玉石比铜铁还要耐烧,一晚上也没烧熔,明眼人略略一瞧,样样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

没被烧干净的古玩拿到朝廷上,令百官哗然,心知国丈怕是要遭。官员家中的开支都在账面上写着,每年宫里要派人去查一回,这样的私库露在人前,脱不开一个“贪”字。

晏回把玩着放在自己案头上的奇玉,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令金吾卫去程家抄家,朕倒要瞧瞧还能搜出什么东西。”

跪在地上请罪的程国丈气血上头,竟当朝站起身来,指着龙椅上的晏回怒骂一声:“逆子!”

殿上百官大惊失色,忙劝道:“国丈爷不可啊!”

“您说什么胡话呢!陛下恕罪,国丈爷是糊涂了!”

晏回眼角眉梢不动,把为程国丈求情的几人先记在了心底,冷冷掷出一个字——“抄”。

“逆子,家门不幸啊!”程国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人事不省了。

百官哗然失色,几个太监将人抬去后殿,叫来太医一诊治,竟是中风之象。

太医意思意思给扎了两针,严肃地摇了摇头:“陛下,程国丈年已六旬,心肝火盛,昨夜里外染邪风,今日又当朝惊厥,以致半身不遂。这是慢病,要治好起码得花个十年。”

言下之意就是十年内就是个废人了,再想想程国丈的年纪,这辈子别想站起来了。

得闻此事的太后浑浑噩噩一上午,问了太医好几回:“当真是中风了?半身不遂了?今后再也好不了了?”

“这…”太后娘娘的问话里不掩欢喜,太医不知该怎么答才好。按身份吧,程国丈是太后娘娘的生父;按人情吧,太后娘娘厌恶程家,京城无人不知。

晏回叫那出了一身冷汗的太医下去了,这才说:“母后放心,院正带着几位太医诊治,都是如此结果,绝无误诊。皇儿把国丈送回了程家,听宫人说站在前门就能听到后院女人的哭声。”

“竟真的,中风了。”太后好半晌没眨眼睛,直到眼睛酸涩时才揉了揉,心口一阵热,一阵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许久之后才唏嘘道:“你祖母是被他和那老妖婆活活气死的。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待我及笄,又百般算计我的婚事…”

太后说半截顿住了,忽然发现这些年代久远的事她都快记不清了,又拣着印象深刻的几件说:“可还记得你父皇御驾亲征的那回?他受了重伤,一个月没能起身,你父皇怕自己熬不过去,这才写了传位诏书于你。那时皇儿你年仅十五,难以服众,朝中叫你父王退位让贤的不在少数,百官之中竟有三分之一的都举荐程老贼。”

太后语气恨恨:“那时母后掐死他的心都有。再有,你即位后多年无子,京城中废帝另立的传闻也时常冒出头来,似乎也有程老贼插手。”

“母后跟他斗了半辈子,却从没抓住过程老贼的把柄,只能不让程家子孙入朝堂。后来这宫里宫外只要一有坏事发生,母后就最先往他头上想。有的时候母后也分不清自个儿是恨他恨得厉害,把所有坏事往他头上安,还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告诉我,坏事就是他做的。”

晏回笑了笑:“如今母后再不必为此挂怀了,祖母在天有灵,也能畅快一回了。”

太后又静默一会儿,想起来件要紧事,“那程家子孙该如何处置?”

“如今赃款还没清算出来,儿臣想着当按律处置,贪得少则贬为庶民,贪得多则流放边疆。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静思半晌,压下心底的两分不甘,点点头说:“母后也觉得如此最为妥当。”

唐宛宛坐在下首乖乖吃水果,一直没插话。待回了长乐宫,她挥退丫鬟,又关上门窗,这才神神秘秘地凑上前来问:“陛下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叫人放的火,你不是一直看程家不顺眼,最近一直想收拾了他家么?”

从年后开始查的江南盐税贪墨一案已经有了些眉目,是晏回叫潜渊阁新臣暗中查访的,从江南道查起,抽丝剥茧一路查到了京城,京城几户世家都被扯下了水,程家便是其一。晏回想将朝中贪官一次查个明白,只是陈年烂账不好查,这些日子又有匈奴火器一事阻了一阻,贪墨一案进展慢了些。

如今程家这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倒让时局一下子明朗了不少。

“不是朕叫人放的火。”晏回翘了翘唇角,气定神闲道:“朕要是知道这么做能气得他半身不遂,早就派人去烧了。”

程国丈是陛下亲祖父,这大逆不道的话把唐宛宛逗笑了,很快她又止住了笑,惴惴问:“我这样幸灾乐祸是不是不好?程家被烧死那么多人,我该哀叹惋惜才对,万一晚上做什么噩梦就不好了。”

身为程国丈亲闺女的太后和亲外孙的晏回都不哀叹惋惜,她惋惜个什么劲儿?晏回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捞进怀里,低低笑说:“那今晚朕抱着你睡,有真龙之气伴身,牛鬼蛇神就不敢近前了。”

*

程家抄家当日,京城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把这一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边瞧热闹的百姓聚在一块闲唠:“好家伙,我都已经数了三百多抬,这可比当初皇后娘娘入宫时的嫁妆还要多出两倍之数。”

“这程家当铺怎么就成了洗钱的地方了?当初我当了家里祖宗留下来的一块玉,活当,当了二两银子,赎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二两多一串铜钱,比别家当铺还便宜呢些。”

“嗤,人家贪的是大件,谁能瞧得上你那二两东西?”

“程家当铺在京城开了六家呢,要是有问题,哪里能开得了这么些年?”

角落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唐宛宛竖着耳朵听着车外百姓的唠嗑声,正好听到了这句,好奇地问:“陛下,程国丈到底是怎么贪的?”

晏回说:“京城的官员大多是雅贪,送东西的时候少有人送真金白银,容易被查住,所以送些贵重字画,前朝名士字画、古纂奇刻往往价值千金。可程家不一样,程国丈此人有口皆碑,他在这个位子上呆了二十七年,自母后入宫后再没升过官,近三十年从没收过任何人的礼。程国丈自己从来不过寿,就连家中子孙办喜事也从不收礼,带了礼去的都不能入程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