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夫人走到文慧跟前,盯着她不说话。文慧红了眼圈,大力甩开拦阻自己的丫头的手,咬着下唇不说话,却不防眼前一黑,于老夫人已扬起手掌,一个重重的耳光打了下来,直打得她眼冒金星,脚下倒退几步,一时错脚,便摔倒在地。

文慧不可置信地看着祖母,于老夫人却仿佛脱力般一个踉跄,段氏抢上一步扶住,道:“老太太别生气,六丫头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于老夫人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只扶着丫头站稳。段氏心头一惊,忙垂下眼帘,作低眉顺眼状。

于老夫人看向文怡,文怡微微垂道,屈膝一礼:“给大伯祖母请安。”于老夫人点点头,忽然红了眼圈:“好孩子,今日多亏你了,你提醒了我呀!”

文怡有些懵然,不大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接着又听到她问:“你十五婶胎儿不稳,正等大夫诊治,是不是?”文怡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方才侄孙女儿巳经请了柳家大哥前去探视了,柳家大哥是个懂医的.应该能帮上点忙。 ”

于老夫人放缓了脸色:“这样也好。东行是个行事稳妥的孩子.又有你祖母看着。十五媳妇应该会平安无事的。”然后瞥了段氏一眼:“这原是你的不是!怎的不早早派人过去探望!若你十五弟妹有中好歹,便是你的罪过!”段氏一惊,忙道: “媳妇这就派几个可靠周到的人过去照看!”于老夫人方才“嗯”了一声。

文慧不甘心地哭叫:“祖母!您为什么打我!”于老夫人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让祖母太失望了!”却再没有第二句话。文慧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她眼中的冷意看得心里直发寒,一句话也说不吐出来。

于老夫人扭过头吩咐道:“找几个有力气的,给我拥了六小姐,再堵上她的嘴,送回屋里去!从今日起,除却我派去的丫头.任何人不经我点头,不许进她的院子,若有违者,家法处置!”然后一甩袖子,肃然喝令:“陪我去会一会诸位侄儿!”

第八十八章 宗族大会

于老夫人带着儿媳段氏去了前院,她们前脚刚走,柳顾氏后脚就得了消息,匆匆携子追了上去,连文娴等人向她请安行礼都没顾得上,只有柳东宁仓促间一脸心碎地看了文慧一眼。接着,后者被一众有力气的婆子扭送回了房间,现场只剩下文怡、文娴姐妹数人,外加一位客居的可柔与各人的丫环婆子,彼此大眼瞪小眼。 文娟忍不住先说话了,她凑到文娴耳边道:“五姐姐,老太太和太太都没叫我们回屋去,要不…咱们也到前头瞧瞧?” 文娴白了她一眼:“你又淘气了,方才你说话如此鲁莽,祖母和太太虽没怪你,回头想明白了,岂有不罚的?如今前头沸反盈天,你一个女孩儿跑去凑什么热闹?!” 文娟撅起了嘴,嘟囔一句:“明明是六姐姐有错在先…”眼珠子一转,便索性撒起了娇:“罚不罚的过后再说,妹妹实在是担心父亲!又怕那些叔叔伯伯人说话不留心,把祖母气着了。她老人家方才的脸色可难看了!我也是一片孝心…”

文娴咬咬唇,有些犹豫:“可若是叫长辈们瞧见,更要说我们家没有规矩了…”

“那就不叫他们看见!”文娟一见有门,忙睁着一双大眼鼓动,“前院的大厅后面是有小门可以进的,那里有个小茶房,外头看不见。咱们从后门进去,躲在小茶房里听什么。若是长辈们有个万一,我们也可以帮着递些药呀茶水呀扇子呀…姐姐,咱们也是担心祖母、父亲和太太而已,说不定他们见我们乖巧同,就不再怪我们骂六姐姐了呢!”

文娴神色迟疑,可柔却已经意动:“十妹妹这话是正理,咱们去也是因为担心长辈们,不如再去请一位老太太屋里的姐姐,让她带上老太太平日得用的药呀、茶水呀扇子呀什么的,以备万一也好!”

文娟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就会学人说话!”可柔不为所动,只盯着文娴瞧。文娴有些拿不准了。

文怡眼光一闪,微笑道:“时间也不早了,眼下你们家闹成这样,我再待下去便有些不合适了,索性回了吧。还请姐妹们请勿见怪。”说罢行了一礼就要转身走人。

文娴见状忙上前拦道:“好妹妹,你再陪我们一会儿吧!”她面上带了几分哀求,“前头闹成那样,妹妹也不好出去,倒不如留下来多喝一杯茶,等外头人散了再走不迟。”她露出了苦笑,“我是个没主意的,如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十妹妹还小,段妹妹又是客,九妹妹,你素来比我强,好歹替我壮壮胆!”

文怡自问年纪也没比文娟大多少,况且她虽不是客,却也不是此处主人,但文娴素来待她不错,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不好就此丢下人走开的,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回头却悄悄给冬葵递了个眼色,趁人不备,小声吩咐:“从后门走,把这里的事儿禀告祖母,求她拿个主意。”冬葵会意地点点头,寻了个空,溜走了。

文怡略放心了些。她打定主意,等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事,除非实在听不入耳,否则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了。今天的事要是闹起来,哪一房都赢不了,但从六房的立场来说,恐怕还是要有一个决定,却又两边都不好偏帮。

若是宽纵了长房,就对不起九房不幸身死的十五叔,还有其他家中有人命财物损伤的族人,但若逼得长房太紧,便成了长房的仇人,可若想置之度外,也同样两方都不讨好。她虽然活了两辈子,年岁终究太轻,经的事少,实在拿不定主意。这种大事,还是要交给祖母来决断更稳当些。

就在可柔再次上前劝说文娴到前头去“旁听”事情经过时,如意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见到几位小姐在场,有些意外,却更多的早惊喜,忙上前行礼:“见过五小姐、九小姐、十小姐和段小姐。”

文娟忙问:“如意姐姐这是从哪里来?怎么匆匆忙忙的?”

如意苦笑道:“奴婢原在屋里做活,七少爷院里的婆子来报说,十七太太和五姑太太从后门进来,看望七少爷来了。七少爷跟前除了几个丫头,就没个女眷陪着,实在不好说话,奴婢少不得要去向老太太和二太太回话,请二位示下。”她见众人都在这里,便换了笑容:“既然几位小姐都在,却是帮了大忙了!五小姐,十小姐,要不您二位去陪一陪?”

十七老爷在前头正找二老爷要说法,他的妻子和妹妹却从后门跑进来看望病人,这种情况实在诡异得紧。文怡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嘴,只是脸上的表情多少泄露了几分。如意见状,便苦笑道:“奴婢…也听说了前头的事,因此正奇怪呢。来报信的婆子却说,是十七太太亲口说的,十七老爷一时伤心太过,便冲动了,其实不是有意与长房过不去…”

文娟瞪大了眼:“十七步难道就不说什么?!还有,五姑母不是十五叔的亲妹子么?!”亲兄弟闹着要抱不平,亲妹子却跑来讨好,这九房是怎么回事?!

可柔笑着走上前拉住如意的手道:“如意姐姐,这是要紧大事,怕是连五姐姐也不好拿主意。我们陪你到前头去,向老太太和姑母禀报吧?否则,几位长辈不知实情,闹得僵了,岂不是不美?”说罢拉着她就往前走。文娴想要说话,却被妹妹文娟拦住,看到后者兴致勃勃的模样,她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邀请文怡一起跟上去。

文怡回头看一眼后宅方向,冬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以她的机灵,应该会有法子向祖母传话的,也就不再固执,缓缓走在姐妹们最后,往前院方向而去。

八房、九房来闹事,从屋后的小门转了进去,立时止住要出声见礼的小丫头,一挥手将人打发了,便蹑手蹑脚地转进了茶房。可柔松开了如意,笑着让她去回话,文娴红着脸,左右看看,方才进了茶房。文怡施施然走在后头,向如意微一颔首,看着她离去,倒是很镇定。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前厅是招待来客的地方,就算被长辈们发现了,她也可以说,是准备回家去,却被人堵住了,只好在那里稍坐片刻,等人散了,再出门叫自家仆人马车。

小茶房与前厅就隔着一道碧纱橱,但因为还有屏风帘幔相隔,一点都瞧不见外头的情形,但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

此刻正在说话的,是二房的顾四老爷顾宜正:“…诚如伯母所言,我顾氏一族才遭大劫,若再有子女夭折,也太无情了些。况且匪徒所言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如今死无对证,只凭流言便要处置族长之女,确实有失偏颇了,况且族长尚在京中,六侄女父母皆不在身边,只怕他二位不明真相,事后误会了族人,反倒不美。但六侄女擅自离家,被贼人所掳,却是人所共见的。哪怕是保住了清白,终究引得外间流言不断,于我顾氏声名有碍,不知伯母与二哥可有什么打算?”

顾二老爷顾宜勇有气无力地道:“还有什么打算?这两天我们光是为了小七的伤势,就够烦心的了,哪里顾得上六丫头?更何况那孩子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呢。眼下族里大事要紧,等完了事再议不迟。”

这时前厅静了一静,隐约能听见于老夫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事?”静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文怡便瞥见如意从屏风后转进了小茶房,便知道方才是她在向于老夫人回话。她心下一动,猜想十七叔大概撑不了多久,十七婶与五姑母…就是拆他台来的!

前头言论纷纷,听声音,似乎不仅仅是八房和九房,连二房、七房和其他旁支的人也来了,连四房、五房的几个分支的叔伯也到了场,只差了那两房的嫡宗,想来是正在招待贵客吧?这么一来,顾氏全族在顾庄定居的成员,倒有十之八九到了场,也算是变相的宗族大会了吧?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倒叫人意外之极。

文怡在心下暗忖,虽说庄上遭劫的族人多,但若只凭八房与九房的几个人,万不可能引得如此多族人前来 ,这已经有些“逼宫”的意味了,在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暗中使力呢?长房今日怕是讨不了好了,就怕他们逼得太紧,日后遗祸无穷。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祖母快些前来。宗族大会,六房原该有份参与才是。

前厅传来十七老爷的一阵惊呼:“李三多?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去帮六少爷料理丧事么?!”有人似乎在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又是一阵惊呼:“你说什么?!”人群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听到了李三多的话,忍不住出声质问:“老十七,你这是在搞什么鬼?!”众人立时喧哗起来。

文怡便在猜,是十七太太和五姑太太的事暴露了。

文娟在文娴耳边低声问:“五姐姐,这下他们应该不会再逼六姐姐去死了吧?”文娴柔声答道:“你这傻子,有祖母在呢,怎会让六妹妹丢了性命?”文娟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嘀咕:“这倒罢了,但总归还要给她点教训才好…”

文怡也在心里嘀咕:“教训在其次,文慧的事不过是旁枝末节,好歹要把十五叔的后事与九房今后的生计议一议才好!”

顾四老爷重重咳了一声,让众人安静下来,方才淡淡地道:“如今族里事多,加上七侄儿受了伤,伯母与二哥二嫂一时顾不上别的,也是人之常情。但顾氏一族的名声不能因此受损…”

他话还没说完,柳东宁的声音便忽然冒了出来:“那天原是七表弟偷跑出家门在先, 六表妹因为担心七表弟安然,才想把人劝回来的,原是手中情深之故,又怎会让家庭名声受损呢?!当时在场的人都能作证,六表妹不曾丢了顾家脸面!若有人质疑,尽可叫人去问他们!”

前厅哗然,有人叫道:“这算什么?!五姐姐就罢了,虽是外嫁女,好歹也是顾家血脉,族长亲妹,如今连外姓人都要插手我顾氏族务了么?!”许多人连声附和。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柳顾氏怒吼:“哪个叫你多嘴的?!还不给我回屋去?!”

“母亲!”

“闭嘴!给我回去!”

一阵脚步声重重地离得远了。文怡转头去看段可柔,见她满脸是泪,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心下不由得暗叹。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只盼她能看开才好。柳东宁到了今时今日,仍旧对文慧衷情不变,倒也叫人佩服,只是方法不对。他的命运,倒与可柔有几分相似呢。

顾四老爷再咳了几声,接着道:“人心肉长,我们平阳顾氏一脉相承,在大劫过后,也不愿意再有兄弟子侄为骨肉分离而伤心。这样好了,六侄女儿受了惊吓,不如送到家庵里念几日经,静一静心也好。此次匪劫,我顾庄丧命者众,也该为亡者多念念经,超渡一番。”

这是委婉的说法了。若真的将文慧送进清莲庵里,恐怕就很难再离开。

想必于老夫人也明白这点,便道:“让孩子清静几日也好,只是清莲庵地方太小,房屋又有破损,让六丫头过去,倒给庵里添麻烦。就让孩子在家里念经吧,她是个知礼数的,绝不会胡乱跑出去!”

这话明里是在变相许诺让文慧在家修行,但实际上如何,却无人知道。十七老爷又冷笑了:“大伯母好盘算!家庵房子破旧,委屈你家孩子了——怎么不见别人委屈?”

顾二老爷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庄上有这么多族人的房屋受损,我们长房正打算找人去整个房屋呢。到时候连清莲庵一起修,修好了再将六丫头送去就是!”

他话音刚落,文娴与文娟就面面相觑地瞪大了眼,外头也传来柳顾氏与段氏异口同声的叫唤:“母亲!”“婆婆!”似乎是于老夫人身有不适。文怡忙给如意使了个眼色,后者一闪身,就到前头去了。

一阵骚动过后,于老夫人终于缓过气来:“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一时头晕…”她叹了口气,声音里隐隐带着无尽的落寞。

这里,前院有人高声报说:“六老太太来了!”

文怡立时眼中一亮。

第八十九章 尘埃落定

听着族人们的请安问好声,文恰便知道是祖母进来了,也有些激动地住前走了几步,想听得真切些,却意外地听到有人在招呼:“柳家哥儿,你也来了?”

这位叔叔态度甚是客气,可见那柳家哥儿断不可能是才被迸出去的柳东宁,莫非柳东行也跟着来了?!文恰拽紧了袖子,虽然心里高兴,却又担心他一个外姓人,连外亲子侄都不是,跑到顾家的宗族大会上来,同样会被赶出去。

向柳东行打招呼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看来顾家人对他的态度要比对他兄弟好太多了。柳东行也十分谦逊有礼地向在场的人问好.还说:“方才去祭拜了十五老爷,见六老太太和六少爷要过来,我便陪着一块儿来了。”九房长子顾文顺也开口道: “柳大哥是个有心人,不但来上了香,还送了奠仪。”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顾家叔伯们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他们这两天只顾着自家的房屋家人了,便是跑来闹时借了顾十五爷的名头,也没先到他灵前上个香,因而人人心虚。连文顺的亲叔叔顾十七爷,也想起自己除了移灵时祭过哥哥外,就没想起奠仪,以九房如今的情形,哪里有银子去置办丧事所需的物件?他心里有愧,又想到自家老婆妹子不争气拆他的台,便越发感激柳东行,一时脱口而出: “行哥儿,你这份情义我记下了,几个侄儿年纪小,我做叔叔的替他们谢你!”说罢便要下拜。

柳东行忙忙扶住他,道:“十七叔千万别这样,彼此都是亲戚,况且晚辈在顾庄叨扰多时,诸位叔叔伯伯们待晚辈甚厚,晚辈心中十分感激。晚辈年小力薄,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点礼数罢了。”他手下暗暗扯了文顺的袖子一把,给他使了个眼色。文顺原本对叔伯们有些怨言,这时候醒过神来,只得忍住气,把面上的不忿之色去了几分,帮着扶叔叔起身,得了后者一个微笑。他手一颤,瞥见自家年方十岁的弟弟文全面色惶惶地跟着叔叔身后,被叔伯们夹在中间,茫然不知所措,心里一酸,忙将弟弟楼了过来,与自己站在一起。

顾家族人们相互交换了个眼色,见柳东行又会说话又懂礼数,人也厚道,又记起那晚匪徒来袭,是他护着各家人转移到长房,又是他连夜去搬救兵,才救了庄上诸人,事后又一直谦逊有礼,不象那东平王世子一般摆架子,也不象傅游击手下的官兵那般手上不干净,更觉得他顺眼,纷纷夸起他来。

柳顾氏见儿子受了冷落,侄儿却成了顾家族人称颂的对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高声道:“东行,你怎的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就跑来了?!顾氏族人正在议事,你一个外姓人掺和什么?!还不快给我出去?!”

于老夫人皱着眉头看了女儿一眼,心里恼恨她没眼色。果然,不等柳东行有所反应,顾氏族人们已经出声反驳了:“行哥儿待我们顾氏一族有恩,况且又是抵御匪劫时出了大力的,如今商议劫后事宜,请他列席又有什么要紧?他又不是个不懂规矩胡乱插话的小子!”

“可不是么?况且你一个外嫁女都能掺和,他又为何不能在场?我们顾家人都还没开口呢,柳二夫人又何必生气?!”

“你不过是人家的婶娘,少把人当下人似的呼来喝去!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人家长房嫡长子,端得个好体面身份,柳二夫人占了人家的名份家产,如今连人家子嗣都容不下了么?!”

“没错没错,我们顾家可从没教女儿行此不仁不义之事的习惯,这长房的女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只会败坏顾家名声!”

早在匪劫来前,顾庄上早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而且大都是关于柳东行真正身世的,因此顾氏一族上下都心中有数,早在背后笑话了柳顾氏那 “柳大夫人”的名头无数次了,如今直接将“柳二夫人”这个称呼叫出口,已经是直接打了她的脸,气得柳顾氏浑身发抖,只拿一双眼睛瞪柳东行。柳东行却只是低头肃立,并不插话。她恨得牙痒痒,只好去看母亲。于老夫人却没理会,甚至还暗暗摔开了她伸来扯自己衣袖的手。小茶房内,文恰早已咬牙切齿了,但听得叔伯们都在为柳东行说话,便又高兴起来,只是转头去看文娴文娟,才发现二人面红耳赤,满面羞愧,立时明白了,先有文慧,后在柳顾氏,当族人们数落长房女儿不懂规矩时,她们姐妹二人却是受了池鱼之灾。她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握住她们,文娴与文娟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卢老夫人见场面有些失控,便重重地咳了一场。

顾四老爷忙道:“大家且安静些,六婶娘有话要说。”然后向卢老夫人行礼:“此次匪劫,六婶娘原已警告过族中,却是侄儿们不懂事,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好意,才落得今日的结局。侄儿们已经知错了,还请您老人家多多训诫,给侄儿们指点拈点。”

众人又想起,六房的婶娘事前的确是提醒过,连那黑木墙也是她一力主张立起的,若是他们不曾轻忽,就算那些贼人来了,也只能在墙外张狂,却轻易伤不了族人,自家更是不会损失财物。他们不由得后悔起来。

柳顾氏一声冷笑,顾四老爷便望了过去:“贼人来时,意图翻墙潜入宣乐堂为祸,还是六房家人示警的呢!若非如此,只怕长房死的就不仅仅是几个家人了!”他眼珠子转向顾二老爷:“二哥你说是不是?”

顾二老爷却目光闪烁她躲开了他的视线,小声道:“六房无男丁,请六婶娘来议事原也是应该,只是宗族大会,是不是该把几位老太爷也请过来?不然越过长辈议事,恐怕不合规矩吧?”

族中还有几位老太爷在?都是偏支的,况且这些老人基本都是早早就被长房的老太爷和于老夫人夫妻俩降服了的,若是请了来,只会为长房说话,偏他们辈份在那里,一旦发了话,其他小辈们便不好反对了。各房族人闻言,脸上前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来,还有人道:“我们老太爷前儿晚上受了大惊吓,到今天还没缓过来呢,怎好再去劳动他老人家?”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什么宗族大会?这是从何说起?我只听说各房族人在此商议劫后事宜,怎的就牵扯到宗族大会上了?宗族开大会,又岂是如此草率的?!”

顾四老爷眼中一亮,忙道:“正是,今儿不过是各房兄弟们凑到一起商议住后的安排,却不是正经开宗族大会,就用不着劳动几位长辈了。”再看卢老夫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恭敬:“方才正议六侄女儿的事呢,大家商议着要让侄女儿进家庵清修,六婶娘可有意见?”

卢老夫人不以为意:“她是长房的女儿,要怎么处置,就让长房说了算吧。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商议一下老十五的后事,再有老十五的妻儿,往后该怎么办?族田还在,去官上补了文书,仍旧让顺哥儿管着就是了,但九房宅子被烧了,财物也没了,今后生计怎么办?还有其他各房的宅子也有损毁,该重建的,该修补的,要怎么安排,也该拿出一个章程来。另外,各家仆役有伤亡的,抚恤银子怎么算?发送银子又怎么算?前庄的人家,虽不是我们顾氏奴仆,却也有许多是佃户,我们身为主家,总不能不管不顾吧?这些事是各家自领,还是公中负责,都还未定呢,不商议出个结果来,怎么行呢?!”

这话是正理,但厅中各人听了,却是各有思量。长房的人里,于老夫人正为老妯娌的头一句话而暗喜,心想这回孙女儿的下场总算有了转圜的余地了,而二老爷则是认为这是自己长脸的好时机,段氏却在心中暗叫不妙,担心长房的大权要旁落了;二房的顾四老爷听到这番话,便捻起长须沉思,心里有了几分决断;其他各房族人,均想到自家受到的损失还要找地方弥补,纷纷将目光投到长房人脸上,早把文慧的事忘在了脑后;十七老爷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犹豫半晌,再着一眼两个侄儿,暗叫一声罢了。顾四老爷咳了一声,道:“六婶娘说得是,这件大事要紧,我看…各房屋子被烧的没几处,八房九房受损最重,八房人口少,九房又元气大伤,只怕都难以独立承担修补房屋的费用,不如由兼族中出面,各房凑份子,先替他们将房屋修好了吧?耗费的银两,可在事后算出个总数儿来,八房、九房两家按族田收成按年分期偿还。往年遇上天灾人祸时,有族人落难,族中也是这个做法。”

因有旧例,众人倒没什么意见,只是有人提出:“各家都亩财物受损,拿不出钱来凑份子可怎么办?”

顾二老爷连忙道:“差多少银子,都由长房补上就是!这件事尽管交给我办吧!”

顾四老爷笑而不语,旁边有一位族人开口道:“这原是族长出面才合规矩,但族长长年在京城做官,半点族务都不曾管过,二哥出面虽说也没什么,但你不是说你哥哥为你谋到了好官缺,正准备上任么?!哪里有功夫来理会这些事?!修房子可不是三两月就能办好的。”众人也都纷纷出声附扣。

顾二老爷脸都黑了。他此前的确曾经去信京城请兄长代为谋缺,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妻子却提醒他要仔细留意那官职是好是坏,上锋是否好相处,以及辖地是否富裕等,结果他发现那个缺其实不怎么理想,心里抱怨哥哥不用心,早已去信推了,让哥哥另谋他缺,哥哥却来信说,京城局势不明,等局势平静下来再找。他本就一肚子怨气了,此时听了这括,岂有不恼的?只是不好说是自己嫌弃官职不好不肯去,又怕京城那边不久就有准信来,他揽了这件差事,倒不好办了。

段氏脸色已经灰了一毕。她深知丈夫为人,既无才干,又是个不理事的,若是得了实缺,越是要紧的职务,越容易出事,偏她身为儿媳,在长嫂巳经随夫在京的前提下,断不可能随他赴任的,便是有几个通房小妾,又有谁能看紧了丈夫不让他闯祸?!还不如叫他安安份份在家中赋闲,太平年月里,再谋个闲职,既体面又省事,因此只在暗中拦着他出门。但她这番盘算虽是用心良苦,此时却反倒让长房处境艰难了。看来二房是早有心要将族长大权夺走,她怎的就没提防呢?!

果然立时就有族人提议:“一族之长,本是该负责料理族务的,大哥长年在外,不过是担了个虚名儿,二哥又即将出仕,再让长房担着族长的名头,怕是多有不便。二房的四哥帮忙料理族务,已有近二十年了,于情于理,都有资格当这个族长。他一家子长年久居乡中,儿子又有出息,家风淳正,处事公道,我第一个推举四哥当族长!”

旁边另一个人也道:“我附议!四哥处事公正,待兄弟们也和气,尊重亲长,慈爱晚辈,以他的德行威望,足以担当顾氏族长之职!”

“这回前庄大火,还是四哥常人扑灭的呢,火势没烧到后庄来,四哥当居首功!”

“我们各房遭了横祸,四哥四嫂不顾自己劳累,亲自来慰问,我们看在眼里呢!”

族人们纷纷说起顾四老爷的好处,后者忙着表谦虚,一再说“族长之职原该由长房担着”。有族人道:“太平年月里,族长不在庄中,倒没什么 要紧,可遇到大事,却十分不便。这回匪徒来袭,若是有族长在,一声令下,各房都警惕起来,该如何行事,如何防备,就不会忙乱了。四哥再推辞,若日后又出事了,叫族人们怎么办呢?!”

众人齐声附和,看得顾二老爷目瞪口呆,更发现附和的人里头,还有两个是长房早早分家出去的庶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铁青着脸指着他们: “你们…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