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坤从前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成了储君,懂得的事情多了,也明白皇帝留着那孩子,又不赐予正式封爵,同时拖着不让朱景深袭王爵,是帝王心术,也是防着康王一脉坐大。因此他在朱景深说出这样的话以后,便没再让这个话题持续下去,只是重新露出了微笑:“不管怎么说,你的婚事也该考虑了。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说来与我听听。我知道你年纪小,脸皮薄,必然不好意思跟皇后娘娘提的,就跟我说说吧,我替你说去”

朱景深暗叫晦气,今日太子怎么就盯着他的婚事不放了呢?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有一个四处蹦达的朱景诚在前,皇帝与太子关心他的婚事,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担心他会结下一门身份贵重有权有势的姻亲,有机会东山再起么?查家如今正是要得用的时候,若是他离查家近了,会连累查家,自己也得不了好,可他都已经一退再退了,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还他一个清静?

这么一想,朱景深便不由得有些自暴自弃起来:“我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当然是要身家清白,性子又温柔贤淑的了绝不能是查玥那样的母夜叉最好不要是高门大族出身,那样的千金小姐多半是性子刁蛮的。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能象太子殿下这般好福气,能娶到一位出身性情容貌才华无一不佳的好媳妇,象令表妹郑家小姐那样的,已经算是好的了,有容貌有家世,偏又太有心计,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叫人心烦要不就象永昌侯府那位似的,心头太高,婚事一不如意,哪怕是宫里赐的,还敢哭闹个不停给人添堵与其娶一位娘家有权有势的贵女回来受气,我还宁可将就小门小户出来的至少,她没那底气跟我争吵,也没人撑腰,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要吃粥,她不敢做饭我身份高高在上,压得她只敢觉得自己能嫁给我,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朱景坤听得哈哈大笑:“这分明就是气话怎么?平日受了谁家千金的气了?你居然这样不待见那些大家闺秀。你好歹也是个亲王世子,论身份高贵,有几个人能盖过你?怎么可能娶个小家小户的女儿做正妻?”

朱景深暗暗称其,他自肘在宫中看事情的眼光还是有的,太子虽表面上弃了郑丽君,但对郑家的情份仍在,又怎会坐视别人说话辱及郑丽君而不顾呢?但瞧太子的神色,又不象是装的。他心下惴惴,拿不准该如何应答,便索性把心一横:“虽是气话,但也是真心话。太子殿下,我索性今儿就给您交个底吧,我其实是看中了一个人,想要娶为正室,但她身份不够,恐怕皇上与皇后是不依的。我又不愿委屈了她,让她为侧室,却另娶高门贵女为妻压着她。若是太子殿下能替我在御前美言几句,让我如了愿,我便是舍了王爵又如何?”反正他已是无望承袭王爵了,倒不如退一步,只做个寻常宗室,好歹离了这皇宫,还能喘口气,再慢慢图日后。

朱景坤闻言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难道说…你为了娶这个女子,连祖上传下来的王爵也不要了么?”

朱景深却道:“我先祖父原是先帝胞弟,得封亲王,轮到我父王时,本该降一等,袭封郡王才是,但先帝隆恩,让我父王按原级承爵,我今日才会有幸仍为亲王世子,有机会承爵郡王爵位。我本来就应该只是个镇国将军而已,便是舍了王爵,也不过回归本来该有的身份罢了。”宗室子弟依律是有禄米府第的,也有产业,他若能出宫建府,日后手下便有了钱,也有了人,想要做什么都不必象在宫中那般受人制肘,而名分一定,外人更是休想再看他不起况且,只要他舍了王爵,那想抢的人,也没了抢的名头

他打了如意盘算,朱景坤却没察觉出来,反而在心里想,这藩王是父皇心中的一根刺,若是能把康王府的王爵给撤了,那东平王府便可依例办理,顶多是拖上几年,等太后去世,又或是自己登基为帝再说,但至少是解决了一家,如果朱景深娶的妻子出身再差一些,那就更妥当了。父皇拖了康王府的王爵几年,都没能解决的事,自己若是办妥了,岂不是大功一件?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想不到你这小子平日胡闹,实际上却是个情种呢你到底看中的是哪一家的女儿?若是面上还过得去的,我就替你说情去但若她家里实在不堪,我可是不依的——顶多是想法子抬举抬举她家。”

朱景深哪里说得出这么个人来?只得推道:“不能说,我若说出来,皇上皇后恼了,岂不是害了她一家?我就是在殿下跟前先打个招呼,等日后真要说亲事了,再提不迟。她家门第是低些,但绝不是什么不堪的人家,这点殿下可以放心。只是殿下可别忘了今日的话,到时候要帮我说情的”

朱景坤心情很好地答应了:“这是自然。但你也别老藏着掖着,说出来,我早一日知道,也好早一日为你谋划。”顿了顿,“先别说什么舍了王爵的话,我总不能瞧着你成了光头宗室的,好歹也要给你求个恩典。”

朱景深面上笑着先谢过了,却不肯坦言心上人的身份,一会儿说担心太子会看中她,一会儿又说担心太子嫌弃她门第低,一会儿又说还没得人家姑娘首肯呢,怕轻易说出口会惹她生气,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推了好一会儿,方才借口肚子饿了,告罪而去。朱景坤心情正好,也就放过他了,转身却派了人去朱景深宫中打听,他到底看中了谁家女儿,以他平日的行踪来看,能接触到的女孩子应该不多才对。

朱景深脱身回到自己所居的宫室,总算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自己有机会摆脱眼下这种万事不由己、处处受监视的日子,便又暗暗欢喜起来。

他小时候父母尚在时,住在康城王府中,真真是事事随心,想要做什么,都无人敢逆他意的。父亲教导他读书习武时,他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但这一切在他丧父入宫后,便全都随风而去了。他也是宗室贵胄出身,怎会真的甘于平淡?只是形势不由人,他在宫中憋屈了好几年,日日都盼着能离开这鬼地方,哪怕不能回到康城,好歹也要重新品尝当家作主的滋味至于以后…能不能光复祖上的荣光,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一门显赫的姻亲,本就不被他放在心上。他是皇家后嗣,金枝玉叶,谁还能显赫过他去?若是日后的妻子仗着娘家权势,便敢对他的事指手划脚,更是叫人倒胃口因此,他只求日后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惠又识大体的,便足够了,最好是个即使他处于眼下这等尴尬的境地,都不会对他心存轻视的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妻子。

这么想着,朱景深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

如果是她,应该不错吧?虽说有些烂好人,年纪也似乎比他还要大一岁…不过出身门第倒是不算差,其他的情况跟他方才对太子提的也差不多…

发了一会儿呆,他听到外间秋檀在喊自己,便晃了晃脑袋,自嘲地笑了笑,将这个念头压在了心底。

第二百零三章 表哥驾到

康王世子的那一点小心思,文怡却是丝毫不知的。对她来说,东阳侯府门前那一场小风波,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罢了,她已经向杜渊如进过言,而杜家人也做出了回应,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她眼下更关心的是,平阳顾家二房的信已经送到了侍郎府,言道二堂兄文良会与她的表兄聂珩同行入京,按行程来算,大约还有五六天就会到了。

如今平阳顾氏一族是二房领着族长之位,侍郎府无论如何也要用心备下房舍,迎接侄儿入京赶考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如今顾氏一族上下,虽然读书人不少,能有出息的却不多,长房只靠一个文贤,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二房的文良能得中进士,与文贤也能相互扶持,对顾氏一族的前程也有好处。顾大老爷虽然久不理族中庶务,毕竟也是宗子出身,又当了许多年的族长,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于是,蒋氏才对女儿的状况稍稍放下心来,便要开始忙着收拾外院的房屋了。然而元宵过后,朝廷各部院都在准备开衙,另有太子大婚,与几家王府子弟议婚事,京中官宦权贵人家之间还要相互串门走礼,蒋氏一时间忙碌非凡,竟腾不出手来留心文慧,只能好说歹说,将家务托了文娴,文慧托了文怡。

文怡虽然应下了这件差事,却也不过是将每日看书练字做针线的地点换到了文慧的小院里而已。文慧若有兴趣,她便陪着说说话,文慧若不耐烦了,她就出门往厢房琴房之类的屋子里待去,只要约束着院中的奴婢,不让她们放文慧出门,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就算文慧在房里闹翻了天,她也只做不知,一点都没有特地上前讨好的意思。

而文慧呢,虽然在“病”了一场后,已经安份了许多,也知道好歹了,但本性难移,加上仍旧被母亲勒令禁足院中,不能出门,难免有时会焦躁起来,一言不合便冷了脸。若换作从前,必然是无数人围着她转,千方百计地哄她开心的,没想到文怡一概不买账,她一沉下脸,那头文怡起身就走人,连句软话都没有,比先前她在“病”中时,还要冷淡几分。

如此试了三四回,文慧也软和下来了,再想想从前,反倒记起了文怡的好处。一日没有旁人在侧时,她便对文怡哽咽道:“我知道九妹妹必是觉得我任性难相处的,我也不瞒你——从前在这个家里,谁不疼我?真真是又体面,又讨喜,父母都视我为掌上明珠,弟弟也是事事听话,便是哥哥平日常说我娇纵太过的,真遇到大事时,也不会恶言相向。那时候我在外头又有丽君撑腰,没人敢小瞧了我。我唯一觉得不快的,也就只有父亲对余姨娘生的那两个有几分偏宠一事了。古往今来,象我这样嫡出的女儿,对庶出弟妹看得顺眼的,能有几个?况且他们母子三人又是面上敦厚,实则藏奸的——换了九妹妹处于我这样的位置,又怎会不自傲些?我顶多就是对看不顺眼的人态度不好,骂他几句,玩心上来时便捉弄人家一番罢了。因为跟丽君交好,她做的每一件事,我看见了,帮了点小忙,却也知道那是不对的。我顶多就是个帮凶,可比不得她存心害人——你说,我这样的,还算不得坏人吧?”

文怡心里却是当她是坏人的,不管怎么说,前世那一剑,若不是因为她,还插不到自己身上来,而凶手刺出那一剑后,也不见她帮着说两句好话,甚至没多看自己一眼…当然,此时此刻,文怡是不会把真心话说出来的:“六姐姐多虑了,你也不过就是脾气坏些,行事又有些不当罢了,确实算不得大恶。六姐姐如今既已知道错了,以后想必就不会再犯了。”

文慧闻言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可我都改过了,为何母亲还不肯信我呢?我听她的话在家乖乖装病,不出门惹事,三姑姑来时,我也没出岔子,连柳家的婚事,我也含泪接受了。可母亲却连我出院门都不许也不让家里其他人来瞧我…我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过这么冷清的新年呢…”

文怡淡淡地道:“此事说来却是六姐姐的不是,之前姐姐何曾不是改过一回了?大伯母也信了,没想到姐姐转身去了大护国寺,便跟郑家小姐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来。大伯母也是担心姐姐会沉不住气,再犯下大错,连累了终身。六姐姐当明白大伯母的苦心才是,等这段日子过去了,姐姐顺利嫁进了柳家,大伯母就再也不会拦着你了。”

文慧露出一个苦笑,低声道:“我知道的…她怕我把这件亲事弄丢了,坏了名声,会连累家里人…大哥马上就要娶亲了,新娘子家里是重规矩的书香门第,底下还有七弟尚未说媳妇呢…都是一样的亲骨肉,娘是不会为了我就牺牲兄弟们的…至于父亲,从我得罪了丽君的那一天开始,便不再是他的掌上明珠了。”

文怡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文慧低头哭了一会儿,便小心拉过文怡的袖角,小声道:“好妹妹,我知道你不耐烦听我说这些…不过你是个好人,从前我不知好歹,得罪了你,但我有难时,是你告诉了长辈们,派人出去救我的…我被关到庵里,你又不顾别人的闲话,想方设法往庵里送东西接济我…丽君害我,是你在路王府与东阳侯府的人面前为我辩解…便是你让母亲将我关在家中称病,也是为了让我不受丽君所害…我被禁足一个多月了,从前跟我要好的姐妹们,压根儿就没来看过我一回,只有你天天来陪我说话…好妹妹,以前的事,都是我有眼无珠,你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妹了”

文怡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文慧是怎么想的,怎会“误会”到这个地步?只是她也无意多加辩解,便顺口宽慰两句:“六姐姐多心了,姐妹们原有心来看你,只是大伯祖母以为你患的是痘症,会过人,因此便明令不许她们来。都是一族里的姐妹,她们对你也是一样关心的,你可不要误会了她们,坏了姐妹情谊。”

文慧撇撇嘴:“我从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现在却也明白自己聪明有限,但是如此浅显的道理,我便是再笨也能看出来了。如今府中上下不是都在传说,五姐姐要嫁进路王府了么?他们是觉得五姐姐要飞上枝头了,我却是婚事早定,柳东宁又没什么前程,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中用了,还不赶紧远着我么?五姐姐从前人都夸她敦厚,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祖母不许她进来看我,却没说不许她派人到院门外问我一声儿好。真心假意,我如今心中有数”

文怡又皱了眉头。文娴的婚事,早就黄了一半,文慧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话,但这事儿却不好明说,她只能劝道:“六姐姐多心了。府里如今人人都忙得很,五姐姐也要忙家务,十妹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十一妹妹虽能参赞一二,却年岁尚小…五姐姐也不容易。只有我这样闲着无事的,才能到这里躲懒呢。等六姐姐病好了,姐妹们自然就能重新在一起说笑了。如今六姐姐不过是一时沮丧,才会觉得冷清孤单罢了。”

文慧不以为然,却留意到她话里的一个字眼:“参赞?文雅那丫头居然还能帮着管家不成?”

文怡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十一妹妹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有时候对家务反倒比五姐姐还要清楚些呢。”

“哈那丫头懂得什么?还不是仗着她姨娘?”文慧冷笑过后,便打起了精神,“怪不得这个把月我觉得日子难熬呢原来是那丫头在管家那跟余姨娘管家有什么区别?一定是她们克扣了我的东西不行我得快点好起来,不然就真真被她们算计了”

文怡瞥她一眼:“六姐姐多心了吧?有大伯母看着呢”先前蒋氏天天盯着爱女院子里的事务,文娴又在上头揽总,隐隐有排济文雅的意思,就算文雅跟余姨娘有心要做手脚,也没处下手,更何况,就象文慧之前所说的,如今她对这个家的价值已大打折扣,她们有什么必要算计她?

文慧却听不进去,反倒还积极起来,晚上蒋氏前来探望时,她还说了许多讨好的话,立下许多誓言,听得蒋氏老怀大慰,又哭了一场。文怡听说后,也就不再多管闲事了。就这样,过了两天,蒋氏总算松口,宣布文慧已经完全病愈,可以出院门了。文慧第一时间到于老夫人院里请安,言行举止都乖巧听话,叫人一点也挑不出错来。过后她在府中也没有一点要出门游玩或会友的意思,连与蒋瑶谈笑都没了兴致,每日除了去祖母跟前请安尽孝,便是陪着母亲处理家务,倒是慢慢地从文娴手中分了一点管家的大权过去。

于老夫人其实对这个孙女的“病情”多少有所耳闻的,只是媳妇不说破,她也就乐得装不知。此时见孙女重新出现在人前,似乎是真长进了,她不动声色地说着关怀的话,实际上没少安排人去留意其行止,以防有失。后来她见文慧果然不再象从前那么胡闹,还开始做起女儿家该做的管家针线等事,也略感安心,只是还不敢大意。

文娴婚事有变,此时此刻,还不是放弃文慧这个孙女的时候。

在这位太夫人有意无意的放纵下,侍郎府中隐隐出现了一点异状。本家的嫡女文慧与老家过来的长房嫡女文娴共同管家,虽然面上和睦,后者下的命令却时不时被前者反驳回去,偏底下的执事又都以文慧的命令为尊,让文娴心中颇为不满,有心要向长辈诉一诉苦,但在这侍郎府内,她又不如文慧名正言顺,加上祖母不肯站在她这边,让她苦于无人可依,只能暗暗生气。加上婚事迟迟没有下文,文娴也开始急躁起来。

因为心疼这个姐姐,文娟对文慧也开始有了看法,又再次对着文慧冷嘲热讽了。文雅有时冷眼旁观,有时则凉凉地插几句话火上浇油,等她们闹得厉害了,便含着泪水去请长辈们过来主持大局,倒是得了好。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其他姐妹也醒过神来了,开始合力对付她一个。一时间,侍郎府中热闹非凡。

文怡却没参与到这场热闹中去。正月二十三那日,二堂兄文良与大表兄聂珩到了京城。

他们这次上京,同行之人有二十来个,除去各自带的书童小厮长随跟班之外,还有平阳、平阴两地的九名举子,有不少跟顾氏一族还算得上是亲戚。顾氏身为平阳望族之首,素来在平阳一带极有威望,文良请了他们同行,进了侍郎府后,禀过伯父,便由顾大老爷出面,请这些举子一齐在侍郎府中住下备考。

侍郎府本是高官门第,在京城多年,颇有人脉,而顾家又是乡中望族,加上府中房舍清净,一应起居饮食都有人侍候,这些举子们有不少都心动了,**良劝说,九个人里头倒有五个答应留了下来。顾大老爷考过他们学问,发现有几个才学颇为出众的,文章也写得不错,便让长子文贤多与他们讨论功课。文贤三年前与文良就相处得极好,如今又认得了几个朋友,倒也欢喜。

没留下来的四名举子里头,有一个是另有亲戚在京中定居,事先已经捎过信来,说好要去借住的;还有一个是觉得自己寒门出身,凭着真才实学考得功名就行了,投靠高官权贵什么的,实不是君子所为,便带着唯一的书童与单薄的行礼出府另寻房舍去了,最后是在附近的大护国寺里赁了间屋子住下;剩下的两人,便是聂珩与一个同是平阴来的举子,约定了要一起赁屋居住。

文怡一听到聂珩进了府,便已让人去联系外院的家人前去问安了。聂珩本有意见表妹一面,但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说出这话来,只能请顾家人代为转达问候,待出了府门,遇上赵大,才知道文怡已经为他租下了一处清净的小院,又雇了一个粗使婆子帮着打点庶务,另有一个车夫侍候出门。小院的几间屋子都收拾得十分干净,粮食肉菜也都采买好了,租金付清,婆子手里甚至还有她事先交付过去预备日常所用的两吊钱。聂珩心中暗叹表妹处事周到之余,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赵大见状有些不安:“表少爷?您看…是不是跟这位少爷一道过去先安置了?”

聂珩没说什么,让他带路去了小院。到了地方,小厮们便忙碌地收拾起行李来。赵大四处看了,似乎没什么遗漏的,便想要回府去复命,不料聂珩却叫了他去,开口就问:“你可知道与你家小姐订亲的那位柳东行柳少爷…眼下住在何处?”

第二百零四章 表哥变脸

当柳东行接到家人送来的口信,急急结束手头上的工作,返回位于羊肝儿胡同的家时,聂珩已经在书房里等候了两个多时辰了。

只见聂珩坐在窗前的一张圈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中庸章句》,已经翻了大半,手边小几上的茶盏里还有小半盏的残茶,早已冷却了,他还在微微闭眼,默诵书中词句。

柳东行心下生出了几分不安。聂珩去年秋天中了举人,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对方很有可能会在今春上京赴会试。然而聂珩现在才到京城,离会试之期只有半月左右的时间了,正是要加紧温书的时候。看他眼下手不释卷的架势,柳东行也能猜出他对这一科十分看重,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上门拜访自己了,还一等就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宁可在自己家的书房里温习,也不愿择日再来,可见其心切。

柳东行想起自己与文怡的婚约,便有几分心虚。他还记得当年在康城书院求学时,聂珩与自己并不亲厚,顶多就是跟罗明敏还算交好罢了。然而文怡对这位表兄却是极敬重的,万一自己得罪了聂珩,岂不是让未婚妻子为难?

柳东行将斗篷递给了小厮,吩咐再送热茶点心上来后,尽力挤出了亲和的微笑,走进了书房:“劳聂兄久等了多早晚到京的?怎么不早些送信过来?不巧我出去了,倒累得聂兄久候,还请恕罪”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头一回在对方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聂珩睁开眼,抬头瞥了他一下,袖了书卷,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礼:“不敢当,是某唐突了,不曾提前知会,便上门拜访,委实失礼。只是某有些事想要请教柳兄,实在等不及,便是失礼,也顾不得了。”居然同样礼数周到,竟让柳东行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还好他素来机变,只怔了一怔,便立时笑开来:“聂兄与我是同窗好友,情份不比他人,如今又要做亲戚了,这些个俗礼就不必拘泥了吧。快请坐,小厮们怎的如此怠慢?也不多送几个炭盆上来,这大冷天的,这屋子又通风,若是害聂兄感染了风寒,岂不是东行的罪过?不如到里头的屋子去吧?那里暖和多了,横竖没有外人。”

聂珩微微皱了眉头,越发觉得他无事献殷勤,有失君子之风,便仍旧用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应道:“这如何使得?从没有听说待客待到内院去的道理。再说,这屋子很好,书香满溢,岂不比别的俗地儿强些?还有,某与柳兄虽是同窗,却也多年不往来了,那亲戚之说,更是未成之事。柳兄言辞还是要三思才好。”

柳东行脸上僵了一僵,慢慢收了笑,心念电转间,两眼露出了诚挚的目光:“瞧我,多年不见故人,竟一时手忙脚乱的,不知该怎么招待朋友了,连话也不懂说…还请聂兄勿怪。只是你如今是要备考的举子,再有半月便是科考之期,若是你这时候身子有个好歹,岂不是耽误了前程?到时候,别说我这个旧日同窗无脸见你,便连你家里人也要忧心难过了,就算是…令表妹,必然也会怪罪我的。聂兄即便瞧不上东行,只当看在家乡亲人的份上,多保重身体吧”说罢抱拳向聂珩郑重行了一礼。

聂珩见状,倒把心里的不满略打消了一两分。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养了几年,也不过是跟平常人似的,方才他敢在窗前坐了这么久,也是仗着衣裳足够暖和,窗子又不曾打开的缘故,若真的在阴冷又有风的屋子里待上半日,一旦病了,误了备考,甚至误了科举,别说家里人与表妹,就是他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

柳东行人虽阴沉些,但方才说的话倒是真心为他着想的。聂珩想起表妹文怡跟柳东行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只当看在表妹面上,面色略缓和了几分:“劳你费心提醒了,我身上并不冷,若你不放心,添个火盆倒罢了。内院我就不去了,书房这里比较方便说话。”

柳东行心知他还是不习惯与自己亲近,也不强求,只吩咐下人多送上两个炭盆,又添了热茶水与点心,还让聂珩换了一个避风的座位。聂珩见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竟是前所未见的细致,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没想到柳兄还是个细心人呢,从前在书院里,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柳东行笑而不语,忙活完了,便在他对面坐下,又殷勤地倒茶,然后主动开了口:“在书院的那几年,我年纪还小呢,不懂事,因为在家里受了点气,到了外头没人约束着,便愤世嫉俗起来,看谁都不顺眼,也就只有罗大哥性子好,最是耐心不过的,才肯与我相交,换了其他人,早被我那张臭脸给赶走了。后来…我家里又出了些变故,我觉得自己连前程都没了希望,便越发自暴自弃起来,不但辜负了学院先生们的教导,对你们这些功课好的同窗…也多有冒犯之处。多亏了你们都是坦荡君子,便是不喜我所为,也都体谅我的身世,不与我一般见识。我当时不知好歹,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汗颜万分,只恨自己当年没一头跳进东江去,也省得自以为是地在那里丢人现眼…”

聂珩听了他这番话,想起当年传闻中他的凄苦身世,以及柳氏族长对他的打压,倒也有些理解了,便温言道:“你也不必自贬至此。当年你虽不大合群,待先生与同窗们的礼数还是周到的。我们虽与你来往不多,却也知道你才学出众,只是受族人束缚,方才不得展才,私下也曾为你打抱不平。如今你虽不能从科举晋身,却转而考了武举,眼看就要与我等一齐参加会试了,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柳东行闻言笑道:“确实如此,当年我考了童生试,想要再往前一步时,却被家中急信叫停,那时候我也是怨天怨地的,如今回头想来,若不是那时绝了科举之心,改习武科,凭我那点子才学,今时今日还未必能有福气与聂兄等人一道参加会试呢。这两年我觉得自己在武举上更有天分些,倒是应了聂兄的话了。”顿了顿,“说起来,我离了康城之后,与罗大哥一同往平阴拜师学艺,就在太平山上住下来了。山上日子清苦,若不是靠着聂兄家里向家师买药,平日又多有接济,我只怕早就捱不下去了呢,那时候没来得及,今日却是要向聂兄郑重道一声谢才是。”

聂珩眉眼一挑,似笑非笑地说:“果然如此。我当年就在疑心了,罗兄家在归海,柳兄家在恒安,为何常常出现在平阴县中?我有心要寻你们问个清楚,却每每错过,压根儿就没想过,原来柳兄与聂兄竟是拜了萧大夫为师。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柳兄立志学武,为何却是拜了萧大夫为师呢?需知他可是太平山一带有名的大夫呢”

柳东行笑道:“萧师虽是大夫,年轻时却曾从军多年,不但武艺过人,还熟知军中事务,只是年纪大了,才告老还乡,造福乡梓罢了。我也是听了书院先生的提议,方才找上门去的。不过萧师行医久了,也不欲提起当年的往事,因此知道他曾从军的人竟是寥寥无几。有时候我与罗大哥在他面前提起,他也要骂我们多嘴呢。”

聂珩神色不动:“原来如此…怪道有时萧大夫上门来为我看诊,我观其言谈,竟不象是个乡下大夫,反而有些象是军中宿将,只是要平和些,况且他腿脚灵便,比其他年纪更大些的老人都要强得多,实在不象是寻常人。没想到他早年果真曾经从军——想必萧大夫在军中时,也不是寻常人物吧?若只是部卒偏将,书院的先生也不会让你与罗兄去拜师了。”

柳东行心下暗惊,笑道:“这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萧师年轻时曾经从军,立过不少功劳,但他老人家从不肯向我们提起,书院的先生又不曾明说,我便没再问了。那毕竟已是往事,我只需要尊师重道即可,又何必寻根问底呢?”抬眼见聂珩一挑眉,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便忙笑着劝他喝茶,还状若无意地说:“这茶也是我从平阴带过来的,专门添了草药配成的,冬日里喝了,最是暖身驱寒的。想必令表妹也曾送过给聂兄?”

聂珩确实在家常喝此茶,只是听了这话,就不免想起柳东行当年鬼鬼祟祟躲在太平山上学艺的行为了。萧老大夫乃是表妹文怡推荐给他的,柳东行既然是萧老大夫的徒弟,岂不也跟表妹常有机会见面?偏自己当年还曾经劝过表妹,柳东行性情阴郁,不是个宽厚君子,且功名心重,最好不要与他多来往,没想到如今两人不但来往了,柳东行还与表妹定下了婚约…

想到这里,他便有些生气。表妹才多大年纪?又是乖巧体贴人的性子,平日行事,素来守礼,万万不会在他出言告诫后,还主动亲近柳东行的。相反,柳东行年纪大些,也通了人事,据他从顾文良那边打听来的消息,确实是柳家太太先向顾家六房的卢老夫人开口提亲的,可见是柳东行先起了念头他好好的表妹,怎能就这样轻易便宜了柳东行?

于是他脸色一沉,便开门见山地质问道:“说起表妹,聂某倒有句话想要问一问柳兄了。听说是柳兄家中长辈先开口提亲的,只是过后又不再提起,致使表妹的婚姻大事受阻。人都道是柳家出尔反尔,我本有意要向柳兄讨个公道,没想到年前又得信说,柳兄与表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只是这变来变去的,未免太儿戏了吧?不知柳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顾家表妹虽是没了父母,却也是名门望族之女,世宦书香之后,怎能受此等屈辱?即便婚事已经定下了,我还是要替她讨个说法她家里人不好开口,我这个舅家的表兄,却不能坐视不管”

柳东行起初为他不再追问萧老大夫的来历而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了。柳顾两家婚事的变故,确实是柳家理亏,但是他虽有心,却是无力掌控的,只能竭尽所能去达成目的。然而这些话事涉家族隐秘,他可以坦白告知文怡,却不想在聂珩面前说得太多,只能诚恳地道:“此事确实是我二婶理亏了,因她是顾家女儿,顾家长房也不肯为令表妹出头,我二叔又有心为我另寻婚事,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却是为了要断我的前程,让我一辈子出不了头。令表妹乃是望族之女,在我二叔心中,门第还略嫌太高了些,因此才会出尔反尔。但我一心要娶令表妹为妻,怎能坐视婚事生变?所幸天从人愿,我总算让这件事定下来了,以后我二叔便是要变卦,也来不及。但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我疏忽了,是我的错,还请大表哥恕罪。”

他这一番话,把“聂兄”改成了“大表哥”,倒把自己与聂珩的关系又拉近了几分。聂珩起初听得生气,但到了后来,知道他为这门婚事出了不少力,也不好多加责怪了,只是还在担心:“既然你家里长辈不赞成这门婚事,你如此强求,日后便是表妹进了门,也会受到长辈为难吧?你虽是一番好意,却是连累表妹了。顾家表妹性子温婉,哪里受得了那样的气?还是算了吧你且另聘贤妻去。”他的表妹值得更好的夫婿人选。

“不行”柳东行一声厉喝,倒把聂珩吓了一跳。前者也知道自己造次了,便稍稍平息了怒气,只是语气仍旧有些冲动:“这门婚事不能变我既已认定了她,又怎能看着她嫁给别人?至于婚后的事,聂兄不必担心,我如今已经分家出来,独立门户了,叔叔婶婶们也不过是年节里才会见面请安,平时我们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我是家主,我的妻子便是主母,又怎会让她受气?”

聂珩瞪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冷声道:“长辈就是长辈虽说你平日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在长辈跟前,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你家的长辈可以拦着你考科举,可以给你寻不匹配的婚事,将来表妹过了门,他们就能善罢甘休了么?便是你有心维护,也不是一天到晚在家的,若是你出了门,长辈们要她立规矩,让她受气,她又能如何?”

柳东行气头上来,索性与他对瞪:“那我就考上武进士,谋个外地的缺,带着她远远地离了这里,不再与二房那边见面就是他们又不是我的父母,难道还能叫我留下妻子给他们尽孝不成?”

聂珩冷笑:“这主意固然是好,只是未必能成事。需知令叔已是一部尚书,位高权重,而你连个武进士都还不是呢,便是下月果真高中,想要谋外缺,还要在吏部兵部好生打点。若是令叔执意要拦你的前程,你又能耐他何?他是长辈,又是族长,难不成你还能跟他公然翻脸么?”

柳东行眉头一皱,沉思片刻,便心一横:“若是从前,兴许真会如此。但如今北疆军情告急…”

聂珩寒声打断:“难不成你还要北上从军?你又怎能担保自己可以安然归来?我的表妹嫁给你,可不是为了守寡的”

柳东行瞥他一眼,努力沉住气:“我不是要北上从军,朝廷要派什么人北上,不是我一个小人物能决定的。倒是北疆军情告急,若真有大战,无论兵部还是别处,调兵遣将、军需物资,都需要人手。我只要找机会参与进去,等朝廷打了胜仗,我便也立下了功劳。到时候我想要谋外缺,又岂是一个礼部尚书能拦得了的?”

聂珩逼问:“你有把握能谋得一项差事么?就不怕令叔从中阻挠?”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是万能的。我认得好几位军中名将,想讨一个差事,绝不是难题我又不是尸位素餐之人,只要用心去做,何愁得不到贵人青眼?”

柳东行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便盯着聂珩,想要再表一表决心,却不料对方忽然眉眼一松,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来:“你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就要好好谋划了,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我表妹的好日子。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将来敢让我表妹受一丁点委屈,我可是要打上门来的”

柳东行呆了一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聂…聂兄?”

“叫什么聂兄?”聂珩笑得亲切,“你方才不是已经改口叫我大表哥了么?都要做亲戚了,又何必拘泥于俗礼?”

柳东行眨了眨眼,旋即心喜欲狂,猛地站起身来,再也掩不住咧开的嘴角,抱拳郑重向聂珩跪拜下去:“东行见过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