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说得没错?是早该换个高压锅了吧?”

“对啦,你对。”

老妈转向我来,她抬着眼皮,嘴角往下用力一撇,送出一个鬼脸,她自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看来不仅是顽劣的,她还非常甜蜜。她的眼睛或鼻子、嘴角,高高的额头上还是一片刘海,它们中间总有谁,复习了过往的影子,像骑车、游泳那样,一旦学会后再不忘记。

“有一句话,是我和他们吵架时说得最多的,知道是哪一句吗?——嗨,其实也没有那么固定,但意思是一样的,我觉得结婚是我的事,他们不该干涉太多,我不可能为了他们而结婚,他们觉得怎样的男性好,我就嫁了,封建社会吗?我是童养媳啊?不过呢,不知道怎么了,我又慢慢意识到结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不管怎样,我的生活不是那么单纯属于我一个人的,没有那么清楚的划分,可以很决绝地说和他们没有关系。其实和他们的关系一样很大。我想自己身上多少得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那里面就包括了我的婚姻,说得难听点儿,但也很现实的话,我必须要考虑,父母衰老后,孤身一人,并且也不再年轻的自己,有能力照顾他们吗?万一我先病倒了,还要连累两老来照顾我呢——不是没见过这场景,小学时的地理老师,四十一岁还没有结婚,后来得了肝癌,学校组织我们去探望的时候,看见她的母亲,六十七岁的老人,蹲在厕所里给女儿刷饭盒,当时我那么小,也能感觉到这画面的不堪,更别说眼下。所以这么想想,对他们也没那么多抱怨了。

“只是呢,只是唯一让我有些酸楚的是,我父母都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即使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因为‘爱情’这个原因而走到一起,虽然他们绝不会把这种字眼儿挂在嘴边,可他们非常相爱,结婚三十年,我妈至今连我的手机号码也背不出——她存着,可她背不出来,她对数字不在行,因而无论谁的她也背不出,除了老爸的号码她记得一字不差,但就是这样两个人,眼下却劝说自己的女儿,‘爱情什么太不实际了’‘你还是要实际一点儿’。不是让人觉得很酸楚吗?

“嗯…越想,我越觉得酸楚啊。”

日本客户原本苦苦维持在表皮层上的拘谨,在那盆大闸蟹被端上台面的时候完全瓦解了,我看着他们从真皮层上展露的臣服笑容,内心的民族自豪感像滚筒洗衣机对于一只袜子那样充满了游刃有余的雄壮。这一行五人使我此次接待的客户,考虑到是一笔意义重大的交易,未来三年自己能否率领部下齐齐换新车就在此一举了,因而得到上级许可,我专程带领对方杀到大闸蟹之乡招待出了一桌鸿门宴。

领队的部长是个刚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下巴上画龙点睛地蓄着一撮胡子,和他的部下一样精于修饰自己。他们穿衬衫,打领带,皮鞋又扁又尖,让时常走在队首位置的我感觉到生命危险,怕一不小心就被踢穿了脚踝。

“今天真是辛苦盛小姐了。”小胡子举起酒杯作礼节性的致谢。

“哦,没,不会,都是我应该做的。希望今天的款待能让你们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这个东西,在日本都可谓闻名遐迩啊,但我们那儿卖得太贵,普通人一般不会吃。”

“喜欢就好,如果明年秋天还有机会的话,欢迎再来。”章聿曾说,给她八百只大闸蟹,她就能拿下日本全岛,看来也不是信口开河。

饭局结束后,我带着幸存的两颗脚踝骨送客户回到宾馆。第二天他们就将离开,因而到此算是告别。传说中“和日本人道别是个体力活”到此刻我又得到再度体验,几乎是和对方一路鞠躬到站在街道的两端,我扶着彻底退休的老腰,一边接过汪岚打来的电话,“如曦,你明天回来么?”

“对,怎么?”

“出了点儿小问题,公司有人出差没赶上飞机,而且三天内都没有回来的机票,只能先飞你那里曲线救国,你是坐高铁么?带他一起回来吧。”

“谁?”但我俨然是有预感的,因而汪岚说出“马赛”两个字时,我好像是已经等候在靶心里的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从空中抛下的球,令它看来是温顺的、服从的、波澜不惊的,“知道了。”

顺其自然吧——哪怕已经没有“自然”可言了,但不像读书年代,一封被婉拒的情书能让此后的视野里为某个人的轮廓而彻底镂空,老死不相往来的悲情只能在青春中得到决绝的培养,可眼下,没有那么多动不动就触到底线的遭遇了,“工作”在要求我专业的同时,也要求了我的厚颜和麻木。

“听说误机了?”我迎着手提行李袋的马赛说。

“啊…是的。”他语气中闪烁的一丝仓皇却让我轻松起来。我刻意地留白,逼迫由他推动对话,“很倒霉。不知道路上那么堵。一个十字路口,出租车开了半小时…嗯…好像自己所处的时间是在冥王星一样…”

他连玩笑也谨慎地选择,可那句子多少有些可爱,我很快避开马赛的眼睛,“是哦,那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坐车回去?”

“嗯。”

“我还得去看看还有没有车票。”

“是吗?麻烦了…”

“先去给你订个房间吧。”

“谢谢。”他越来越毕恭毕敬。

但前台随即打破了我内心几近完工的安妥,小姐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按了一阵后说:“抱歉,今天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我一不留神便把那声“什么?!”喊出了《苏三起解》的韵味。

“真的。抱歉。没有多余的客房了。”前台小姐用一阵充满暗示的目光把我们理所当然地打量着。

“要不,我去附近找找别的宾馆。应该还有吧?”这声音让我折过身子,马赛守在半步外,把进退两难的距离裁得恰如其分,而他脸上有尴尬——说得更准确点儿,他脸上只有尴尬,像片整整齐齐的盐滩,使我的手指燃起一阵急速的干燥。

“不好说,最近我们这儿开招商会,像这位小姐的房间都得提前半个月才能订到。”前台说得倒没有错,“不过您可以去试试。”

“嗯。”马赛终于看向我,“那盛姐,我上这一带看看,有消息的话就发短信通知你。”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好的…”

老妈一年前拉着老爸去旅游,贤伉俪抗击了骨质疏松,顺利爬到山顶的寺院。老妈在门前买了两斤毛栗后又去庙里替我求了个护身符,据说是经由某得道高僧开光,功力高强,而它确实帮助我战胜了类似便秘、打嗝儿、高跟鞋崴脚、死机未存盘等一系列危机。

神啊、仙啊的——这东西总得有人信吧,还有星座运程、血型分析、塔罗、生辰八字紫微斗数,总得有人信吧。很多时候我和大众一样恨不得连咀嚼时用左侧牙齿还是右侧牙齿都通过占星来决定,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一切失败和酸痛的原因推给上天。

既然很多时候,自己完全是无能为力的,好像那些距离几亿光年的星星,几重天外的神明都比自己要更接近他。

我用手指摸索着挂在手机吊坠上,那个据说法力可观的护身符。它原本只是一个塑料封皮下,半截食指长短,由金色丝线钩织的布面,里面存着一张还是批量生产的符语,对外售价三十元。但是,显而易见有某个部分的我,有一次撒出了它们可怕的网,它再度朝着漆黑的水面投入下去了,带着深切的渴望,企图从里面捞起一面完整的月亮。

我站在自己的客房里,随行的行李箱正像个巨大的扇贝那样晒出自己的五脏六腑,一双我昨天换下的丝袜宛如刑事片中勾勒被害人倒地姿势的粉笔般画得歪歪扭扭,而房间里的两张单人床,用不相上下的混乱样貌完全扭曲了我一个人睡的事实。

于是,从地上捡起丝袜,打理床铺,收拾杂乱的写字台,又走进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每一寸瓷砖——我忙乱着,甚至是慌张地在打点。因而我当然不能掩耳盗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是整理房间而已,没有任何的目的。”既然仿佛是口袋里的手机在替我呼吸了,它的无声简直把时间从布一条条都抽成了丝。

半个小时后,手机响了。我按下通话键,“哦,马赛?怎样?”

“…确实,还真的没有房间…转了三家,都没有。”马赛的声音在每个音节上都是无奈的。

“是么?那怎么办?”他没有回答,“别折腾了,你过来吧。反正这里有两张床,而我今天原本就要通宵赶个活儿的。”我宛如是在享受他送来的每一帧静默。仿佛那是穿越隧道时呈现无穷状的死寂,却总会被光刺穿。

“好吧…打扰盛姐了。”马赛说。

挂了电话,我将手机放在桌面上。三十块的护身符用金色丝线涂在我的眼睛里。它果然是效力显著的。它实现了我的希望。

响起了敲门声,那便是神灵吧。

我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手指下传递着流畅的节奏,但也只有我自己才看得到,屏幕上那行根本不成文法的胡闹般的句子。“我说不所村万年哦哦那个服务常”,堪称乱码鬼画符,仿佛需要密码本才能破解。但至少外观上,我的背影还是投入在工作中的端正么,因而到此刻,伸个懒腰,右手扶着脖子后端转几圈,也是自然的么。

所以我回过脑袋,用带些倦意的声音对马赛开口:“你可以看电视的,不会影响我。”——似乎同样顺理成章吧。

“啊?哦,没关系的。况且我也没什么想看的节目呵。”他端着手机,似乎正忙碌地和朋友进行热络的网上聊天,与十分钟前稍显笔挺的坐姿相比,眼下无非依靠着后背的床板罢了,“盛姐你做你的吧。”

“嗯。好。”我瞥一眼电脑屏幕的时钟,10点。

说也奇怪,自从马赛走进房间,他成为室内的一员,他把旅行袋放在我换下的高跟鞋旁,我却觉得仿佛高潮已经过去了,炉子上水壶已经从最吵闹的沸腾中结束了,空气里只剩下相安无事的潮意,能让细小的灰尘落在地上而已。

其实不难理解,倘若最初还存在可以遐想和假设的片刻,但当现实的光一分一毫拓出底片上的影像——我进行自己的工作,他坐在床沿上处理他的,哪怕在空间上大部分重叠,但有一条界线始终泾渭分明地终结了什么。

我回到电脑屏幕上,凝视跳跃的光标符号,将那段先前不知所云的病句大全删除后,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与森田化工关于共同开发中国技术产业市场的战略合作意向书”。

似乎就要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了。就这样吧,很正常。

没一会儿我想起件事,回头问马赛:“你手机能上网么?”

“嗯,对。”他抬头看我。

“帮我个忙吧。”

“什么?”

“查个单词。我的流量用完了。”

“…诶?”

我拉开凳子走近他,“你把浏览器开了,我来输入吧。”

“不过…”他却明显地后仰了。

“不方便?”

“嗯?不,不是…只不过…”他和我构成一幅呈对角线状的鲜明画面,把中间全部腾给了悬念。

因而我毫无保留地倾出脖子,却为他手机显示屏上的图像困惑了,“诶?怎么?”

“没电了…”马赛将手机抵住下巴,终于完完全全朝我翻转过来。

“可,刚刚你还在用吧?就刚刚诶?这么不巧?”

“不是,不是刚才,”他转过手腕,五官则朝我支撑一个可谓艰难的微笑,它在我的视线里一层一层后退,直到如释重负地舒了长长一口气,“早就没电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早’就?”

“其实,进房间后就没电了…充电器也不在,”他好像在梅花形状的破绽前认罪的一只猫,“所以,刚才我一直是…”马赛没有继续说,他探出两手揉着头发,把它们纷纷打乱着,重新仰起的脸便立刻尽数的温柔,“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紧张。”

没人会否认,很大程度吸引我们的是那中间接近博弈般的无穷斗法,充斥了“以逸待劳”“釜底抽薪”“声东击西”和“欲擒故纵”的较量。考验的已然不仅仅是智商、承受力、观察力,读个心理学博士的文凭也不过如此了吧。只不过,偏偏有一些是浑然天成的原始陷阱。对手未必主动,未必刻意,未必精心谋划,可他本能般知道怎样在举止和言行中布下邀约的诱惑。

“虽然盛姐你让我别在意,但不可能把。起码我没有办法。”每个用字都是平直,可无须我多么敏感,当马赛的脸盛在床头灯的光照下,再平直的话也冒出临界的高温。

“是吗?”我调动大部分力气维持身体上的固定。

“想到也许你还在介意,还在生气,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还是我的脸,还是我整个人呢?疑惑一旦浮现,我随即醒悟到,自己是囫囵地暴露在马赛的视线里,严严实实天罗地网的局,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像被炸开的爆米花那样失控地紧张了。

我歪过上身,试图躲过他的直接,“呵,你有那么单纯哪?”

“不是这个问题呵。”

“那是什么?”我吸一口气,好像自己的棋子挑选着一条不可预测的道路,“要是觉得抱歉就算了。要是你想说‘对不起’,无论对不起的是什么,都算了吧。这三个字除了让我更加不愉快外,一点儿正面的作用也没有。”

“…唔。”果然对手现出被我将了一军的迟疑。

“本来么,谁要听道歉啊?你知道我以前看电视——也不仅是电视吧,平常生活里也一样有人学得惟妙惟肖。例如被表白了,拒绝就拒绝嘛,好死不死来一句‘对不起’。得,莫名地反倒他成了好人,一副无奈施恩的样子,站着上帝视角明明内心是在偷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最恶心的,活生生把‘对不起’这三个字给毁掉了…”我忽然卡住舌头,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用了一个多么不恰当的比方,我为什么要提“表白”这样直白的关键词?我疯了么?想要痛快地自寻死路不如直接去加油站卖火柴,或者在演讲前吃两斤大蒜,“…所以,就是这样。”我垂下两手,退后两步。

可就在这个瞬间,马赛从先前完整的沉默中,突然反问我:“那你希望听什么?”语气太自如,似乎抛出的完全不是烫手的山芋。

“诶?”但我没有防备,仓皇地稳住了身体。

是陷阱么?一定是陷阱吧。是罗网,是机关,是圈套。

却绝不可能是片寻常的草野,是散发着惊人香味的奶酪,是一颗送到嘴边的免费的糖,在短暂的甜蜜后不会追来一只铁制的箭。

要赌吗?要赌吗?

仿佛触地瞬间的降落伞那样,四周的空间急速地朝我塌陷下来,将我和马赛推搡到一个咫尺的距离,我想扛却怎么也扛不起来,被迫与他面对面:

“那后来,你觉得我很可笑吧?”

“没有。”

“那有觉得我可怜么?”

“也没有。”

“撒谎吧?”

“是真的。”

“那心疼呢?”我用隐约其辞的迂回,却仿佛自己是直言不讳的。

零点零一秒,马赛飞速地跳过我的眼睛,“嗯。”

“明白了,这下才是真的撒谎。”

“不是的。”

我似乎是微笑了,“你没有觉得我可笑和可怜,又怎么会心疼啊?”

他当然回答不了。

要赌吗?

有些话,有些意图,有些努力和尝试,成功了便是羽毛是雪,衬上诗词和曲谱,一派可被装裱的美丽,但假若失败了,它就是满载难堪和懊恼的路碑,将永永远远记录你曾经有过那么孤注一掷却颜面尽失的败北。

更何况我早已过了视挫折为跳马不仅轻松跨越还顺带夺个满堂彩的年纪了,用更通俗的大白话说就是不再经得起折腾。今时今日,自我修复能力大大降低的不仅仅是熬夜后的皮肤,宿醉后的肝脏,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如同体育馆伤痕累累的溜冰场,架不住下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

可马赛离我太近了。我和他被当下的气氛切割出了一个宛如二人世界的框。如果有一条拉链,它在我们头顶缓慢咬合,于是里面垫上什么似乎都是可行的。

要赌吗。

我耸着肩膀:“没错吧。我这种人,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苦楚的眼泪还有价值。我做什么都没有价值。你也听说过‘赏味期限’这个词语吧。日本人发明的词语,意思是那个东西虽然吃了不会致命,不像我们说的‘变质了’,会带给人健康上的问题,可它不过是‘不好吃了’,‘没人要吃了’,就不再出售了,一批批撤下柜台销毁。大概我就属于这类,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自我推销居然是‘至少吃了不会死啊’——很可笑也很可怜吧。所以,你进可以认为我是个可笑又可怜的人,没有关系,反正我觉得没关系,因为除了这两条原因,我是不可能让别人心疼的。”

赌吧。

我连头皮都轻微地发麻了,幸好神色还能继续守住彻底跳针的心率。

而马赛抬起了手。他进行这个动作,最后落下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不会啊。”

他的手指是凉的,在一个微小的范围内像须臾驾到的东风,让我看到了希望。

“嗯?”我觉得,可以乘胜追击了。

“你真的别再这么说…让人光听着就会心疼。真的没必要这样想。不是这样的…”

原来在这个空间里被步步紧逼的不仅仅是我,受室温影响灯光影响的不仅仅是我,看见仙人球投下的影子便以为它是顶皇冠的不仅仅是我。马赛的指腹在我的皮肤上传递着他不甚明朗的关切。

我垂下头,用望着地面的视界,留给马赛一片足够酝酿的时间。他在想什么,他在看什么,没关系,只要余光里预感般传来下一幕即将开展的波动时,我提前一步抽回右手,接着杠出食指比在马赛的鼻梁上,“怎么样?晚饭时大闸蟹的味道,还在吧?”

既然赌,就赌大一点儿。

割腕是痛断臂也是痛,但后者就被人称为壮士呢。失败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让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到地球另一面的——不过,又怎样呢,它的效力仅止于此了吧,要是仔细想想,也不过如此的水平啊。

他愣的很好看,让我联想到刚刚结束了赛事后又安静又清高的运动场。的确,这样的人,值得我赌一赌。

马赛在我的手指下合上眼睛再睁开,他短短地看我一隙,接着从床沿边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

灰色衬衫发出的褶皱声,形容着“肌肤之亲”四个字。而它像从这里蔓延的轨线,朝四面八方,找到他的体温、力道,又或者气味,迢迢地就包围过来。我好像站在失衡的坡度上,天正要流向整个地,而地要遮蔽了天一般。

第九章

记事本在周末这一格被红笔夸张地框了起来,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写着“happy 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被章聿留下的这行涂鸦,她视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连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过说来惭愧,好像先前连续三年,我都有一阵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时候听人说起类似的故事,用来讲述工作忙碌的教师们如何辛勤忘我到错过了自己的庆生,那会儿当然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呢?拜托老师们想标榜自己也换个可信些的佐证吧。生日可是能够尽情对父母撒娇,逼迫他们为自己购买新衣新鞋,还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邻居来投诉的同学们,居然连鞋也不脱就在床上乱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为了夺取这一天的胜利而附属的累赘吗,怎么有人会错过他的生日?

结果后来我便发现,在考试、评审、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飞机横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篮球运动员身后的体操运动员——失礼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见。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坠地,降生到人世间之类的说辞,像张被使用过度的复写纸,已经难以留下深刻的笔迹。为什么自己的诞生需要对他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呢,当它已经连触动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拥有时?

所以的确连续三年,我坐在办公桌前与人核对着下周工作进度表,活着搭乘着末班地铁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屏幕,等察觉某个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饭团中间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干干净净。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件事啊。尤其当二十五岁过后,于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长的年龄数字,大张旗鼓地准备庆祝,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令这类过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烟消云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后,原来生日可以变得一点儿都不起眼。它像个不再受到欢迎的马戏团,在灵魂里扎着一个黑色的帐篷。

“22号…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划,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与日企合作的细节,周三就飞北京,参加一个同行的新技术发表会,周五才能回来。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浓墨重彩地圈画出来,我大概又一次要错过了它吧。

错过我走进三十岁的瞬间吗?

我倚向高速列车的靠背,和新闻中讲解的一样,同行业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时速,风景来不及跟随,溃散成直线状的,唯独地平线上的群山在远方同行。窗户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层对面乘客的脸。马赛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岁。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后,才像那部著名的体育漫画里,挠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我来晚啦”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来得太晚了。”

有刹那的时间,列车好像分成了两截。从他开始的车厢都静止了,但属于我的这部分却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对我说起她第一次接吻时紧皱着眉头,同时脑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泼了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想还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头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洒水车碾压过一样,最后嘴边的汗毛根根晶莹剔透!——虽说当时年纪都小,什么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观了。”

“电视里也很少出现动真格的吻啊,同样是担心破坏美感吧。也对,男主角帅女主角靓的,结果掏出口条互相搅来搅去,换谁谁转台…哦,除了你。”

章聿一个劲儿地笑,“我还是喜欢抱抱。拥抱比什么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给我刷下PRDA的背包还要好。”

这显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话,匹诺曹的鼻子会瞬间打穿两里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认拥抱理应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类更强调欲望和冲动的行为,拥抱才具备上至世界和平下至伤风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护的,被关爱的…所有疗伤的词语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惫不过,与路人的脚踏车发生碰擦后用三字经问候对方让一天都变得再黑暗不过,也只有这个动作能使人没有任何障碍地回到温暖虚幻的世界里,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张脸陷在马赛的衬衫上,重复着早起后与毛巾的交流过程。只是衬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经络分明地摆着架子,又让淡淡的香味像顺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样开出了花。

“哪个牌子的衣物柔顺剂?很讨喜诶。”我把脸交出来带着笑问,同时也稍微拉开和马赛之间的距离。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体。圆的直径是放大了,可圆还在。而他好像面对某家一夜之间改了名头的餐馆,在我故作轻松的话题走向前多少考虑了一个瞬间,却终于跟随着走了进来,“我妈打理的。回头去问问。”

“哟,小皇帝。”

“皇帝也许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