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驾驶的座位上,章聿的手机从我的皮包里滑出一半,因为电池耗尽而早已一片沉默的屏幕反而布满了我的指纹。

我还在发怔,有个人影停在车窗外,他敲了敲窗户。

“…诶?啊?”我满是诧异地盯着马赛。

“还好么?”

“还好,没什么…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嗯啊…”他回答得不别扭,“既然前面听你的语气好像是件急事…所以不太放心。”

我下意识把手伸进车内的储物盒,里面还躺着一张登机牌,“…嗯…算是吧。”

“…”马赛拿不准主意要不要问,于是换我打开车门下了车。

“没头没脑的一天,是吧?”

他莞尔了,“也好。‘不走寻常路’。”没有等我接口,他突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我眨了两下眼睛表示正在消化,接着却颇为唐突地笑了,“你好像一个高中生。”

“幼稚了吗?”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幼稚。当然也很可爱。还会把生日当成一回事的人,说明依然很年轻呵。”我似乎快要母性流露,替他打理领子的一角。

马赛却很快抓着我的手把这层关系谢绝了,“你说得不对。我原先也没有特别的考虑,晚上和公司里几个同事去唱唱歌就算过了。但说要私奔的人是你。选择了今天的也是你。照这样说,应该是‘你’把我的生日特别当一回事吧。”

“好好好,把你这一岁算在我头上,行了么。”我依然笑。

“你想要?”

“无所谓的。”

“那就算你头上。”他欣然答应。

“你还真——”我发觉甩不开他的手。

“不该给你去庆祝一下吗。”他拽着我就要朝外走,“既然都大了一岁。”

“行了行了。”我往后仰着身体,“不要闹,我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得做。”

“不行。”他继续箍着我的手腕。直到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迟疑着追上来,“如曦?”

“谁?…妈?”原本固守在手腕上的触觉同时消失了。

前年的春节,我回家和二老一起过生日。当然饭桌再度从结婚这个话题开始,人工冷却了面前的诸多热菜热饭,那盘糖醋鲫鱼都快结冰了。当时我几乎不作怀疑,我要和以老妈为代表的二老永远对着干下去了吧,想也心酸,无论在其他地方把自己积累成一个怎样出色的女儿,却永远不能抵消这一点在他们胸口仿佛扎在死穴里的一根刺。

半夜我为了寻找资料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有个贴着“将来用”的纸盒引起我的注意。我搬来凳子将它从书柜上层搬下来。打开扫了一眼,觉得一头雾水,多是一些亲子杂志和早教刊物。剩下的剪报也多半属于这一题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剪着“宝宝学前智力培训”的文章。

我用手指摩挲一遍“将来用”这三个字,很明显是母亲的笔迹,却又比平日里写得更加工整。

“你们这么想抱孙子,怎么不去做人贩子,将来我就和你们在公安局110的网页上的照片合影好了。”好像是有的,在之前的争执最后,我被不耐烦刺激到极限的心,开始允许自己口不择言起来。

“是啊,指望你,我还不如干脆去领养算了。我去给人家做保姆算了。”老妈在脸色铁青方面从来没有落后于我。

只不过我从来都是随便说说,但原来老妈一直在认真地准备着,期待着,持续地期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实现的结果。她退休后常在小区里目睹其他带着孩子的奶奶外婆们,内心里充满各种知识分子的高傲,“诶这样对孩子不好的呀”“助长他的坏习惯呀”“报那么多学前班没有用的呀”“都不行的不行的呀”。她简直忧国又忧民,却终究和那些有志难伸的悲剧人物一样,徒有满肚子理论,始终无法运用到实际。

我想想,好像那个夜晚,面对这满满一箱的育儿资料,我飞快地撸了一把鼻子。

“早上打你电话一直没有通,后来问去公司才知道,你怎么,放假了?怎么会突然放假呢?”左脚虽然换上了拖鞋,右脚仍和卡在橱柜下的右边那只纠缠着。她自然满脸忧心忡忡无法掩饰,“出什么事了吗?”

“还好,不是大事,前阵实在太忙,才跟公司提出放一点假。”我接过她手里的外套。

“你是不是骗我?有什么事都不要瞒着妈妈呀。”

“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想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倒不是要紧事,不过昨天晚上白先生送了一箱猕猴桃过来。”

是辛德勒,“…哦,是吗。为什么?”

“就说买了一箱,送到保安那里的,不知道他从哪里要来的地址——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你爸说他太客气,原本不打算收,但很大一箱,让别人来回白跑一趟也不好。”

“哦…那就收着吧。以后找机会还就是了。”

那么差不多了吧,终究是要出现的,那些连尴尬也谈不上,只有不可说也无从说起的小事:“刚才那个男的是谁?”

马赛可谓冷静,只是在我身边挺直了肩膀。虽然他迟迟没有开口,任凭我和老妈彼此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半天。老妈每天晚饭后就开始接受的那些电视剧八成已经为她构建了一副脑内小剧场,既然我目睹她脸上交替着至少九九八十一种变化。

最后马赛终于出声,他用稍高一些的音调,确保自己的说话能被所有人听见,“盛姐,那我先回去了。”

这个完全久违的称呼像被突然拉开的布帘,几乎要让原本沉浸在昏暗下,自由自在的图像们统统曝光销毁。尽管我也明白,单是这个,便可以打消掉一半的误会。只是问题在于,我和马赛之间的一切,都是误会吗。

“公司的同事。”

“你别骗我了。”老妈对于感情问题的鉴别水准果然比工作要高得多,术业有专攻,“跟自己的妈妈有什么不能讲吗?”

正是因为面对自己的妈妈,所以才不能讲吧。我要如何指望这个听见亲戚里有人背信弃义就与其断绝来往的、看见未成年吸烟就气到头晕的、如同草履虫般有着单纯是非论的老妈,去理解那些迟早无疾而终,眼下纯属自我蒙蔽的暧昧期?

“真的没什么。”似乎我也没有撒谎。

“看起来他年纪很小啊。”

“长相显得小罢了。”我背对着老妈,开始专心致志地打起电脑。自然而然,她能感觉到这面墙壁的长度和高度,都不是靠着接下来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可以跨越的,更何况,眼下在她胸口盘旋的问号还有很多很多,如果她只能找到唯一一个来提问:

“你啊,你啊…到底想要什么,想怎么样,你自己想清楚了么?”

“啪嗒”“啪嗒”“啪嗒”,键盘上的字符发出固定的动静,不慌不忙,置若罔闻的同时,一如默认“我不清楚”。

倘若这个世界都能用清楚与否作为标准来进行取舍,这个世界早就不复存在了吧。正是因为保留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模糊地带形同温床,才让所有的情感在材料上得到了丰富的可能,它有太多到口的食物,最后成为一个庞大的无法解决的谜语。

那么,我也乐得看见被它一口吞下的自己,如同小时候在游乐园里常常乘坐的激流泳道,并不清楚最后要顺着路线落进什么地方。

“你知道章聿的事吗?”我不是在分享一个谈资或者转移话题,毕竟当初章聿在我家的受欢迎程度险些让我涌起滴血认亲的念头,老妈也几度不避讳地把章聿成为干女儿,我觉得有必要向她通报一声。

“怎么?”

“…”可话到嘴边我又语塞,“她最近谈了一场很…糟的恋爱。”

“这小丫头又怎么了?你知道的,我以前也对你说过,她啊,就跟坏了刹车一样,一百迈地往前跑,真的让人一点也不怀疑,撞到什么是迟早的事。”

“嗯。”

“不过,这点上你和她倒是完全不一样的。”老妈端详着我,像工匠在检视她一件耗尽心血却依然难掩瑕疵的作品,只是这瑕疵却召唤来她更多难舍的情感,“你啊,什么都守着,不肯豁出去,看见一点危险,就立刻收手了。但我倒也不是在责备你。毕竟这个年——”她敏捷地更换了说法,“都已经走到现在了,要投入一段感情,肯定也要前思后想才行。”

“所以了,连你都这么说,你该知道我有多难办了吧。”

“我一直知道。”老妈语气伤感,“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应该期望你是谈一次好好的恋爱呢,还是期望你嫁个好人家。”长时间来,唯一在我和老妈之间达成共识的,就是这两件事早已各自为政,毫无瓜葛。

“我想嫁个好人家。”

她忽然地看我,“真的吗?”

“真的啊。”网上传来感人的求婚视频,看到最后确实惹来眼角一阵潮湿,这样类似的事件多了,好似精细的过滤,让我最后看清自己没有那么多可羡慕的事,迷人的恋爱?投入的感情?一个他爱她?一个她也爱他?统统不是。到最后我所渴望的仅仅是那个名叫求婚的仪式而已。既然有多少人都曾拥有过迷人的恋爱、投入的感情、一个爱他的她或一个爱她的他,可没有走到婚姻这一步的——排起队来能够填海了吧,“妈,刚才那个真的就是同事而已…我跟他没有什么的。”不会有的。

大约敲了半分钟,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章聿穿着睡裙,直直的一直拖在地上,她头发更长了,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是被这两束线条扎在中间的花囊。而除了眼睛似乎稍微有些浮肿,看起来并没有太特别的异常。

“…曦曦。”

“嗯。”我不由分说地把自己请进房间,环顾室内,除了床上有些杂乱,却也多半是章聿自己的衣服厮打在一起。稍微有些异常的只是卫生间的纸篓里堆满了成团的纸巾。

“你怎么…”章聿没有继续往下说,想来她也立刻能够猜到我出现的原因。

“你手机换新的了么?”

“什么?”

“不见了几天吧?”

“哦…手机是新买了,但卡号还没有办移交。”

我将那个先前几次被我伸手进挎包攥住的手机终于摆到她的面前:“给你带回来了。”

“哦是么…”

“嗯。”果然太糟糕了,为什么原本应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对质要由我来开展?可是我用再嫌恶的眼光去瞪着章聿,也只能在这片灯光下发觉她的气色不好,不只双眼,整个脸庞都有些肿胀,“你还好么?…”

“还好。”她低着头,眼睛似乎落在手机上,却轻得没有一点质量。

“你应该庆幸了…”但我终究按捺不住想要开炮的冲动,“对方只是来找到我,我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我不是你的亲戚姐妹,也不是你的上司同事,不会对你将来的人生或工作有任何实际的影响。可是啊,现在我却突然觉得,那个胡女士也很有一手,她就是看准了我这种无能为力会给你最大的难堪吧?你觉得难堪吗?——这件事,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来干涉,况且说白了,我的话你压根也不会听吧。你非要往身败名裂这条道上死磕,非要有一天出现在微博热门关键词上,我怎么拦得住?我的所有劝阻也只会被你看不起,对么,你不是说过么,我这种人,根本不能像你那样懂得‘爱情’——”

“曦曦——”章聿抓住我的手。

“抱歉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又爱记恨的人了。”我能够骂醒她吗?有这个可能吗?“就是不能理解把‘爱’字当做上方宝剑,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请它出来,我们这种凡人都要乖乖回避让路——”

“——我怀孕了。”章聿再度打断我。

“想要一次真正的恋爱,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和他结婚,生子,女儿或儿子都可以,女儿的话从小就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儿子的话要让他去学习足球或篮球,总之受点小小的皮肉之苦。每个周末全家一起出门去野营,烧烤也可以。原先儿子和同班同学打架,爸爸说这次的活动也取消了,可我到底心软,说他已经知道错了,结果爸爸反而说我太溺爱,换成我们俩开始吵架,这个时候儿子跑过来拉拉我们的手说爸爸妈妈不要吵了——”

“这什么腐朽又欠智商的桥段啊。你能不能多看点有水平的小说啊,别老盯着电视了。电视台会给你颁奖吗?奖品是脑白金吗?”

“怎么啦?这就是生活好吗?”

“你放过生活吧。被你形容得我恨不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斗嘴一直持续到老妈从厨房端着刚刚切完的西瓜走来。

“我看章聿刚刚说得不是挺好。”老妈乐呵呵地直笑。

“你看!——”

“诶妈你凑什么热闹…”我伸手打开章聿点到鼻尖上的食指,“下次给章聿买的书,我也多买一本给你。”

“没大没小。”很快挨了一个白眼。

我几乎只能一点一点将章聿从握住我的手开始,看向她的臂膀,她的肩膀,到她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其实我必须承认,那些既腐朽,也许还没什么智商需要的生活,很可能,要实现的话比登天还难。

剩者为王

第二季

文/落落

第三回

“几周了?”

“不满两个月…”

“确定吗?去医院查过了?”

“嗯…”

“所以呢。你什么打算?”

“打算…我没有打算…”

“我想也是。”

“…那你觉得…”

“没什么‘我觉得’‘我不觉得’。我的看法可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从一开始,这就是你个人的事,你做什么选择,喜欢谁,跟谁上床,怀了谁的孩子——章聿,都是你的事。说白了,和我有半点关系吗?”余光里,墙上的钟表是灰色的指针,窗户外还有一幢建造到半途的高楼,今天天气尚可,适合携三五好友一起出门,聊天打屁攻击马路上造型奇特的无辜群众。说起来,我好像有一阵没进电影院了,钱包里也有两张冰激凌的优惠券快要过期了吧。那还等什么呢,赶紧吧。“你想怎么样,你自己决定,都随便你,行吧?你也不用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是反对是赞成,不用来,千万不用来找我。可以吗?”

冰激凌的兑换券果然过了期,那就罢了,自费买一杯吧。目前正在上档的电影里只有一部国产悬念剧勉强可看,而我确定要把80元票钱捐给这些用小肠来编剧的故事吗。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等待一位穿粉色丝袜的路人阿姨出现来拯救我干涸的思路了——我抱着胳膊站在商店门前,并确信自己是在认真地审阅着影院海报上的每个字,如此说来此刻的我应当是,平静的吧,笃定的吧。那些轰隆作响的雷声般的喧哗全都退在异常遥远的地方,如果走的是一条灰白的路,我的脚步也能淡定地保持匀速,掏出钱包时也没有因为情绪上的波动而出现多余的颤抖。

“就是这样。”我在最后把手指插在额前的刘海里,施加的力量仿佛恰到好处,沿着经络关闭了一些意图亢奋的器官。这让我能够完全用笃定的神态,安心地表现自己的冷漠,丝毫不为难地在最后告诉章聿,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了,我管不着,别来烦我,“真的,问我也没有用。”

我实在喜欢那一刻遍布在全身的属于我的冷漠啊。压根儿不会耗费我的体力,让我做出把手握得咔咔作响,或者掐着章聿的肩膀咔咔作响,或者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这些劳神费力的事了。倘若曾经应该出现的所有情绪,它们费尽心机地终于突破了界限,却像一场神秘的化学事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当越过了顶点,我只感到无限大的无能,和在无能中得以重生的,强烈的不可控的厌烦。

台词虽然做作,可它依然能够贴切地概括我的心情:所有这些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做啊要怎样才行啊,我需要爱我没有爱要怎样才能过有爱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满意,从青梅竹马开始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吗,要如何做呢如何实现呢,有没有标准呢有没有计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样才算错误呢,所有这些问题——

够了,我一个也回答不了。都是狗屁。我也是狗屁。总之,别来烦我了。

刚刚沿着影院外的马路走开不远,汪岚打来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时我居然有些怀念,大概也足够说明自从先前的工作失误后我已经被放了多么久的假期。

“如曦?你周三有时间么?之前你跟的那单合作,周三对方的老总要飞过来,上头的意思是依然由你接待一下,毕竟很多细节你最熟悉。”

“…哦,是么,行吧。”

“你现在在哪儿?方便的话等下能来公司么?有些内容我先和你对一下。”

“我在影院…不过没什么,等会儿就过来。”

“这么潇洒呀。”汪岚客气地和我调侃。

“哪能呢。”

我挂断电话在马路上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没开出几分钟就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高架像一副功能紊乱的肠道,怎样也不能把我们这些它体内的食物向前推进,消化掉半米一米。只是当我回过神来,身下的坐垫椅套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撕出一条糟糕的毛边,与此同时,我的右腿也保持着一个会遭到父母冷眼的节奏的抖动,无法叫停,干脆有愈演愈烈的迹象,甚至在这个静止不动的车厢里,默默地传递给了前排的驾驶员,让他在后视镜里不断递来同样烦躁的目光。

但又怎样呢,我没法用语言表达,也不清楚可以对谁表达,于是唯有这样粗暴地寻找一些无谓的出口吧。事情很多,问题很严重,而我一点解决的能力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会,我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从何而来多余的能力去帮助别人呢,见过英语测验23分的人要去辅导别人六级冲刺的么,那不叫帮忙那叫欺诈吧,又或者一个溺水的人还尝试搭救另一个溺水的人,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在池面上归于平静的终结性的漩涡,把我们的人生定点成两个混浊的气泡。

在我一边犹如喝了后劲极强的烈酒,一边胡乱地从挎包里翻出零钱支付车费时,动作却忍不住变成摔摔打打,好像是还在嫌弃这个手袋的把手不够脆弱,直到它如我所愿地断成两截。但我却莫名舒心,说实在的,倘若眼下正是最烦躁的阶段,就不妨让所有事故都在一起发生,免得再去祸害我往后寡淡的日子。

汪岚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前。一见我露面,便在高跟鞋的敲击声下迎了上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地扯谎,“没睡好。”

“不用太担心,”她压低嗓音,“我也探过上头的口风了,等你把周三的活忙完,就打算让你回来上班。”

“嗯,嗯…”好消息当前,我却只能胡乱地应,像隔着玻璃看风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周三你也一起去么?”

“我?不,我那天要去厦门出差。离开一个礼拜。”

“啊,这样…”

“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就觉得你精神很差。”

“烦心的事太多。”其实早在我开口前,我的眉头已经把该传达的都传达完了吧。

“是吗,如果能让你平衡一点,我昨天才发现在网上买的鞋是假货。两千多块哦,换成硬币能砸死人的哦。”

“正好,砸我吧。”我用纸巾把办公桌面擦了一遍后,捂着额头坐下来。

尽管重返工作岗位至少象征了我的收入将企稳,可老板也许并不乐意我的电脑屏幕上醒目地显示着百度“医院妇产科”的网页。同时我也不忘习惯性随手百度一下“堕胎的危害性”。这让我先前总是以“明星露点”“明星整容”为关键字的搜索历史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回想在就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托市重点的福,让我们这些优等生里也许还有为数不少人持有“婴儿都是从垃圾桶捡来”这一诺贝尔级观点。也难怪当某天突然爆出学校里有女生因为怀孕而休学时,我在午餐食堂里吃下的半只菜包几乎要沿着食道重新爬回口腔一同参与讨论。

“怀孕?怀孕?啊啊啊,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餐桌上几个根正苗红的清纯妹子放出了仅次于死人的最大瞳孔。

“是谁呀?哦,就是那个据说一直很乱来的女生吗?”

“呀,好恐怖,怀孕诶。”

“…那意思是,‘睡’过?…”

“哗…”俨然打开了毁灭世界的核弹密码。

“怀孕”或“生产”,真的是太遥远,遥远到不可思议的话题。正如同“人生”和“社会”一样,连“性”字都无法光明正大地提及,还把它当成一桩唯有成人世界可以行使的神秘而猥琐的游戏。它将久久地等候在目光接触、情书、告白、牵手之后,以至于压根儿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是当初的我们被这种“固步自封”式的幼稚所局限了么,可从来,不论几次回首过去,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尤其当它在彻底纯真,以接近真空的方式将我们环绕了几载之后。而唯一的缺陷,也许就是一旦走出校园,来自真实世界的空气多少让我们脆弱的心肺有些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