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章聿在佯装怀孕时,还曾经跟我讨论过,怀孕能吃辣吗?能喝咖啡吗?是不是要开始扶着腰上下楼梯了?洗澡时能站着吗?那些零星的初级知识只够武装到脚踝,让我们看来更加无知和幼稚。

所以她一定在首次孕吐后吓坏了吧。当双脚和双手都开始浮肿,上厕所的频率明显增加。从医院领回的手册上大幅度使用着“子宫”“泡管组织”和“乳房”这类赤裸裸的生理字眼。

当她发现身体已经朝着另一个人生的方向开始了变化,并且再也不是多年以前,被青春期反衬成一个惶惶的怪物般的事件了。

怎么我的周围就不能出现至少一例,一个例子也行。有个三十岁的单身女性,虽然几经相亲的挫折,旁人的冷眼,但有一天,犹如上天对于她长久时间煎熬的回馈,即便太晚露面,可那个一表人才的真命天子终究出现在她身边,happy ending,主题曲“欢乐今宵”响彻洞房——哪怕一个类似的例子也好,能够在我越来越不足的资本里狠狠地打进好比200万的底气。

不过话虽如此,假若身边真的有一位剩女朋友获得类似的幸福结局,难免会招来以我老妈为首的一干妒火中烧吧。想当初曾经和我手拉手走在相亲无果道路上的邻居家女儿,去年突然风驰电掣地认识一位如意郎君,没过半年楼下的草地就遭到了鞭炮的轰炸。那天我的老妈可是把一锅白饭烧得格外地硬啊,引来我们全家在晚餐时的咬牙切齿。

我还在胡思乱想,邮箱里提示着两封新邮件。一则是老规矩的银行账单,另一则的发信人有个我颇为陌生的署名。我凑着舌头把那串无从分辨英文或拼音的字母读了几次后才认出:“辛德勒?…”他在邮件里简单地说因为最近正在国外不方便手机联系,过去我给的名片上附有邮箱地址,所以不知道用邮件联系可行否。随后又简单地和我唠了两句这个南非小国的特色云云,并在附件里贴上了一张在当地拍摄的照片。

但我在图片尚在读取的阶段便飞快地把邮件关闭了。

周三和外方的会谈很顺利,我也迅速找回在职场的感觉,并在关键时刻抓住上司递送来的肯定眼神,果然如同汪岚所说,只要这次的事妥妥当当办完,便可以将功赎罪免于一死。

“汪岚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会后有热心的同事靠近过来。

“是么…为难她了诶。”我感慨地笑笑。

“她这两天在厦门?”

“嗯。”

“厦门,不错啊。”同事打开手机里的照片,“看,他们入住的宾馆,望去就是海景。风景很好呀。”

“诶?汪岚发你的?”我凑上脸。

“什么?当然不是,我让我们部的马赛发来的。去不了嘛,过过眼瘾也好。”

“啊…他也去了?”

“对啊。”

“…是吗…”

我找个无人的角落打开自己的手机,依然是沉默了几天,除了那些孜孜不倦的房产中介还在推销他们的商户,马赛一直没有联系我。但是,我又何必在这个关口上突然大发神经地作拷问呢,仔细数数,我们之间互发的短信不满十条,通话记录也两只手就能数出。

似有似无,若有胜无——薄弱的关系,原本就难以仗着它去质询什么。

只不过,回到公司后的我,在电脑前重新打开了电子邮箱。我把辛德勒粘贴在附件里的照片下载到桌面。打开,他站在一排木头的栅栏前,光线不清楚,所以也看不清楚他的面部,但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微笑着的,和我印象里所熟悉的那样,谈不上什么特别之处,他也丝毫不会和年轻小伙那样,摆出一个稍显刻意的站姿,以突出自己的某部分气质。

但我忽然之间松了一口气。

我的如释重负是没有防备的,像一架沉重的独轮车遭遇一个凹陷即刻滑倒了。满满一车黄色的,也许是橙也许是橘也许是其他类似的酸味水果,沿着马路滚了一大片。

KTV里有首被唱烂了的老歌,叫做《至少还有你》,然而我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语法组合的句子还有这样几近邪恶的意义。只是,我在这个邪恶的念头中,获得了为数不少的慰藉。

刚到家,门口坐着一个人,姿势却有些奇怪。我就是从这个奇怪的姿势里看见了章聿的脸。

她在我走近时站起来,姿势保持先前的迟缓。

等我掏出钥匙开了门,在玄关找到一双拖鞋放到她脚边。

我听见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水要喝么?还是怕上厕所?”

“没关系的。”

“嗯。”我拿出两个杯子,倒满后放到茶几上。章聿依然停在玄关,似乎还在等我继续的发话,“饭吃过了?”

“吃过了。”

“我还没吃,那你先坐着。”我走去厨房翻出一盒方便面,回头她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我好像是安了心,蹲着的双脚在站起时有些发晃。

电视虽然开了,但音量调得很高,倒也平衡住我和章聿之间彼此不发一语的状态。她两手捧着茶杯,将它神明似的供在微垂的眼皮下,换作往常一定被我用“别装啦”亏回去,可我继续一筷子一筷子地捞着还没有彻底软透的面条,发出如狼似虎的吮吸声。

我大概是在等待,等待她开始哭泣,开始诉说,开始反驳,开始怀疑与自我怀疑。总会有吧,之前没有,之后总会有,既然我早就认定她现在处于一种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状态,那自然了,我一度因为厌倦而舍弃她,离开的灯光,原来再转半圈就会重新在海面上发现她破败的桅杆吧。

直到我忍不住被电视上主持人的玩笑逗出一个喷嚏,我根本是破戒般对章聿开口:“这也太扯了吧?”

她没有准备,受惊似的转过眼睛看着我。瞬间的事,可我听到自己溃败般心软的声音。

“我没看过这个节目…”她居然也会有这样怯怯的声音。

“…”我重新闷头把最后一口面汤干完。

“是新的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心乱如麻地绞着背后的沙发布。

“最近好像有个很火的连续剧,不记得是日本的还是韩国的了,说检察官的啊。”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自言自语,“更新换代好快啊,我之前喜欢的那批演员,转眼就没有声息了。对了,大学的时候,最开始的一年,学校到了熄灯时间就拉电闸,我们电脑上放的剧情就没有了下文,然后大家都凑在一起胡说八道地给它们杜撰自己想象的结局,有好多男女主角都硬被我们掰成原来是亲兄妹,呵——”

“行了——”我实在按捺不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回忆过去也不会让现在就能被软化一点。你这种做法只是逃避而已,只是矫情地逃避而已。行了吧,啊?”别再提过去了,和饮鸩止渴无异,回忆那些单纯得一塌糊涂,人生至高理想是和喜欢的男生拉个手的过去,徒让此刻大着肚子的自己看来更加没救了。

章聿停顿住,她的眼睛开始发红:“曦曦…”

“叔叔和阿姨…他们知道了吗?”

她艰难摇头。

我觉得身下是沼泽,不可控地它又把我吞噬了一点:“如果不满两个月的话,流产手术还是相对简单的…”

总有人得说这话吧,总有人得说吧,总有人得把“他今天换了白色的衬衫”“你去看呀他在体育馆”“你去广播台给他点歌好啦”“你好死相啊”“牵手了吗什么感觉?告诉我什么感觉”——总得有人把这些陈年烂芝麻一锅端走,换上今时今日的真相吧。

“他会离婚吗?”“他会为了你离婚吗?”“他做了这一步那你就是标准的第三者,他不做这一步,那你更惨,你是被玩剩下的破鞋”“也不小了,这个年纪头破血流,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样下去人生就完蛋了啊。”

总有人得说吧。总有人得出面,一字一句地指出,我们都不是十年前的我们了。什么都变了。

我听见从自己身体里发出难以遏制的哭腔,宛如吃到了辛辣的食物,产生痛觉的却不知来自唇齿。我想起之前给辛德勒的邮件发去的回复,里面也用到了许多言不由衷的微笑符号,可当时的屏幕反射着我的表情,力证我确实是微笑着的。我微笑得完全不明理由,全然为了微笑而微笑,以此就能抵挡住我写在邮件里每一字一句虚无的问候,里面灌溉着全部的狡诈而阴险的意图。“至少还有你么”“顶不济还有你啊”“有你也行了啊”。

章聿在我身边缩紧了身体,那个源自腹部的提示似乎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效力,她的头发因为鼻水而粘了满脸。但我也顾不上去替她打点这一切了,我也需要仰视着天顶,让情绪中正在绵绵不绝涌来的伤感不至于一口气战胜了眼眶。

一连串的手机铃音在这一刻撞了进来,我搓一把鼻子,翻下身从沙发缝隙里找到它。

“…马赛?”说出来电人的名字时,我敏锐地察觉到,立刻躲开章聿尚且没有意识的目光,拿着电话走进卫生间。

“…”听筒里持续着沙沙的电波音,却能够依稀发现,马赛的呼吸声。

“怎么了?有事么?…”这让我的困惑也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没…”仿佛停顿了半晌,他终于回答我。

“诶?”但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更大的问号。

“…没什么,我明天就回来了。”

“哦,我知道的。”

“嗯…”

“所以呢?”

“没什么。”他只干巴巴地对我重复这三个字。

“…怎么了?”我撑着一侧的镜子,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几枚指印,缓缓地它们开始往下延伸,可就在我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马赛挂断了电话。

不安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强烈的恐惧感,我仿佛鬼使神差地去打开自己的电脑,msn刚刚登录的瞬间,同部门的下属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讯息:“老牛吃嫩草,是真的?”

“…什么?”我背上的汗毛完全竖了起来,“你说谁?”

“我们的汪老大呀,听说她和企划部一个小子在厦门公开了?”

“什么?”

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做啊要怎样才行啊,我需要爱我没有爱要怎样才能过有爱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满意,自己也满足,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吗,要如何做呢如何实现呢,有没有标准呢有没有计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样才算错误呢,所有这些问题——

我到底能够回答哪一个?

剩者为王

第二季

文/落落

第四回

从机场回来的那一天,我们坐着机场大巴返回市内。这里的“我们”,指代我和马赛。

我们没有选择出租车,虽然偏巧赶上第一拨旅客到达的高峰,让大巴车厢基本满员——更何况,有相当多的人把自己的旅行袋当成伴侣占据了邻座座位,这种一拖二式的作风从第一排开始蔓延。

没有富余的空间了,导致我们最后分开了坐。

用手势示意,除非那些尼龙或帆布制品里装有被大卸成八块的女体,不然还是我这个人类更加具备落座的资格,于是我在某一排,等外侧的乘客将靠窗的位置腾出后,坐了进去。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赛也在我的前方坐下了。

仍然将很大一部分精神集中在先前的通话记录里,我在内心默默演着一场三堂会审,角落里伺候着狗头铡,庙堂上高悬着《婚姻法》,就差一拍惊堂木高喊“带犯人”了。因而我完全有理由彻底忽略马赛那一小片,很小一片的,在座椅靠背和车窗玻璃之间笑着的头发。

为什么我会用这个词语呢。笑着的。明明我可以说,它们是柔软的,蓬松的,洁净的,又因为这个人的体征,发色带着浅调的光,随着车轮的颠簸,它们就动一动,但这一动就动出一种仿若笑容般的亲密感来,偶尔的一个减速让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愈加减少。

仿佛一瞬之间,我察觉了自己不可控的急速膨胀的占有欲。只不过,当时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一度以为,事到如今,能够与这又重又厚的欲望进行斗争的,唯有我自身的别扭,它们源自被未来所赋予的无望和矛盾——总之全是些虚无得不能再虚无,才让我的这份煎熬仿佛也显得美丽了的词语。但突如其来,一双高跟鞋利落地踏了过来,往上长出了敌人的腿,长出了敌人的腰,长出了一副娇小美丽的敌人的身体,和同样一副娇小美丽的的敌人的脸。那个脸的主人我认识,我的上司、好友、剩女族群之一的汪岚。所有虚无得美好的问题统统不作数了,甚至它们看来何其可笑。

倘若说很早以前,马赛和汪岚之间有过擦出火花的可能。但我固执地认为,在这个全球变暖的年代,出现火花的几率早就被大大提高了,不值一提。烧烤摊还每天都在上演熊熊的爱恨呢,快放开那串伤痕累累的里脊肉啊,你们这些坏人还要往它身上撒盐吗。更何况当我舍弃城墙拐角般坚厚的脸皮,几乎活生生将马赛夺到身边——这依然是即便回想,也只会徒增我的无力感的伟大胜利,伟大到我根本没有信心实现第二次。

我用草率的三言两语对章聿解释明天要早起,所以今晚不能留她太久,将她送上出租车后,我回到房间,MSN上抛下八卦的同事却已经黑了头像,任凭我打多少问号过去也毫无反应。

一旦夜幕开启,房间回归成暗室的样子,就会淋漓地显影我所有的惴惴不安。

“不管怎样,先弄清楚事情经过吧。”现在我所知道的也只是在厦门时,“汪岚忽然公开了和马赛的恋人关系。”这个句子对于他人来说顶多是讶异,但对于我来说是纯粹的荒诞和恐惧。

“一定是,有什么状况了…是有什么理由的。”我将牙刷从嘴里取出,又朝面盆里吐了一口牙膏沫儿,里面宛如小蛇般游着一条,因为用力过度而出血的牙床血丝。

没有等我走入办公室,电梯门口就已经有两位同事揭开了我心口勉强的保鲜膜,“盛姐!盛姐!你听说了没呀?”

“什么?…”我摘下墨镜,以此也足够掉换上自己平和的神色,“哦,你们也知道了?”

“是啊,听他们说可精彩了!能赶上拍电视。”电梯门打开时,正打算鱼贯而入的三人被按了暂停键——迎着我们的是汪岚。

我的脸色终究像水彩颤抖,在每条可溢出的边界上肆意作祟,“…唷,回来了?昨晚回来的?”

“嗯,昨晚十点多回来的。”

其他同事在一个破绽百出的招呼后躲进了电梯,而我仿佛自觉自愿地留了下来,甚至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用我的手肘撞了撞汪岚的臂膀,“老实交代哦。”我笑得像个诚恳而老练的托儿,“都传遍了。”

汪岚朝我张着眼睛,显然她是在参透我的句意,可事实上,比任何人都紧张的是我吧,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惶恐让我抓住每一丝在汪岚神色中可能游过的任何痕迹。她是莞尔,是不解,是释然,或者干脆哈哈大笑,都能将我从悬崖上拯救回那关键的一步吧。

“啊?…诶…我也…”可她偏偏沉思起来,说沉思也不准确,只要顺着她五官中的那些蛛丝马迹拉一拉,扯一扯,就会轻易落下来的,会是那些粉色的,羞赧的叶瓣。

“难道是真的?什么时候?”仿佛闸门缓慢地打开,我看见内心倾泻而下的无声的白色瀑布。

“也不是…该怎么说呢。”

“不能说吗?”有什么不能说?说他和你没什么,只是那些常见的,一点小事被各方误读或放大后造成的离谱后果,他只是帮你挡了一把玻璃推门,给你顺便带了一杯咖啡,他朝你的笑只是寻常的笑。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入住的宾馆,第四层的餐厅是谁开的吗?”

“诶?”

只是在回忆那次突兀的重逢而已,汪岚却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眼睛穿越了我看的是当时那个被投射在瞳孔里的小人,它此刻是如此微小、和气甚至绅士,递来名片的同时,声音也温文尔雅地询问:“你还好吗?”但仅凭我的认识,在和汪岚经历数年恋爱长跑后,当初也是同样的人,顶着未婚夫的头衔,“我和我父母也谈了一次,他们也理解了,所以希望也能得到你的理解”,三言两语,就在一张饭桌上撕出两个阵营来,刚刚从家装市场抱着一只落地灯回来的汪岚得到一个分手宣言。

我必须要说,在如此悠久的时日过去之后突然温习到这副续集,让我根本忘记了自己先前一直念念不忘的故事关键。

“天啊…是真的吗?”

“是真的。”汪岚停留在我手腕上的握力没有消失,尽管我能读到她每根指头下的烦躁,“我不骗你,当时我差点就要晕厥过去了。你相信吗,我竟然站都站不稳。”

“他还有脸来主动跟你打招呼?…那个王八蛋?”汪岚的前男友名叫王博潭,虽然至少这几年来他都是用诨号活在我的印象里。

“其实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并不会觉得吃惊。去年我姐生产,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还发个短信给我表示祝贺。”

“好可怕…你没有回复,祝他也尽早投个好胎么?这辈子算是没救了,至少下辈子争取当个家畜啥的。”

“我冷笑一下就删了。只不过,这次确实太突兀了,我一点也没有准备就和他面对面…还好那个时候马赛和我同桌。”

“…原来是这样么…”

明白了。

和真相八九不离十的假设里,这完全是出于本能的自卫吧,她勾住离自己最近的手臂,且不管那个选择会连着怎样的根,有根还是另一片彻底无根的浮萍。如果那些骄傲的大义在此刻遭到霜打弃她不顾,至少还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愿意出来替她先挪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我还行吧。不过真是没有想到,你现在在这里工作?”汪岚接过前男友递来的名片,“哦,忘了介绍。”她挽着马赛的胳膊,“这位,王博潭。”她又转过脸,“这是马赛。”

“哦——你好,‘马赛’。”

而汪岚已经被削至最薄的神经听出那个藏在尾端的,只是些微凸起的问号,于是她在口气里笃定起来,“嗯,我男朋友。”

她大概是彻底地铁了心,电视里那些跳着蹦极的极限运动员也未必有她那么决然的孤注一掷,使得她的声音无可挑剔地真实了起来,像从头至尾都交代着一件不容置疑的关系。

那么…马赛呢。

我的心到此刻才彻底暗淡下去,不论如何,他配合了汪岚的说法,原因是他被感染也好,无法拒绝也好,至少从那以后,他成了舆论里的汪岚男友。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看着脚下的地面。

“我不知道,王八蛋还提到,和我们公司有一笔合作,很可能我们日后还会碰面。”汪岚并没有理解我所关切的核心。

“是吗?和我们公司?我们公司难道还有三产是专司浸猪笼的吗?”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割开我的嘴角,让我裂出一个难堪的微笑来,“那你干脆真的把马赛手下算啦。”

汪岚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指沿着我的下颌用力刮了一下。这时她终于截然不同地笑了,是任谁也不会误解的嫣然的笑。

我沿着走廊来回地踱步,动物园里躁动的狼大概也和我持有类似的心情,这个时候倘若有谁丢一只活鸡过来,谁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兽性大发跳到半空叼住它的脖子呢。打小我就不是一个逻辑思维严密的人,老了也一定属于诈骗犯们重点监控的对象,而年轻时——如果我此刻还在这个区域里,直觉总是最高领袖,它站在城楼上一挥右手,让我往右走我不敢朝左,让我吃麦当劳我不敢进肯德基,而眼下他只告诉我一个方向:

“找马赛谈一谈。”

至于谈什么,怎么谈,他站在城楼上开始装聋作哑。

我靠着玻璃窗,用手机和心里的语文老师进行殊死搏斗。一稿,“我听说了。辛苦你了呀。”二稿,“我听说了,辛苦你啦。”三稿,“我听说了。辛苦了。”四稿,“我听说了。”

到了第五稿,我感觉自己仿佛生平认识的汉字,可以运用的汉字只有那七八个而已。却偏偏要用它表现我的知情,我似有似无的在意,我一点怜惜,我更多的理解,和我真正想要告诉他的,我强烈的不甘。

“X的。”拜托以后作文不要再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题目,庄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关我屁事啊,“仰望星空”关我屁事啊,“华盛顿砍樱桃树”关我屁事啊,来点更实际的,能让人不至于在日后痛不欲生的练习吧。

一直僵持到下班,我把心一横,在键盘上只按了两三下,发出了我所有能说与不能说的话。

内容是一个空格,仅此而已。当然我决不认为这是多么高明的手法,甚至完全相反,大概只有年龄18岁以下的青少年还会使用类似的矫情手段吧。那么,我只希望,马赛能够看出我这突然之间退步的思维方式之前已经积了多少烧尽的余香。

没有多久,他在我的车窗外出现了,和我对视一眼,他绕到副驾驶侧,而我也打开了门锁。

马赛坐了进来。

“饿么?去吃饭?”我问他。

“我还好。看你吧。”

“行,我记得前两天他们还在说新开了一家越南餐厅挺不错的样子。”我开始用手机搜索餐厅名称,一边随意地问,“真不饿?”

“同事下午刚在办公室里分了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