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什么了?”

“还不就是那些,‘以后在汪经理面前替我们多美言两句啊’‘汪经理眼光很不错哦’。后来听和他同在企划部的人说,那男生刚进公司时就一直暗恋汪岚来着…诶…”她完全没有体察我已经加速下坠的脸色,“这么看来,是也不用急,原先都以为汪经理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挺同情她,谁能想到,绝地大翻身啊。”

我夹着一块巨大的饭团,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再停留几秒,也许会大脑缺氧倒下吧。

我真想就地栽倒,再也不要爬起来好了。

四周的话音还没有退去那些红色的温度,忽然之间它们得以再度地复苏,我倒完一杯热水回来,见女同事们不分国籍站成两排,连那些一直散发着咖喱味的印度姑娘,都悄悄地为马赛让出一条路来,像红海为摩西分成两半。

他和近处的人打着招呼:“下半年度的报表,那边让我来拿一下PPT。”

“哦?哦!行,你等一下。”当然没有放过调侃的机会,“这事直接网上传一下就行了啊。特地跑一趟——啊,好不巧,汪经理不在诶。”

“我们那儿的网络今天维修,所以没有办法。”他不置可否。眼神完全没有发现半躲在门后的我。

还是明明发现了呢?

我一脚站在门槛外,一脚困惑着该不该移出,直到看见一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穿着一条正红色的连衣裙,都这副烈士状的打扮了,除非马赛是个色盲,不然不可能没有发现我。

那就是故意的。

哪怕我已经踏出门去,迎着他走两步,始终把头埋在一旁电脑屏幕前的马赛,丝毫没有施舍来半点注视的意图。

我好像是踩着自己的自尊,然后一点点把自己逼到尽头。

这就是报复吧,是不甘心的回馈吧。我理解,我很明白。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传闻中的幸福,变成我要从别人手里讨过来。从父母的认可里讨过来,从上司的赞许里讨过来,从路人的回头里讨过来,从新开的商场里讨过来,从堕落的朋友和孤傲的知己手里讨过来。

从一个男性手里讨过来。

可每次到手的,那几颗粉末般的东西,连一个呼气都经受不住地微薄。

“怎么了?”汪岚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没,最近油腻的吃太多,总是反胃。”我从咖啡厅的桌子前斜下身体,撑着右手扶住额头。

“吃了那么多,倒是也没见你发几颗青春痘。”

“因为 不再青春了嘛。”我百无聊赖地搅着杯底,“对啦,那个‘妹妹’到底是?”

“你或许还有印象,她是王博潭的妹妹。”

“诶?…”我搜肠刮肚起来,“王八蛋有这样一个妹妹?”很快记忆里摇下一些只字片语,“哦对了…好像你们关系还很不错。”

“是啊,过去我和她反而比较亲密。他妹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和那个人不一样。”

“那这次她来找你?…”

“叙叙旧吧。”

“只是叙旧?”大肚子孕妇没事会挤早高峰地去叙旧?荷尔蒙的紊乱会让一个人智商也走样吗?

“说是听说我和她哥见了面,所以也想起了我,想找我聊一聊——”

“没有找你借钱哦?”

“你想哪儿去了。”汪岚忍不住笑起来,“时时刻刻都能放入高利贷的模式啊?”

“那难不成是找你哭诉这个孩子其实不是她丈夫的?”

“…平日里还是少看那些社会新闻吧,你的思路都扭曲成什么样了。”汪岚戳我的脑门,“我看得出她也难办,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要她破口大骂也不可能,虽然一直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所以这一次她来替我通风报信,我还是挺感激的。”

“通风报信?”

“你也知道王博潭之后和我们有几笔业务合作,但据他妹妹说,其实里面有他的阴谋。”

“诶?阴谋?这个王八蛋还真是不思悔改啊?不,非但不思悔改,还又level up了啊!”

“嗯,所以我今天觉得挺庆幸的。”

“那你要马上对上面通报吗?”

“事情还没有发生,现在没有这个必要。”

“嗯。”我小心翼翼地,每抬起一个字就像听见脚底的裂缝声,“…是不是,上一次,王八蛋被你深深刺激到了?”

“你说?马赛?”汪岚对上我的眼睛时,被我率先避让开了。

“…嗯…你想嘛…马赛模样又不错,还比他年轻,肯定会惹到他的。”我往咖啡里倒了第四袋黄糖。

“如曦…你知道吗,我到昨天才刚刚反应过来…我也是,真的,没有概念了。”

“你指什么?”我机械地折叠着桌上被撕成两半的纸袋。

“也许马赛早就有女朋友了呢?——我居然一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心无旁骛地看着我。

“不一定吧。有的话应该早就出声了…”

“是吗?”

“嗯…”

“诶?我记得你还和他比较熟,你们之前还一起出差过什么的。你帮我问一下呢?”

“…这个我怎么帮啊。”

“不用看得太严重。我也只是担心,万一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这样的话,我对那女孩子也挺对不住的。所以,只要帮我发个短信,问一声就行了啊。你帮我个忙吧?我直接问还是怎么都问不出口的…”

“是吗…但我真的没办法——”

“你有什么可为难的啊?”

“…”我在额头上掐出自己的几枚指甲印,对汪岚收起了先前松散的视线,我几乎有些严肃地对着她,“行。”

我知道自己会说行。

“汪岚还是很感谢你上次帮了她的忙,不过她有些顾虑会不会给你带来其他困扰,所以她想让我来问一声,你现在有女朋友么?”我将这条短信经由汪岚确认。

既然我也需要一个答案——

短信已发送。

在沉静了几秒后,我的手机重新亮了起来。

“是马赛么?他怎么说的?”汪岚不由得伸长一点脖子。

“嗯?…”我打开了收件箱,发件人一行果然写着“马赛”的名字,“是的…”

“他说什么?”

我用两手抓住手机各一侧,举在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原封不动地,完完全全地读出他的回复:

“他写——”

马赛写——

“‘有。’”

有。

“‘就是你啊。’”

就是你啊。

汪岚翻过我的手机,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回复也必然会确认信息的真假,于是我改为盯着手机屏后的LOGO。

它在我的瞳孔里放大,继而翻倍,然后重叠。

而我的眼泪大概是比对面的汪岚,更快被抑制回去的,一场艰难的镇压。

剩者为王

第二季(六)

文/落落

一个由远及近的黑影,不到两秒,在我看清前,从前额传来的声音让我应声仰面倒在了沙场上。那颗肇事的皮球带着得手的喜悦,弹跳了两步后停在几米外观察我中招后的表情。

我抹了把鼻子,果真流血了,一个反呛后,喉咙里流过咸咸的腥味。身边的同龄人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叫,她们义愤填膺地把犯人揪了过来。即便他百般不情愿,频频转着圈子,想要摆脱女孩们抓在衣角上的一只只手。

“就是他干的。他存心的!”

“你要对盛如曦道歉。哎呀!你看她都流血了!”

如此盛气凌人的言辞当然无法让他乖乖就范,于是我眼看他脸上恼羞成怒后的阴郁从三分熟变成了七分,很快他一块一块地搬运起心理防线的砖石,仿佛是数落我拖了后腿:“谁存心的?要怪就怪她自己反应慢。”

“我们明明看到,你就是对准了投的。”

“鬼扯。我才没那么大本事。”他又扫了一眼我已经姹紫嫣红的人中部位,思前想后决定放弃承担责任,“有本事你们就告诉老师去。”

“算了。”我高高抬起下巴,撑着沙地爬起来,只能用小片余光寻找着方向,“算了,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没所谓了。走吧,该回教室了。”抬起宛如高贵的脑袋,其实更像个被掰折了的笤帚,从十七岁的男生身边走过。讨厌的日光真刺眼。鼻血好像不应该吞回肚子里,没营养的东西。能不能干脆借着这个机会赖掉下一堂课呢…

“你说那个时候?嗯,没错,那时我是喜欢过你啊。”

“是吧?我猜也是。”我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有一次我从别人那里要来你家电话,打了以后才发觉,居然是他们那几个混账给了我班主任家的电话号码。”

“笑死啦。”我又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是啊,我回头就把他们臭骂一顿。”

“那你现在还打球么,我很早以前就听他们说你被选进省队去了?”

“前年就退役了。”

“呀,多可惜,你投球很准的。”

“是啊,我投球从来都很准的。”

表情符号代替了我,对那个已经用婴儿照片作为自己头像的人父,发出了很完全的愉快的笑。

我多少也会在某些突发奇想的深夜,抱着陈景润研究杂交水稻的钻研精神(假的…),孜孜不倦地追踪前任恋人们的消息。除了个别烟消云散,要么是投身间谍活动,要么是在百度公司工作——不然怎么会半点搜不到他的消息啊?!其余的,大多能够更新他们已婚或者离异的近况。

于是那一个个被言情小说拍打着窗户的夜晚,我探身出窗去,恍恍惚惚看到过去的影子,他们等在电灯下,影子像烧融的蜡烛在脚下会聚着,只为了供出一双青春少年发光的眼睛。

好像是,又能重新想起“爱情”这个字眼来了。不论我离它距离多远,我赌气不理它了,或者干脆豪爽地把它忘记,但始终,它有任意门,九霄云外也能瞬间堵到我的胸口。

严严实实地把我逼到一个绝境,又用它万能的光让我逢生。

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整个人像一条刚刚从水里捞起的毛巾,一路被老妈骂着“地板都被你弄湿了你绞干点不行吗”,可依旧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稍微拧一拧就能在地面上湿答答地洒了一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三分钟就要站起来,十平米的小房间能够被我打转成可以容纳三万人的舞台,一首歌曲循环几万次地回荡。

说白了,“爱”,或者“喜欢”又到底算什么呢。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些舍不得去回顾当初最甜蜜的日子了。倒不是因为回顾了以后就觉得现在的自己太凄惨什么什么的,当然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但不占分量,最主要是,该怎么讲呢,那会儿真的太甜蜜了,让人觉得珍宝一般,所以是舍不得的心态,就想把它好好地藏着吧,既然它也不会丢,不管今时今日是怎样,可至少在那段时间,我那么地喜欢他,他也那么地喜欢我——这样说起来,已经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了,它曾经让我不能控制地发光。

一口气坐到了地铁的终点站,跨出车门后面对完全陌生的地方,两条摆放着的休息长凳,我挑了最里侧的位置坐下来。

手机还攥在左手里。

现在想想,刚才在地铁上,我八成已经引起了周围乘客足够的注意了。本来么,差不多每隔两分钟就要从挎包里掏出来看一看,右手换到左手,左手换到右手再塞回挎包里去。好像我手里握的不是著名品牌的智能手机,而是神舟七号的发射控制器,需要我如此神经质地对待。没准再多来几次,它就能变成一只鸽子似的,从我的挎包里扑棱棱飞走,帮我最终完成这个简易的魔术。

可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上。

大概三十分钟过去,我预感到什么似的抬头,旋即嘴上“啧”了一声,站起来对马赛说:

“好慢啊。”

“列车一路停停走走的。”

“是吗?难道又碰上地铁信号故障了?”

“大概是。”他挑挑眉,“等急了?”

“…是啊。”我不由得硬起脖子,“半个小时呢,怎么,不行哦?”

“没不行,我觉得有些高兴而已。”

“…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可他预计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形中提高了半个音节,“时间不早了,走咯?”

“好啊。”

我们一前一后朝着十米外的自动扶梯前进,只不过到半路马赛突然喊住我:“或者坐电梯也行的”。

“什么?”我回头看他,“那不是给残疾人士专用的么?况且,就三层而已,有必要——”

他却已经站进了轿厢,眼神一笑表示全然不赞同我的想法。

“年纪轻轻的却那么懒惰。”我皱起眉头跟了进去。

“年轻的才叫懒惰。等年纪大了,那就不叫懒惰而叫骨质疏松了。”他背靠着角落朝我抱起两手。

“是啊,好好抓紧现在它们还能握住彼此的时光吧。”我指一指马赛的双臂,“等以后只能隔着一座啤酒肚隔山遥望了。”

他莞尔:“真的吗?”

“很有可能——”话音落到这里,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怎么电梯都不动,诶!你——”我目光绕到马赛背后的电梯内墙上,果然,“你忘了按楼层啊。”

“喔。”他哼一声。

“真的…傻死了。”我举起右手要按住那个数字“3”,可是马赛阻止了我。他一个仰身,把我的动作卡在了他的脊背上。

“干什么?”我不得其解,渐渐地,脸上却不住地发热。

但他根本是清白地看着我,他清白地,把自己的意图既不藏着也不掖着地坦诚给我看。

我喉咙发紧:“…迟早会有别人要进来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了。”他很随性地下结论,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我已经被这句话吊起了最敏感的神经,让它开始草木皆兵地为那个迟早要出现的第三人一轮一轮作着倒计时。

“这种地方应该有摄像头的。”我的思路混乱起来。

“又不会做你想的事。”他根本是嗤笑的表情。

“屁咧!我想什么了?”我反弹着抽回手。

“放心,要是你乱来,我会呼救的。”

“你这个人哪…”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还残留着被浇了一盆冷水的炭火所冒出的浓浓白烟。但很快地,我沉吟起来,好像是听见了从某个门锁被开启的“咔嚓”一声,照进我瞳孔的光让我整个人冷静得近乎傲慢起来,“行。”我往前,一直往前逼近着他,近到马赛的衬衫纽扣能够在我的胸口落下清晰的触觉。本来就是,为什么一次次我都要怀着谨慎且不安的心情任凭他这样一个愣头青耍得团团转,而事实上,我根本不必对他有任何顾虑,“想呼救你随时可以呼救的。”

马赛在我的声音里慢慢地站高,他身后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隙了,他的表情承认了这一点。

“哼。”我终于朝着他长长的睫毛发出了解气的笑容,撤回了动作。更何况,与此同时,电梯在不知某个楼层的按动下,开始朝上运行了。

最后它停在我们目的地的三楼。门外站着一家三口。我扯扯马赛的手腕:“总算。该出去了吧?”

他也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嗯,”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足够传播出去,“刚才来的路上,我一直很想见你。”

我需要从他的身上得到力量让自己站得稳稳当当的,尽管与此同时来自他的力量又更大幅度地消耗了我。我好像是一碗被牛奶侵入的红茶,还在旋转着彼此的分界,幸好最后它们稳定下来。它们找到了恰当的比例,留下一个带着香气的夜晚。

“嗯…我也是。”我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我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