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犹豫地刮了我的鼻子:“想问就直接问,还拐弯抹角绕着弯子来问我。用得着那么费尽心机么?”

“…什么?绕弯子?”我有些迟疑,等反应过来,“可我不是…”

“嗯?”

我的左手插进挎包的夹层里去,无意识地抓着手机。我知道的,无论多少次去检查它,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

几乎与此同时,马赛的裤子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等一下,”他对我说,一边松开了手,“汪经理?”他称呼对方,“诶?…啊,现在么?我现在在外面…”

是一个分岔的路口。

首先是玻璃杯里的水面开始朝外扩散出涟漪,然后是桌面上的一支笔滚到边缘,接着是窗户,然后是马路上,街面在跳跃——我的发挥是由内至外的。

那时汪岚迟迟不能将手机还给我。她一遍一遍地看,好像在破解密码似的专注。可破解密码也不会有她那样微妙而复杂的表情,至少我从来没有在谍战片里见过哪个特务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一台发报机。但它们几乎尽数收录在我的眼睛里。是一个失手,打翻了所有的糖似的,让整个浓度发生了质的变化,还是一次细小的爆燃,从试管里放出了玫红色的火花。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尽早地,离开她的事故:“…那个,差不多要回去了啊。”

“嗯?啊,好。”她几乎依依不舍地把手机还给我,“如曦——”

“什么事?”

她食指按在鼻子下,吸了一口气:“这事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嗯,帮我保密啊。”

“…我会的…”

我们俩从餐厅里一前一后走出来。奇怪的是,脚下像绑着绳子,让我和汪岚不由自主地同时放慢,然后又领悟到什么似的加快。我们大概是中了同一种病毒的电脑,找不出解决之道时,反复重启是唯一的办法了。

“电话?”我在背后反抓着自己的胳膊。

“嗯。”马赛结束了通话后重新朝我走来,大概并没有察觉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我已经默默地退后好几步。

“汪岚打来的?”

“是啊。”

“工作?”

“不是。我也不太明白有什么事,她没有明说。”而他耸肩的样子几乎让我头晕起来。

“马赛…”我大概不可能把欲言又止表现得更聪明一点了。

他歪一点脑袋看我。

小时候从课外书学来的知识告诉我,如果养殖了盆栽的植物,遇到外出远行的时候,要怎样维持它们的存活呢。书上说,准备一瓶清水,和数根棉线,将棉线一头浸在清水里,另一头就埋在盆栽中。如此一来,棉线会缓慢地将水分提供给植物。这个方法我试验过,一直维持很高的成功率,直到后来有一次跟随夏令营,大约有三十天没能回家,因而那一次我的方法失败了,料是“课外书”这样永不言败的知识载体,也没有能帮助我的文竹挺过一个漫长的考验。它从碧绿色变成鹅黄,稍微碰一碰,就开始掉下已经枯萎的茸毛似的叶子。

所幸在我一直由于各种原因导致许多植物早夭的童年时期,这个案例并没能留下过多的阴影。我只大概地明白了,无论怎样的方法,一株草,在失去正常浇灌的三十天后也是会枯萎的。

我挽住马赛的胳膊。

用了很大的利器,让他紧紧贴着我一侧的身体。像第二十九天的文竹,用根纠缠住那条白色的棉线。

“怎么了吗?”

“没。大概是降温了,今天挺冷的不是么…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我想回家了。”

“诶?”他蹙着眉心,“不是你打电话跟我说要一起吃饭的么?”

“没什么胃口了。嗯,也不是,刚想起来,家里还剩着昨天的菜,不吃要坏掉了。”

“从来没看出你有持家的品德嘛。”

“不开玩笑,是真的。今天就这样吧,何况,你瞧我还忘记加外套了。”

“行吧。那送你回去。”他把最后五个字用“男朋友”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一点也没有睡意。

等今天不知已经是第几次爬起来去翻看手机,它已经呈现被榨干殆尽的印尼童工姿态,宣告电池耗尽而自动关了机。这样也好,我倒在床上,不停地变换姿势,钻研“辗转反侧”究竟有多少种类。

总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让我像所有其他恋爱中人一样,不能一心一意地只要傻笑就好了。用傻笑表现今天的兴奋、满足、冲动和渴望。目标也许在那里,可前面横着无法回避的一个巨大的难关。

我心里有一对尖利的爪子,可它们无法挖穿这堵墙。它们早就快从我的指尖上血肉模糊地脱落下来了,那到时候我就要投降认输吗。

如果不是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八成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又去开了一瓶酒。

敲门声在深夜时分恐怖得让我不由抓住电视遥控器,大概我潜意识里觉得可以靠里面两节五号干电池电死歹徒。

“谁?谁啊?”

“是我,小狄!”

“…诶?”我匆匆丢下遥控器,跑去打开房门。

他脸色不规则地发红,鬓角即便在这样的夜晚,还是渗着汗水,“对不住了。只是你的手机打不通…”

“啊,没电了…怎么了,突然找到我家?是章聿出事了吗?”

“呃…不能算‘出事’…只是我们找不到她了。”

我迅速地按住太阳穴,以防里面沉睡良久的蛇虫又爬出来狠狠地咬住我的大脑:“怎么说?她离家出走了么?”

“今天早上打电话跟我说有事和我说。我等了两个小时她也没有现身。后来打电话去她家,她父母才告诉我说章聿昨天就说要住朋友家所以没有回来——这样算来,已经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了,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我不得不担心啊。她没来找过你吗?”

“…没有啊…”

“最近你没有见她?”小狄显然难以置信。

“…确实是,有一阵了。”我回忆起来了,上一回见到章聿,她的脸已经开始出现浮肿,她坐在沙发上,我陪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吃一碗面条,最后它在嘴里愈加地咸了起来,而我不断被风干的脸上又沿着几道泪痕扯出干裂的痛。我总归不能完全地明白,为了一个“爱”字,她要把最后的底线都擦得干干净净了,她简直摆出小学里三好生的模样,认真细致,手里的橡皮有着光滑的弧度。她最后吹一口气,就仍是一张白纸了。我好像是在梦中一样,听她从同桌的位子上转过来,明明是一张白净的脸,但告诉我“曦曦,我怀了小狄的孩子”。

“你先进来,别站门口了,”我胡乱地指挥小狄,又一边给章聿的手机拨去电话,只可惜回复我的是机械的女声“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应该不会出事的。她那么大的人了,也许,没准只是在哪里玩疯了,又忘了带手机…”我的胡诌能够勉强瞒住小狄吗。

“她可能会去哪儿,你有大概的方向么?”小狄问我。

我内心只有四个字“妇产医院”,但无法在此刻捅破:“没有特别的…倒是你,这么晚了,你太太不担心么。”

小狄一定没有预备我提出这样的疑问,他的神色简直可谓难堪:“不会,没事。她这两天出差去了。”

“…”这次换我沉默了下来,喉咙下造反似的不满,开始步步为营地进军了,“章聿还是对你不死心的。你也知道…”

他不说话,单手捏着鼻梁的两穴。

“我也知道她那个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她发作起来就是偏偏要去招惹你的。她就是那样的人。她就是那些大摇大摆要冲上高速公路的野猫,”我的语调还能保持温和,“所以,怎么说呢,就只能靠你把持自己了。”

小狄的眉心快要被他自己挤成最深的川字。

“她对你的感情,我比谁都清楚,我也知道没有办法劝说,我怎么唱衰,怎么谩骂,甚至怎么诅咒都影响不了一丝一毫。而事实上,大概连她自己也是不能控制的吧。大概她自己在心里早就下了比我还要恶,还要狠,还要绝的咒语了吧。可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无论手里捧着多么丰饶的东西,哪怕那是你积累了许久许久的财富,还是可以一秒之内压根想也不想地扔掉,只想上去牵着他的手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凉意,沿着鼻腔一直缠绕进我的神志里,在我说话的时候,它们前后圈起我的双手,“你大概是觉得,夸张了吧。也对,本来章聿也好,我也好,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少都该懂一些。但是,谁让她碰到你了呢。她觉得没有比喜欢你更好的事情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之前走了有多远的路,两手中间沉甸甸地收获着,大颗大颗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一罐金色的蜂蜜…只要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需要思考的,松开双手,为了朝他用力地挥摆出自己。那些收集了那么久的,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碎在蜂蜜里。

剩者为王

第二季(七)

文/落落

困也不觉得困,累也不觉得累,倒是冷不防被路边的沟渠崴了脚踝,疼得我龇牙咧嘴,等到回忆起来,昨天刚刚目睹过有未成年人在这里就地大便,顿时怒从心中起。

这种夜黑风高的撒网式搜查让人无法愉快起来,心情跟着恶向胆边生。

我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着章聿的种种糟糕之处。例如她的自说自话,无药可治的神经质,据她自述小时候还曾用粉笔灰冲成饮料送给同桌喝,累积起来应该也足够被以投毒罪判个几年刑,外加娇蛮成性,如果她能像金庸笔下的阿紫那样戳爆自己的眼珠倒也罢了(假的…)。我还想起自己有两条价格不菲的连衣裙被她借走后分别挂上了酱油渍和葡萄汁,让我好好一条Marc Jacobs变成“鲜的每日C”。

都这样了,她还要把我拖累成半夜时分在马路上瞪着两只眼睛,怀疑每一座鬼影绰绰的树丛或雕像就是我行踪不明的孕妇朋友。

小狄打来电话:“还没结果的话,要不你先回家睡觉吧,明天再找也行的。”

“没事,我还不困,你现在在哪儿?”从我家离开后,小狄和我兵分两路。

“之前和她一起去过的店。你呢?”

“我么?…也差不多。”虽然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可我也毫无必胜的把握,但我依然劝慰着,“别太担心,没有消息反而是一种好消息。”

“嗯…希望如此吧,”不知情的他显然不明白真相,“你自己也多注意安全。”

“知道的。”我挂了电话。急诊处依然亮着灯的医院,直到走近后,才会突然暴露出属于它的喧哗。

章聿醒着,看见我时愣了愣,一开口我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哭:“…果然我就猜你会找到我的。”

“…怎么手机也不充电呢?”我靠着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边的桌头真够简陋的,垮垮地搭着一条她的围巾,连杯水也没有,“我问了一大圈,幸好你在这儿,不然全市的妇产科我都得跑上一遍了。你说这叫什么旅行路线呢?”

“忘记了,一急就忘了啊。”

“没事吗?”

“没什么大事。”

“到底怎么个情况呢?”

“见红了,突然之间,吓得没办法,只知道赶紧跑来医院看。医生本来让我回家观察情况,不过我还没走出大门呢,就又见红了,所以医生让我留下来观察看看。”

“那结果呢?没事?”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嗯,能确定小孩没问题。明天就能出院。”她说得太简短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狄找过来的。”

“喔。”她神色如常。

“说你之前约了他见面…你是打算告诉他吗?”

“我也不清楚,只是单纯想见面。”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个空间的气息胁迫了我。从小我就对医院难以适应,更别提这类每分每秒都在实现着“呱呱坠地”这四个字、充满了“母亲”色彩的拥挤的病房。

“没事了。”她又轻轻地对我重复一次,总是涂着指甲油的手指现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气,单薄地刮着我的手心。

于是我实在按捺不住:“别生了。”我动用所有否定的词语,“不能生的。你这样没有办法‘幸福生活’的。怎么过呢。”

章聿在我面前萎缩起来,好像床褥上有个流沙似的洞穴正在将她一点点吸走:“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有一溜来堕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个。其中一个大概是刚刚动完手术,直接让人抱出来的,跟死掉一样,脸色惨白惨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来。我快吓死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还在不断复现先前的画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车栏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脚刹车,胸口被勒得生痛。

“长痛不如短痛。”连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是朴实还是无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这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够负担的。”该死,那些浪漫的电影从来只会强化描写那些虚无的情啊爱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个敢直接把镜头对准产妇的临盘下体拍个三分钟。

“你说的我都懂啊。我什么都明白。但没有用。”她几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原先等在店里,要见他。没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我赶紧冲到厕所。几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块,足足有五六厘米。我敲门,拉了一条缝让排队在我后面的女孩替我先买点卫生巾去。好在她本来就带着。后来还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着的时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还帮我去叫车——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来应该还在读大学吧。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没有缘分吧。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其实,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小狄。”

“…诶?…”

“我是看见了他的。但我身体很冷也发软,使不出力气。我没有叫他。我在大堂旁边的花坛那儿坐着,他就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往我们约的店拐过去。穿着黑色的外套和一条深咖色的裤子,头发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长一点,还是很衬他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她的呼吸变得激烈起来,“我应该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点也没变难看,或许他其实是变难看了,但我却没有办法觉察出来。我怎么就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我怎么就能容忍自己那么屈服于他呢。但不论我怎么想,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么也恨不起来。连理论上保不住的孩子,医生检查过,胚胎都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流产,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将手放到那个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论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从他…我就这样吧。”

我彻底地沉默着,将她的掌心揉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网似的纹路。大概总有一些人,她们就是冲动惯了的情绪惯了的,神智里总是养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鱼,令她不惜疲惫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无乡去。

蹲在路边给小狄发短信时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馅不要露馅,一边替章聿撒谎只是手机不见了,“但人没事,很平安”,却在“平安”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了三个莫名的感叹号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过、寻常不过的方式,让两个人认识、交往、结婚、生育,组成家庭—— 一头急汗的丈夫胖胖的几乎弯不下腰了,但他还是要在刚出生的宝宝头上亲一亲,亲个不够,睡在旁边的妻子头发还是湿着的,眼睛也是眯着的,肿胀的眼皮已经和好看无关了,她精疲力竭却有柔情满怀。

这些再太平不过、寻常不过的方式,也是不肯给予每个人的。

章聿的留院观察明天就能结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买了些生活用品。实在没有概念,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一个刘姥姥突然误入了育婴院。我可以买乌龙茶给她吗,里面的茶多酚会不会对她有害?那么果汁呢?番茄红素听起来不像是对胎儿会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着一袋食物,临到付钱时又塞了两包泡泡糖到收银员面前。

“嘿——”章聿见我拿出一根菠萝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来,“真的假的。”

“可以吃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吧?”她努努嘴,“不过,都多大了。”

“没所谓。多大也可以吃。我们以前还吃什么来着,跳跳糖?果丹皮?还有那个跟耗子屎一样的,叫什么?”

“盐津枣?”

“哦哦。”我们各自含着那几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说话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将下巴搁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并不明显的腹部位置:“是怎么发生的呢?”

“…你说孩子吗?…”章聿仰起头,神情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仿佛就要回到过往的羞涩中去。她鼓圆了嘴,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来,又等它们“啪”一声爆炸。但很明显的是,无论那是多么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势,章聿的眼睛仍在疲劳中染成黄色,同时有一对淡弱的细纹在她的脸上划出桨去。

我坐在家里发呆,我不太高兴——说也奇怪,十年前的心态常常是“我没什么可不高兴的呀”(还带个“呀”),一瓶冰饮放在桌子上留下的印渍都能让人联想些“无瑕”啊“挥洒”啊“青春万岁”啊的。现在反了过来,日子变成“没什么可高兴的”。宇宙飞船发射升空——干我屁事呢;今年的土豆又喜获丰收——我爱吃茄子;本世纪千载难逢的单身节——关掉这个网页,关掉关掉。

假设右上方有一架摄像机。它悬空着,稳定,牢靠,没有电池用完的危险。和我保持固定的距离,突然地我俯倒下去,它也能敏锐地捕捉并调整自己的镜头方向——严格地收录我的一举一动,忠实地保留我的一言一行,如果真有一个第三方的角度,能让我彻底看清自己,而我都在做什么呢。

架着的左腿换成右腿。MSN的签名修改成“想吃烤羊肉”。一枚一枚检查自己的指甲油。在右眼上细微的瘙痒,前两次都搜寻无果,最后是对着镜子捡掉了粘在上面的一根头发。用鞋底蹭着地毯,仔细而彻底,像动物园里的母猴子给自己的小崽捉着跳蚤。挠一挠额头。调整座椅的距离。又一遍重新检查自己的指甲油,可究竟在计较哪些方面却无从知晓。

一定会让人大失所望啊,原来是那么无趣的,但大半时间这就是我的生活了吧。所谓的“一个人的”“不受拘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说得再好听,还原真相后确实一塌糊涂的无聊。我把头钻进被子里去,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脑海中一阵灼热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声,我记得以前也曾经听见过,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是凌晨时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响的轮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里留下几近寂寞而浪漫的诺言——而此刻它又响起了,“嘟——”“嘟——”“嘟——”越来越清晰。

我一个猛子坐起身体,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向玄关。

“再不开门,菜都要凉了。”马赛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头去看墙上的钟,转过脸来,晃着神:“…要进来么?”

他有些无辜地忽然笑着:“可以不进来的。”

“哦,没…不是这个意思。”我压根是跳着后退一步,让出的空间里,马赛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后,蹲下身解着鞋带。当我看着他露出在颈后的衬衫领,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拥抱他。

在桌子上摆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没什么成对的餐具,虽然商店里但凡推出什么新品,总是一只黄色一只蓝色,一只黑色一只白色,连杯子勺子都要变作一双以防它们孤单,好像在厨房里摆一摆,过六个月就会多出一只绿色和一只斑马纹的后代来。好在我没有严重的选择障碍,替我大大地节省了一笔。

马赛拿着那只我所有餐具中最简单稳重的一副白瓷碗,对比之下我手里的米黄色可以用鲜嫩得幼稚来形容。

是因为这个理由么,我难得地觉得他今天看来与众不同,以往总是紧紧包裹住他,让我有所畏惧的名为少年的藤蔓此刻荡然无存,甚至他不过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让我手指间有些难以控制地哆嗦。

“…我说的可是烤羊肉啊。”开口前我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宽容一下吧,这个点儿可没有地方卖,有羊肉馅的饺子算很好了。”

“我都不知道饺子还有羊肉馅的。”

他干脆地乐:“真没见识。”

我也干脆地认:“是啊是啊。”又打开一个圆形的盒盖,“那是什么?生菜?”

“嗯。”

“都捂得熟了。”

“半天没人开门啊。”

“我是…”我回神,“怎么你就来了呢?”

“嗯?”他被我问得一怔。

“你不在我的MSN上吧…”

“在别人电脑上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