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我和她一脸无良地开着玩笑,“其实我每次在马路上看见停在银行门口的运钞车还有保安员们,都会特别有冲动想上前跟他们说话。就是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问一声‘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也好啊。”

“没准人家一掏枪,我们连找厕所的必要都没有了呢。”

“如曦,我会去说的。”章聿的脸上还维持着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里。”

“…嗯。”我还在回神中,果然同样的话再多重复几次好像自己便有了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

忘记在哪里听到过对于为什么女孩子都爱结伴上厕所的讨论,最后的结论当然是不了了之,但这却是几乎所有女性从一旦有了朋友意识后便首先会用来实现的举动。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了,可还是非要在许多场合还恨不得手拉手去解决内急。因此,我在内心默默地劝慰自己,就当是很简单的,她放下杯子,然后看着我问“去不去厕所”一样的吧,哪怕我最初并没有打算“不想去欸”,可她依然会扭着熟练的身体“去嘛一起去嘛”,让我终于没辙。

就当成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好。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电话来得有点快,我刚刚到家没多久,她便通知着:“我定了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面——不过你放心,如果和你的约会有冲突,我记得你有约会吧?你不必硬要过来的。”

“啊…那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

“那没事。”和辛德勒约在晚上。

“哈,我就知道,你约会的话也肯定是晚上吧,看我多体贴。”她还有十足的心情来揶揄我。

“你还说,要是被你的事搅黄了我的心情,晚上我能开心吗。”

“不会啦,相信我,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不会逼迫小狄怎样的,只是把事情告诉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么,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呢。或许今天已经能够从外面便感觉到下面有生命的隆起了吧。我想象着一种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觉,倒也正因为这份无从想象而更加让我敬畏了起来。

“我相信你的。”

“嗯,不会搅和你和你对象的。”

“什么对象啊!”我在语气中跳起来要拍她的头。

“本来嘛,你别觉得我最近变迟钝了,我还是看在眼里的——你这一阵都有些怪怪的哦。”

“我那是便秘。”我口不择言地堵她。

“嘿嘿。”她哪知道自己正笑在我的伤口上,“好了好了,以后再慢慢拷问你。”

“真的,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现在说这个话,有些晚了哦。”

我们还能够大言不惭地撕扯对方的禁忌了,挺好的,都这么大了,知道对于一些难以消磨的后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处,一边承认自己的失败和糟糕,一边以这样的失败和糟糕为垫脚石,觉得照样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

“等一下…”

所以啊,马赛,我真的没有办法等这一等。我临着窗站,挂掉电话的手一抚上额头便回到之前的那个“句号”上。

我冲马赛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热情又冷漠,犹如一块绷带已经脱落了一半,而我把它从胸口拉走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它还是要一点一点,用分毫之距离,刺激我有关痛觉的神经,我就用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会神地观察自己小规模的血肉模糊:“你想说什么?”我问马赛。

“…”他踌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简单的“你这两天怎么了”“你是在不开心吗”,他开始觉得这些异常直白而寻常的问话说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来中和去,“你还好吗?”说的还是最像发生在校园恋爱中的话。

“我么,一般吧。”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语气里出现了轻微的自嘲,“不像你们年轻人,我每天都又忙又累啊。”出口完才察觉自己把话说得很古怪,也不合当时的语境,我该不会是用老领导的托词在抵挡吧,于是我冲着马赛微蹙的眉心补了一枪,“你永远不会理解的。”

他多少听明白自己不被我认可的理解决不是“忙”和“累”,因而有些着急地问:“下班后你有空吗?”

“没有。”我大概是等这话等了很久,所以必须要求自己答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我还是挂着热而冷的笑。

“…真的吗?”

“不然呢。”

“那我晚上给你电话?”

“马赛,”我语气温和极了,“我要是有事要找你,我会联系你的。就像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也不要特地来找我,我真的很忙,也非常地累。”要紧事,他还能有什么关于我的要紧事呢,我在心底冷笑起来,我也被110带进过一次派出所吗,我怎么肯去搏一次这样的“雨露均沾”。

我就是这样扔下他后踏回自己的路了吧。尽管事后一旦坐回驾驶室,我看着被灯光打亮的车库内柱,便止不住地开始放纵思路准备好好地想想那个名叫爱情的东西。可结果还是单一的——我把指纹按在了几近诅咒般的切结书上了。

这个社会上,也许再过五十年,确实是会有很大一批依旧维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许是跟着时代而产生的新的现象吧,慢慢地,当单身变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么“可耻”,慢慢地,也许不再有没完没了的关于他们的话题,关于他们的电影,关于他们的电视节目,他们变成类似“丁克族”,不,也许是更加寻常的,不为人所注意的族群。社会开始衰老下去,开始一个一个单独地生存下去,开始保持这种对爱情的无所谓和放弃,就这样走下去——我又凭什么说它不可能呢?

在赶去接章聿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然后看见她有些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身体坐在我身边,我又突然想,未来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人们对于婚姻本身又会发生怎样的认识变化呢?对于第三者会有附加更糟的标注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还可不可能更五味杂陈一点,但陪着自己的朋友去对外遇对象坦白怀孕了这种事,绝对不在我人生必须实现的五十个愿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脸上上了一些非常简单的妆,开始被我问及时,她回答得很是一如过往的风范:“是对孕妇没有危害的牌子,况且,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我怎么能素颜上场啊?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其实我非常担心,一旦她感情激动起来,发生了人身伤害怎么办。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厅桌面上的刀叉通通收走了。

“挺好的。”章聿看穿了我的心思,“都说了让你放心啦,我不会怎么样的,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早就平和得多了。”

“好…”在我话音刚落之际,我看见了出现在餐厅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态当然充满了忐忑、怀疑,和为此而不得不加大剂量的镇定,在脸上错综复杂着一份让我很是不耐的静默。

“你中午没事吗?”等他落座后我问。

“没,你呢?”

“我从公司溜出来的。”

“哦。”

“那要先点菜么?”我问章聿。不知怎么,我就变成了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冲我点点头,又转过去朝小狄笑了笑。这个笑容在我看来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举起手来大喊一声:“服务员,菜单!”

明知道这只是更像一场鸿门宴的饭局,我勉强点了杯果汁就用“减肥”打发了小狄的问话,章聿也只要了一份沙拉,于是小狄默默地接受了藏在这两道“菜”里的消息,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了句“给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随后他转过来看着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嗯。大概是没睡好。”

“哦是么。”

“唔。”

“最近没有再随便乱跑吧?”

“欸?”

“像上次那样玩失踪。”

“哦…没了呀。”

“这样不好。”

“呵呵。”

“我说——”我确实是听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式的安然无事,“你看下,我是说小狄,就咖啡的话,你吃得饱么?”

“…没事吧。我现在也不饿。”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余光里缩到了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将靠近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掌心。

要开始了。

“…怀孕?…”

“是的。”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静而权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让这个由第三者发出的证明完全板上钉钉。

“你吗?”而小狄依然看着章聿问。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几乎要低头下去。

“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错。”我的目光牢牢地,像从草原上抓住一只兔子那样牢牢地擒住小狄脸上每一丝的神色变化。果然,和所有电视或小说里塑造的那个传统没有差别,所有男人在听到有女人对自己说怀孕了的时候——尤其是在非传统、不正当的情况下,他们的表情简直生动极了。我大概以后很难有机会重温,那满布在小狄脸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虑。

“…我不太明白。”他却直白地说。

“什么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没什么的。我告诉你这个,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别的。何况比起你来,我爹妈那里才是更难交代的。我必须要准备好精力去对付他们呢——所以,你不要把这个看成是威胁,连摊牌都不是。我只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没有其他要求。”

小狄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他脸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面前的咖啡一样浓了,接着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你知道的?”

“嗯。”

“…”

小狄还在沉默的时候,章聿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个厕所。”

“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么呀,你现在也不是很方便吧,当然我陪你啦。”

“真的没关系啦,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就行。”章聿几乎是笑着,“万一他乘机溜走了怎么办呢?”

“…”我站到一半的膝盖又坐回去,“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厅的走廊尽头。

我的目光还朝着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对面朝我缓慢地开口了:“你知道的?”

“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什么?”

“怀孕…”

“…你自己种的果你自己忘记了么?”我有些气愤,“就算那天你喝醉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装糊涂吧?”

“喝醉的事…我记得。但——”

“什么?你想不承认吗?”我突然有些庆幸还好章聿不在场,给了我足够强硬的底气。

“你先别对我开炮,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是什么经过吗?”

“章聿就告诉我说是她把你灌醉…当然这个也是她自己脑子坏了——才得逞的。”

“那天是个同学聚会,她和我都醉得很厉害…这个我记得的。”

“所以啊,你们不是去了宾馆吗。”

“没错…但是…”他的脸色直到现在才一鼓作气似的变得灰白,“我把她送到宾馆后,我就离开了…我并没有在那里过夜…也没有和她…”

“…”当我终于理解小狄从开始便一直满怀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后,我从头皮开始,一寸一寸,犹如被灌着冰水,“你说什么…”

“我真的没有和她睡过…”他不是撒谎,他否认得连自己都希望宁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谁…”我身体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吸走了,原本还在纷乱中的一切,静止在了一个永恒似的定格里。当章聿回来时,她只看到我双眼通红,在小狄脸上抽了一个凶狠的巴掌。

“你他妈有没有一点尽到照顾的责任啊!你怎么能让她遭遇这种事啊!”

我把攒了很久的眼泪用到那时流了个痛痛快快,仿佛连整个女厕所单间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动的共鸣,它把我的哭声回荡着,门外有被惊吓到的脚步,亦近亦远地像围观一只垂死的鸟兽。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干干脆脆地死透算了,这样一来也不用前后去推论联想,为了告诉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强奸而不是在主动意图下实现的性关系。这句话让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发泄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样很难觉得生理上的痛。

过了一会儿章聿在门外小心地敲门:“曦曦你没事吧?…怎么啦?别难过啦?我还好啦,干吗呢,突然之间…好啦,别难过啦,反正都讲出来了,小狄还比我预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别哭啦,你看,没事的啊…”

“…”我的手心里决堤似的接不完眼泪,这个恶性循环的杀伤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听来何其可怜,我一想到在她的认知里,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挺过了第一关,她带着自己种下的爱情之果,不洁的却也是美丽的果实,愿意往后就这样过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和那个不知是谁翻滚在她身上的犯人,几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章聿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吗。可这个代价是应当被咬牙默认的吗?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你的代价”?“你活该”?“你该吸取教训”吗?

好容易打开门后,我几乎是一腿长一腿短地跌了出来,我拽着章聿回到餐厅,又指着小狄说“你跟我过来——你过来就是”,我们三个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两头挑着肩膀上的担子,而什么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缓缓地能体察到一份不祥,可她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瞒着,这事原本就带着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须得到坦白的残酷性质。而我的责任,就是至少挑一个能够藏得住她的反应,也确保了安全的场所。

餐厅门外有个还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园,没有水塘,很好,有个亭子,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没什么路人,行吧。我就这样一路拽着章聿和小狄,把他们带到亭子里。往后的发展是帧数跳得飞快的画面,我只能选择零星几幅存进记忆里。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从肚子里撕出的号叫,任凭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接着我记得自己和小狄一起,从章聿手里抢过那块她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将被奸污的痕迹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对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一再地为她爆发于绝望的同归于尽般的力气,感到一阵胆寒。在那几分钟里,我的指甲缝里卡满了不悦的砖屑,身体各处都经受了来历不明的撞击,指关节就在那时崴了两根,等到它们从持续了一周的僵直里,总算可以恢复过来时,章聿做完了流产手术。

我朝客厅里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他有点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时候,老花镜框从鼻梁上退落了一小截,长辈式的眼睛就从上面被特地腾出的空隙里努出一些来看我。

“等下我想带章聿去外面吃个饭,行吗?”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谢谢你,一直来陪她。”

“这很平常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诶。”我笑得有些干巴巴。腿还是直不起来,总以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亲下一句就把事实真相摊开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厅监控录像,我的行车记录,路人证明一二三,章聿的检测报告,以及那个真犯人的照片和他三代祖坟的地址,让我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错了,让我为你杀了这个浑蛋来偿罪吧”。

“章聿那种个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苹果递给我,看我身体朝章聿的房间侧过去,赶紧说,“你吃呀,给你吃的。她的还有呢。”指指手边的第二个,然后问我,“章聿在干吗?”

“书看到一半,估计眯着了。”

“又躺着看书,从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地胡来。”他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转着手里的苹果,远近一发生变化,眼睛就得在镜框后上上下下地换位,把这个动作做出了点标准化的老态。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这样——不过心肠很热。”

“是吗?跟血型有关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她小时候,一到夏天吃饭看电视都要挤在我旁边,跟我说因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着爸爸的话,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顾着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个挺乖的女儿。她妈会嫌——当然有时也只是爱说罢了,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章聿是个挺乖的女儿。”章聿父亲没有再往下说,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进了苹果核的心里。

从章聿家回来后,我拐进了楼道里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我的羊绒连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一视同仁地运走了。我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寻思怎么给老妈打个电话,尽量含混地道歉。有许多原因,让我出了章聿家后长吁短叹就一路没停过。我追忆前一晚老妈离开时的细节,大多由声音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浅浅,摸索衣服口袋里的零钱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后关门时,不甘太轻又不忍太重的声音。我的自责后知后觉地来了,正打算给她赔礼时,电话倒赶在我的动作前响了起来。我翻找着包里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可惜内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请转账到这个户头上”。

是陌生的号码,没错,但马赛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内容说是这是他在南方办理的新号码,有需要的话请更换一下。群发的属性太明显不过,所以我没有回。

是进了房间后,才重新把短信打开。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他现在是个“+186”开头的号码,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汉字写着“马赛”,那个“马赛”给我的最后一封消息是在四个月前,我在里面写“好,我就下来”。随后我在羊绒连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着电梯下了楼,过两条马路,有个避风的观景走廊,他在那里。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没有风的,因为路侧的银杏树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暂停键的按钮,叶子流到半途,黄成了干涸的固体的样子,浓在画布上掉不下来。画布是半阴的天空,灰和蓝的比例一直在改变,可永远是灰占了大头。阳光很傲慢似的转来一眼,却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么都被它点睛似的点活了。树也好,天也好,马赛也好,我也好。

他随着我的靠近收拢了站姿,在我面前静静地长高一截,可惜神色里是持续低微的,在阳光刚照下来的时候,马赛的睫毛讨饶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们隔了一尺来宽的距离站着。马赛的眼神里蘸着黯然冲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里,透过隔层抓着里面的布料,像捂一个好了很久的伤疤。

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有呼吸在各自为阵地送上微小的白烟。而一开口就不对了,白烟会变得很清晰,变得很直接,变得很生猛。话越是说得急和快,冷气就把它们越是扎扎实实地拓印下来,具象了你的焦虑,愤愤,心酸和急迫。

于是为了改变这个状态,我和马赛开始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两人中间的距离还在,他踩三步的时候我迈了四步,大家的脚步由此一点点乱开,到下一个轮回里又重合,再过一阵接着乱开。大齿轮带动小齿轮似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中午点的意大利面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广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终于开口了。说着很闲很闲的话。

“C字头的吗,的确时好时坏的。”他应着很清浅的声音。

“那就是有两个不同的厨师烧的吧。”我们谈话时却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有电视塔,顶端的线没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你知道意大利面要怎么判断煮没煮好不?”

“不知道诶。从没做过。”

“捡起一根面条往厨房瓷砖上扔过去——‘啪’,粘住了就是正好。”

“真的假的,听着怎么不太靠谱。”

“是真的啦,米其林五星餐厅的大厨说的。”

“米其林餐厅最高也才三星而已。”

“关键不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