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再抱抱她吗?就一小会儿?你看她的手上没有长蹼,这么软,像不像最漂亮的海星…”

“你不能低估这些人类的速度。他们的眼睛很尖,而且容易受到惊吓。”

“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我想会的。也许等她长大一些的时候。”

“你是在安慰我吗?族长?他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长着两条长长的腿,我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她。”

“恰恰相反。有你的血留在她的身体里,你甚至能感应到她情绪的变化。而且随着她的成长,这种感应很可能会越来越强。”

“真不赖…”

“我们真得走了,孩子。他们已经太接近了。”

“她会长得很快的,对吗?”

“是的,孩子。人类的寿命比起我们来要短得多。”

“你这个小小的人类,我们会再见面的…等你长大一点的时候…”

“这边走!快点,孩子。”

“好的,族长…”

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个密封的盒子悄然开启,在似睡非睡之间释放出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絮低语。

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声音,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它们曾经的存在。就好像整理阁楼的时候,无意之中翻出来一本老旧的纪念册。那种复杂的感觉里面既有意外的惊喜,也有些淡淡的惆怅。

我知道自己做梦了。

可笑的是,在梦里我相信这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儿,在过去的某个特殊的时刻,某个我不太记得的时刻。

而那些话,是真的曾有人说过。

一睁开眼就看到飘浮在舷窗外大团大团的云朵,柔软的好像棉花。

我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很满,但是走近之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的虚软的感觉,闭上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醒了?”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低声问我,“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哥说你身体还很虚弱呢,”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哎,急性脑炎这种毛病不是只有人类的小孩子才会得吗?”

我继续沉默。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回答不了。也许是因为一向很少生病的人忽然间闹起毛病来总是显得格外吓人,也许我的身体对于这种病毒缺乏免疫力。总之,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急性脑炎让我整整昏睡了三天。

在沙湾的剩余的日子,我都是在昏睡和发呆中度过的。

殷皓和林露露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他们一个疏忽我又会坐着小船流窜到哪里去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们俩完全无视大夫所作出的病毒性感染的诊断。一个坚持认为我的病因是坐在小船上晒太阳晒过了头中暑了,而另一个则一口咬定我是因为一夜未归,吹海上吹过了头,把自己冻出毛病来了。其实我觉得只有我的解释才是最最接近真相的,那就是拜夜鲨那个混蛋所赐,我的脑袋被砸坏了。

问题是我的脑袋上一点被砸的痕迹也没有了,无论我怎么赌咒发誓,殷皓和林露露都当我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在胡说八道。而夜鲨则摆出一副旁观我无理取闹的讨厌嘴脸,装的像个谦谦君子似的,还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茉茉对我有误会,以后就会清楚啦”或是“茉茉是病人,我当然不会跟她计较啦”之类的酸死人的话,搞得我信用度急线下跌,说出来的明明是真相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

真郁闷。

不管怎么说,暑假即将结束,殷皓也可以把我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我妈了。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瞥了一眼通道另一侧的殷皓和林露露,两个人也都闭着眼在补眠。这些天他们忙着照顾我,的确是累坏了。

“哎,茉茉,”身边的人又开始废话,“你看左边那一团,乱蓬蓬的,像不像你的脑袋?”

“夜鲨,”我忍无可忍,“拜托你矜持一点好不好?你演话痨真的不合适。”

还好。虽然他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脸上的表情还和以前一样,死板板的。斜着眼看人的时候,神态也和以前一样讨厌,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其实我只是觉得奇怪,”夜鲨并不怎么理会我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这场病会不会跟月光石有关?”

“会有什么关系?”我闭上眼不理他,心里却隐隐觉得他的怀疑未必就是全无根据的。我的身体里有深海的血,身体一向很结实,从小到大连感冒都很少有。而且,深海自己也说过,那半块月光石是用来压制我身体里这半块的。

想到这里,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离开的深海,心里又开始有点难受了。

“你真的没有杀他?”我其实不怎么相信夜鲨会痛痛快快地放深海离开,但我同样不怎么相信他会杀了他。但是每次看到夜鲨,我还是忍不住会问。

夜鲨斜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大概是这个问题问的次数太多,招他烦了。

我叹了口气,把脸扭向了舷窗一侧。

“我没杀他,”夜鲨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停顿了片刻又补充说:“没有把握的时候,我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这话我信。但我还是很难接受深海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是当时的情势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甚至不能像上次那样在我做梦的时候给我点什么暗示,会不会是他又受伤了?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我得承认最初我的感觉是很受打击,但是慢慢的,我的情绪变得冷静下来,也可以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了。

“他的伤重吗?”我又问。

“只要还活着就不重。”夜鲨闭上眼似乎懒得再搭理我。

虽然他闭着眼看不见,我还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叫什么回答?不过,以人鱼那种令人恐怖的愈合能力来看,似乎…也真是这么回事儿。我的脑海里一会儿想着深海第一次窜出水面时满后背的伤,一会儿想着把他从船上拖上岸时留在石滩上的那一道血渍,心里酸酸的。

“能说说你们的事儿吗?”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么讨厌夜鲨了。他在这里,就像我和深海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联系一样。

“有什么好说的?”夜鲨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靠在座位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连声音也懒洋洋的,“不过就是你打我我打你罢了。当然,比起你们人类来,这种关系要稍微单纯一点。”

好吧好吧,我换个话题。

“月光石对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没用,”夜鲨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那帮蠢货就是想拿着这个东西去联络其余的各个部族。”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夜鲨轻嗤,“自然是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啊。就好像你们搞的高峰会谈一样,商量商量如何在人类的掠夺之下生存下去的问题。”

我忽然觉得无言以对。

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质疑过“地球是人类的家园”这句话。真的。我活了二十二年,才第一次意识到地球原来不是我们的家园。它只是一家旅馆,不会接纳我们白吃白住,如果我们破坏了里面的东西,我们还得赔偿。赔偿不了还会受到惩罚。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家旅馆还不止是只有我们一家房客。

原来地球不是我们的妈,它只是我们的房东。

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依靠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搭建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固有概念,突然之间崩塌了一角。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我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脑海里混乱的感觉。可是脑子里一片木然,足足愣了半分钟才言不由衷地反问他,“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要破坏?”

夜鲨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轻蔑,“人类的小姐,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破坏的是月族人联络各部落的计划,并不是高峰会谈本身。”

“有什么区别?”我不解。

“区别自然是有点的。至少我们并不希望游荡在五大洋的各个部落由月族人联合到一起,月族人对于族群的观念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之前,他们不适合做领导者。”

“所以说…”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诮,“深海他们奔波的是如何让你们的族群团结起来求生存的问题。而你们考虑的是如何争权夺利?”

“不,我们考虑的并不是我们自己会掌握多大的权力,而是…我们的族群应该按照何种方式生存下去的问题。” 夜鲨紧盯着我,眼神突然间变得无比专注,“就拿你的国家来说,几个世纪之中,你们管理国家的方式发生过多少次改变?你能想象你们的领导者按照几百年前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吗?”

我哑然。

“我学过你们的知识,我知道你们有一句话说的是:不能墨守陈规。”夜鲨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变,如果只有我们的族群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恐怕…像恐龙一样灭绝只是时间的问题。那样的话,就算联合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月族人…”

“月族的长老们认为我们要保留我们的传统,他们认为我们应该回到萨默斯岛,远离人类的视线。”

深海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记不清了。

“可是人类的技术在进步,探索的区域越来越大,就连隐藏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史前鱼类都被人类发现了,我们到底还能躲多久?”夜鲨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此时此刻闪烁着奇异的火花,亮得骇人。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何况…”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何况…一味的逃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过是把炸弹爆炸的时间不负责任地推后罢了。”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的夜鲨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大不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开始检讨自己,在认识的最初,我是不是有点以貌取人了呢?

“我不相信深海会反对你们的族群朝更好的方向发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不甘心,深海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夜鲨摇摇头,眼睛里重新浮起了我熟悉的、轻蔑的神色,“他反对的当然不是那个。他反对的只是我们,只是我们小小的夜族。他不能接受的是我们利用人类的技术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又拿这改造过的身体去对付自己的同类。他认为我们应该忘记月族人对我们的杀戮,返回月族人的领地,重新匍匐在他们的族长和长老的脚下去任人宰割。”

他的语气太恶劣,我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希望你们团结起来,这有什么不对?”

夜鲨耸了耸肩,不怀好意地拉长了声调,“人类的小姐,在你的眼里,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不对喽。”

“我不认为我的说法带着个人感情上的偏见。”他的话让我突然之间在深海的身上发现了某种理想主义的东西,这让我觉得既心酸又欣喜。

夜鲨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一点点恶意的味道,“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是不会忘记那场厮杀的。这么些年,我们也曾经被逼的走投无路。那么,在我们可以站稳脚跟的今天,又有什么理由轻易地原谅他们呢?”

“夜鲨…”

夜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人类的小姐,无论孰对孰错,你都已经发表了太多的看法了。这原本不关你的事。”

我的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因他这句冷漠的话,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我知道夜鲨说的没有错,所有的那些恩怨纠葛都是另外一个物种的事。那几乎是另一个完全平行的空间,远到不可思议,而且…

永远不会和我们的世界有交集。

邪恶的本质

开学那天习芸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这学期不打算住校了,她妈妈逼着她搬回家里去住。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但是我听得出她还是挺高兴的。她高考过后父母就正式离婚了,打那以后她就没有跟他们一起生活过。对于这件事,她虽然表现得不以为然,心里其实是有阴影的。也许正是由于这样一场意外事故才重新拉近了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吧。

说起那场溺水,她只说自己当时喝多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深海。我拿不准跟深海有关的那些记忆她是不是也像邻居家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全都不记得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提。

有些事,如果真的忘了,那就忘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瞒着她的缘故,再次跟她联系的时候,我的感觉总有点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像隔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做贼心虚,但是她周末打电话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还是神差鬼使地推辞掉了。习芸抱怨了两句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我心神不定地想了很多有关无关的事儿。

没错,就是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这种感觉很磨人,无论干什么事儿都像有根绳子从看不见的角度牵着我似的,让我坐立不安。下了实验课,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窝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挨个打电话。经过了一个暑假的磨合,我家老爸老妈的火气都消下去了,目前正处于发作之后的修复阶段。看样子,他们是没什么事儿。我再接着给几个哥哥打,顺带着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几个叔叔家里的情况。你好我好一通之后,我发现除了倒霉的小哥正处于准失恋状态,其他的人也都平安无事。

那么还会有谁呢?会不会是我身体里的某些物质,比如说来自深海的那一部分,对于本体产生了某种神秘的感应?梦里那个苍老的声音不是说深海会感应到我的情绪变化吗?那么这种感应有没有可能是双向的呢?如果这个梦是真的,这位族长在梦中所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深海会不会是遭遇到了某种危险?

可是…不论这危险是来自海洋还是来自陆地,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都被我一一否决之后,我万分不情愿地从手机里调出了夜鲨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感觉有点复杂。我一直怕他,但是生活里存在这么一个人又让我觉得安慰。至少在我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的时候,这会提醒我沙湾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是一场梦。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存在会让我觉得我跟深海之间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冷静下来之后,我也反复地推测过当初他给深海出选择题的用意。尽管他一再否认自己对月族人的信物有什么想法,我还是觉得这样东西夜鲨其实是想要的。当时的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或者说,他并没有将两个半块的月光石都毫发无损地夺到手的把握。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比较有把握会拿到手的一半先放走。

那么,问题来了。夜鲨凭什么认定深海带走的那半块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难道深海的身边有夜族人的眼线?果真如此的话,深海身边的危险只怕少不了。而我的心神不定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顺着这个角度往下想,夜鲨显然很有把握能拿到藏在我身体里的这半块月光石。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我身体里跟人鱼有关的那一部分,或者就是那半块月光石本身吧,它感应到了这种即将来临的危险,于是条件反射般发出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信号。

所有这些猜测都是建立在夜鲨想要得到月光石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呢?如果他真的对月光石完全没有兴趣呢?再往深处想,月光石只是个凭信这么简单吗?如果这里面还埋藏着其他的秘密…一些不方便让我,或者说让人类知道的秘密呢?

我想的越多就越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打这个电话。打不通还好,万一打通了我该怎么说?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我也没那个胆子啊。可是一想到要跟那个恐怖的家伙装模作样地寒暄,迂回曲折地打听,我就觉得那比直奔主题还要来的恐怖。

“夜先生,你好。”

“好久不联系了,你身体好?”

“最近工作很忙?休息得还好?”

“那啥…跟你打听点事儿…”

“最近回老家没?见着熟人没?”

“熟人里头有我认识的没…”

我抖了抖胳膊上爆出来的一片鸡皮疙瘩,模拟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找夜鲨打听深海的情况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正举着电话出神的时候,我的室友陈小慧推门进来了,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你坐那儿发什么呆啊?没去吃饭?”

我把手机扔回床上,心不在焉地窝回了被窝里,“懒得吃。我大概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不正常,最近总是心烦。”

“你多大了,还青春期?”陈小慧白了我一眼,“再说了,自打跟你一个宿舍,你的荷尔蒙分泌啥时候正常过?”

“呃…”平时看这丫头也还算本性纯良,什么时候嘴巴也变得这么毒了?难道就因为她新交了个外院的男朋友?

“那一定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我伸了个懒腰,“真无聊。怎么又到周末了…”

陈小慧没搭理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件牛仔夹克塞进了一个大塑料袋里,想了想又把椅子上的棉垫子卷了起来一起塞了进去。

“你这是要干吗?”我惊讶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把MP4塞进口袋,又跑到卫生间去拎出了一把雨伞,“出门?这都快半夜了…”

陈小慧一边检查雨伞一边冲着我扮了个鬼脸,“不是啦。我约了社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去排大队。去晚了的话就买不到KK的演唱会门票了。”

KK这人我知道,今天的大课上我们系那帮丫头交头接耳议论的全都是他。我本想提醒陈小慧门票明天才开始发售,转念一想,头天晚上去排队这种事儿也不算稀奇。这个城市多疯狂啊。

我冲她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顺便祝你好运,能买个前排的。”

陈小慧站在宿舍里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地说,“应该都带齐了。哎,茉茉,干脆你也去吧。反正明天是周末。”

“有没有搞错?”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连KK是谁都不知道,我会花好几百块钱去看他耍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