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我们家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我知道,我知道,”路一一边举手求饶一边瞄着我的肚子,“我说,看在咱们关系这么好的份儿上,让我给你家孩子当干爹吧。”

“美得你!”我一口回绝,“要认也得认你家的路明远。”

“那个死面瘫那里比我好?”

“人家是军人!特种兵!少校!国之栋梁!”我掰着指头一条一条数给他听,“你一个花花大少拿什么跟他比啊?”

“还好有深海要你。”路一瞪着我,咬牙切齿的表情慢慢地被他扭成了一脸的庆幸,“真要是和死面瘫去相亲,十有八九他会把你娶回家…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你真看得起我。”我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我小时候真的很萌他哥那个类型的男人。

“我说,”路一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家深海真的不是倒卖军火的?”

这一回,我连理都懒得理他。

守在卧室里等我洗了澡出来,魏阿姨才放心地回房间去休息了。她睡得很早,通常这种时候我还在看书或者看影碟。

刚在书桌前坐下来,身后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去看,心头已激荡起某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情绪,就好像一直压抑着的思念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所顾忌。过分强烈的冲击令人头晕目眩,我已经无法分辨空气里突然间多出来的那种熟悉到骨子里去的淡淡的海洋气息,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因为他的出现以及我们意识相通而条件反射一般产生的幻觉。

我转过身,看着出现在卧房门口的那个熟悉的人影。他身上穿的还是临走时穿的那件套头毛衣和牛仔裤,身上连个背包都没有,看上去不像是出了趟远门,更像是饭后散步刚回来。他的头发比起走的时候要长长了很多,眉目之间还染一抹长途跋涉后的倦意。

深海转动着把手关好了身后的房门,转回身静静地看着我。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好像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都汇聚到了那一双幽蓝的眼瞳里,在那里凝结成了深沉的潭水,波光潋滟,脉脉动人。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可是每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海滩上的第一次对视。我站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手里举着手机。他从窗外走过,身边跟着一群出来考察的大学生。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墨镜架在头顶上,一双犀利的眼睛透着审视的神色,虽然警觉的有些过分,看起来却性感的要命。

深海唇边的笑纹加深,慢慢的穿过房间来到了我的面前。灯光下,他的头发还泛着一层湿润的水光,有几缕碎发甚至还挂着细小的冰碴。

他没有车,也不可能徒步穿山越岭,唯一的可能就是沿着地下暗河出入。一想到他一个人顺着暗无天日的地下河流摸索着前进,没有光、没有同伴、周围除了水声没有别的声音,我的心口就抑制不住地隐隐作痛。

深海张开手臂把我拥进怀里。熟悉的气息包围过来,一瞬间无比虚弱的感觉令我什么也不能想。深入到骨子里去的熟悉,即使闭着眼也不会认错。

“是的,”深海赶在我提问之前回答说:“我是顺着地下暗河回来的。在镇子和度假村之间有一个出口,我的衣服就留在那里。从那里徒步走回来。”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出声。这是我已经猜到了的事,我也能理解做为一个非人类,他的行为方式必然有许多方面都和人类的习惯大相径庭。

但我还是觉得难过。

过年

“你知道么,这里的暗河有一条分支是通到海里去的。”深海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里透着兴奋,“那一带的地下暗礁排列十分复杂,从外海几乎不可能摸进来。如果夜族人通过路一或者其他什么人找到这个度假村,我们可以沿着这条路线离开。”

“好。”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笑了,“没事的。我走暗河就好像你沿着商场门口的人行道步行回家一样。你别忘了,那才是我本来的世界。”

我知道。但是他这样说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过多少。

“明天就是除夕了,”深海又笑了,“你们这个族类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我特意带了礼物送给你哦。”

我抬起头,有点好奇他会带什么礼物给我。他的银行卡还在我这里呢。

深海凑过来吻了吻我,微笑着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首饰盒递到我面前。

首饰吗?我有点想笑,这不是人类才会做的把戏吗?难道深海电视剧看多了?我从他掌心里接过小盒子,当着他的面打开,一粒龙眼般大小的珠子静静地躺在蓝色的丝绒底衬上,被一条暗绿色的海藻似的绳子穿了起来,做成了一条别致的项链。第一眼看过去,这颗珠子的表面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雾,光雾里透出柔和的象牙色。可是微微一动,夺目的光泽立刻应手而变,变幻成了淡淡的粉紫色。光彩流转,仿佛是一件活物,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几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好奇妙,”我喃喃说道:“颜色还在变呢。”

“喜欢吗?”深海揉了揉我的耳朵,低声笑了起来:“这可是礼物哦,不是挂在猫脖子上写着主人电话号码的猫牌。”

被他察觉我心中所想并不是第一次了,但猫牌的说法仍然让我有点悻悻的,“那个…真是猫牌啊?”

“按照萨默斯法典的规定,有了这个印记,我其他的族人不能够再去打你的主意了,”深海解释说:“不论是好的主意还是坏的主意。某种程度上说,在他们眼里,有了这个印记的你等同于我的私有物。”

“夜鲨还不是无所顾忌?”我对他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茉茉,你一定要相信在我们的世界里法典是最有威慑力的东西。”深海望着我,表情凝重,“夜族人之所以没有栖息地,常年混迹于人类的世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躲避长老会。各族群的长老们对于是否应该插手人类社会的秩序一直有争议,这也是他们对夜族人迟迟没有出手的主要原因。你跟夜族人打过不少交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这一族很有危机意识?”

我没有回答。也许他对于法典那种东西的说法是对的,也许…那只是他的信仰。对于信仰这种东西,人们总是没法子用大道理去解释。至于夜族人的危机意识,夜鲨所做的那些研究、那些对夜族人身体的改造…应该都算吧?

这个话题,我突然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了。

“这是哪里来珍珠?”我小心地从盒子里取出这颗珠子,摊开在掌心,看着它咕噜噜滚来滚去。有关珠宝的知识我所知甚少,但是这颗珠子看起来明显跟摆在柜台里那些色泽干涩的珍珠饰品不一样。

“是鲛珠。”深海拿起绳索的两端,将这件奇怪的首饰系在了我的脖子上。低沉的声音宛如叹息,“是人鱼的眼泪凝在一起形成的东西。”

传说…竟然是真的么?

“你要知道,我们这个族类在感情上是十分淡漠的,有的人鱼一辈子也不会哭一次。所以即使是对我们自己来说,这种东西也是十分少见的。族里的老人们都相信鲛珠中蕴含的某种能量能够帮助孕妇顺利地度过生产的难关。”

我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挂在颈间的这颗美丽的珠子。鲛珠的表面十分光滑,微凉的触感紧贴在皮肤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人鱼为什么会哭?”

深海沉默片刻,自身后轻轻抱住了我,“爱人离世的时候,人鱼会哭。”

我又问:“这是谁的眼泪?”

这一次,深海沉默的时间更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的。”

我被这两个字震在当地,本能地想要回过头看他,却被他用力搂在胸前。他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深海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声音被捂在衣服里,听起来闷闷的,“你还记得你跟着米娅来海里那一次吗?那时候你受那药物的煎熬,心情也很不好。那些疼痛几乎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了我。那么疼…我相信疼过之后你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忘了我,然后回到你的同类当中去过正常的生活。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期待的。”

我分不清这样难过的心情究竟是自己回忆起了当时所受到的种种痛楚,或者仅仅是泛滥在深海心头的情绪。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温柔的动作却让我有种心碎了似的酸楚,“当时我通过你的双眼看到了那辆卡车,当你朝着它冲过去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你心头的绝望。茉茉,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失去你了。”

我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背上。掌心真实的触感提醒着我,无论经历了什么,这个人都回来了。我们相爱,并且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重要了。

“那种感觉太可怕。所以,当我感觉到那片黑暗与寂静当中还有关于你的信息传来时,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人类的生命那么短,我害怕当我某天感到后悔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你这个人了。我真的怕。”

深海收紧了手臂,伏在我的肩头低声叹息。他的情绪,我的情绪,在互通的区域里来回激荡,分不清彼此。我闭着双眼靠在他的怀抱里,躯壳仿佛被潮水漫过,灵魂却在窒息般的黑暗里悸动不已。

“为什么说这个?”我低声问他:“这份礼物…在这个时候,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我开始对人类哺育后代的方式充满期待。”深海吻了吻我的耳垂,声音里带着情动一般的黯哑,“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人类的父亲和丈夫那样,守护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我想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你把我照顾的很好。做为丈夫那一项,我可以给你打个满分。”

“还不够。我想让你更安心。茉茉,我希望你能够不再担心。即不必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也不必担心我会因为某种危险而无法回到你身边。我想让你知道你们对于我的意义,甚至是比海更加重要的。”深海停顿了一下,气息微喘,“茉茉你知道么,我在这里的时候从来不曾急于回到大海,可我在海里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在渴望着能回到这里。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仅有爱还不够,你还要给我更多的信任。”

我的喉咙干哑,心头交织着欣慰和淡淡的酸涩,“我一定努力做到。”

深海轻轻的舒了一口气,“那么,无论以后你再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哪怕是对你我不利的消息,你都要相信我。茉茉,如果没有了你的信任,我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将失去意义。”

我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许诺:“我会记住你的话。”

“那么,”深海的脸上流露出释然的微笑,“新年快乐!”

“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不说新年快乐,而是要说:过年好。”

“好吧,”深海笑了:“过年好,亲爱的。”

“过年好!”我凑过去吻了吻他,将心头那些残留的酸楚都揉进了这几个甜蜜的字眼里,“过年好,亲爱的。”

腊月二十八的夜里又下了大雪,一直下到除夕的晚上还没有停。魏阿姨做了满桌的菜,路一还开了两瓶很不错的红酒,连我也被允许小小地喝了半杯。

大门外挂了两盏红灯笼,暖暖的红色映着遍地银白,成为我记忆中最有年味的一个除夕之夜。吃完年夜饭,微醺的路一又搬来了一纸箱子的烟花爆竹,里面居然还有二踢脚。

“这不是违禁物品么?”我诧异。这东西还是小时候看几个哥哥放过,后来国家管制,就很少能见到了。

“这里天高皇帝远,”路一大笑,“哪怕你放炸弹呢,谁管你啊。”

半醉的男人们把烟花爆竹搬到湖边开阔的地方放了起来,迷蒙的雪雾中烟花朵朵绽放,衬着如此洁净的一片山谷,拍下来的照片张张都漂亮的像明信片。

拍完我和深海的合影,路一把相机扔给小武,自己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一边冲着镜头摆POSS,一边嘀嘀咕咕地旧话重提:“我说,趁着你们俩都在,咱们就把这事儿定了吧。就让我当你家孩子干爹,我包双份儿红包还不行吗?”

“你有这心气儿找个好女孩,给自己孩子当亲爹不好吗?”

“不好,”路一痞笑,“我年少青春,英俊潇洒,又正走在直奔超级富豪的大路上。这么潜力无限的钻石王老五,我怎么舍得成家?”

“等你当上超级富豪再说。”深海实话实说。

路一被打击,小脸又耷拉下来了,“虽然你是我的二老板,那我也不得不说,我和茉茉那可是青梅竹马。要是我下手快,她现在就是我老婆了。”琢磨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不是我老婆也是我嫂子。”

“谁跟你青梅竹马?!”我翻了他一眼,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还惦记着路明远那档子事儿呢。这孩子对路明远执念还挺重,不会真是小时候被欺负的狠了,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深海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为什么没下手?”

“我忙着挣钱啊。” 路一摊手叹气,“茉茉一直当我是全职流氓来的,没有钱我怎么敢追啊?”

深海又笑,“说明在你心目中还是挣钱更重要一点儿,所以你追不上她。”

“是这样吗?”路一大吃一惊。

“你自己想想,”深海丢下这句话就扶着我往回走。等我们从湖边的绿化带穿过去的时候,路一还靠着栏杆站在原地,两眼望天念念有词。

我再次肯定,这孩子取名的时候绝对取错了,明明少了一横嘛。深海却说:“这人挺有趣的,我现在有点儿喜欢他了。”

“那你觉得他可信吗?”

深海想了想,微带歉意地回答我说:“除了你,我很难完全相信一个人类。”

“即使是严德?”

“即使是严德。”

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站在米娅的角度,她同样不会相信我?

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别乱想,”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是很正常的啊。再说今天过年,不能板着脸。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可是过完年你又要走了。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最先听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嘈杂声,像在商场的某个角落似的。我正琢磨路一的助理到底把我妈约到什么地方接头,就听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茉茉?”

“是我,”我连忙说:“你在什么地方?”

“裕华大厦顶楼的观光餐厅,”老妈的声音听起来透着格外的小心,“茉茉,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每次打个电话都这么神神鬼鬼的。”

“没事,就是想你了。”我的鼻子微微有点发酸。怀孕之后我有时也会想:我妈妈当年怀着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腿脚会浮肿,天一热就胸闷气喘,洗个澡也会头晕,半夜会因为胎动而惊醒,心情既忐忑又期待。

老妈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十分平静地说:“茉茉,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我和你爸爸正式办了手续了。”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虽然我也曾期望过会出现不一样的结局,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要说有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心疼我妈妈。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问她。

“十二月。”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过,这样的平静让我本能地想到她是在掩饰什么,“因为不想带着不愉快的情绪过圣诞节,所以在中旬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曾通过电话。那时候我正和魏阿姨坐在廊檐下看深海和路一在湖边放烟花,一直放到了大半夜。那个时候,我没有从老妈的声音听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不知道,”老妈叹了口气,“那已经不是我感兴趣的问题了。”

“你还在上海?”

“嗯,”老妈应了一声之后,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我想要避开的那个点上,而且还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住的那套房子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你们俩自己住也好,出租也好,自己决定吧。还有,你父亲给你的股票都在我这里,等见面了我还得给你说一说。”

“深海在这里有投资,就算暂时不工作我也有人养着呢,”我安慰她,“不用把什么都给我。”

“我有自己的收入,不用他的钱。至于你…这些是他应该赔给你的。从小到大,他甚至没有出席过你的家长会。他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老妈冷哼一声,“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走的心安理得,那你还是收着吧。”

从小到大,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温情确实不多。他总是有太多更加重要的事儿,所以我总也排不到一个被关注的位置上去。我想,在他的生活里主动送上门去的奉承实在太多,他习惯了挑挑拣拣地接受,所以他忘记了要对我、对我妈妈还有我们的家付出他的耐心与时间。

其实我们想要的并不多。

“怎么现在才想着要告诉我?”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通过路一的助理保持电话联系,春节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想接她过来陪我。

“前两天做梦,梦见你和深海结婚了,结果你进礼堂的时候一边是你父亲,另一边是那个女人。我当时就气醒了。”老妈低声笑了,“我怕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让深海的家人看了笑话。万一因为我们的事儿影响了你公公婆婆对你的看法…”

“妈,”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不行啊,”老妈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我预料之中的惆怅,“我和他分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姥姥姥爷又去世的早,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茉茉,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论走的多远,你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一瞬间心头涌起的冲动强烈到无法克制,再开口时,我的声音竟微微发颤,“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

电话另一端静了一下,老妈镇定地反问我:“怀孕了?”

“嗯,”我重重应了一声,“做过检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双胞胎?”老妈愣了一下,“几个月了?”

我犹豫了一下,“大概七八个月了。”

“大概?”老妈诧异了,“你不是做过检查了?”

我只能说大概了。如果十个月到了我的孩子却没有出生,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含含糊糊地转移了话题,“妈,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年生我的时候有多辛苦。这么多年,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