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不起。”我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疼痛的感觉要稍后才会降临,这一刻的我只觉得无力,“你唯一的错就是太美好。”

“对不起。”深海凝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瞳里光华闪烁,仿佛他灵魂的深处依然挺立着一根无法折断的标枪,“对不起,茉茉。现在的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让你和儿子遇到一点点危险。”

“我懂,”眼睛热辣辣的,伸手去揉的时候却干涩无比,“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儿。”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茉茉。”

在他的身后,那个月白色的光球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并且以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

“是什么承诺?”我木然地看了看那个奇异的光球,那就是深海的牢笼吗?

“我要像一个人类的丈夫和父亲那样照顾你和孩子,”深海像被一股大力拽了一下似的向后退开几步之后又挣扎着停住了,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却渐渐浮起了压制不住的痛苦,“我要把女儿带回来,亲手交到你的面前。”

深海的身体再次后腿。

“我的承诺也依然有效。”我不知不觉追着他向前走,声音也无法自持的变得尖利起来,“深海,我相信你。”

这句我拼尽了力气喊出来的话深海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他的身体被飞快的拽进了那个月白色的光球里,然后和周围的雾气一起消失了。

眨眼之间什么都不见了。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海,蔚蓝色的海,笼罩着淡淡的雾,在正午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波光涌动,空旷而寂寞。

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熟睡被打扰,我的阿寻不

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皱着眉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墨蓝色的眼瞳,像最深沉的海。

和深海一模一样的颜色。

【第五卷】神秘岛

一 故地重游

手机又一次嗡嗡响起的时候,我正抱着阿寻站在阳台上晒太阳。

下了两天的雨到了今天中午的时候终于停了,满天的阴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开,光线却变得明亮了起来。从阳台上望下去,院子里的碎石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橘子树的树叶也透着油绿的光,衬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果实,漂亮得像布置节日会场的大型仿真盆景。

这几棵橘子树是阿寻的宝贝,不管他怎么哭闹,只要抱他出来“看看橘子”,他立刻就不哭了。我妈和四婶都说小孩子喜欢鲜艳的颜色,而且那几棵树上还有不少麻雀,飞来飞去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吸引小孩子的注意。

正想走过去关掉手机,我妈已经拿着一个奶瓶推门进来了。见我手里抱着孩子,顺手就替我接了起来,“喂,哪位?”

来不及制止,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

这几天我的电话特别多,而且都是来自同一个号码。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接,但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比我还要固执。

“她哄孩子呢,你等下啊。”老妈不怎么在意地把手机递给我,顺手从我怀里把阿寻接了过去,“来,宝贝,姥姥带你去喝奶。”

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奶瓶,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似的,丝丝抽痛。从海边回来之后我病了几天,再后来奶水就没有了,针灸和中药都试过,怎样都不行。我的阿寻在哭闹绝食了一整天之后,终于万般无奈地接受了奶粉。我妈一边安慰我说奶粉也不错,营养搭配都有专家把关…转过头就摇着头直叹气,也不知道是在心疼推着奶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阿寻还是在心疼我。

深海和女儿就这么不见了,我一直还没有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她心里虽然有疑问,但是我的反应又让她不敢深问。这段时间,她过得比我还要辛苦。这让我格外愧疚,也许我该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摊牌了。

我拿起电话转身走上了阳台。对于他们,我并不想一味回避,我只是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茉茉?”电波的另一端传来老人略显浑浊的声音,因为急促的气喘而显得格外虚弱,我曾经在这个声音里听到过的坚毅果敢竟然都不见了,“茉茉,谢天谢地,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我没有出声,这个声音和我记忆之中的相差太大,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健康状况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变得这么糟糕,以至于听见他说话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来。

“茉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三个字,可是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应该和你说什么。”

《流星花园》里的道明寺总是很无厘头地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现在想起这部风靡一时的偶像剧,觉得这小子真是直率得可爱。道歉这东西,就像穿耳孔时的第二针,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感觉疼得更厉害。

“我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封印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遗憾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老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米娅在场却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止…这让我无法原谅自己…”

原谅吗?我们之间似乎谈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她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做出了对她最为有利的选择。她有自己一心要守护的人,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要求她舍弃自己的爱人去帮助不相干的我?

不是不介意,只是我的介意没有任何立场。

手机捏得久了,与掌心相触的部分开始变得湿滑黏腻,我开始盼望他能够尽快结束这次通话。我想他也许是在期待着我说一句原谅他们的话吧。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的孩子丢了,我的爱人被封印了。在我一生中最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我唯一可以指望的熟人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知道,但我仍然无法再把她看做亲密的同伴和朋友。

“我们可以帮助你找到深海被封印的准确地点,”严德的声音急切了起来,“我的实验室正在对‘米娅七号’进行改进…”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即便我找到了关押深海的地牢又怎样?即便我可以再次变成一条人鱼又怎样?老族长死去的时候米娅得到了自由,那么…我拿什么去干掉这个心思刻薄的新任族长?

鱼雷?

冲锋枪?

不,鱼死网破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严德,”我轻声打断了他的倾力推销,“希望你保重身体。”

“不!不要挂断!”严德失控般大喊起来,“茉茉,请你让我说完,请你让我做点什么…我的身体挺不了多久了,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歉疚去死!”

“你不必歉疚的,你和米娅曾经帮助过我,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们。严德,是我一直欠着你们很大很大的一个人情。我也不想带着歉疚去死,我从来都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人情,如果你实在想听我说点什么…那就当我们扯平了吧。”

“茉茉…”

“扯平了,”我再次强调,“两无相欠。”

“两无相欠吗?”严德惨笑,“那为什么我会这么不甘心?”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转过身,隔着一层玻璃窗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老妈和被她抱在胸前的阿寻,心头苦涩,“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严德,请你安心地保重自己。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生活原本就和你们无关。”

我的生活,从来都和你们无关。

挂了电话走回房间里,阿寻正伏在老妈的肩上,老妈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来拍去,阿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把自己吓了一跳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我忍不住面露微笑,因严德的电话而一度沉落谷底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有所缓和。

别人总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爸,可是阿寻却长得跟深海一模一样,尤其那双眼睛,那双优雅而深沉的蓝色眼睛,像星空下最迷人的海。每次看着阿寻的眼晴,我总会有种极微妙的感觉,仿佛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正通过这双眼睛,由他的父亲默默地传递给了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能听到深海哼唱的歌谣,很慢的节奏,儿歌般的调子,柔和得像大海的呼吸。当我在阿寻的耳边重复这些调子的时候,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总是带着专注的神色,仿佛他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听懂了他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仿佛…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从来不曾因为深海的消失而有所中断。

那是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微妙得几乎像是我的错觉。

老妈把他抱回了婴儿床上,阿寻盯着悬挂在婴儿床上方晃来晃去的小海豚,两只眼睛又有点睁不开了。

“吃了睡,睡了吃…”我叹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老妈白了我一眼,“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你想让他怎么大?”

如果我告诉她阿寻的姐姐在我们分开的时候已经表现得像一个两三岁大得孩子了…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去歇一会儿,”老妈冲着另一边的大床怒了努嘴,“阿寻哭闹了大半夜,今天晚上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我没事,”我摇摇头,“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忘了告诉你,迦南回来了,”老妈脱了鞋躺到了大床上,打着哈欠说,“人在书房呢。”

我连忙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茉茉…”老妈喊住我,欲言又止,“这个…迦南他…”

“他是深海的同族弟弟,”我也只能跟她这么解释了,“我和深海,还有孩子的事,等我找个时间详细跟你说。”

老妈叹了口气,伸出手在阿寻的身上轻轻拍了怕,“你去吧,我和阿寻一起睡一会。”

在我们身上发生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追问过。当我抱着儿子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震惊莫名看了我一会儿,就一言不发地从我怀里接过了啼哭不止的阿寻。接下里的几天我高烧不退,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每次从昏睡中睁开眼都能看到她憔悴的脸上挂着平静地微笑。那是从小到大,最让我感觉安慰的一个表情。仿佛她一直骄傲而又洒脱地站在高处,没有什么痛苦可以让她另眼相看。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帮助我重新支撑起了频临崩溃的世界,然后一点一滴地用温情细心修补每一道裂痕。

搬到四叔这里住也是我妈的主意。这条街住的都是军方的人,不但街口有警卫,每家的别墅门口也有警卫,别说闲杂人等,都是闲来无事的耗子都不会往这边溜达。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的确要数这里最安全了。

四叔工作很忙,四哥又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职场新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我们的到来很让我四婶感到惊喜。虽然多出来的孩子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阿寻吸引了过去,对于我妈说的“孩子他爹出国了”说法并没有多加追问。同时也因为四叔的帮忙,阿寻的户口很顺利地落到了我们家——我妈、我、他,三个人的家,户口本上,阿寻的名字填的是;寻海。

很普通的名字,我妈给起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迦南正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过来看照片。”

他说得照片在电脑屏幕上放大之后一片模糊。整个画面都是歪斜的,看得出拍照的人当时十分紧张。画面的中心是一棵树,树下模模糊糊有一个人的背影。

“这是什么?”

迦南没有出声,皱着眉头将画面缩小。这一次画面看起来清楚一些,但是细节的部分却更加模糊。我的视线落在那个人的背影上,这是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男人的背影,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在他的肩膀上多出来一个球状的物体,颜色很浅…

当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浅色的球状物上时,我被自己的反应惊住了。一种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热辣辣的东西自心底扑了上来,像最猛烈的浪头,一瞬间几乎拍碎了我所有的意识。脑海中嗡嗡作响,耳畔只剩下心脏的激跳和热血汩汩流动的声音。

浅色的球状物,在这张偷拍的照片上只是不足指甲大的一个模糊的点。但是,如果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的头部刚刚到达他肩头,偏巧她的头发又是白金般得颜色的话,一切就解释通了。

“她在哪里?”身体抖得站不住,我扶着桌子在旁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下来。

“研究所,你曾经被囚禁过得那个。”迦南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拍照片的人说这个男人和他怀里的孩子是一周之前才出现的。”

“她看起来…怎么样?”

迦南摇了摇头,“他接触不到他们。”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屏幕,这个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的模糊的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那一出生就会微笑的聪明宝贝。她曾经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缩在我的怀里熟睡,她曾经用星星般的小手抚摸我的脸,用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冰蓝色的眼睛凝望着我,学着我的样子亲吻我,她曾经眼带惊慌地转身喊我“妈”。

我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她还在那里?”

“有可能。”迦南低着头,无意识地握着鼠标在桌面上画着圆圈。

“那我们马上出发!”我冲动地站起身往外跑。

“不行!”迦南一把拉住了我,“你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你应该知道不止是研究院,整个小镇的周围都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贸然闯进去,不但我们救不到人,恐怕还会把你再搭进去,我可不想被深海一爪子拍死。”

“我们可以走水路进去。”

迦南摇了摇头,“自从你从水路逃走之后,夜族人在水下布置的防卫设施就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再想走老路,恐怕是行不通了。”

“那个镇子有火车站,周围还有几个村子。这些村子周围应该会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小路,可以想办法找当地人给我们带路…”

“你留下来,我带人过去。”迦南很果断地打断了我的提议。

“不行。”我一口回绝,知道了我的孩子就被关在那里,我怎么能坐得住呢?

“我不想被他们认出来。”迦南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冲动地发起火来,“我们人手不够,因此更加不能冒险。”

礁石岛的那场变故之后,迦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爱凑热闹的、别扭的半熟少年在我的眼皮底下变得沉默寡言,总让我有种嫩牛肉被急火煎煳了的错觉。他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他应该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去成长,而不应该通过如此惨烈的方式一夜间长大成人。他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那天的事,但是据我猜测,他心里对于我、对于深海一直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当时的他远远地躲了起来。

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可愧疚的。如果知道族长会在那天封印深海,我想他是不会躲起来的。但问题是,灾难发生之前谁又是先知呢?更何况,即便他当时在场…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那本来就是一个圈套。

“他们有武器吗?”我换了个话题。

迦南点了点头,“他们有自己的走私线路。”

“夜鲨真是个人才。”我微嘲,“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敢插手。”

“他胆子很大。”迦南想了想,“而且你们人类制定的那些法规什么的,他压根儿又不放在眼里。”

“也许我们也应该找一些专家来帮忙。”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焦躁得像爬着一千只蚂蚁,“就这么找上门去,我们充其量也就是给他的保镖当炮灰用的。”

“什么样的专家?”

“懂军火的、懂格斗的…”我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想法从离开礁石岛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回来我就病倒了,迦南又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最好是有实战经验的…”

“雇佣兵?”

我迟疑了一下,“类似吧。”

迦南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深海留给我一笔钱,”我说,“而且那个总部设在瑞士的什么基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拨一笔巨款入账,我们可以动用这笔钱。”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迦南摆了摆手,正要走开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他转回身十分警觉地瞥了我一眼,“你干吗现在说这个?”

“我想让你知道,”我扶着身后的桌子,心如刀绞,“我的大脑还在正常地运转,我没有失去理智,甚至我还很冷静。”

迦南静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所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求你了迦南,就让我一起去吧。”

我对这个小镇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火车站。

很简陋的一个小站,候车室是一排老式的平房,外墙都已经斑驳了,是那种通常情况下快车压根儿不会停靠的小站,却因为附近的四里八乡只有这么一个对外的窗口而显得异常繁忙。隔开半条街的距离端详它,它那破败的外观真的很像一块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点心渣,四周围爬满了蚂蚁。

半条街的距离足够隔开了站台附近的噪音,但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让人看了仍然觉得喧闹不已。我收回视线,焦躁不安地在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继续踱步。

角落里老式的二十寸电视机仍然开着,声音被关掉,屏幕上街道的画面匆匆闪过,看起来如同一场哑剧。俗气的印花窗帘只拉起了一半,背光的房间越发显得光线昏暗,老式家具的表面油漆斑驳,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内里颜色模糊的木质。

房子是出发之前迦南的帮手替我们租好的。独门独户的老式二层楼房,房檐压得很低,楼梯和走廊都很窄。因为采光不好的缘故,看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楼下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被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堆得满满当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些家具发出的轻微而又可疑的劈裂声,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呤。洗手间的水龙头也总是关不紧,滴答滴答的水声清晰可闻。除此之外,窗根下面还有啮齿类的小动物出没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有风过林梢的呼啸以及夜鸟振翅的声音。偶尔会有夜行的列车呼啸而过,轰隆隆的震响会暂时地吞噬掉一切细碎的声音。

我失眠的状况到了这个小镇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助眠的药物被迦南拿走了。而他给我弄来的那些偏方,热牛奶或小米粥之类的东西又完全没有效果。我只能一夜一夜地清醒着,任凭疲劳和焦虑持续叠加,却完全找不到释放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