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眨眼,缓缓睁开。久违了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将正午的天色衬得有些微微发白。几分钟过去之后,我才看清楚深海手指的方向,远方的海面上分布着一丛一丛的暗礁,零零星星的。礁石的附近应该有座岛吧,但是那个方向的雾气比别处还要浓,从我们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离我们不远的海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尖尖的背鳍,破开海面飞快地朝我们游了过来。起初我以为那是灰蓝,可是当它飞快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才发现它的体型要比灰蓝更大,颜色也略浅。当它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深海尖声叫起来的时候,来我都感觉到了它心里的焦虑。

“出什么事了?”

深海没有回答我,身体却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僵硬,然后发疯了似的猛然向前冲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的身体,心底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试着去感受他的情绪,却只感应到一片诡异的平静——死水般波澜不兴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大难临头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被深海紧抱在胸前的儿子似乎感到不舒服,张开小嘴正要哭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小脸浮在水面之上,也许空气这种陌生的东西让他生出某种新奇的感觉,他的小脸皱了起来,手脚比比划划地似乎想在深海的怀里找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深海低下头看着他,刚刚还无比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起复杂到了几点的神色,像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同时又因为这疼痛而滋生出来某种烈火般的愤怒,仿佛那地狱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将那有蓝色的眼瞳都煅烧成了黑色,浓烈到极点的黑。泛着金属般的寒光。这样的表情我从来都不曾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于是心头那仅存的一点点侥幸也一路飘摇到底。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只是仍然不愿意轻易相信,恐惧和绝望仍然在我的心底和最后的一丝侥幸做斗争。

如此煎熬的感觉,翻过来是天堂,翻过去便是地狱。

深海的视线终于望了过来,金属般暗色的愤怒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刻到了骨子里去的疼痛和歉疚。我抱紧了他的脖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尽管心底那一丝残存的侥幸已经摇摇欲坠,可是最糟糕的那个结果我仍然不敢想。

儿子的浅眠被我们骚扰,皱着眉尖不满地打了个哈欠。他的小嘴还没合上就被深海纵身一跃带起的水花呛到,咳嗽了两声之后很不舒服地大哭了起来。

心里倏地一痛,像被针尖飞快地划过,而深海脸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柔软。然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我和儿子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青灰色的岩石岛渐渐从浓雾后面露出了它荒凉而又狰狞的真面目。岛的面积不大,岛上除了岩石还是岩石,草木疏疏,也看不见有什么动物出没的痕迹。带路的那条海豚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还想生怕我们走错了路。

空气里随风飘来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在我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之前已经看到了海水中一丝一丝浮漾开来的淡红色。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也空了,只剩下一层躯壳,充满了奇异的麻痹感。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仿佛从很高的地方砸落下来,在空荡荡的躯壳里激荡起可怕的回音。

血色越来越浓,浓郁的腥味刺激得我直想吐。就在我的忍耐力到达顶点的前一刻,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突兀地撞进了我的视线之中。

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灰蓝色的身体,曾经有着无比流畅的优美线条,而此时,这句身体被紧紧地卡在两块礁石之间,尾巴几乎从身体上被硬扯了下来,紧贴着后背绕了上去,摆成了一个宛如小孩子恶作剧般邪恶的造型。它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寸完整的皮肤,鲜血已将它身下的礁石都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我的视线无法在这样的身体上停留太长时间,焦虑的感觉像是一种让人发疯的速度在心头升腾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过灰蓝身边的礁石、海塘以及再远一点的石滩…

什么都没有。

这一带除了这具尸体,什么样的的痕迹都没有了。

一口气松弛下来,我的眼前顿时一黑。站在一旁的深海连忙扶住我,怀里的儿子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把头靠在深海的胸前,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了面颊。脑海里那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疯了似得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不是她。谢天谢地,不是她,她还活着…

我从见到灰蓝的第一眼起就喜欢它,确切的说,我喜欢这个物种。它们聪明、忠诚、有着天使般童真的笑容,而且毫无保留地挨着人类。可是看到它的尸体的那一瞬间,我却觉得侥幸——心痛的感觉远在那之后才姗姗来迟。

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羞愧。

与此同时另一重的煎熬已经缓缓地拉开了序幕。那是在那本书里看到的话?他们说死去的孩子留下的是安静,一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的安静,而失踪的孩子却留下尖叫的声音,在无形的角落里不停地尖叫:来找我!

来找我!

我真的听到这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尖叫,一声叠着一声。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回眸张望时那双略显惊慌的冰蓝色眼睛,她张开蓓蕾般的小嘴,她再喊:“妈…”

我再也忍受不住,抱住深海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他还活着。”深海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她还活着,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灰蓝的嘴里有黑色的鳞片,”埋葬了灰蓝的伽南带着那条大海豚回到了我们身边,伽南张开手掌让我们看那几片残缺不全的鳞片,“它和夜族人有过正面交锋,孩子是被夜族人带走的。”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深海的眼睛里再度浮出金属般寒凉的黑色,“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伽南的目光飞快地从我的脸上扫过,看了看深海又不太自然地落回了我的脸上,“我会帮你们找回那个小家伙的,一定!”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从深海的怀里接过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

忍耐了许久的压力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了个干干净净,我的情绪变得平静了许多,尽管我不喜欢哭。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哭总是会让人觉得格外的疲倦,而现在,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那个资格感觉疲惫。

“我没事了,”我抬起头望向深海,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平静,“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一起找。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得到。”

“只要她活着。”深海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眼中眸色深沉。

“我马上开始排查夜族人的居住地点。”迦南举起拳头郑重其事地向我们保证,“只要还在这个星球上,我就能找到他们!”

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的时候,一旁的灰色海豚却一头折回海里,朝着外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呀,不好!”迦南的脸色也变了,“他们来了!我先去躲躲,等他们滚蛋了我再出来,免得又被捉回去关禁闭。”说完也不等我们会有什么反应,急急忙忙地绕过礁石沿着海豚离开得方向飞蹿而去,把我们一家三口甩在了空荡荡的海岸上。

头顶传来海鸟响亮的叫声,抬头看去时却只看到一旁浓重的雾气。浮出海面时还很晴朗的天色没过多久居然变得灰扑扑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的,连附近岩石岛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一块突起海面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将儿子平放在我的腿上。这个孩子哭累了,又皱着眉头沉沉睡了过去。这样也好,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留下什么令人讨厌的记忆,还不如一觉睡到自然醒,什么也不知道的好。光线和温度对儿子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也许是裸露在空气里的感觉让他微微有些不适,他扭动着小身体挣扎了几下,然后很不情愿地把脸埋在了我睡裙的褶皱里。

我看着他耳后微微凸起的腮部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收拢变浅,最终完全隐藏进了光滑的皮肤下面,不留一丝痕迹,心里的感觉复杂得无以复加。这个孩子,他和一切陆地上的、海洋里的种族都不相同,如此得独特......他将来会不会觉得寂寞?

深海从海里探出上半身静静地凝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

“叫阿寻吧,”深海用嘴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抬起头征询我的意见,“好吗?”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要给女儿起什么样的名字,这样默契让我觉得绝望又心酸。

“他们来了,”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挑起的尾音微微有些发颤,“有了族人的帮忙,我们的寻找会容易很多。”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海面上聚拢起来的雾气像一度厚重的墙,将整个世界都远远地隔离在外。一阵模糊地声音随着雾气飘了过来,模模糊糊的絮絮低语,像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交织起来似的,空灵而诡异。

当雾气散开的时候,海面上已经多了几个人。

当他们探出上半身,在不远处的海面停下来的时候,雾气散开,我看到了他们的脸。

停留在最前面的一位面容消瘦的中年人,肤色微黑,粗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不怎么友好的细长的眼睛。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开始,视线就一直停留在深海的脸上。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严厉得近乎苛刻。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老人 ,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花白,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眉眼端正,很像五六十年代荧幕上的英俊小生。这样的面相微笑起来的时候会很慈祥,板起面孔的时候也不会显得过分苛责,反而会透出一种语重心长的从容不迫。凭着直觉,我猜他就是一徽长老了。此时此刻,这位一徽长老的目光正在我和深海的身上来回扫视,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

我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及时赶过来帮助我们,而且在明显已经误事的情况下还带着这么一副看好戏似的表情......这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会面。如果不要顾虑深海的话,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迦南一样躲起来。再往后,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让我微微有些意外。白皙的皮肤,金褐色的卷发,即使站在那里不动,全身上下也散发着从容不迫的优雅。跟他们不同的是,米娅既没有看深海也没有看我,她几乎不错眼地盯着我怀里的孩子。细针似的目光,令我本能地向后一缩。米娅像是被我这个动作惊动了,目光微微一跳,缓缓地迎上了我的视线。熟悉的褐色眼睛,却不带丝毫笑容。我神差鬼使般想起了在海里时她直立着头发警告我的样子,心头一阵发毛。

“作为你的族长,我很遗憾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仍然不错眼地盯着深海,轰响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颤音,“你曾经是本族最优秀的战士,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感到很痛心。”

他的话明显另有所指。我转头去看深海,深海的目光却停留在一徽长老的脸上,很平静的目光,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一徽长老和他对视片刻,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任何一个社会都要遵守某种秩序,”也许是深海漠然的神色令族长感到不满,他明显地加重了语气,“你熟知法典的每一条规定却还要去蓄意破坏它,深海,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被你饶恕。”深海撩开自己的头发让他们看他颈后的伤疤,“我做了对族里不利的事,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而且为了补偿因为我的任性而对族里造成的损失,我从夜族人手里带回了那块月光石。尊敬的族长,在我带回来黑苹果之后,您曾经亲口说过,我所做的事已经被原谅。”

族长看了看身后两个默然不语的跟班,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不过,既然你已经回到了族里,那么你就要按照法典的约束来行事。深海,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不可以和人类通婚。”

深海条件反射般反驳他,“她不是人类。”

“她是人类。”族长加重了语气,“她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身份,有自由出入那个社会的许可。”

深海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之后,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表情,“我们被夜族人追杀,险些丧命。我以为族长大人您是来帮助你的族人的,原来......你赶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没有死透的尸体上插上最后一刀。”

族长张了张嘴,眼中透出恼怒的神色,“我赶到这里是为了纠正我的族人所犯下的错。”

“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遇到了危险的时候,作为同族的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赶去援助。”深海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了过去,刀子般锋利,“你们在明知我们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却故意拖延时间,请问族长大人,这算不算犯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按照收集来的情报调配行动,我不认为我们有故意拖延时间。”

深海看了看他,突然摇着头笑了起来,“刚被赶出来的时候我一心想要回去。为了让我顺利地回到族群里去,我的爱人几乎要拿自己的命来跟夜族人做交易。她那单纯的脑子,一点儿也想不到她拿自己换来的让我重返族群的机会竟然会是这么大的一个圈套,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族长和身后的两个人一起流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也被他的这番话惊到,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来。

“深海......”米娅终于开口了,她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焦虑的神色,“你很清楚没有族群的庇护,我们......”

深海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回到族长的脸上,“我身上已经有了烙印,即使两百年后我也没有机会再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你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族长的脸因为愤怒而发红,“我们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胡说八道的。深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了我们族人的安全,这个女人必须死。”

深海漠然摇头,“没有人可以动她,她身上有我的记号。”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族长口中必须得死的那个人原来是我。我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心里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一个人的生死,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几条鱼决定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们不是说过不会插手人类社会的事情吗?现在又强调我的存在对他们造成了威胁......该不会真的是针对深海展开的一个圈套吧。到了这一刻,我已经不再指望他们会帮忙找回我的女儿了。

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来帮忙的。

“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我们族群的安全。”族长强调,“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法典。深海,你必须认错。”

“认错......然后看着你们杀了她?”深海望着他,冷冷笑了,“族长,你这个饵下的很有诱惑力。这一条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清楚。”

族长气得脸都红了,“你真是顽固。”

“我不顽固的话,你会更加头疼。”深海大声笑了起来,“然后......说说你的重点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干脆杀了我?还是像米娅长老那样被关起来,关上很久很久,久到再也无法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

我震惊地望向米娅。米娅却侧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她是长老,对于族长的决定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干预能力,而且她也知道被关起来究竟是怎样难熬的滋味......可她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心底的感觉有点怕,然而更多的是愤怒。

“深海已经被你们赶出族群了,”我抱紧怀里的儿子,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颤,“他不是月族人,你凭什么对他之手画脚?!”

除了米娅之外,其余的两个人都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能听到?”族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问一微长老。一微长老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我和我怀里的孩子。

“他不是月族人,”我再次强调,“族长也好,长老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路人。从驱逐他的那天开始,你们就不再有资格审判他。”

“你错了,孩子。”一微长老开口说道,“萨默斯法典不是月族人的法典,他是整个人鱼族群的法典。”

“那为什么由你们来审判?”

“因为在这一片海域,”一微长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做作的耐心,一丝不苟地回答我说,“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身份符合审判的条件,这个也是法典规定的。”

“夜族人也犯了错,他们犯了比深海更严重的错,不论是按照犯错的时间先后还是按照犯错的严重程度,你们都应该先去审判他们,不是吗?”

一微长老摇了摇头,“他们犯的错太严重,已经被我们提交给了整个族群的长老会。他们会对夜族人的所作所为做出最终的裁决。”

“真虚伪。”我看看他,在看看那位神色不善的族长,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深海恐怕真的躲不过去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筋疲力尽,即使想要拼命也没有反击的能力,而且他们的人数应该不少。

听到我的挖苦,族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一微长老却微笑了起来,“真有性格啊。”

“你很虚伪,”我摇了摇头,“深海跟我说他的族群都是单纯而善良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单纯善良的只有他一个,你们的自私诡诈真令人…惊讶,这个世界果然没有童话。”

“你闭嘴!”族长大怒。

“真相不是因为不说就不存在。”我望着他淡淡笑了,心头的感觉却无比凄凉。什么叫走头无路?被自己的族人算计到绝境,这才是走投无路。

一微长老一定是从族长那里得到了某种保证,所以他轻易地推翻了和深海之间的约定。至于米娅…十有八九族长会拿着严德跟她做交易,对她来说,自然没有什么人的命比她的严德更加重要。

我不再看他们,而是专注地看着我的深海。他仍然挺直后背倔强地和他们对视,然而在他的眼中却带着绝望,像一个被家人抛弃了的孩子,因为疼痛的来临太过意外而久久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被自己的族人抛弃,被自己信任的师长欺骗,这么丑陋的事竟然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看不起人类,”我不想看他们,但是我在心里用来那么大的力气来说话,我相信我的声音足够大到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你们总是说人类狡猾自私,爱钱,爱计算同类。我一直以为你们族群的品性当中没有这些丑陋的东西。在人类的观念里,你们的存在善良而美好,永远和童话联系在一起,可是我们竟然错了。”我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我们竟然错了,你们做着卑鄙无耻的事情的时候脑袋上却还顶着善良的旗号,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群生性要坦荡得多。”

“我一直因此而自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深海的手,“可是今天,我头一次在面对你们的时候有了优越感。”

米娅的表情有点难堪,一微长老的脸上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我那些恶毒的话完全无法影响到他,只有族长,气得脸都红了。

“你必须死。”

“既然你们一直在拿法典说事,”我摇着头笑了,“那法典上同样规定着除了深海之外,你们的族人不可以碰我。如果身为族长和长老都不遵守法典,那么你们会失去身为审判者的资格吧。”

“族群内部的事你知道得太多了,”族长冷笑,“你这个狂妄自大的人类。”

“我是人类,我是狡诈无耻的人类。”我冷笑,“我不是狡诈无耻却伪善的人鱼族。”

族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灰暗的青色,深海猛然冲了过来,以一种保护着的姿态停留在了我的前方。同时,站在一旁看好戏的一微长老也喊道:“族长!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族长皱着眉头,竭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深海你要知道,身为族长,我别无选择。”

“我理解,尽管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倒足了胃口。”深海微微向后退,紧靠在我的腿上,“我知道今天你是不会放过我的了,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家人。”

“家人?”族长语气轻蔑。

“是的,家人。”深海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对面的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在我们的头顶上,海鸟的叫声穿透了雾气,像有人硬给我们沉默的对峙添加了诡异的背景音。这样的叫声我一向不喜欢,拖着尾音的叫声听起来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又找不到似的凄惶。

身上的睡裙半湿半干,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比整个都湿透的时候还要令人感觉难受。我开始感到饿,也许不是饥饿,只是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无比空虚的感觉,由身体的内部飞快地向四肢传递。这个丑陋的岛、这片雾气、这些怀着恶意的异类…都让我觉得极度的不真实。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就在我以为我所期待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我却要面临它的结束;当我以为我们所能够承受的苦痛煎熬已经到达了极致的时候,它才刚刚开始。

那些我期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的、甜蜜而又麻烦的家庭生活,我才只过了一天。

空虚而绝望的感觉慢慢扩大,我疲乏地看着族长的手心里慢慢凝出了一个模糊的光球,心头仍然被不真实的感觉填的满满的。

“这是按照法典的规定对你做出的惩罚。”族长面无表情地望着深海,掌心里的光球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亮,他转过头,冷森森的眼睛头一次郑重其事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女人,我不能够杀掉你。但是请你记住,你的所作所为会左右我们对深海的量刑。为了他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被封印的一百年,我想,你一定乐意对我们的存在守口如瓶。”

我想起了迷雾岛上的那个岩洞,那一汪小的甚至无法顺利转身的浅浅海塘,那块曾经寄居过一只小水母的岩石,以及严德说道三十六年时寂寞到了骨子里去的眼神。

那只是三十六年。

如果这个面目丑陋的族长不死,我的深海会被囚禁一百年。纵然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多岁,我是否还有勇气老眼昏花地顶着满身的皱纹去面对我依然年轻的爱人?

我的女儿丢了,紧接着又轮到了我的爱人。

我知道,有那部狗屁法典在他们的头顶压着,他们不会残杀自己的同类,也不会杀掉我,他们只能利用被封印的深海来要挟我,或者说,要毁掉我从来都只是一个借口,好让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封印深海。

我的世界,终于随着这个圈套的收口而彻底颠覆。

深海再一次退回到了我们的面前,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熟睡的脸,然后用双手撑住了我两侧的礁石,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我。

“对不起。”他碰了碰我的嘴唇,低声说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