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方法有问题?”蔡庸一边往外跑一边问我,“我们总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样太被动了。”

“可是他们每一次更换落脚点都事先没有预兆,而且也完全没有规律。”

“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很奇怪,”蔡庸又说.“他们既然在很多国家都有据点,为什么还要频繁地回来?一直留在国外不是更容易摆脱我们吗?”

这个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对夜鲨来说,这里是一个躲避长老会的理想地点,又或许他们娇贵的试验品海伦年纪还太小,长时间地离开自己的出生地会水土不服。以她的聪明…我甚至想过她会不会是在故意给我制造机会?比如说,她有意地表现出一些生病的症状,夜族人无计可施之下只能频繁地将她送回出生的这片海域?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我摇摇头,“不过幸好如此,否则…怕是勒紧腰带我也追不起他们了。”

蔡庸没有再提问,转过头粗声大气地吩咐他的队员,“动作都快点!”

蔡庸这个队长的身份是自己打出来的。

如果说果冻这个人是迦南挑选的,蔡庸这个人是深海挑选的,那其余的四个人就是蔡庸和果冻一起精挑细选出来的。蔡庸一直认为人数不宜过多,如果彼此之间的配合到位的话,六个人的战斗力应付一个排绰绰有余。也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让我萌生了任由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彼此的念头。

那真是一通好打,一群心高气傲的野兽狭路相逢,还能指望他们像舞会上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一般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吗?

我当时就守在厂房门外,从里面传出的摔打声听得我胃里直泛酸。一个小时之后,当他们一个一个从铁门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的本来面貌都看不出来了。蔡庸走在最前面,瞪着一双青肿的熊猫眼,十分自豪地宣布道:“以后我就是队长了。”

那是我不能理解的男人的方式,不过对他们而言似乎十分有效,至少从前面的几次行动来看,他们之间的配合已经越来越有默契了。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一道刺眼的闪电倏地撕开了浓墨般的黑暗,绵绵雨幕也随之一亮。借着这一闪而逝的电光,我隐约看到了耸立在暴风骤雨中那幢浅色的高大建筑。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河水湍急的声音从不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

这里距离横沥河非常近。如果换做一个晴朗的夜晚,从我此刻藏身的位置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荒凉的河滩一路向下铺展,河面宽阔,浑浊的河水一路叫嚣着奔向远方。虽然少了精雕细琢的秀致,却多了几分令人心胸为之一开的粗豪壮美。

如果没有眼前这幢煞风景的建筑的话,这里也算得上是一处别有韵味的自然景观了,而修建在河边的这家名叫天昊的造纸厂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没错,造纸厂。刚从蔡伐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简直难以相信夜族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插足这一类的生意,摊子未免铺得太大。不过转念一想,他们的寿命那么长,活得太久了也许觉得无聊,无聊了就难免会找点新鲜的事情来做。

所以,这也不是多么让人想不通的事。尤其现在的这个社会,人口的流动性那么大,一个地方出现几个陌生面孔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相反,有人肯到这

样荒僻的地方投资办厂,当地的居民只会对他们笑脸相迎吧。投资人这个金灿灿的身份是足够打消很多怀疑了,而向来只知道他们在做海洋生物研究的我,要想通过正常的渠道发现这个造纸厂的存在,几乎没有可能。

这些信息都是蔡伐以黑客的身份一点点挖掘出来的。遗憾的是,即使悄悄地尾随他们,我们每一次的出手仍然扑空。也许他们异于人类的敏锐感官令他们每一次都能及时察觉到有人跟踪,也许,从一个落脚点不停地更换到另外一个落脚点只是出自他们多疑的天性。

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距离蔡庸和果冻摸进去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分钟。如果不是林天守在我旁边,我真想不顾一切地摸进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天是蔡庸找来的人,正宗的地痞流氓出身,人长得黑黑瘦瘦,浑身上下透着精悍的气息'打起架来总是有种不要命的狠劲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打打杀杀也让他历练出了一种动物般的本能,对于危险的直觉敏锐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个人很有用,唯一的缺点就是和果冻不和,也许是他们迥然不同的出身背景决定了彼此的气场相互对立吧。

我曾经和蔡庸说起这个问题,如果他们之间的无法配合影响到了整个团队的安全,我会选择留下果冻。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捏着一把汗的,毕竟蔡庸不收我的佣金,属于友情出演,万一惹怒了他的手下,会不会连他也一走了之?还好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不论是蔡庸的眼光还是林天这人的本性都还是挺靠谱的。他在果冻面前虽然变得更加争强好胜,却没有在背地里做出什么小动作。

狂风卷着密集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身上,即使系好了颈扣,雨水还是顺着领子的缝隙渗了进来。不远处的造纸厂像一头披挂着铠甲的庞然巨兽,眨动着阴森森的利眼,潜伏在夜色里等待着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蔡庸始终没有发出任何信号,联想到前几次的扑空,我那颗焦虑不安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我们约定好的时间也终于到了,林天当先一步从背风的土坡后面窜了出去。

这里紧靠河边,除了一座孤零零的造纸厂,到处都是或高或低的土丘,土丘之间是雨水汇集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水洼,水面上铺满了不知名的水草。遗憾的是,土丘的起伏太平缓,水洼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半人多高,如果不是这个坏天气的帮忙,我们根本不可能靠得这么近。

这家造纸厂虽然还没有正式投产,但是据说大型设备和部分原材料已经进厂,大门口也设了值班室,每天夜里值班的保安都会带着电棍在厂区里来回巡视。

我们是从厂房背面钻进去的。那里的铁栅栏断开了一处缺口,刚好可以容一个人勉强通过。刚一钻过铁栅栏,我们就和藏身在一堆废砖后面的果冻碰头了,按照他的指点,林天带着我穿过了散发着纸张霉味的库房,顺着库房另一侧的小门进入了厂房背后的办公区。

两个保安晃着大手电说说笑笑地从绿化带后面的人行道上走了过去。绿化带后面就是一栋呈凹形的二层楼房。隔着雨幕,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楼房的外墙涂着浅色的墙漆,楼梯修在外面,两侧的不锈钢扶手在雨幕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林天示意我上去,自己则一闪身钻进了楼梯下面的阴影里。我顺着台阶跑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楼梯口还守着一位弟兄,而最靠里侧的房门则被推开了一条缝隙,蔡庸站在门边冲我招了招手。我刚一闪进去,蔡庸就关上了我身后的木门,同时拧开了一把特制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线非常弱,只够让房间里的人勉强看清楚家具的摆放。这样的亮度不易被外面的人察觉,但同时缺点也显而易见,再好的

视力也无法看清楚任何细节。

这是两间相连的房间,外面的一间是客厅,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沙发,对面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字画下面是一排矮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工艺品。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还摆着水果盘,果盘里放着两个切开的芒果。茶水壶摸起来是凉的,似乎房间里的人已经走了很久了。卧房的门开着,正对房门的 侧摆放着一张大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休息过的样子。衣橱的门开着,里面空

荡荡的,除了一叠毛巾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的指尖从那一叠柔软的毛巾上抚了过去,心里空落落的。摸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猜想真的被证实,钝痛的感觉仍然一路拧绞着爬上了心头。

第四次了。

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从我的眼皮底下被带走,每一次在我以为就要成功了的时候,迎接我的却仍然是铺天盖地的失望。

蔡庸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离开的时间到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手电筒微微一晃,我和蔡庸同时看到了从梳妆台的底部露出来的一片纸角。我走过去捏住这片纸角微微向外一抽,便拽出来一张信纸。这是造纸厂内部使用的办公用品,信纸最上面还写着“天昊文化用品有限公司”的字样。空白的纸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铅笔字:芒果、尺子、手、天,再往下还是同样稚嫩的笔体,写着的却是一首法语儿歌:

1, 2, 3, nous irons aux bois

4, 5, 6, cueillir des cerises

7, 8, 9, dans un panier neuf

10, 11, 12, elles seront toutes rouges!

我把这张信纸小心地叠了起来,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的眼眶酸痛难当,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们在这个名叫横沥镇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七天,几乎查遍了每一个出入横沥镇的人,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夜族人的线索。

天吴造纸厂的设备已经全面安装完毕,设备厂家的工程师来纸厂联机调试的那天,林天冒充质监局的工作人员混了进去,他跟着设备方的工程师将整个厂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依然一无所获。厂房后面的那栋办公楼已经有人开始办公了,而那间我们进去过的房间也只剩下了几张办公桌,我们曾看见过的床和沙发都不见了,就好像他们的存在根本只是我们的幻想。入夜之后,这里除了保安和

耗子,再不见有什么活物出没。

到手的线索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断了。

我闭着眼缩在座位里似睡非睡。坐在我旁边的果冻翻看着空姐送上来的报纸,报纸离我并不近,可就是这样淡淡的油墨味道也刺激得我直反胃。

“这个巴特拉岛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啊?”这是坐在果冻另一侧的周均的声音。

这人也是退伍的老兵,当年红透半个军区的枪王,退伍回家之后承包了一个什么厂。没想到生意被人骗了,赔了不少钱。果冻找到他的时候,两口子正急着要卖祖宅。虽然拿钱替他救急的人是我,但是我们这些人里头,还是果冻最得他的信任。

“大概是在南太平洋上吧,”果冻哗啦哗啦地翻着报纸,挺感慨地说,“台风过境啊,这里说岛上将近三分之一的房屋都被毁了。”

“你看这里,岛上的土著人还跳出来说风凉话呢,说白人不听劝告过度捕杀鲸类,所以遭到了海神的报复。”

“他们还真相信有海神啊。”

“谁知道,”周均嗤笑一声,又低声念道,“岛上土著称自己是海神的后代,他们供奉的图腾有着人类的上半身和鱼尾形的下半身…”

“人鱼啊,”果冻也乐了,“那不是故事里编出来的玩意儿吗?”

我猛然睁开眼,一把抢过了果冻手里的报纸。

短短的一则新闻,就登在国际版的一个小角落里,加上标题也不过豆腐块大小。可是从文章上来看,当地的土著人所崇拜的那个图腾又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惊骇的同时,我心中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来,他们自称是海神的后代,也就是说他们的祖辈很有可能就是深海的同类,而这些神秘的土著人都是海族人和人类结合生下的后代。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就是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和我的孩子们最为相似的人,如果我能对他们的身体状况有一个细致的了解,在面对我的孩子时,我也不会那么全无把握了。

我粗暴的举止虽然把果冻和周均都吓了一跳,但是看到我重新活过来的样子,大家似乎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有什么计划?”果冻压低了声音问我,“番禺这条线索就算彻底玩完了?”

果冻眼中的关切令我心生暖意,我回了他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撑得住,“没什么 计划,继续找呗。”等哪天我的家底全部折腾空了,大家就 各回各家,我拄着拐杖自己找。后面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可我知道我走的是一条单行线,除了一直朝着终点奔跑我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不同,不过是在我这里挣一份儿养家糊口的钱罢了。

周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直到我和果冻一起望定了他,他才略微有些尴尬地咧嘴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你,这种事儿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村有户人家,家道挺殷实的,后来也是遇到了这种事,儿子让人给拐走了,两口子找了好些年,到处跑,后来连房子都卖了,一路要饭地找这孩子。”

“找着了吗?”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倒是找着了,”周均一脸感慨的样子,“问题是,孩子是被拐子卖进这家的,养父母一直拿这孩子当宝贝似的,吃的玩的啥都有。再看这亲爹亲妈,两个一穷二白的叫花子,真要是跟回去了咋养活这孩子?”

人家的孩子…好歹还是被当做孩子来看待的,可我的海伦却是他们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白鼠。为了换她的自由,别说钱财,要命我都肯。

“费劲巴拉地找了一大圈,结果孩子还是养在别人家里。”周均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这不是白折腾吗?”

“不是白折腾,”我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至少这两口子下半辈子能合上眼睡个安生觉了。”

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即使用药物来求得一夜安睡,那根绷紧的心弦依然无法松弛一点点。一夜一夜地辗转反侧,眼睁睁地看着星沉月落,疲倦和哀恸层层叠加,山一样时刻压在心头,沉重到令人无法顺畅地呼吸。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们不会懂的。”我摇了摇头,把视线投向了窗外,不愿看到他们掺杂了怜悯的神色,“回去之后大家都好好休息吧,具体安排听队长的。”

“行。”前排的蔡庸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地嘱咐大家,“下了飞机手机都开着,等我通知。”

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通知吧?我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想,我得联系蔡伐,让他好好查一查巴特拉岛上的台风事件。另外,我还答应过阿寻等我回去了要带他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对我来说,去这样的地方并不是一件让人感觉轻松的事。

那些被关在玻璃橱墙后面的海洋生物总是自然而然的令我联想起死状凄惨的灰蓝和被夜族人带走的海伦。可是在这个城市里,要想看活的海豚就只能去这个地方,更何况,我根本就无法拒绝阿寻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我妈就曾直截了当地提醒过我,不能因为丢了一个孩子,就用溺爱毁掉另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做不到而已。因为透过他眼中那两汪明媚的海蓝色,我看到的是三个人的眼睛。那是三种不同的蓝色:最深沉的夜蓝色、最清澈的海水蓝和最晶莹剔透的冰蓝。我的生命曾经因为汇集了这三种颜色而呈现出了极致的圆满。

那样烟花般一闪即逝的灿烂,是到死我都不会忘记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阿寻和老妈都已经睡了。卧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阿寻的眉眼都看得不是很真切,不过看个头倒好像又长大了那么一点点,我凑过去吻了吻他散发着奶香味的小脸蛋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洗过澡,我从冰箱里找了半袋阿寻吃剩下的饼干,便守着电脑开始忙碌了起来。这一找才发现,有关巴特拉岛的资料竟然少得可怜。从地图上看,它的位置正对着新西兰南岛的峡湾国家公园。这个散落在南太平洋深处的小小岛屿,常住居民不足两万,其中仅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岛上的原住居民。这些被白人们轻蔑地称为“哈勃拉人”的土著居民居住在密林深处,世世代代靠种植和捕鱼为生。

即使白人们已经在岛上的开阔地带修建起了现代化的城市,哈勃拉人依然固守着自己古老的习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此之外,我就只搜到几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很小的一个岛,从空中俯瞰,一圈银白色沙滩围绕着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像一块嵌在大海中央的翡翠。很漂亮,可也仅仅是漂亮。南太平洋上这样的小岛成千上万,巴特拉岛的漂亮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而关于哈勃拉人的图腾,报纸

上一笔带过,我也没有搜到任何详细的信息。

深海曾说过他们的族群最早居住在萨默斯岛附近,从地理位置上看,巴特拉岛和它简直没有丝毫能联系到一起去的可能性,而且它距离格陵兰岛的距离也非常远,远到我开始怀疑哈勃拉人的祖先会不会是一只被族群遗弃的人鱼?他也像深海一样犯了错,不得已只能孤零零地在大海中流浪,无意中漂流到了这个小岛上。然后在这里繁衍生息,度过余生?我实在好奇海族和人类的后代到底是以怎样的形态生

活在陆地上,他们是否也像我的阿寻一样完全按照人类的方式来喂养呢?

疑问太多,而答案依然隐身在迷雾之中,这让我烦躁不已。绕到隔壁的卧室里看了看熟睡的阿寻,我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里去给自己调了一杯柠檬茶。我在茶杯里加了许多冰块,爽口的感觉却始终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

端着杯子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落地窗外已经陷入沉睡的城市,竟有些无法移动脚步。这曾是深海最喜爱的景色。那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静静地出神,我熄灭了走廊的壁灯,轻轻走过去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也许那时候的深海也像我这样,看着眼前的灯火,想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到他,脑海里又一次回响起他曾经哼唱过的那首曲子。那是一段旋律十分简单的曲子,轻盈而婉转,首尾相连地哼唱时会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我曾经在哄着阿寻睡觉的时候对他哼唱过,每当这时候,阿寻总是很安静地望着我,海水般的蓝色眼睛一眨不眨,神情若有所思。也许在海里的那一夜深海也曾经哼唱着同样的曲子哄他入睡。又或许,这原本就是海族人口口相传的旋律,年幼的阿寻对它有着本能的亲近。

我闭上眼歪靠在沙发扶手上,连日奔波的疲倦令四肢百骸都沉重无比,脑海中的旋律却越来越清晰。

这是深海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他的样子。还是狭窄的那处岩洞不同的是,岩壁上附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贝类,深海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正轻轻敲打着它们的硬壳,若有所思的样子像要依据它们发出的不同声音谱写出一段动人的乐曲来。

他看起来和上一次我梦中所见的样子差不多,手腕上依然缠绕着那种不知名的绿藻。虽然明知道即使他能够挣开它的捆束,他也无法击破将他囚禁其中的那

一层透明的屏障,我仍然不想看到他被捆起来的样子。

深海放下手里的石块,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转过身来。他像在仔细辨认什么似微微蹙起了眉头,然后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神色游了过来,直到…他的双手按在了那道无形的是一片幽暗的墨蓝色。我几乎忘了,现在是在夜里,他那个小小的牢房那么亮,即便对我的到来感应,一时间恐怕也无法看得清楚。

“茉茉?”深海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是你吗?”

我靠过去,隔着屏障按住了他的手,他指尖上乌黑的指甲迅速地收缩了回去。这个小小的动作曾在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在我的心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温柔,而此刻,它所具备的魔力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消退。我忍不住凑过去,在他指尖的位置印上了一个轻吻。记忆中无数的碎片如同风中卷起的落叶,在我的脑海盘旋不定。不等抬起头,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茉茉,”耳畔传来深海的叹息,“不要哭。”

不想让他注意到我在哭,我不自觉地想用唠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今天有没有从我这里看到阿寻?他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那个绒布海豚,那还是路一送的。路一说等他从珠海回来,还要给阿寻带一个更大个的…”

深海脸上慢慢浮起了极柔和的笑容。

“我想养只狗来着,可我妈不让…”

“如果是想防着夜鲨,”深海冲着我眨了眨眼睛,“那还是养只猫吧”

我不由一笑,“哪只猫敢拿他下饭啊?”

“你笑了。”深海的手指顺着屏障从我的额头一路滑向下方,在脸颊的位置轻画了个圈又轻叹着收了回去, “你终于笑了,茉茉,我好久没有见到过你笑了。”

胸口有什么东西热辣辣地涌了上来,“其实,我本来也不是爱哭的人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在你面前撒撒娇吧。”

温柔的神色在深海的眼里慢慢凝成一抹痛惜,“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我轻轻摇头,“你得保住你的命,这才是最大的帮忙,否则我的拼命什么意义呢?剩下的事让我去做。我现在除了蔡庸还有果冻、林天、周均…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厉害。”

深海垂下眼睑,将脸扭向另一边。这傻瓜,即使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疼痛自责,他脑海中那些起伏不定却又无法叫喊出声的愤懑不甘又怎么瞒得过我。

“深海,”我喊着他的名字,“你要知道我吃过严德的药,他说我的寿命一般的人类长得多。我不希望一百年后等到的是一个长着尾巴的疯子。”

深海的眼睛倏地睁开,莹莹双目中满是乍惊乍喜的神色。

这只是我灵机一动编出来的瞎话,可是深海严重骤然两亮起的光彩却让我真心的开始希望这一切会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我今天见到迦南”,深海指了指手腕上的绿藻,“他奉长老之命过来检查一下黑藻的生长情况。我很久没见到过他了,他看上去变了很多。”

“迦南回族里去了?”我大吃一惊,他不是最怕这个?

深海点了点头:“他说他会一直在族里呆着,直到…”他有点说不下去的样子,双手死命的攥紧在那屏障上重重的锤了一拳。

“别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不过,有迦南在他身边,我自然而然的放下了一部分担忧。这一点心理活动自然瞒不过深海,他几乎立刻就察觉了。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他眼里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应该留在你身边的,你那里更需要有人帮忙。”

“他现在就在发挥最大的作用啊,他的本领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如果有人暗算你,他绝对可以先一步察觉…然后把事情搅到天那么大…”

深海不禁莞尔,“你说他只有耍赖的本领,他会生气的。”

回想起迦南曾经冲着我大喊“我会抓鲨鱼”时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有他在你身边,我确实没有那么担心了。”

“我会没事的”,深海郑重其事的向我保证,“我一定会没事的。”

如果从现在开始,每一天我都认认真真的祈祷,老天会不会看在我如此虔诚的分儿上,让这个承诺真的兑现?

深海的脸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我们之间再次被突然荡起的水波隔开,光线越来越亮,仿佛清晨已经来临,而我正朝着海面缓缓上升。不多时,耳畔传来哔啦一声水响,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瞬间便刺痛了我的双眼。情不自禁闭上眼,再睁开时才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前的地摊上,身上盖着毛巾被。窗外,初升的太阳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空,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暖暖的晨辉中。

我伸了一个懒腰,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大厅另一侧,老妈正坐在餐桌前看着阿寻一口一口的吃早饭,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嘱咐他,“让你妈妈多睡会儿,吃晚饭也别闹她,姥姥带你下楼去玩滑梯…”

阿寻放下勺子,得意洋洋的让她看自己吃空的小碗,奶声奶气的向她讨赏“棒棒糖!”

“好”,老妈乐了,“吃得这么好,姥姥奖励一颗棒棒糖。”

阿寻隔着大半个客厅看到了我,眨了眨眼,扔下手里的小碗朝我跑了过来,老妈不知道出来什么事,在后面追着喊:“阿寻你慢点跑,小心撞到茶几上…”

阿寻一阵风似的绕过客厅,像颗炮弹似的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我刚从地毯上坐起来,被他这么一撞,又倒了回去,阿寻却咯咯的笑了起来。

“姥姥给你做什么早饭了?”我伸手搂住这个香香软软的肉团子,顺势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你起得比妈妈还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