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景 作者:若花燃燃

引子.死亡十字路口

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这是海蓝一早就预料到的。她的父亲海桐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事实上,很多人认为他古板,难以接近。

吊唁词散发着中国的人情味,致辞的是校长,海桐在他嘴巴成了一个兢兢业业,为学生鞠躬尽瘁的模范老师。这一直是海桐的目标,可是他活着的时候从未得到这样的赞赏。

“…让他安息吧。”校长终于结束他的致辞,司仪不失时机地说:“默哀三分钟。”所有的人都吁了一口气,意识到葬礼已进入了倒计时。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家络绎地走到海蓝面前,拍她肩、和她握手,语气沉重地劝慰她节哀。

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灵堂,海蓝悲从心出,当他们全部离开后,父亲也要被送进焚化炉。她干涩的眼里又有眼泪涌出了,泪眼朦胧中,有人重重地拍着她肩,说:“你就是海蓝呀?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真不幸,你父亲就这么走了…”

这人的声音很陌生,海蓝眨巴着眼睛终于将他看清,是个陌生人,她从没见过,至少印象里从没。这人五十上下,中等个子,一个硕大的鼻子稳稳当当地占了大半张脸。既便沉浸于悲痛之中,海蓝依旧口呆目瞪地想着,好大一个鼻子。

大鼻子又说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这才转身离开了。冷清的灵堂更加冷清了,工作人员过来打招呼,说时间到了,该进焚化炉了。海蓝含泪点点头,深深地看了父亲最后一眼。

母亲死的很早,海蓝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今父亲也弃她而去,世间再无亲人。她回到家里,处处都那么熟悉,却又透出些许陌生气息。又一阵的痛彻心肺,她扑倒在沙发上哭泣,哭着哭着,她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全黑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外面传来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电视声、咳嗽声、婴儿啼哭声…声声都令她备感亲切。腰间有硬物撂的慌,一摸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顺手一按,电视屏幕慢慢地亮了。

“城事追踪,民间话题,尽在城际快线…”

“…今天傍晚六点十分,在春风路与长城路交叉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当场死亡…”六点十分,春风路与长城路!海蓝悚然一惊,从沙发上弹起,盯着屏幕。镜头正好切换到现场:宽阔的马路上,死者卧在地上,手脚折成不可思议的造型,这种姿式海蓝见过,她的心提了起来。镜头推进,当事人的脸一晃而过,好大的鼻子!海蓝霍地站了起来,冲到墙边将所有的灯打开。屋里刹那间光明透亮,可海蓝却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冰窖里,又黑又冷。

镜头切换到现场目击者:“…那时我和他并排站着,红灯亮了,他忽然冲了出去…”

“…三天前,这个路口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交通事故。令人惊讶的是,肇事司机是同一个人,他就是市公交公司0214号司机…”镜头切换到肇事司机,他手里捏着帽子,神情惶恐,目光游离,反复地说:“…见鬼了,见鬼了,和三天前一模一样…”身后是他开的橙色公交车,屏幕里没显示车号,但海蓝知道是15路。

啪的一声关掉电视,她跌坐在沙发里,心如小鼓咚咚作响,太阳穴突突狂跳。

六点十分,春风路和长城路交叉路口,肇事车辆15路公车,肇事司机0214号司机,意外原因:死者在红灯亮时忽然冲到马路上,象蓄意自杀。

除了死者不同,今天的交通事故与三天前一模一样。

三天前,死的人是海蓝的父亲海桐,今天,死的是海桐葬礼上的陌生人大鼻子。

“请问你是海蓝小姐吗?”

海蓝点了点头,扶着门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尽管他看起象个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很多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笑了笑,说:“我叫刘江河,我是刘绍良的儿子。”

刘江河这名字从未听过,刘绍良这名字似曾相识。海蓝嗯了一声,依然扶着门,问:“有什么事?”

刘江河没想到她毫无反应,微微发呆,说:“你不记得了?上个星期我爸曾来参加你爸的葬礼,然后被车…”

她记起来了,大鼻子就叫刘绍良,刘江海长得跟他一点也不象。她请他进了客厅坐着,但对他为何来找她,还是不解。刘江河看破她心思,说:“我来得很冒昧吧,有些事情想向你请教。”

海蓝给他倒了杯茶,说:“别客气,有事尽管说。”

刘江河说:“我们家在H城,离你们这里约200公里,我开始并不知道我爸爸到这里来干吗?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参加你父亲的葬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和一张照片,报纸是“T城晚报”,海蓝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十天前的,上面登有父亲的讣告。

照片是她从没见过的。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上面两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身着汗衫短裤,勾肩搭背的,看起来很亲密,那是许多年前的海桐和刘绍良。她细细地看着照片,问:“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刘江河说:“具体时间不清楚,应该是25年前吧,我爸说过他那时还没有我,我今年25岁。”

那时候也没有我,海蓝心道,留意到照片的背景怡人:海浪绵绵、海礁奇姿、海帆点点,好奇地问:“这是哪里?”

刘江河想了想,说:“我爸说过的,但我不记得了。”

海蓝轻轻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刘江河还没有说明来意,问:“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刘江河沉吟一下,说:“海小姐。你也知道,我爸和你爸死的很古怪。”

心呯地跳了一声,海蓝勉强笑了笑,说:“我可不知道哪里古怪了?只是意外。”

刘江河摇摇头,说:“世界上哪会有一模一样的意外?时间,地点,同一辆车,同一个司机…我查过,连当时的表情都一样。”

表情!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被送进太平间,逐渐僵硬的脸上满是惊愕,眼球几乎要突眶而出。这个表情一直深刻在海蓝的脑海里。刘江河说:“海小姐,这么多的巧合,你不觉得邪门吗?”

邪门!当然,这两桩交通事故成了T城最大热闻,在坊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还有十来位高人信口旦旦地说,春风路与长城路守了个饿鬼。海蓝轻笑,说:“难道你也认为那里守着一个恶鬼?”

刘江河怔了一下,说:“不是,不是,我是不相信有鬼魂,但是真的太巧了,太巧了。”

海蓝说:“你跑了200公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太巧了,很古怪,很邪门。”

刘江河说:“不,不是,我觉得这事件有蹊跷,我们应该查一查。”

海蓝失笑,问:“怎么查?”

刘江河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是来和你商量的。”

和老实人打交道原来这么累,海蓝叹了口气,身子深深地埋进沙发里。坐在她对面的刘江河变得局促不安。

“城事追踪,民间话题,尽在城际快线…”

“…今天傍晚六点十分,在春风路与长城路交叉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当场死亡…”海蓝缓缓地从沙发里坐直身子。电视镜头缓缓地推进,死者的面容一闪而过。如她所料是刘江河。下午他离开她家时,说要去现场看看,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婉言拒绝,说:“那个路口我去过千百次,什么也没有。相信我,这只是个意外。”然而他还是去了,并且制造了另一个意外。

“这是半月内该路口发生的第三起交通意外,而且…而且一模一样…”主持人不仅在结巴,而且好似在流汗。

其实还是有不一样,已经换成0288编号的原来0214号司机当场就疯了,先是呆呆地站着,然后忽然拍着手唱着:今天的天气真正好,七个铜板就卖两份报…十分地天真活泼。

海蓝觉得脑袋很沉,不得不用两手捧着,觉得身子很冷,不得不缩进沙发里。

1. 夜半幽歌

海蓝放好行李打开窗户,山下的海域和古镇跳入眼帘。此时天色向晚,太阳在西边的海域慢慢地沉没,依着山势而建的石屋一点点地黯淡,好象被黑夜吃掉了。

她纵身倒在床上,伸展着自己的四肢,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终于离开T城了,终于离开人们的指指点点了。三宗相同的交通意外在T城掀起了翰然大波,她的生活则象搅拌机里的肉,支离破碎。警察三番四次地问讯她,为什么这三人最后见得一个人都是她?为什么见了她之后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她苦笑着说,但愿我知道答案。

人们开始躲避她,象躲避瘟疫。同事们要求她离开公司,左邻右舍要求她搬家…所有的纷乱象长春藤一样纠缠了她三个月,她踩着春天的尾巴离开T城同,开始漂泊。

现在是四月中旬,她来到滨海小镇石塘看中国大陆的第一道曙光。石塘古镇有东方巴黎圣母院之称,宁静安详,风情别致。她入住的旅馆是解放前一个渔霸的住宅改建的,四层高,全部长条镂花石堆垒而成的。建在半山腰,放眼四望,辽阔海域和整下古镇尽收眼底。

房间新装修过,既不豪华也不寒碜,恰到好处的舒适。天花用贝壳镶了幅画,现代主义的抽象画,她努力想看懂,结果睡意汹涌掩没了她。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很冷,那种阴冷由外到内深入骨髓,又好似由内至外发自骨髓。海蓝惊醒,发现被子盖的好好的,那是上好的蚕丝被,柔软轻薄且保暖。她用手轻轻一摸被窝,十分暖和,然而她身子却是冰凉的。正在诧异间,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好象风刮过数枝发出的沙沙声。后来那声音渐渐变清晰了,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但不再飘忽不定了。

有人屋外在唱歌。海蓝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能是有人喝醉了,也有可能这里有着沈大文豪笔下边城里的风俗。听说古镇是闽南惠安人迁居建成,闽南也是爱极唱山歌、款曲传情的地方。她这样想着,翻转身继续睡觉。可是耳边却总是萦绕那歌声,虽然听不清楚在唱什么,旋律也不成形,却叫人一阵阵的鼻子发麻,心酸不已。

楼上响起了打开窗户的声音,跟着传来一个男人的骂骂咧咧:“娘的,谁大半夜的在这里鬼哭狼嚎?”或是因为好奇心,或是因为有人壮胆,海蓝也跳下床,探头往外看,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古堡是坐北朝南的,三南环海。她房间的窗户是朝东的,放眼望出去,正好是古堡东面的悬崖。天上有乌云遮住星光,在朦朦胧胧中,依稀可见一条黑影立着。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不知为何海蓝心跳开始加速。

歌声变得清晰,但海蓝依然听不懂。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天上乌云吹散了些许,星光倾泄下来,周围景物清晰可见。就在那时,那黑影忽然纵身一跳。海蓝想起悬崖下面就是大海,不由“啊”的惊呼出声。与此同时头顶也响起了一声“啊”,紧接着是“吧哒”的关窗声。

海蓝飞快地开门出房,拍着左右房间的门,大叫:“快起来,快起来,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跟着飞快下楼,抓起柜台的座机拨了110.

第二天,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她,她很不悦地问:“谁啊?”昨晚因为人跳海的事情折腾了好久才入睡呢。

“是我,阿霞。海小姐,有派出所的警察找你。”阿霞是这家旅馆的主人,一个能干的女子,跟海蓝年岁相仿。

肯定是为了昨晚跳海的人。海蓝穿好衣衫,匆匆洗了把脸,跑下一楼大厅。从沙发里站起一个年轻警察,眼睛通红,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他同海蓝握手,说:“我叫赵文杰,你就是海蓝?昨晚是你报的警?”

海蓝点点头。赵文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慢吞吞地说:“海小姐,我们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去海上查看了一番,不过我没有发现任何人或是尸体。”

海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不可能。昨晚我清清楚楚看到有人跳下悬崖的。他可能是沉下去,你们再仔细找找呀?说不定他顺海水飘到其他地方了呢?”

赵文杰轻轻地摆手,示意她平静下来,说:“海小姐,你有所不知。现在是休渔期,渔船全部返港了。这几年渔船增加了不少,港湾里停不下了,悬崖下边也停了船。如果有人跳海,会摔在船上,不会掉在海里。我们找过了,没有人。”

听他这么说,海蓝呆住了,张口结舌地说:“可是,我昨晚亲眼看到。而且,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看到,402的房客也看到的呀。”

赵文杰轻轻地“哦”了一声,看着一旁的阿霞。阿霞会意地上了楼,一会儿她下来时,后面跟了衣着华丽的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男人,长得尚算英俊,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子。他们是一对情人或是夫妻,那男的叫王华,女的叫许倩倩。

王华下了楼梯,瞟了海蓝一眼,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与赵文杰握手,说:“赵警官,你好。我听阿霞说了怎么回事了,我跟太太昨晚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什么?”海蓝连忙接下话茬,说:“怎么可能?昨晚你明明开了窗,说了话…”她把昨晚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王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海小姐,我知道年轻小姑娘都想象力丰富,但我不知道你的想象力丰富到这种程度。”他不待海蓝反驳,又说:“你看你自己,黑眼圈这么重,分明没睡好,不是把梦境当成事实了吧?有机会去看看医生吧,年轻小姑娘,做做梦没事,得了臆想症,那就坏了。”海蓝气恼得说不出话来。

赵文杰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呵欠,说:“海小姐,你可害得我一夜没睡呀。以后要先弄清楚是不是做梦再报警。”说完,他跟阿霞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王华与许倩倩看也不看海蓝一眼,一起进了餐厅。

海蓝回了房间,趴在窗口看着金色阳光下的蓝色大海,也心生疑惑,难道真的是我做梦吗?

2.松子林里

阳光如金色的细沙从天空飘落,一望无际的大海流淌着细碎的鳞光。如此沁甜的天色,也不能尽除海蓝的困扰。她站在悬崖边小心翼翼地往下张望,果然如赵文杰所说泊了不少渔船,下了帆的船桅直直的冲着天空,象某个不雅的手势。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海蓝回过头来,是隔壁房间301的徐苹。她的眉描的又高又细,在涂满粉的脸上好似括号,嘴唇是猩红的,象刚刚吸过血的吸血鬼。她穿着一件改良式旗袍,脖子扣的极紧。瞧不出她的岁数,三十岁到五十岁任何一岁都有可能。这是个奇怪的女人,但究竟奇怪在何处却说不清楚。

她走过来与海蓝并肩站着,面朝大海,说:“你还在想昨晚有人跳海的事?”她的声音十分奇特,好似捏着嗓子说话。

海蓝点了点头,说:“太真实了,怎么可能是梦呢?我明明听到楼上402号的…”徐苹急切地打断她,说:“那家伙不是个东西。”声音里充斥着一种怨恨。

“什么”海蓝惊讶地扭头看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苹神情微变,结结巴巴地说:“因为…这…你不是说他说谎吗?”

海蓝心想你不也是在说谎吗?从徐苹的神情言谈里,分明她与王华早就认识,打过交道,并且吃过亏。

“你看清楚昨晚跳海的的是男是女吗?”人在平和状态下与紧张状态下,说话音调、口气是不一样的。尽管徐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变的声音依然暴露了她真正的意思。

海蓝正在思索她为什么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忽听身后传来“卡嚓”一声。她与徐苹吃惊地回转身。住在303号房的石向东扬了扬手中的相机,说:“两位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阳光里,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呀。”

谁说甜言蜜语能打动人?假若这句话是由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说出,倒是会博得女士们的好感。但由一个矮胖的老头,一个留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老头,一个眼神“湿漉漉”的老头,说出这话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徐苹轻轻地哼了一声,快步地往古堡走去。石向东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背影,问海蓝:“海蓝小姑娘,你说她有多大?”

海蓝心生厌恶,冷冷地说:“你可以自己问她。”撇下石向东,也离开了悬崖。

在古堡的西面二百来米外,有一条蜿蜒的山道,几千级台阶全是石头砌成的。在隧道未通以前,这条路是石塘古镇通往外界的唯一陆路。每隔几百级台阶建着小小的八角亭子,那是供行人休憩的。海蓝信步而下,才走了几十台阶,后面响起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顷刻,身侧现出石向东满是褶子的笑颜:“你也去镇上呀?我们一起了。”

海蓝摇摇头,说了声不是,迳直走上旁边的岔道。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石向东还呆在原地往这边张望,当下加快了脚步,只求离他远点。这岔道两旁风景甚是秀丽,海蓝索性信马由缰。岔道另有岔道,她随意走着,只知道山脚的古镇越来越小,看来路是向上的。

羊肠小道渐渐淹没在杂草丛里。面前现出一片好大的松树林,海蓝正好走得浑身发热,决意进林子凉快一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各式各样的光斑。一抬头,见斜坡上面有一条黑影,海蓝悚然一惊,心想可不要在这里碰到歹人,正准备退出林子,听到有人好似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应该在这里的,怎么没有了呢?他娘的,吃饱了撑着,种这么多树干吗?”

海蓝听得清楚,这是王华的声音。她对他印象很差,不想撞到他多生事端,慌忙转身离开。可能转身过快,脚下一滑,脚底泥沙发出簌簌的响声。她连忙闪身旁边松树后,也不敢大声喘气。

林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阳光也好似忽然没了,整个林子光线黯淡,海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冷气从脚底蹿了上来。过了一刻钟,都听不到有人走动,也看不见人影。可是王华方才明明在这里的,海蓝不敢妄动,双腿早站麻了,她小心翼翼地靠着松树坐下,心里浮起了重重疑云,这王华究竟在干吗?

林子外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海蓝回头看见林子边有个秃顶在探头探脑,原来是石向东。他在跟踪我,海蓝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他满是肉欲的眼神,身上开始微微冒冷汗。

石向东往林子深处走来,边走边张望,象只出外觅食的耗子。幸好林子里没有固定的路,他渐渐地往上走。海蓝吁了口气,照这个路线,他只会遇到王华,而不会撞到自己。

石向东边走边低声说:“奇怪,明明看见她进来的,怎么就消失了呢?”

他果然在跟踪我,这老家伙居心不良,海蓝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忽听王华阴恻恻地说:“原来你在跟踪我呀。”

上面响起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好似石向东连退了几步,说:“不,不,不是。”

“你看到什么?” 王华的口气很不善。

“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是找你的,你别误会?我是来找姓海的小姑娘的。”

王华冷冷地说:“我在这林子里呆了几个小时了,鬼也没一个,那有什么姓海的小姑娘呀?”海蓝长吁了一口气,原来他没看我呀。王华又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口气十分凌厉。

上面传来了沙沙沙杂乱的脚步声,好似两人在互相追逐。忽听石向东又惊又急地说:“你,你要干…”“嘛”字没有出口,就变成呜呜哦哦声,沙沙声变得规律,好似有人不停地蹬脚。约一分钟,沙沙声越来越轻,随即林子死寂一片。海蓝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雷。

“扑通”一声,跟着重物滚落的声音,由上至下地撞在海蓝藏身的树上。海蓝定睛一看,石向东死鱼般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她吓得尖叫一声,慌不迭地站起身来,往外跑去。

惊惶失措下绕了许多弯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几乎要虚脱时,面前现出了古堡宏伟庄严的身姿,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她如溺水的人遇到了船只,冲进古堡大厅,说:“杀人了,杀人了…”

“什么杀人了?”阿霞的脸凑到她面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跟着在厅里的一干人全围了过来。

海蓝吞咽着口水,说:“王华杀了石向东。”众人惊愕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看着大门。海蓝顺着他们的视线一看,王华与石向东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沐浴着夕阳,有说有笑。

3.全家福

海蓝拎着行李快步走到柜台前。阿霞温柔地看着她:“海小姐,你真的要退房?”

海蓝苦笑一声,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就要抓狂。王华与石向东并肩走了进来,连头发都没少一根。所有的人看着她就象看到了鬼。石向东纵声大笑,而王华没有笑,他的眼神象针一样刺进她眼睛里,他的话象把刀:“海小姐,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不要小看臆想症的危害。”

来古镇石塘是为了散散心的,结果事情越变越糟。除了离开这里,海蓝别无选择。她费力地从包里抽出皮夹,没拿稳,皮夹掉在柜台上,从皮夹里滑出一张全家福。阿霞拿起看了一眼,眸子里精光闪烁,她“用力”地把照片递给了海蓝。只所以说用力,只因为递一张照片根本不需要力气的,然而阿霞的动作幅度却很大,随着这个动作,海蓝听到“叮”的一声。声音很轻很细,象寺庙里磬声。

海蓝本来心情烦躁,听到这一声,顿时觉得遍体清凉。她这时才留意阿霞右手腕戴着两只古式镂花手镯,说:“好漂亮。”

“是吗?”阿霞抿嘴一笑,特意将手腕伸到她面前,两只手镯又撞在一起,发出悠悠的一声“叮”。海蓝浑身舒畅,好似薄醺后的飘然感觉。

“这是你的押金。”阿霞把一叠钱递到她面前,双镯相撞,又是“叮”的一声。海蓝接过钱,一手拿着钱包,一手拎着行李包,施施然地往外走,满脸笑容。至于笑什么,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心情非常好,好象置身于一个桃源仙境,琴韵叮咚,仙鹤起舞,脚下踩着萋萋芳草,软绵绵的,说不出的惬意…砰,她绊在大厅与天井的门槛上,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手中的钱包在半空划了个弧形,“啪”的一声摔在天井里抽烟的王华脚边,他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一张全家福。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蓝悠悠醒来,第一感觉就是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一摸,额头馒头大小的一个包。

“你醒了。”徐苹五颜六色的脸凑到她面前。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海蓝慢慢坐起,有点迷糊,有点虚弱。

徐苹说:“你退了房要走,谁知道在门口摔倒了,阿霞将你弄回到302房,托我照料呢。”

“这样子呀,谢谢你。”一开口,肚子也跟着咕咕叫,海蓝红了脸。

徐苹笑了笑,亲热地拍拍她手背,说:“别客气,我下楼去给你弄点吃的。”

徐苹一走,海蓝静心回想刚才的情景,但绞尽脑汁都想不周全。只记得自己拎着行李到了柜台,钱包掉在柜台上,滑出了全家福照片,阿霞手腕的镯子发出好听的声音,此后发生什么事再无印象。可能是太累了,昨晚没睡好,今天下午又上演“夺命狂奔”,海蓝揉着额头的大包安慰自己。

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想必是徐苹回来了,海蓝想也没有想,跳下床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王华和石向东,海蓝第一反应就是要关门。王华动作奇快,一脚已踏了进来:“海小姐,我们向你道歉的。”

石向东跟着挤了进来,说:“是呀,是呀,海小姑娘,对不起,我们的玩笑开大了。”

海蓝阴沉着脸盯着两人,心里只犯嘀咕,这两人又要玩什么?

王华的态度很温和,与先前的嚣张、凌厉判若两人,“下午在松树林里,我与石先生知道你也在林子里,就决心戏弄你一下,我假装掐死石先生,然后让他滚到你身边。结果没想到将你吓着,还让你受伤了,真不好意思。”

石向东连声附和:“是呀,是呀,我还真差点让他掐死了,海小姑娘你看。”他解开衬衣扣子,果然脖子里一道紫色的勒痕。

“这么说,我没有臆想症。”海蓝暗暗吁了一口气,差点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有臆想症了。

“没有,没有。”王华笑得尴尬,毕竟自己打自己嘴巴不是件愉快的事。“不过昨晚有人跳海,这事我真的没看见。”海蓝微微一笑,对于他的话不置是否,脑海里思绪排山倒海。她相信松子林里王华与石向东演了出戏,可他们演戏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王华在松子林里寻找什么呢?石向东又为何跟踪自己呢?为什么自己晕倒后一醒来,他们态度大变?古语说巧言令色鲜仁矣,他们居心何在呢?

徐苹托着一个盘子进来了,看到王华与石向东,她吃惊地退了几步,重重地撞在门上,发出哐啷的响声。盘子里盛的菜与米饭差点洒了出来。王华与石向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剧烈?

王华说:“海小姐,你好好休息。”拉着石向东离开了海蓝的房间。徐苹一直靠着门,低着头,好似不愿意与他们正面相视。等他们离开了房间,她的眸子里忽然射出充满仇恨的眼神。这眼神不过瞬间而逝,但海蓝一直在留意她,所以看的清清楚楚。

“吃饭了。”徐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顿了顿又说:“他们来找你干吗?”她背对海蓝,看不到脸上神色,但从僵直脖子可以想象她的紧张心情。

海蓝把两人来的目的说出。徐苹重重地哼了一声,愤怒地说:“这两人向来不干好事。”海蓝一怔,走到她面前问:“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啊”徐苹警觉地住口,强作笑颜,说:“他们居然想出这么歹毒的方式吓人,真不是东西。对了,对了,你吃饭,我还有点事。”她急冲冲地离开了房间,留下众多疑问。听她话音,分明与石向东、王华相识甚久,而且她还知道两人的不少劣迹,甚至在两人手里吃过苦头。但为何石向东、王华却又不认识她呢?

海蓝匆匆地扒了几口饭,越想越觉得蹊跷。她摔倒晕了过去了,醒来后为什么所有的人对她的态度都不同了?想了许久,都没有理出个头绪。一仰头又看到屋顶的贝壳抽象画,几秒钟后,她头一歪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她骤然惊醒。睡开眼,只见眼前一片强光,十分炫眼。强光里隐隐浮出一个白色漩涡,不停地转动着,越来越快。她呆呆地看着。听到从漩涡里传来了声音:“你为什么来这里?”

“爸爸死了,他的剪报里有很多关于石塘的,所以我来看看。”海蓝的声音很呆滞。

漩涡又问:“你爸爸怎么死的?”

“车祸。”

“他有没有特别的东西留给你?”

“好多,好多,树根烟斗,两本剪报…”

……

黑暗里有人叹了声气,轻声说:“她看来什么都不知道。”另一人轻轻嗯了一声。

强光与漩涡同时消失了,海蓝眼前又变成黑黢黢。她头一歪睡着了。

4.谁杀死了他

走出药店,斜风卷着牛毛细雨扑到脸上,海蓝精神大振,抬头遥望,雾一样的细雨锁住了古镇石塘。错落有致的石屋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变化多端,象是沉睡千年即将舒醒的老妖。

额头的大包已消了大半,但昨晚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令她醒来后脑袋如同铅块一样沉重。她从古堡下到镇里,买了点药,本来还想在沙滩上随意逛逛,但下雨了只得作罢。沿着蜿蜒山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半山腰的古堡好似飘在空中,森寒而孤单,遗世独立。她见惯了阳光的华丽而厚实的古堡,忍不妨见到它的另一面,背脊一寒,如同蚂蚁在爬。伸手一摸,才知道雨水滴进了脖子,沿着脊椎往下淌。

在斜风细雨里把伞登高,自有一番诗情画意。海蓝不是不浪漫的人,但当人在心事重重时,情调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东西早躲了起来。眼看着离古堡最近的亭子到了,海蓝想,那个瞎眼老头还会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