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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钠灯闪亮,照亮了她的脸庞。颧骨部分最亮,下面是阴影。

红 红红红红红

红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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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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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灯光形成一个卐字,四条弯折的直线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眼上。“把货给它吧,”我说,“我知道密码了。”拉尔菲·费斯,这个家伙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琼斯抬高身体,装甲身躯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担心水箱会翻倒。莫莉抬起手,把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注入了药物。木框上彩灯齐亮,图形疯狂变幻,然后渐渐暗淡。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独自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里,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也许它梦见了它经历的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它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轻轻用吻部触碰,然后用‘乌贼’刺探水雷的控制线路。它用同样的方法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琼斯连同身上那套设备原封不动地被海军抛弃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博格海豚怎么会染上药瘾呢?”

“还不是因为那场战争,”她说,“它们全都是战时染上药瘾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你怎么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盗版贩子说道,他想多讹我们一笔钱,“对一颗根本没公开的通信卫星发射信号——”

“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扒在盗版贩子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边,用食指指着他说道。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别看人长得跟索尼·毛似的,这小伙子脾气挺横,很可能是个土生土长的夜城人。

莫莉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齐茬齐口地把一片翻领割了下来,截得干净利落,连个毛边都没有。

“你到底做不做?”

“做。”小伙子啾着衣领被割断的地方,尽量只做出一副略感兴趣的表情。

“成交。”

我检查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默读了一遍,然后耸耸肩:“就这个?”

“你念吧。”我说道,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雷鬼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至死不渝的忠实歌迷。

进入失神转述状态的过程,从来都没我想象的那么突然。那个搞地下广播的盗版贩子有个掩人耳目的门面,是一家看上去随时会倒闭的旅行社。店门内是一间破烂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薰沐浴宣传画,还有一对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制成的,两条细腿儿站在莫莉肩后架子上,脑袋机械地一顿一顿,假装从一个保丽龙杯子里喝水。我渐渐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道彩虹。塑料挂钟上显示秒数的液晶屏成了毫无意义的日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盗版贩子也变得模糊起来,他们的手臂偶尔动一下,影影绰绰,像影子,又像昆虫快速扇动的翅膀。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冰冷的灰色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首人工语言谱成的诗歌。

我坐在那儿,叙述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商业街很大,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四十千米,富勒穹顶下面原本是郊区交通大动脉,现在变得破破烂烂。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关掉弧光灯,灰蒙蒙的天光还能穿透一层层塑料天棚投射下来。那简直不能称为阳光,只能说约略有点阳光的感觉。这种景象倒很像乔万尼·皮拉内西所画的监狱素描。最南端三千米的穹顶下面,就是夜城。夜城人不纳税,这里也没有公共设施。霓虹灯早就坏了,天棚也被坎烟熏了几十年,变得黑乎乎的。即使在正午,夜城里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谁又会在意几个疯孩子出没在穹顶的橡子丛中呢?

我们已经爬了两个小时,沿着水泥台阶和钢梯上带洞眼的横档不断向上,爬过一段段废弃的脚手架,一堆堆积满灰尘的工具。我们出发的地方像是个荒废的维修区,到处扔着三角形的天棚支撑件。所有东西都被喷雾涂鸦罐涂抹得乱七八糟,无一例外。涂鸦中有些是街头帮派的名称,可追溯到世纪之交。一路向上,我们始终有涂鸦相伴,不过文字渐渐稀疏,最后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词儿:低科族。全是黑色大写字母,墨迹淋漓。

“低科族是什么人啊?”

“反正不是咱们,老板。”莫莉爬上一段摇摇晃晃的铝梯,钻进波状塑料板上的一个洞口,不见了。“低科学,低技术。”她的声音透过塑料板传来,有点发闷。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跟着她继续向上爬。“那些低科族,连你的霰弹枪,他们都觉得太先进、太堕落。”

一个小时后,我拼了老命才爬进另一个洞口,洞口的边缘曲曲弯弯,线条很不规则,是在一层摇摇欲坠的胶合板上锯出来的。爬进去之后,我见到了这辈子碰上的第一个低科族。

“不用怕,”莫莉说道,拍拍我的肩膀,“这是狗子。嗨,狗子。”

她身上绑了个手电筒,借着窄窄的一束光,那个低科族用一只独眼打量我们,口中慢慢伸出一截又厚又长的灰舌头,舔着突出的犬牙。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把移植杜宾犬牙胚的技术列为低科技呢?免疫抑制剂可不是随便哪棵树都能结出的果子,科技含量不是一般的高。

“莫。”牙齿改造工程显然影响了他的语言能力。一行口水从他扭曲的下唇边流了下来。“我听到你们来了,早听到了。”他可能只有十五岁,但那对犬牙、满脸可怕的刀疤,还有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而像野兽。弄出这么一张脸来,可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还得有点创意才成。看他的举动,这个怪脸人好像过得挺开心。他穿着一条脏得发黑的破烂牛仔裤,裤缝处油亮亮的。他赤着上身,脚上也没穿鞋。那张嘴怪里怪气地撇了一下,好像在笑。“被跟踪了,你们。”

从远处的夜城隐隐传来售水人的叫卖声。

“有人碰到绊绳了吗,狗子?”莫莉的手电光朝旁边一晃,我看到了许多细绳,一头系在螺栓上,另一头伸向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

“把灯关掉!”

她啪的一下关了手电筒。

“跟踪你们的人,为什么没点灯?”

“他不需要。狗子,那家伙可厉害呢。你们的哨兵要是招惹他,就会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倒是更容易搬运。”

“盯你梢的,是你朋友,莫?”他声音有点紧张。我听见他的脚在破败的胶合板上不安地蹭来蹭去。

“不是。但这一位是我的朋友。”莫莉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他是朋友,懂了吗?”

“好。”他似乎对我不大感兴趣,啪嗒啪嗒走到小平台边上,系绊绳的螺栓就在那儿。他扯动绊绳,用绳子传送信号。

夜城就在我们脚下绵延,像一个给耗子造的玩具村。小小的窗口透出烛光,只有很少一些地方有电池灯或者碳化灯照明。我想象住在那儿的老人,无休无止地玩骨牌游戏,他们头顶破败的棚屋支柱上晾着刚刚洗好的衣服,温热的大水滴啪嗒啪嗒漉在他们身边。然后,我竭力想象那个杀手,脚踩人字拖,穿着那身难看的游客衫,耐心地在一片漆黑中一步一步向上爬,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他是怎么跟追踪我们的?

“很简单,他嗅到了咱们的气味。”莫莉说。

“抽烟吗?”狗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撬出一根压扁了的烟。他用一盒厨房用火柴给我点上,我趁机瞅了一眼香烟牌子:颐和园过滤嘴香烟,北京卷烟厂。看来低科族也在做黑市买卖。狗子和莫莉争个不休,莫莉似乎想借用低科族领地的某个地方。

“伙计,我以前可帮过你不少忙,我要用那一片悬空层,而且要用那儿的音乐。”

“可你不是低科族……”

这两人一路争论。拐来拐去的一千米路程,多半时间他们都在争吵。狗子领着我们走过一道道摇晃的天桥,爬上一段段绳梯。低科族的藏身处高悬在城市上空。他们把网状吊床用大团环氧基树脂黏附在穹顶天棚上,他们睡在里面,俯瞰身下的深渊。低科族的地盘非常狭小、分散,有时只是在天棚支撑柱上锯出的几道刻痕,仅容双手抠住、双脚踩稳。

她管那一片悬空层叫杀人层。我跟在她身后爬行,脚下是温热的金属板和湿漉漉的胶合板,埃迪·巴克斯爱穿的新鞋子踩上去直打滑。我一边爬,一边想,那片悬空层有什么特别的吗?还能比其他地方更凶险?同时,我又有了一个新发现:狗子的抗议只是例行流程,他最终肯定会同意莫莉的要求。这一点,莫莉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在我们身下某处,琼斯肯定还在水箱里一圈圈打转,忍受药劲过去后的第一丝恶心。警察肯定还在“飞机场”询问客人一大堆有关拉尔菲的问题,把他们烦得要死:他是干什么的?离开酒吧前跟谁在一起?还有,日本黑帮肯定已经派出了看不见的魔影,在所有的城市数据库中搜索一切与我有关的信息,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内容:数字账户、交易记录、水电费……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化社会里,上学时老师就这么跟你说,但老师没告诉你,你的行踪、你的生活、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蛛丝马迹和零零碎碎的信息片段。有朝一日,这些片段可能被人收集整理、分门别类……

现在,那个盗版贩子肯定已经用黑盒传输技术把我们的信息发送给日本黑帮的通信卫星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狗腿子唤回去,否则,我们就在网上公开你们的程序。

那个程序,我压根儿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可能是科研数据,日本黑帮是商业间谍领域的专家,水平一流,这种活儿他们干起来从容不迫。比如从小野公司偷出研发数据,大大方方攥在手里索要赎金:如果不给钱,他们就公开数据,让这家大公司的科研优势化为乌有。

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或许日本黑帮更愿意把这个程序以大价钱重新卖给小野公司这样的原主,而不是干掉我约翰尼,把我从记忆买卖中抹掉。对吗?

我已经把那段程序寄往悉尼了。那儿有个地方,只要预付一小笔钱,他们就会替你保管邮件,不提任何问题。邮件走的是四等平信。我把另一份拷贝中的程序抹掉了大半部分,剩下的那些足够他们确认货源真实,然后我又把我们的威胁信息嵌入其中。

手腕疼得要命。我不想爬了,只想倒头大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等手上力气用尽,再也抓不住着力点,我就会一头摔进下面的深渊。我知道,这双为了扮成埃迪·巴克斯而穿的漂亮黑鞋子会打滑,让我失足坠向身下的夜城。但是,那个杀手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不断膨胀,就像那种廉价的宗教三维立体画。我似乎看到他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夏威夷衫胸前画的那块芯片越变越大,像一张厄运之城的勘测照片。

所以,我没有停步,依旧紧紧跟着狗子和莫莉,在这个连夜城人都瞧不上的、用垃圾拼凑起来的低科族天堂中穿行。

杀人层边长八米。似乎有个巨人用钢缆和弹簧左一道右一道地绑住了这片垃圾场,把它悬空吊起来。稍一摇晃,它就吱嘎作响,而这地方偏偏永远在摇晃。聚在它周边的低科族们不断在自己的胶合板小床上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于是这地方随之颠簸晃动。木头地板天长日久,早已磨得锃亮,上面深深刻了数不清的首字母缩写、恐吓之词和宣泄激情的句子。悬吊这个地方的钢缆没与其他低科族藏身地连在一起,而是单独的一套,一直向上延伸,伸进上方两盏刺眼的白炽灯照不到的黑影中。

一个和狗子一样长着犬牙的姑娘手足并用跳下地板。她的乳房上刺着靛青色的螺旋形图案。眨眼间,她径直奔过这一层,哈哈笑着,一把揪住对面一个小男孩,男孩正从长颈瓶里喝一种黑乎乎的液体。

刀疤、刺青和犬牙,这些是低科族的时尚。杀人层有电力照明设备,看来并不符合他们平常的审美观。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用的?举行仪式?竞技比赛?玩艺术?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这个悬空层很特别,它好像经过了一代代的修缮,才最终完成。

我的外套下面还藏着一把霰弹枪。虽说已经没有子弹了,但那种分量和硬度,多少还能给我一点心理安慰。摸着这把枪,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或是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正是这场游戏的本质。这辈子的大半时间里,我都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容器,盛放着别人的知识和信息,然后被别人清空,吐出我自己完全不懂的人造语言。我还真是个技术型,这一点倒是没错。

就在这时,我发现周围的低科族完全安静了下来。

他来了,就在灯光照射范围的边缘。他像游客似的不动声色,踏上杀人层,周围是一大圈悄然无声的低科族。我们目光相触,立即认出了对方。咔嗒一声,我脑海里迸出一星苏醒的记忆:那是巴黎,电力驱动的加长奔驰,无声无息地冒雨驶向圣母院;移动式温室,玻璃后面有许多日本人的面孔,无数尼康相机举起,闪光耀目,像金属和水晶制成的花朵……他们找到我了,在他的眼神中,我似乎听到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我抬眼寻找莫莉·米利安斯,但她不见了。

周围的低科族让开一条道,让他踏上一级台阶。他鞠了一躬,面带微笑,双脚脱下拖鞋,动作流畅自如。两只人字拖并排放着,摆得整整齐齐。接着,他轻轻一跃,落在杀人层上。他朝我走来,踏过像蹦床一样上下晃荡的地板,从容得就像走在饭店的合成纤维地毯上。

莫莉跃上杀人层,身轻如燕。

地板吱吱嘎嘎尖叫起来。

这里暗藏着扩音器,四角的粗大弹簧附近有麦克风,周围还有随机散放的接触式拾音器,这些设备将金属摩擦声放大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低科族们不知还在哪儿藏了一台功放和一台音响合成器。直到这时,我才辨认出隐在头顶炫目灯光后的大喇叭。

一阵电子鼓声响起,像放大的心跳,节奏稳定。

她已经脱掉了那身皮衣,靴子也脱掉了。原来她那件T恤是无袖的,细细的胳膊上隐隐现出了很能说明问题的线索——千叶城的电路系统。炽烈的灯光下,她的牛仔皮裤闪闪发亮。她开始舞动。

她弯下双膝,白皙的双脚蹬着一个压扁的汽油箱,杀人层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它发出的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降临,像悬挂着天堂的绳子骤然绷断,嗖的一声反弹上去,掠过天空。

他稳稳地随着悬空层的波动上下起伏,过了几次心跳的时间,他开始行动,准确地判断地板摇动的幅度,步步进逼,宛如踩着花园中平整的踏脚石。

他弹开自己的大拇指,动作潇洒,像熟谙社交礼仪的翩翩绅士。指尖飞向莫莉,那根细丝折射着灯光,像一道彩虹。她猛然倒地,一个翻滚。单分子细丝喇一下掠过,莫莉翻身跳起,钢爪忽地弹出,闪亮耀眼,这应该是她下意识的防御招数。

鼓点加快了节奏,莫莉和着鼓声跳跃,黑发狂野地翻卷,拂过两片银色镜片,双唇专注地绷成一线。杀人层上,隆隆声不绝于耳。旁观的低科族们兴奋至极,狂呼尖叫。

他收回武器。呼的一声,单分子细丝画了一个直径一米的大圈,闪着鬼魅的彩色光晕。指尖在他身前旋转,没了拇指的那只手与胸骨齐平,细丝成了一面盾牌。

这时莫莉好像打开了情绪的闸门,深藏心底的激情不再隐藏。她癞狂的舞蹈才刚刚开始。她蹦跳、扭转、侧扑,双脚落在与粗大弹簧直接相连的合金引擎盖上。轰鸣的声浪中,我捂住耳朵,眩晕不已,只觉得这悬空层和阶梯已经断裂,正坠向夜城。我仿佛看到我们砸穿夜城破败的屋顶,掠过晾晒的衣物,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落地时砰地炸裂。但是,钢缆并没有断裂。杀人层汹涌起伏,像一片大浪滔天的金属海洋。莫莉就在浪尖上,狂舞不休。

就在结束之前,在杀手最后一次掷出指尖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那表情似乎不属于此时此地,那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我觉得那是一种怀疑,是茫然不知所措的不解,掺杂着纯粹美学意义上的反感——他厌弃此刻的所见所闻,厌弃自己经历的一切。他收回嗖嗖舞动的细丝,那个鬼气森森的盾牌收缩成了餐盘大小。他举手过顶,手腕一勾,餐盘应手而落,拇指尖像活物一般,倏地刺向莫莉。

杀人层的地板带着她向下一沉,单分子细丝刚好擦过她头顶。杀手这一边,地板像跷跷板一样猛然抬起,将他弹到细丝飞回的路径上。细丝本该绕过他的头顶,缩回金刚石巢穴,但此时细丝正巧从他手腕上切过,切断了那只手。他踏进面前地板上的大裂口,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翩然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又像战败的神风敢死队员,坠向夜城。我想,他之所以草草自尽,可能是想逃离可怕的声浪,在死前享受几秒宁静的尊严。她用文化冲击杀死了他。

低科族欢呼起来。有人关掉了扩音器,莫莉双脚踏上杀人层,控制它,让它渐渐稳定。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悬空层的尖啸渐渐低沉,只有剧烈震动后的金属发出的微弱嗡鸣和铁锈互相摩擦的吱吱声。

我们在悬空层上四处搜寻那只断手,始终没有找到,只在一块锈蚀的钢板上发现了一弯优美的曲线。这是单分子细丝掠过的地方,切口亮晶晶的,像刚镀了一层铬。

我们始终不知道日本黑帮是否接受了我开出的条件,连他们有没有收到那条信息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的那个程序,仍然保存在悉尼中央区五号三楼一家礼品店库房的架子上,等着收件人埃迪·巴克斯签收。说不定他们手里另有一份拷贝,而且早就以高价卖给了原主。也许他们收到了盗版贩子广播的那条信息,因为已经过去一年了,一直没人来追杀我。不过,就算真有人打算干掉我,他也必须在黑暗中向上爬好长一段路,还得闯过狗子设下的哨卡。另外,我现在的模样已经不再像埃迪·巴克斯了。整容的事情是莫莉替我安排的,用的是本地的麻醉剂。我的新牙也快长好了。

我决定留在这上头。有时候,我望着杀人层对面,心想: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我知道自己已经受够了做别人容器的日子。现在,我几乎每晚都会爬下去,去看望琼斯。

我们成了搭档,我和琼斯,还有莫莉·米利安斯。莫莉负责在“飞机场”酒吧谈生意,琼斯仍待在原来那家游乐场里,但它现在换了个更大的水箱,每周都可以换新鲜海水。还有,药瘾发作的时候,它总能得到最好的货。跟孩子们对话时,它还是用原来那套彩灯,但跟我对话时,它有一套新的视听系统。设备安装在我租来的一间小屋里,比它在海军服役时用的装备还要好。

我们挣了大钱,比我过去挣的多得多。琼斯的‘乌贼’能读出以前所有客户在我大脑里储存过的资料,它通过那套视听系统把内容告诉我,用的是我懂得的语言。我们因此知道了原来那些客户的许多秘密。往后,我打算找个外科医生,让他把我脑子里的那些芯片全部抠出来。到时候,我的脑子里保存的,只有我自己的记忆,不再有别人的东西。我会过上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但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行。

在上头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藏身在高高的黑暗里,抽着中国产的过滤嘴香烟,听着穹顶天棚积水向下滴落的声音。这上头真是够安静的——当然,除非有哪个低科族决定在杀人层活动活动。

而且,我还能学到许多知识。有琼斯帮忙,我可以分析自己脑子里储存过的所有技术资料,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这座城市里最货真价实的技术型爷们儿。

刘紫姹译

* * *

这是一个带有浓重种族意味的名字,克里斯蒂安(Christian)意为“基督徒”,怀特(White)可指“白种人”。——本书注释均为译注翰尼。”

米利安斯(Millions)意为“数百万”,或许是作者对上文两人竞价的调侃。

日本黑帮有切掉一截手指认罪的传统,很多帮派分子都有断指。

科西嘉同盟(Union Corse),类似于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的犯罪组织,主要活动地区在法国科西嘉岛和马赛市。

日语中常在人名后加表示尊敬,音译为“桑”。

超导量子干涉探测器(Superconducting quantum interference detector)英文缩写为SQID,与乌贼(squid)发音相近。

赛博格(cyborg),指机械化的有机体,部分机能由电子或机械装置代替。这一概念最早于1960年提出,后经常在科幻小说中出现。

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美国著名建筑师。他研究了网格穹顶(geodesic dome)严格的几何构造,并大力推广这种穹顶结构,甚至设想了网格球形的空中城市。这种结构几乎独立于建筑史之外,带有浓重的乌托邦色彩,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它成了反主流文化的象征。威廉·吉布森似乎对这种穹顶青睐有加,本书中有多篇作品都提到了这种穹顶。

乔万尼·皮拉内西(Giovanni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画家,绘有一组虚构的监狱题材作品。画面描绘了幽深的地下牢房、交错的楼梯和巨大的机器。

第3章 根斯巴克连续体

幸好,一切都逐渐恢复正常了,那毕竟只是一段插曲。虽然我偶尔还会在视野边缘瞥见怪异的幻象,但那不过是疯博士的铬碎片,只在眼角闪现。上周,我在旧金山上空看到了一架飞翼班机,但它几乎已经是透明的了。最近鲨鱼鳍跑车出现得也越来越少了,高速路似乎也小心起来,不再轻易将自己展开,变成有八十条车道的发光怪物——上个月,我开着租来的丰田车,就遇到了这样一条失控的高速路。我知道,这些幻象不会一路跟着我到纽约;我的视觉正在收缩,收缩到只接受单一可能性的波段上。为此我尽了全力,而电视节目帮了我大忙。

我猜这一切都是从伦敦开始的,从巴特西公园路的一家山寨希腊餐厅开始的。当时我在那家餐厅吃午餐,花的钱都记在科恩公司的账上。蒸汽保温桌上的食物不太新鲜,服务员找个装松香葡萄酒的冰桶都要花上半小时。科恩供职于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这家公司出版大部头的时尚类平装书,大多是些插图本的历史书,介绍霓虹灯广告牌、弹球机、日本被占领时期的发条玩具之类的东西。我之所以去伦敦,是为了拍一组鞋子的广告:加利福尼亚的姑娘们露出棕色长腿,穿上鲜艳的迪高荧光色慢跑鞋,站在圣约翰伍德的自动扶梯上,或是陶亭碧地铁站的月台上,对着我的镜头做出各种欢呼雀跃的动作。广告代理商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认定谜一样的伦敦公交系统会让他的网格底尼龙慢跑鞋大卖。他们做决定,我只负责拍摄。而科恩是我在纽约的一个不太熟的旧相识。在我准备从伦敦希思罗机场飞离的前一天,他请我吃了那顿希腊式午餐。他还带了一位时髦的年轻女士,名叫黛尔塔·唐尼斯。这位无甚个性的女士是位小有名气的波普艺术史学家。记得当时,我看到她走在科恩身边,他们头顶上方是一个悬浮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是一行巨大的粗体大写字母:这里孕育着疯狂。

科恩介绍我们认识,然后向我解释说,黛尔塔是巴利斯-沃特福特最新出版项目的主要发起人,这个项目将图文并茂地阐释她所谓的“美国流线现代艺术”。科恩则称之为“射线枪哥特风”。暂定标题为《气流未来城:从未实现过的明天》。

英国人总是痴迷于美国流行文化中的巴洛克元素,就像西德人痴迷于牛仔和印第安人,而法国人总是对杰里·刘易斯的老电影情有独钟。这一点在黛尔塔·唐尼斯的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对那些连大多数美国人都意识不到的独特美式建筑风格,她痴迷到狂热的地步。起初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渐渐地我有些懂了。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周日的晨间电视节目。

有时,当地电视台会把老掉牙的新闻剪辑作为补白节目。你拿着一个花生酱三明治,端着一杯牛奶,坐下,听夹杂着静电噪音的好莱坞男中音为你讲述《未来飞车》的故事。故事里有三个底特律工程师围着你那辆笨重破旧、带着翅膀的纳什车瞎打转儿,它会沿着密歇根州一条废弃的公路飞驰,一路制造狂暴的噪音。你从来没见它真正飞起来,可它却飞进了黛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永无之境,那里是放纵不羁的技术狂热者的乐园。她喋喋不休地描述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未来主义”建筑物。身处美国城市,你每天都会与它们擦肩而过,却从来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电影院外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大遮檐、折扣商店门口皱巴巴的铝片装饰,还有过夜旅馆大厅里摆放的落满灰尘的铬管椅子。这些物件是组成她梦幻乐土的片段,而在冷漠的现实世界里,它们却无人问津。她想让我用镜头把它们捕捉下来。

三十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一代工业设计师。在此之前,所有卷笔刀的结构几乎都与维多利亚时期的毫无二致——或许仅多了一条装饰性的花纹。而工业设计师的出现,让一些卷笔刀变得拉风至极,简直像是在风洞里组装出来的。然而许多变化都只是表面功夫,隐藏在流线型铬外壳下的,仍旧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结构。换个角度看,这也讲得通。毕竟,大多数成功的设计师都是从百老汇剧院设计转行做工业设计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制作舞台布景和各种精美道具,用这些东西去表现未来世界的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喝咖啡的时候,科恩掏出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满了照片。我看到了守护胡佛大坝的有翼塑像,那些四十英尺高的混凝土塑像就像汽车引擎盖上的装饰物,似乎正毫不动摇地迎接一场看不见的飓风。我还看到了十几张照片,拍的都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庄臣公司总部大楼。赖特的设计堪比早期《惊奇故事》杂志的封面,后者都是由一位名叫弗兰克·R.保罗的画家绘制的。庄臣的员工走进公司大门时,会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保罗喷绘的乌托邦。赖特的建筑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是专为那些穿白色长袍和透明树脂凉鞋的家伙设计的。我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极壮观的素描图上,那是一架螺旋桨驱动的客机,它整体上是翼状造型,仿佛一个巨大的、对称的飞去来器,机窗设计在不可思议的位置上。带标注的箭头指明了大型宴会厅和两个壁球室的位置。素描图的绘制时间是1936年。

“这玩意儿不会真的能飞吧?”我望向黛尔塔·唐尼斯。

“噢,当然飞不起来,怎么可能呢,就算有十二个这样的巨型螺旋桨也飞不起来。不过,人们喜欢它的造型,你不觉得吗?纽约飞伦敦不超过两天,一流的餐厅,私人客舱,日光浴甲板,晚间的爵士乐舞会……你看,这些设计师都是民粹派:公众想要什么,他们就设计什么,而公众想要的当然就是未来。”

收到科恩寄来的包裹时,我已经在伯班克待了三天,那三天里,我的任务就是努力让一个呆头呆脑的摇滚乐手显得魅力超凡。想拍出本不存在的东西并非不可能,但相当困难,需要非常出众的天分。虽然我还算不赖,但也不是最有天分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是在挑战我摄影技术的极限。我脱身而出,有些沮丧,因为我的确想出色地完成工作;但我并没有完全消沉,因为我已经拿到了这单活儿的薪酬支票。于是,我决定着手做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那单新活儿,希望其中极端的附庸风雅之气能令自己振作起来。科恩给我寄来的包裹中有一些关于三十年代艺术设计的书、更多的现代风格建筑的照片,还有一张清单,上面列出了黛尔塔·唐尼斯最中意的五十个设计风格范例,都在加利福尼亚。

建筑摄影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等待:等待阴影慢慢离开你想要捕捉的细节,等待建筑自己把结构的明暗与平衡关系展示出来。等待的时候,建筑本身就是日晷。我边等待,边想象自己身处黛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那个美国。我用哈苏相机的磨砂镜头框住了几座厂房,它们竟表现出一种阴险的、极权主义的高贵,像极了阿尔伯特·斯佩尔为希特勒建造的体育馆。可除此之外,画面俗不可耐。这些建筑只不过是三十年代美国集体无意识下昙花一现的产物,多半只能在那些压抑破败的街道旁苟延残喘,与落满灰尘的汽车旅馆、床垫批发商店和小型二手车停车场为邻。拍完这组照片后,我又兴致勃勃地赶往加油站。

在唐尼斯憧憬的那个时代的鼎盛时期,人们会让酷明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的加油站。由于偏爱故乡蒙戈星球的建筑风格,他沿着海岸线来回巡游,建造起一座座表面粉刷着白色灰泥的射线炮台。大多数加油站里都有一座无甚用处的中心塔楼,周围是一圈奇怪的辐射状凸缘——正是该建筑风格的标志性主题。建筑中蕴含着强烈而粗暴的技术狂热,仿佛只要能找到开关,按下按钮,这种对技术的极端崇拜之情就会喷涌而出。我在圣何塞拍了一张照片,仅仅一小时后,一辆推土机开了过来,将石膏、板条和廉价混凝土构成的建筑物夷为平地。

黛尔塔·唐尼斯曾这样说:“请把它当做一个架空的、或然的美国:八十年代从未到来,这些建筑是由破碎的梦想构筑而成的。”

这正是我当时的思维状态:我坐在红色丰田车里,在加油站取景,想表现她令人费解的社会性建筑审美观;渐渐地,我似乎看到了她脑海中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在那里,可口可乐工厂像搁浅的潜水艇,五场连播的电影院则像一座庙宇,由某个崇拜蓝镜子和几何图形的失传教派所建。穿行于神秘的废墟之间,我竟对这里的居民产生了好奇。生活在这个失落的未来中,人们会如何看待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呢?三十年代的人憧憬着白色大理石、滑流铬合金、不朽的水晶和锃亮的青铜,然而,那些根斯巴克式科幻杂志封面上的火箭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尖啸着降临伦敦城。战争结束后,人人都拥有了自己的汽车——虽然不是带翼的飞车,之前期盼的超级高速公路也修建了起来,然而,天空却因此变得灰暗,废气烟尘吞噬了洁白的大理石,神奇水晶的表面也被腐蚀得凹凸不平……

有一天,我在波利纳斯市郊,正准备拍摄一座酷明风格的奢华军事建筑。就在那时,我穿过了一层薄膜,一层或然率的薄膜。我就那样轻柔地越过了它的边缘,抬头望去,我看到了一架由十二个引擎带动的飞行器,仿佛一个庞大的飞去来器,整体翼状造型,以一种笨拙的优雅姿态,缓缓向东飞去。它飞行的高度很低,我甚至能数清暗银色机身上的铆钉,听到里面传来的爵士乐回响。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基恩。

默文·基恩是个自由撰稿人,涉猎极广,例如得克萨斯的翼手龙、自称遇见UFO的乡巴佬被接触者、坊间传言中的尼斯湖水怪,此外还有更离经叛道的话题——美国公众心目中的十大阴谋论。

“很好,”基恩说道,用夏威夷衬衫的下摆擦拭那副黄色偏振片护目镜,“不过还不完美,可信度差了点。”

“可我亲眼看到了,默文。”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沐浴在亚利系那灿烂的阳光下。他来到图森是为了等一群退休的拉斯维加斯公务员,这些老头老太的头儿声称从微波炉里收到了来自“他们”的消息。我开了一晚上的车才赶到图森,现在感觉糟透了。

“你当然亲眼看到了,这准没错。你应该读过我写的东西吧?应该领会了我解决UFO问题时常用的万能方案吧?很简单,简单极了:人们……”他小心翼翼地将眼镜架在长长的鹰钩鼻上,用蜥蜴般的眼神盯着我。

“人们会看见……某些东西。人们总是会看到这类东西。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可人们还是会看见。可能是因为,他们想看见。你读过荣格的书吧,应该心里有数……你的情况其实非常清楚:你承认自己一直在琢磨那些不切实际的建筑,沉溺于幻想之中。你肯定嗑药了,对吧?60年代生活在加州的人,有几个没产生过奇怪的幻觉呢?在那些夜晚,你突然发现迪士尼的技术员大军都被服装厂雇佣了,他们把埃及象形文字的动态全息图绣在你穿的牛仔裤上。你还发现——”

“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你看到的东西都出现在‘清晰的现实环境中’,对吧?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接着出现了怪物,出现了曼荼罗,出现了霓虹雪茄。而你看见的是一架巨大的汤姆·斯威夫特式的飞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并没有疯。你明白这一点,不是吗?”他从折叠躺椅旁的破旧泡沫冷藏箱里找出一听啤酒。

“上周我在弗吉尼亚的格雷森县。我采访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声称自己被一个熊头袭击了。”

“一个什么”

“一个熊头,切下来的熊的脑袋。这个熊头,你知道吗,还在它自己的小飞碟里四处游荡。那个飞碟就像旧茶叶耀上顶了一个车轮盖。熊头上还有两个雪茄头似的发光红眼睛,耳朵后面竖着两根可伸缩的铬合金天线。”他打了个嗝。

“那玩意儿袭击了她?怎么回事?”

“你还是别打听的好,你太敏感了,容易受影响。女孩儿说,”基恩又操起了糟糕的南方口音,“‘它很冷,像金属’。它还会发出电子噪音。她言之凿凿,老兄,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直接产物,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女巫,只是这社会没有她施展法力的空间。如果她不是看《仿生人》《星际迷航》之类的电视节目长大的,就不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些暗示已经融进她的血管里,她也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后来听说那些UFO狂热分子要带着测谎仪赶过去,我就提前十分钟离开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痛苦。他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放在冷藏箱旁边,然后坐起身来。

“如果你想听更高级的解释,我会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符号幽灵。举个例子吧,所有这些被接触者的故事都基于一种渗透我们文化的科幻意象。我愿意承认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绝不相信他们长得像五十年代连环画里画的那样。他们是符号幽灵,是从深层文化意象中剥离出的碎片,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比如那些堪萨斯的老农夫,他们总说自己看到了儒勒·凡尔纳笔下的飞船。而你看到的是另一种幽灵,仅此而已。那架飞机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的一次体现而已。不知何故,你注意到了它们。你不要过于担心。”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

基恩梳了梳他稀薄的金发,起身去听微波炉雷达是否捕捉到了“他们”的声音。我拉上窗帘,躺在昏暗的空调房里,忧心忡忡。一觉醒来,我仍有些心慌。基恩在我的门上留了张纸条:他要乘专机北上,去调查一个残害牛群的传闻(他称之为“残牛”,生造新词是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另一项专长)。

我吃了顿饭,洗了个澡,吞了一粒碎裂的减肥药丸——它已经在我的剃须工具盒里磕磕碰碰待了三年。然后我启程回洛杉矶。

我沿着高速公路开夜车,丰田车头灯射出一道光的隧道,车速太快,我只能看到光线范围内的事物。我告诉自己,大脑休息时,躯壳还是可以继续开车的。似乎有幽灵般的发光植物从眼角长出来,我放松精神,躲避视线边缘的那些古怪玩意儿,它们一定是安非他明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但是,我的大脑似乎自有见解,基恩认为,我“目击”的东西一直在我脑海里悉索活动,沿着一个密闭的、倾斜的轨道运行。那些符号幽灵、群体梦境的碎片,在我驾车带起的冷风中旋转而过。不知怎的,这个反馈循环竟然加重了减肥药丸的药效,我看到路边迅速生长起来的植物换上了红外卫星图般的色彩,那些碎片在丰田车产生的气流中四散开来。

我把车停下,关上了车头灯。黑暗中,五六个铝制啤酒罐反射着点点光亮,仿佛在与我道晚安。我不由地想,伦敦现在是几点呢?我想象黛尔塔·唐尼斯正坐在位于汉普斯特德的公寓里吃早餐,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现代风格的铬合金雕像和关于美国文化的书籍。

亚利系那夜晚的沙漠无比广袤,月亮也似乎离地球更近了。我久久凝视明月,决定采纳基恩的建议。我不应该太过担心。在这块大陆上,很多正常人每天都会亲眼目睹巨鸟、大脚怪和在空中飞行的炼油厂,而他们过的是我不敢奢望的平凡生活。这些人让基恩忙个不停,一直有钱赚。而我,只不过在波利纳斯瞥见了三十年代流行的幻想之物,我犯不着这么心烦啊!我决定好好睡一觉,这时候,除了响尾蛇和食人的嬉皮士,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我待在我熟悉的连续体里,待在亲切的路边废弃物之间,感到很安全。明天一大早,我要开车去诺加利斯,去拍摄那里的老妓院,这是我多年的夙愿。减肥药丸的药效已经过了。

光亮把我照醒了,接着我听到了说话声。

光线来自我身后,在车里投射出移动的暗影。我隐约听到男女平静交谈的声音。

我的脖子僵硬,眼睛有些干涩,像进了沙粒。我的腿压在方向盘上面,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在工作服的口袋里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出眼镜戴上。

我扭头往后看,那座城市就在我眼前。

那些关于三十年代设计的书就在车尾的后备厢里,其中一本附有几幅《大都会》和《即来之事》的概念图,都是理想化城市的素描,不过所有的东西都打上了方格线。画中的高楼直上云霄,云层之上有齐柏林飞艇的船坞,还有眩晕的霓虹灯塔尖。而我身后的这座城市,简直是素描画放大后的翻版:闪耀的金字形神塔台阶上,尖顶一个接一个地盘旋上升,中央最顶端是一座金色庙塔,塔的周围是一圈辐射状凸缘,就像蒙戈星球加油站里的那种。那些塔形建筑中,最小的也能装人整座帝国大厦。连接塔尖的是高耸入云的水晶路,它们交叉相连,四通八达,银色的流线造型仿佛水银一泻千里。空中布满了飞船:巨大的飞翼班机,飞镖形的银色小型飞行器(有时,水银般的天桥也会优雅地升入空中,加入飞船的舞会),还有一英里长的软式飞艇,以及像蜻蜓一样在空中盘旋的旋翼飞机……

我紧紧闭上双眼,在座位上转了个身。当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迫使自己盯着车上的里程表、黑色塑料仪表盘上的浅色灰尘,还有已经装满、快要溢出的烟灰缸。

“这是安非他明引起的精神性副作用。”我睁开眼睛,对自己说道。

仪表盘仍在那儿,还有灰尘和捻灭了的过滤嘴烟头——一切都没变。

我打开了车头灯,动作格外小心,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们俩。

他们俩都长了一头金发,站在自己的车旁,那是一辆铝外壳的鳄梨形轿车,车顶中央竖着一个鲨鱼鳍形的方向舵,光滑的黑色轮胎看起来就像小孩的玩具。男人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指向城市。两人都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光着腿,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凉鞋。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车头灯光。男人的语气有些强硬,说的话似乎很在理,女人不断点头赞同。突然间我感到恐惧,我被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吓到了。我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身后的那座城市就是图森,从人们对那个年代的集体渴望中蹦出来的梦幻图森。这是真的,这完全是真的。而我眼前的这对男女就生活在那里,他们让我感到恐惧。

他们属于黛尔塔·唐尼斯的幻想,属于那个八十年代从未到来的或然之境。他们是梦幻的子嗣:白肤金发,眼睛大概也是蓝的。他们无疑就是美国人。黛尔塔曾说过,未来最先降临美国,但最终与之擦肩。但在梦幻的心脏之地,未来不会消失。在这里,我们生生不息,以梦幻的逻辑继续生活。这里的人不知何为污染,不知化石燃料是有限的,不知对外战争也可能失败。他们一无所知、体面而幸福,对自己和世界都无比满意。这梦幻中的世界,就是他们的世界。

在我身后的那座不夜城里,探照灯扫射天空只为了取乐。我想象他们聚集在大理石铺地的广场上,井然有序,机智敏捷。我看到他们明亮的双眼中饱含热爱,他们热爱灯火通明的街道,热爱银光闪闪的车辆。

在那里,希特勒青年团鼓吹的花言巧语竟都成了现实。

我发动引擎,将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到车前的保险杠离他们只有三英尺,他们仍对我视而不见。我摇开车窗,想听清男人讲了些什么。他的谈吐光鲜而空洞,就像商会宣传手册上印的漂亮话,可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约翰,”我听见女人说,“我们忘了吃营养片。”她按了按腰带上的什么东西,里面弹出两片颜色鲜艳的小圆片。她将其中一片递给男人。我不停地摇头,觉得面部肌肉抽搐。我退避开,将车开回高速路上,朝洛杉矶方向驶去。

途经一个加油站,我停下来给基恩打电话。这是一家新建的加油站,糟糕的西班牙现代主义建筑。基恩刚刚探险回来,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电话。

“对,是有点古怪。你不是在到处拍照片吗?倒不是要你公开照片,不把照片洗出来更能给你的故事增添一点儿惊悚色彩。”

可我该怎么办?

“多看电视,特别是游戏节目和肥皂剧。去看色情电影,看过《纳粹性爱汽车旅馆》吗?这里的有线电视台播这个片子,简直糟糕透顶,正是你需要的。”

他在胡说些什么?

“不要再大声嚷嚷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行业机密:真正糟糕的媒体节目能帮你驱走那些符号幽灵。这方法能搞定那些整天喊着看见飞碟的家伙,肯定也能解决你的未来装饰艺术幻觉。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接着,他恳求我挂电话,理由是他早上和选举团还有约。

“和谁?”

“拉斯维加斯来的那些老家伙,跟微波炉过不去的老头老太。”

我打算往伦敦打一个对方付费电话,找到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科恩,然后告诉他,他的摄影师已经在这片迷离时空中待得太久了,必须离开了。最后,我用咖啡机泡了一杯难喝到难以置信的黑咖啡,钻回我的丰田车里,开往洛杉矶。

洛杉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在那儿待了两周。那里完全是唐尼斯钟爱的地方: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到处潜伏着梦幻的碎片,等着我上钩。有一次,我差点出了车祸,那是在迪士尼乐园附近的立交桥上,车道突然像折纸戏法一样伸展开来,措手不及的我在十几条车道间迂回前行,水滴形的鲨鱼鳍铬合金跑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更糟糕的是,我又看见了之前在亚利系那遇到的那对幻象男女,而在好莱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

我雇了一个意大利导演,为了生计,他接一些在暗室里洗照片、在泳池旁安装露台的活儿。他把我为唐尼斯拍摄的所有照片底片都冲洗了出来。我自己压根儿不想看那些东西,不过,它们似乎对这位李奥纳多老兄没有什么影响。他取出照片后,我像洗牌似的快速浏览了一遍,检查无误后就把它们封好,走航空邮件寄往伦敦。接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正在放映《纳粹性爱汽车旅馆》的电影院,可从头到尾我都闭着眼。

一周后,我在旧金山收到了科恩发来的祝贺电报。黛尔塔爱极了那些照片。他很欣赏我“投入”的工作态度,还在电报中说非常期待再次与我合作。那天下午,我又在卡斯特罗大街上看到了一架飞翼机器,只是有些模糊,好像只出现了一半。我连忙冲进了最近的报刊亭,抓起我能看到的所有关于石油危机和核能风险的报刊。就在刚才,我决定买张机票去纽约。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地狱,对吧?”报刊亭老板是个黑瘦的男人,一口烂牙,头上明显戴着一顶假发。我点点头,从牛仔裤里掏出零钱。我迫切地想找一张公园长椅坐下,赶紧把自己淹没在这个恶托邦般的真实世界中。“不过这还不算最糟,是吧?”他又问。

“说得对,”我回应道,“其实,完美无缺的世界或许更可怕。”

他目送我沿着街道离开,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报道各式灾祸的报刊。

梁涵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