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上一章:第 2 章
  • 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下一章:第 4 章

* * *

圣约翰伍德(St.John'ss Wood),伦敦西北部的富人区。

陶亭碧(Tooting Bee),伦敦南部旺兹沃思区地名。

杰里·刘易斯(Jerry Lewis,1926—),美国著名喜剧演员、电影编剧、导演,以滑稽热闹的表演著称。

纳什车(Nash),20世纪上半叶风靡美国的本土汽车品牌。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建筑师、室内设计师、作家、教育家,是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建筑师之一。

庄臣公司总部大楼(Johnson Wax Headquarters),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是现代装饰艺术风格的典型建筑。1976年被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

《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史上第一份专业科幻杂志,由美国著名科幻杂志编辑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msback,1884—1967)于1926年创办。

弗兰克·R·保罗(Frank R.Paul,1884—1963),美国著名科幻插画家。1926年至1929年间,保罗受雨果·根斯巴克邀请,为《惊奇故事》绘制了三十余幅封面插画,几乎定义了当时的美国科幻画的格调。

伯班克,加利福尼亚州城市。下文的圣何塞、波利纳斯均为加州城市。

哈苏(Hasselblad),瑞典高端胶卷照相机生产商。

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1905—1981),德国建筑师,曾在纳粹德国时期担任军备和战时生产部长。斯佩尔主持设计了位于纽伦堡的齐柏林场体育馆,纳粹党代会曾数次在这里召开。

酷明(Ming the Merciless),漫画《飞侠哥顿》(Flash Gordon)中的反派人物,蒙戈星球的邪恶君主。《飞侠哥顿》由美国漫画家阿莱克斯·雷蒙德(Alex Raymond,1909—1956)于1934年创作。

被接触者(contactee)自称曾与地外生物发生过接触,例如声称自己被飞碟劫持过等等。

图森(Tucson),亚利系那州南部城市。

曼荼罗(mandala),印度教和佛教中象征宇宙的图案。

汤姆·斯威夫特(Tom Swift),系列青少年科幻冒险小说《汤姆·斯威夫特》中的主人公,一个少年发明家。该角色由美国小说家爱德华·斯特拉特迈耶(Edward Strate-meyer,1862—1930)创造。该系列小说长盛不衰,第一系列于1910年至1941年出版。

《仿生人》(Bionic Man),一部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于1974年至1978年播出。主要讲述了一位植入仿生肢体器官的前宇航员为政府特工部门服务的故事。

汉普斯特德(Hampstead),英国伦敦西北部的旧自治市。

诺加利斯(Nogales),亚利桑那州最大的边境城市,与墨西哥接壤。

《大都会》(Metropolis),拍摄于1927年的德国科幻电影。大都会表面富丽堂皇、高楼林立,而黑暗地下城中工人日以继夜地修建、维护城市赖以运转的庞大机器。该片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人世界文献遗产。

《即来之事》(Things to Come),拍摄于1936年的英国科幻电影,兼具精妙的布景道具与深刻的主题探讨,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西方人对未来的设想。改编自威尔斯的小说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

希特勒青年团(Hitler Youth),1922年至1945年间纳粹党设立的青年组织。

恶托邦(dystopia),指与理想化的乌托邦社会相反的、极端恶劣的虚构社会形态,亦指反映这种社会形态的文学类型。

第4章 全息玫瑰碎片

那年夏天,帕克总是睡不好。

因为经常停电,德尔塔脑波诱发器常常突然停机,让他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

为了免受这份折磨,他用转接线、迷你弹簧夹和绝缘胶带把诱发器连接到电池供电的感官体验播放机上。一旦停电,播放机的回放电路就会自动激活。

他买过一盘感官体验磁带。一开始主角沉睡在一片宁静的沙滩上。录制磁带的是一位练瑜伽的金发少年,视力5.0,色彩感异常敏锐。

磁带中的少年远赴巴巴多斯,目的就是打个盹儿,然后在一片阳光明媚的私人沙滩上晨练。磁带的外壳是透明的,里面有一张薄薄的微缩胶片,上面解释说,这位瑜伽少年无需脑波诱发器,单凭意志就可以将脑电波从阿尔法波转入德尔塔波。这两年来,帕克每天都要使用脑波诱发器才能入睡,他不禁对这瑜伽少年的本领有些怀疑。

尽管现在他已经对磁带前五分钟的每一个感官细节都烂熟于心,可完整地体验整盘磁带,却只有那么一次。他觉得这一系列场景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例行深呼吸环节开始前没有剪干净的一处细节:对白色海滩匆匆一瞥,可以看到一个警卫,正沿着金属防护网巡视,胳膊上挎着一把黑色自动手枪。

帕克熟睡时,城市的电网又一次耗尽了能量。

从德尔塔波切换到德尔塔-感官体验的过程,就像黑暗中突发的一次内向爆炸,突然之间,就进入了另一具肉体。这种感觉他早已熟悉,冲击感已不再那样强烈。他感觉到肩膀下面冰凉的沙,破烂的牛仔裤腿在晨风中飘摇,拉扯着他裸露的膝盖。很快,那男孩就会醒来,练习什么“半鱼主式”。黑暗中,帕克的手摸索着磁带播放机的开关。

时间是凌晨三点。

在黑暗中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借手电筒的光亮,倒出开水。

清晨就像磁带中记录的梦境,逐渐消失: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那艘古巴货船、那片黯淡的轮廓,伴着远处的地平线,一起消失,从意识的灰色银幕上消失。

凌晨,三点。

就让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变成飘浮在身体周围的苍白扁平的模糊影像。你说了些什么,她说了些什么,你看着她打包收拾东西,她打电话叫出租车……无论你怎样梳理记忆,调换那些画面出现的顺序,它们还是像同一块印刷电路板,像表达同一个语义的象形文字。你站在雨中,对着出租车车夫大喊大叫。

腐臭的酸雨,颜色简直像尿一样。车夫骂你是浑蛋!而你还得付给他双倍的钱——因为她带了三件行李。车夫戴着呼吸面具和护目镜,看起来就像一只蚂蚁。蚂蚁蹬着出租车消失在雨幕中。她不曾回头看你一眼。

她留给你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只巨大的蚂蚁,对你竖着中指。

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叫做“朱迪丛林”的棚户区里,帕克第一次看见了感官体验设备。那是一个安装在廉价镀铬塑料盒子里的大家伙,上面有一道窄缝,你插入一张十美元钞票,就能在瑞士一座轨道温泉里享受五分钟,体验最高二十米的自由落体运动,还有一位十六岁的迷人时尚模特全程陪同。在这片“丛林”里,这是很高级的享受了。这儿的人想洗个热水澡都很难,买枪倒还容易些。

一年后,他到了纽约,揣着伪造的证件四处游荡。那段时间,两家大公司相继推出了第一代便携式感官体验设备,趁着圣诞节的机会,在各大商场卖力促销。当时加州的感官体验色情剧院如昙花一现,后来再也没风光起来。

全息摄影术的命运也一样。在帕克儿时的记忆中,那些富勒穹顶建筑是全息摄影术的圣殿,如今,这些地方要么成了大超市,要么就变作藏污纳垢的娱乐场所。在那些地方,有时还能找到“朱迪丛林”

里的那种大个老古董。在缭绕的蓝色烟雾后面,褪色的霓虹灯还闪着“感官体验机”几个大字。

如今的帕克已年过三十,专为一家感官体验广播公司撰写分镜剧本,为这个行业不可或缺的人体摄像机编写眼动程序。

城里的电压还是太低。

在卧室中,帕克戳了戳“仙台睡眠大师”的铝质拉丝表面。信号灯闪烁了几下,随后熄灭。他端着咖啡,踩着地毯来到柜子前,昨天她已经把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在空空的衣柜里寻找爱情曾经存在的证据,却只找到一根断裂的皮凉鞋鞋带、一盒感官体验磁带,还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幅全息图,那是一朵白玫瑰。

他走到厨房水槽边,把那根鞋带丢进了废物处理机。尽管过低的电压让它反应迟钝,运行起来总是“抱怨”不断,可它还是能把垃圾吞噬、消化掉。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张全息玫瑰图,俯身把它插入废物处理机隐秘的粉碎口。钢齿切碎了那张塑料卡片,机器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而那朵玫瑰,已经裂成了千万个碎片。

他坐在乱糟糟的床上抽烟。她留下的磁带就在播放机里,随时可以回放。有些女性录制的磁带他看不懂,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此刻自己犹豫不决的原因。

大约四分之一的感官体验用户无法顺利进入异性视角的主观影像。多年以来,一些感官体验明星已经变得越来越双性化,试图以此赢得更多的受众。

他倒是从来都不畏惧安吉拉自己录制的磁带。(可如果她在磁带里录下了另一个情人呢?)不,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很简单,那盘磁带里的内容完全是未知的,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

那年,帕克刚刚十五岁。父母签下了一份协议,把他交给了一家日本塑料会社的美国子公司。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申请协议实习的人很多,被录用的却没有几个。那三年里,他都跟同伴一起住在集体宿舍。每天清晨,他们都要列队高唱公司之歌。他们每个月至少翻墙出去一次,去会会姑娘,或是逛逛全息竞技场。

协议将在他二十岁生日时终止,届时他就有机会转为全职雇员。可是在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周,他带上两张偷来的信用卡和一些换洗衣物,最后一次翻过了那堵混凝土围墙,一去不回。他到加利福尼亚州三天之后,混乱不堪的新分离主义政权就正式宣告瓦解。在旧金山的大街上,敌对派别你追我打。四个不同的临时政府以惊人的效率囤积粮食,街上很快就不再有粮食出售。

帕克在已经被烧毁的图森市郊度过了革命时期的最后一夜。在那儿,他跟一个来自新泽西州的十几岁的干瘦女孩做爱。那晚不管帕克做什么、说什么,女孩总是轻声哭泣,要么就向他讲述自己星座命运的精微细节。

多年以后,帕克才意识到,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撕毁协议的最初动机到底是什么了。

磁带前四分之三的内容已经被抹掉了。你不断按快进键,只能看到模糊的空白段落。味觉、嗔觉融人了单一的信号通道。伴音也是单调的白噪音,像创世之初的漆黑大海……(长时间输入空白信息,也会导致入睡幻觉。)

夜半,帕克蜷缩在新墨西哥州一条公路边的灌木丛里,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燃烧的坦克。火光照亮了公路上断断续续的白线,他就是循着这条线从图森一路走来的。两英里外还能看到爆炸的火光,像一片雪白的热闪电,大树赤裸的惨白树枝映衬在暗黑的天空上,变成照片底片的样子:漆黑如炭的树枝,镁光灯般的天空。

很多难民都带着武器。

得克萨斯州官方称,尽管棚户区居民在湿热的海湾气候中饱受煎熬,但他们在面对海滨地区的独立企图时,仍然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中立。

棚户区是用胶合板、硬纸板、塑料板之类的东西搭成的,报废的车辆堆成了它的骨架,风一吹就飘飘摇摇。有人称之为“跳跳城”,或者“糖纸城”。这里的政府形同虚设,依照黑市经济的风向,行政版图也变化多端。

联邦和州政府多次派遣军队到这些城镇,企图扫除那些非法势力,但一直收效甚微。而且,每次行动后,总有些军人一去不回。他们中有些人卖掉了武器,烧掉了制服,其余的则与他们一直搜寻的不法分子走得太近了。

三个月后,帕克想离开那里,而想通过军队的封锁,就唯有行贿。他意外找到了脱身之法:一天傍晚,他在“朱迪丛林”油腻的炊烟中赶路,突然被绊了一下。干枯的河床上有一具女尸,他差点扑倒在上面。一群愤怒的苍蝇嗡嗡地飞起,随后又无视他的存在,重新落在尸体上。尸身上有一件皮夹克,而帕克在夜里总是觉得冷,于是他在河床上到处找木棍。

在那件夹克的背面,左肩下方有个圆形的小洞,刚好能伸进一根铅笔。夹克衬里浸透了鲜血,现在污血已经变得黝黑板结,闪闪发亮。他把夹克摇摇晃晃地挑在棍子一端,然后去找水。

他最后并没有清洗那件夹克,他发现夹克左边口袋里有近一盎司的可卡因,用塑胶袋和透明外科胶带包得严严实实。右边口袋有十五安瓿苄星青霉素,还有一把十英寸长的牛角柄弹簧刀。那时候,抗生素的价格是同等重量可卡因的两倍。

他把弹簧刀重重地插进一截连“朱迪丛林”的伐木人都不屑一顾的朽木中,把夹克挂在上面。他一走开,一群苍蝇就盘旋着落了上去。

那天晚上,他在一间薄钢板屋顶的酒吧里等一位能帮他穿越军方封锁线的“律师”,顺便初次尝试了感官体验播放机。这台机器是个庞然大物,表面镀铬,霓虹闪耀,它的主人倍感骄傲:为了得到这台宝贝机器,店老板还曾亲自参与劫持卡车。

如果九十年代的混乱局面反映了视觉能力范式的一轮激进转变,是对拉斯考克斯-古腾堡传统的一次背离,是全息时代来临的革命,那么,如今的新兴技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离散编码已经成为可能,随后是全方位感观重建技术,那么,未来之路又在何方?

——《美国现代史:一种系统观点》

雷巴科·皮尔哈尔著

快进,跳过那段嗡嗡作响的空白信息,突然代入她的身体。眼前是欧洲大陆的阳光和陌生城市的街道。

是雅典。路标上是希腊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然后,还是灰尘的味道。

从她的眼中看这个世界(想想,当时这个女人还没有遇见你,你那时候可能还困在得克萨斯呢):灰色的纪念碑,巨石雕成的战马,在雕像上方盘旋的鸽子。

静电抹去了恋人的身体,擦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灰白。白噪音,像处在一片看不见的海滩上。磁带播完了。

脑波诱发器的电源指示灯亮了。

帕克躺在黑暗中,回想起全息玫瑰的千千万万个碎片。全息信息有这样一种特性:如果你把碎片捡回来,将之照亮,那么每个碎片都可以显现出整朵玫瑰的形态。在渐渐坠入睡梦的过程中,他看到自己就是那朵玫瑰,七零八落的每一个碎片都显示了一个他永远不了解的整体:偷来的信用卡、一座烧焦的城市、一个偶遇的陌生人、高速公路上燃烧的坦克、扁扁的药包、一把在混凝土块上打磨过的弹簧刀一一像痛苦一样锐利。

想想吧: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生活的碎片。难道不是这样吗?欧洲旅行的几个瞬间被遗弃在空白磁带的灰色海洋里。他终于也去过那里了,可是她因此变得更真实了吗?他们之间因此变得更亲密了吗?

她曾经帮过他,帮他搞到了身份证明文件,还帮他在感官体验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就是属于他们俩的历史吗?不,历史是德尔塔脑波诱发器乌黑的表面、空空的橱柜和凌乱的床铺。历史是断电之后醒来时发现自己困在一具完美的躯体中,历史是对出租车车夫的盛怒,是她在肮脏的雨水中不曾回头的决绝。

但是,每一个碎片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玫瑰的模样,他想记住这句话,可德尔塔波已经扫过了他的大脑,他到底也没有时间追问,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郝秀玉 译

* * *

德尔塔脑波诱发器(delta-inducer),作者虚构的一种催眠设备。人的脑波有四种基本波段,其中德尔塔波是深度睡眠阶段的脑波,而下文提到的阿尔法波是清醒而放松状态下的脑波。

感官体验(Apparent Sensory Perception),在人脑神经系统中播放另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威廉·吉布森在稍晚一些的作品中将这个词写做“虚拟体验”(simstim)。

巴巴多斯(Barbados),拉丁美洲西印度群岛岛国。

热闪电(heat lightning),指发生在极远处地平线附近的闪电,不伴有雷声。多在炎热的夏季夜晚出现。

安瓿(ampule),盛放药剂的密封小瓶,供注射用,一般一安瓿就是一针的剂量。

拉斯考克斯(Lascaux),法国西南部的一系列岩洞,以旧石器时代的壁画著称。古腾堡(Johannes Gutenberg,1395—1468),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人。两者代指以图片、文字为主的书面信息的储存传播机制。

第5章 酒吧里的归栖者

约翰·谢利 威廉·吉布森

科雷蒂已记不清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哪里,或许是在贾斯汀夜总会,也可能是“神保”、“伤心杰克”,或是“筏夫”。任何时候,她都可能在这些酒吧中现身。她将自己浸泡在酒瓶、高脚杯和旋转上升的烟圈里,它们构成了她生命的半衰期;而令她流连忘返的一家家酒吧,则是她经历衰变后的自然元素。

此时,科雷蒂记起了他们初次邂逅的场景。那感觉就像把一架高倍望远镜拿反了——回忆中的一切都渺小、遥远,却十分清晰。

起初,他是在“后门休息室”里注意到她的。那家酒吧后门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因此得名。过道两边的墙上布满了涂鸦,灯罩里积满了飞蛾。墙砖上的白色涂料渣掉在地上,踩上去吱嘎作响。你穿过后门,就来到一个昏暗之处,这里似乎还开过另几家酒吧,老板不是同一个人,不过都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大吉。科雷蒂时不时来这里打发时间,他喜欢这里黑人酒保脸上倦怠的笑容,而且这里的客人很少主动找人攀谈。

他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无论是在聚会上,还是在酒吧里。他在一家社区大学讲授语言学导论,那里的确很适合他。与院系领导交谈时,他可以翻来覆去地用那几句开场白。可他完全没办法在酒吧或聚会上与陌生人搭话。他基本不参加聚会,但经常出没于酒吧。

科雷蒂在穿衣打扮方面很不在行。如果把穿衣比作一门语言,那么科雷蒂在运用这门语言时,完全是个结巴,他连最基本的话题都谈论不来,这类话题本来都是可以缓解与陌生人初次交谈时的拘谨的。他的前妻曾说他穿得像个火星人,似乎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科雷蒂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说法,因为老婆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之前从没见过那样的女孩儿,她就坐在那儿,脊背微微弓着,海底世界般的光芒笼罩着她。灯光洒在“后门休息室”的各个角落,幽蓝的光点在酒保手中的玻璃杯里变幻形状,掠过一排细长的酒瓶颈,无精打采地从镜子里反射开。灯光下,她的裙子是嫩玉米般的青色,仿佛去掉一半皮叶的果实,缝隙里露出脊背、乳沟和美腿。那晚的她一头古铜色的秀发,还有一双迷人的绿眼睛。

他终于下定决心,穿过空荡荡的桌椅,来到吧台旁,点了一杯纯波本酒,然后坐了下来,与她仅隔一个座位。他脱下身上的粗呢大衣,搭在腿上。太糟了,他暗暗冲自己大喊,这样的动作会让女孩儿误以为他在掩饰双腿间的欲望。这种想法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也会对陌生女孩有感觉。他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打量自己:镜中饥渴的男人有一头日渐稀薄的黑发,过于细长的脖子上是一张苍白的窄脸,身穿一件开领尼龙衫,上面用三种鲜艳的颜色印着二十世纪头十年的汽车图案。他还打了一条栗黑相间的宽斜纹领带,领带太窄了,现在看来,他衣领上好像长着两个荒谬的尖角。要么就是颜色不对,反正看起来不对劲儿。

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他身旁的女孩儿,那双绿眼睛看起来像极了爱玛姑娘。他凑近看去,端详她的面容,不禁颤抖起来。那是一张小动物似的脸,美丽动人,而且单纯可爱,似乎未谙世事。科雷蒂对自己说,她要是觉察到你在看她,定会向你轻蔑一笑,或是做出其他你意料中的反应。

科雷蒂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呃,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每逢这种时刻,科雷蒂都会感到一阵恼人的僵硬感袭遍全身,接着,语言学男教员的口头禅“呃”就难免蹦了出来。“呃”字一出口,就说明他退缩了。

“你,呃,想请我喝一杯?哎呀,你人真好,”女孩儿的回应让他大吃一惊,“那真是太好了。”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却听出女孩儿的回答和他的问题一样,有些僵硬、不自然。她又说道:“来一杯汤姆科林斯吧,这种场合,最好不过了。”

这种场合?最好不过?慌乱中,科雷蒂点了两杯,然后付了钱。

一个高个子女人径直朝他身边走来,想找酒保换点零钱。她上身套着一件刺绣牛仔装,下身是一条牛仔裤。“嘿,你好啊。”她跟科雷蒂打了个招呼,接着大摇大摆地走到投币点唱机前,点了一首康韦和洛蕾塔的《我家孩子长得丑都是因为你》。科雷蒂转向绿裙子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搭讪:“你喜欢乡村和西部音乐吗?”他暗自斟酌自己的措辞,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是的,很喜欢,”她回答道,说话略微带一点鼻音,“当然喜欢啦。”

牛仔装女孩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对绿裙子眨了眨眼,问道:“这可怕的家伙够你受的吧?”

绿裙子瞪着小动物似的双眸,回答道:“哦,没有,才没有呢,亲爱的。我觉得他挺不错的。”接着她笑了起来,连这笑声都恰到好处。科雷蒂喜欢研究方言的职业病又犯了:她措辞和音调简直无可挑剔。她是个演员,还是天生善于模仿?“装模作样”一词突然跳进他的脑海,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继续盯着镜中的绿裙子:那排酒瓶正好挡在她胸前,宛如一件玻璃制成的礼服。

“我叫科雷蒂,”他说道,语气大变,从之前的小心翼翼变成了一种不太令人信服的硬汉风格,“迈克尔_科雷蒂。”

“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小得只有科雷蒂一人能听到。这回她似乎在模仿艾米丽·波斯特,不过演技有些拙劣。

“这是康韦和洛蕾塔的歌。”牛仔装自言自语道。

“我叫安托瓦妮特。”绿裙子歪着头说道。她喝完杯中的酒,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说了些“谢谢你的酒”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开了。

十分钟后,科雷蒂尾随她来到第三大道。他这辈子从没干过这种事儿,这让他既害怕又觉得刺激。间隔四十英尺似乎是比较安全的距离,可她要是扭头往后看,他该怎么办?

第三大道并不偏僻,这里街灯通明。这时绿裙子似乎改了主意,离开了第三大道。

她像是打算横穿街道,就在她走下路牙的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发色居然变了。起初,他以为那是灯光照射的效果,可这条路上并没有能发出彩色光斑的霓虹灯啊!她的发色不断变幻,像水面上漂浮的油膜般扭曲融合。接着,这些色彩晕开了,三秒钟后,她换上了金发白肤。一开始他坚信那只是灯光的作用,可随后她身上的衣裙也像压缩塑胶袋一样扭曲起来,一些卷曲的衣物碎片掉落下来,散布在人行道上,仿佛传说中神奇生物身上脱落的鳞片。科雷蒂走近时,地上的碎片已经化为绿色的泡沫,撕嘶作响,缓缓溶解,最终消失不见。他再次抬头看她,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绿色的绸缎衣裙,缎面在路灯下光华流转。她脚上的鞋也变了,瘦小的肩膀裸露着,上面仅有两条细细的肩带,柔美的长发变成了一头针芒似的短发。

科雷蒂回过神,发现自己正靠在珠宝店的玻璃橱窗上。潮湿的秋日夜晚,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两个街区外的舞厅里,传来富有动感的鼓点。女孩儿往那边走去,脚步的节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扭动臀部,高跟鞋落地时的姿态变得妩媚起来。舞厅门口的保安暧昧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保安却拦住了科雷蒂,要求看他的驾驶证,并对着他的粗呢大衣皱起眉头。科雷蒂焦急地向保安身后张望,那道倩影从乳白色塑胶楼梯的顶端一闪而过,她消失在自动霓虹灯的光影下,消失在聒噪的舞曲中。

最终,保安还是不情不愿地让他进去了。他大步跑上楼梯,打乱了穿过半透明塑胶楼梯照射在地面上的光斑。

科雷蒂之前从没进过舞厅,他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为了满足人类消遣欲望而创造的场所。晃动的肢体、各式潮流服装,硕大的扬声器中发出震耳欲聋的都市电子乐,科雷蒂在这里紧张得寸步难行。屋顶的电子闪光灯照得舞池里身影攒动,而他盲目地寻找那个女孩儿。

最终,他在吧台旁找到了她。她正从高脚杯中喝一种色彩鲜艳的冷饮,听旁边一个年轻男子高谈阔论。那家伙穿着一件宽松的浅色绸子衬衫,一条黑色紧身裤。女孩儿边听边适时地点头表示赞同。科雷蒂向一瓶波本威士忌指了指,示意就点它了。女孩儿喝完五杯后,就跟着年轻人进了舞池。

她随着音乐舞动,节奏踩得精准极了,动作一气呵成。她完成了一整套固定舞步,动作优雅自然,恰到好处。她的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相比之下,她的舞伴动作却有些机械,只是努力跟上节奏,按部就班而已。

一曲终了,她突然转身,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中。许多扭动的躯体迅速将她吞没,她仿佛蒸发了一般。

科雷蒂立马跟了上去,他的双眼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只有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女孩儿来到楼梯前时,已变出了一头金棕色秀发,换上了一袭蓝色长裙,右耳发际还别着一朵绽放的白花——此刻她已披着一头笔直的长发了。她的胸部似乎变得更加丰满,臀部也更圆润了些。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几杯酒下肚,科雷蒂对女孩儿的渴望更加迫切了。

可酒精对她似乎并无任何影响。

科雷蒂紧随其后,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心脏跳得比身后的电子乐鼓点还要猛烈。他害怕女孩儿随时会回过头来怒视他,然后大声呼救。

沿着第三大道往前走了两个街区,女孩儿拐进了登徒子酒吧。她的脚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登徒子”内部结构极为复杂,由多个房间构成,每间屋子里都悬挂着蕨类植物和装饰艺术风格的镜子。天花板上,仿冒的蒂芙尼灯饰和木质叶片的吊扇相间分布。扇叶缓缓转动,缕缕烟气在人们有意压低的交谈声中随气流飘散。一位钢琴师身穿细直条纹衬衫,打着松松的领带,演奏着柔和的爵士乐,乐声与几桌客人隐隐的谈笑声相映成趣。

她在吧台坐下,吧台边的坐椅有一半是空的,但科雷蒂还是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把自己掩藏在一株小棕榈树的暗影中。他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

喝完之后他又点了一杯,今晚他的酒量似乎不错。

女孩儿在一个男人身边坐下,这又是一个年轻的家伙,打扮平淡无奇:一件黄色的高尔夫球衫,一条修身牛仔裤。她和年轻人挨得很近,两人的臀部轻轻碰触。他们似乎没怎么说话,但科雷蒂能感觉到,他们在交流着什么。两人微微靠在一起,相对无言。科雷蒂觉得有些奇怪,他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回来时,他从两人身边三英尺处走过,听到两人低低交谈的声音。

他们低声闲聊,一人一句:

“……看了他早期的电影作品,但是——”

“但是他可真够放纵的啊,你不觉得吗?”

“当然觉得,不过鉴于……”

科雷蒂这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肯定没错——他们就是那种你会在酒吧里遇见的人,他们似乎生于斯、长于斯,酒吧是他们真正的归宿。他们不是酒鬼,而是附属于这里,就像人形家具。有了他们,酒吧才能正常经营,他们是酒吧里的归栖者。

他内心一阵挣扎,来到靠墙的桌旁,却坐不下来,于是转身深吸一口气,木然地朝吧台走去。他想拍拍女孩儿光滑的肩膀,问问她的名字和真实身份,然后对她点明一个残酷而具讽刺意味的事实:就是他,科雷蒂,这个穿得像火星人的家伙,一直在偷听他们对话;正是这个言谈、穿着从不得体的局外人,最终猜出了他们的秘密。

可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只是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又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

“不过你不觉得吗,”她问身边的年轻人,“这些都是相对而言的?”

年轻人旁边的两个座位很快就被一对谈论政治的夫妇占了。安托瓦妮特和高尔夫球衫也自然地谈论起政治。科雷蒂勉强能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说话时,女孩儿的面孔毫无表情,仿佛枝头鸣啭的小鸟。

连她的坐姿都那么轻巧自然,椅子仿佛是她的巢穴。高尔夫球衫付了酒钱——他随身带着足够的零钱,似乎不想给小费。科雷蒂观看他们不慌不忙地喝完了六杯鸡尾酒,如昆虫啜饮花蜜般从容。他们竟一点也没有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提高嗓门,面颊也没有变红,最后起身离开时,他们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醉态。他们伪装得如此完美,科雷蒂想,但自己正是他们行动中的一个小小漏洞。

两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科雷蒂已经跟着他们进了三家酒吧。

走进维伦酒吧时,两人迅速完成了变形和换装,科雷蒂几乎没看清整个过程。这家酒吧的洗手间分男女,门上有标志:男厕写着“指针”,女厕写着“底座”。存放牛肉干和腌香肠的罐子上挂着一块仿松木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我们和银行说好了,他们不卖啤酒,我们也不兑现支票。

进了维伦酒吧后,她的身材变得更加丰满,眼睛下方长出了黑眼圈,身上的尼龙长裤套装沾染了咖啡渍。身旁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短袖汗衫,头戴一顶红色棒球帽,上面有红白相间的彼得比尔特徽章。科雷蒂抽空进“指针”方便,差点跟丢了他们。洗手间里挂着一张硬纸板,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看到上面手写着:我尽力服务,您尽力瞄准。

再往前走就是乱糟糟的滨海砖房区,这里也是第三大道的尽头。在这个街区里,人行道上隔几步就能看到呕吐物,破旧旅馆的玻璃窗永远雾气朦胧,隐约可见老人守在黑白电视机前打瞌睡。

女孩儿和年轻人找了一间没名字的酒吧。窗户长时间没有擦洗,上面的菱形花纹已逐渐剥落了。酒保的脸皱得好像一只握紧的拳头。象牙色的塑料调频收音机里传出轻松的摇滚乐,乐声在摆放杂乱、无人光顾的餐桌周围飘荡。那两人似乎变老了,光秃秃的灯泡下,他们成了两个无所事事的废人,好像除了抽烟、喝酒,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她从脏兮兮的棕褐色雨衣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一边抽一边咳。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海滨酒店,待在屋顶休息室里。女孩儿穿了一袭晚礼服,年轻人则是一身黑色西装。他们品着酒,装作一副欣赏都市夜景的模样。两人各喝了三杯法国白兰地,而暗中观察他们的科雷蒂也喝了两盎司的野火鸡——酒在沃特福德水晶高脚杯里盛着。

两人待到酒店打烊才离开。科雷蒂跟着他们进了电梯。他们只对他礼貌地笑了笑,没再理会。酒店门前停了两辆出租车:他们进了其中一辆,科雷蒂则进了另一辆。

“跟着前面那辆出租车。”科雷蒂沙哑地说道,将身上最后二十元钱扔给了那个老嬉皮模样的司机。

“好的,老兄。”司机跟着那辆车开了六个街区,停在了一家更破旧的旅馆门前。那两人下车走了进去。科雷蒂缓缓地钻出出租车,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他因妒忌而心痛:这个女人并非真正的女人,她能完美地融入任何环境,简直是披着人皮的墙纸。科雷蒂盯着旅馆的大门,却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他转身离开。

他是走回家的,步行了十六个街区。有那么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醉,其实自己很清醒。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请假取消了早课,但他并没有严重的宿醉感,也不觉得口干舌燥。他在浴室里看向镜中的自己,发现眼中丝毫没有血丝。

下午,他睡了一觉,梦到了吧台上一排酒瓶后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长着羊脸的人。

晚上,他出门吃晚餐,可独自一人什么也吃不下。他觉得碗里的食物仿佛在盯着他看,他将食物搅乱,这样看起来像吃过一点儿。他结账走人,然后钻进了一家酒吧。换了一家、一家、又一家,只是为了寻找她。他一直用信用卡付账,虽然他的卡早已严重透支。其实,即使见到了她,他也认不出来吧。

有时,他一直盯着她去过的那家旅馆,仔细观察进进出出的每一对情侣。他觉得,自己虽不能单从外貌辨认她,但至少能感觉到,能通过直觉将她认出来。他看着每一对情侣,却从来拿不定主意。

随后几周里,他有计划地跑遍了城市的每一家酒吧。起初他带着一份城市地图和五本翻烂了的黄页电话簿,渐渐地,他找到了一些更偏僻的酒吧——黄页中都没列出来的地方,有些酒吧连电话都没装。他甚至探寻了一些可疑的私人俱乐部,还发现了一些未注册的深夜黑酒馆,那里连酒水都要自带。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神经紧张,这里上演着一些他以前闻所未闻的古怪性行为。

可是,他仍未放弃,这已经成了他例行的夜间活动。他通常都从“后门休息室”开始。他始终没在那里发现她的身影,换了一家又一家,仍是毫无头绪。酒保们都认识他了,他们喜欢招待他,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灌酒,却似乎总也喝不醉。虽然他老喜欢盯着别的顾客看,可这又有何妨呢?

科雷蒂失业了。

他缺课的次数太多了。只要有空,哪怕是白天,他都找机会去那家旅馆大门口盯着。他去过太多太多的酒吧,而且几乎从来不换衣服。晚上的课他当然更不会去上了。有时,在讲课的过程中,他失神地盯着窗外,一脸茫然。

他甚至为被解雇而窃喜。之前的员工午餐时间,同事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他吃不进任何食物。现在好了,他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去寻找她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凌晨两点十五分,科雷蒂终于找到了她——在一间名叫“马厩”的同性恋酒吧里。那里装饰着带树皮的原木,悬挂着缰绳以及各式生锈的农场用具,周围充斥着香水味儿、笑声和啤酒。她穿着蓝色的亮片连衣裙,精心打理过的棕发上插着一根绿羽毛。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一种彻底的宽慰感袭遍他周身每一个细胞,科雷蒂对她以及她的同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钦慕之情和一丝诡异的自豪感。她也属于这里,简直是这类女孩儿的典型代表:喜欢和同性恋者打成一片,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鬓角有几缕银丝,身穿一件安哥拉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军用雨衣。

他们喝了很多,最后笑着离开了,那笑声和酒吧外的雨声相得益彰。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口,科雷蒂的心跳与车窗上雨刷摆动的节奏完全一致。

科雷蒂跌跌撞撞地穿过湿漉漉的人行道,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里,心头一阵紧张,不知他俩有何反应。

科雷蒂坐在后排,身旁就是那个女孩儿。

鬓角泛白的男人在跟司机说话。司机对着手持话筒嘟嚷了几句,就发动了引擎。出租车驶入了雨夜的街道。城市夜景丝毫没有引起科雷蒂的注意,他已陷入沉思中,他幻想车停下来,女孩儿笑吟吟的,和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一起将自己推出车外,笑着指向精神病医院的大门,示意他进去。还有另一种可能:出租车停下来,女孩儿和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难过地摇了摇头。坐在出租车上,他还不止一次幻想,汽车会在一条无人小巷停下来,他们不慌不忙地将自己掐死,再把他的尸体丢弃在雨中,因为他是个局外人。

但是,出租车居然开到了科雷蒂入住的旅馆。

借着车顶灯发出的昏暗光线,他凑上前去,看到男人把手伸进外套里,掏钱准备付车费。科雷蒂甚至能看清外套的内衬,外套和里面的安哥拉羊毛衫是连在一起的,衣服里并没有钱夹,也没有内袋,但有一道缝隙。男人的手指一伸过去,缝隙就裂开来,往外吐钞票。三张对折的钞票滑了出来,还有点潮湿,可男人将它们展开时,钞票已经干了,仿佛刚破茧的飞蛾的薄翅。

“不用找零了。”男人说道,钻出了出租车。安托瓦妮特也下了车,科雷蒂跟在后面。他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那道裂缝,那道湿乎乎的、

边缘发红的裂缝,活像鱼鳃。

旅馆大厅里空无一人,前台接待正低头玩填字游戏。那两人静静地穿过大厅,进了电梯,科雷蒂紧随其后。他试图引起女孩儿的注意,可她全然不理。电梯到了科雷蒂房间所在的楼层,又往上升了七层,女孩儿低头闻了闻电梯壁上的铬合金烟灰缸,就像狗在嗔地面上残留的气味。

深夜的旅馆从来不是寂静无声的,站在走廊里,总能听到些声响:此起彼伏的轻声叹息,床单的窸窣声,含混不清的梦话。然而,身处第九层的走廊中,科雷蒂似乎进入了一个完全真空无声的空间。他的鞋踩在褪色的地毯上也毫无声息,连他这个局外人的心跳声似乎也被墙纸上的模糊图案吸收了。

他数着房门上椭圆塑料小牌的号码,每个门牌上都有三位数字,可这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最终,男人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这门和其他房门一样,是仿红木的。男人将手放在门锁处,掌心空无一物,直接对着锁口,接着传出了轻微的刮擦声,咔嗒一下,门开了。男人把手拿开时,科雷蒂看到一个灰粉色、湿漉漉的钥匙形骨片正慢慢收回他苍白的手掌中。

房间里没开灯,但城市昏暗的霓虹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借着这点光线,科雷蒂看到屋里的床上、沙发上、扶手椅上,还有小厨房的凳子上,坐着十多个人。起初,他以为他们是睁着眼睛的,后来才意识到,他们无神的瞳孔封闭在了瞬膜后面。第三层眼睑上映出窗外霓虹灯昏暗的倒影。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符合最后一家酒吧的风格:不像样的救世军外套、颜色鲜艳的乡气休闲服、睡袍、脏兮兮的工厂制服、摩托车手皮衣、拉绒哈里斯牌粗花呢大衣。睡梦中,所有伪装出的人性都荡然无存,他们像群鸟一样栖息在此,等着被唤醒。

男人和女孩儿走进去,坐在厨房的塑料贴面台子上。科雷蒂站在空荡荡的地毯中央不知所措。那张地毯似乎将他与其他人隔开了数光年的距离,但他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跨越这遥远的距离在召唤他,召唤他平静入睡,那召唤声充满希望和归属感。他仍旧犹豫不决,身体无力地颤抖,内心的彷徨似乎要从每个细胞中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