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美儿毕竟对宫廷斗争不熟悉。杨广收买姬威并不仅仅想叫他通风报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6)

几日后,太子受姬威挑唆,到独孤皇后那里请求独孤皇后准他把昭训云氏扶正。独孤皇后现在最不能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场母子大战在所难免。

“什么?你说什么?太子在母后宫里…宫里快打起来了?要出大事了?是不是啊!你说话啊!”一天,经常在独孤皇后身边承欢,和萧美儿交情甚厚的兰陵公主忽然来找她,劈头就叫她赶紧进宫,说是独孤皇后宫中要出大事了,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进宫里。萧美儿被吓得心头乱跳,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奈她们分轿而乘,一直没有机会。等到兰陵公主抓着她的手腕往独孤皇后寝宫里走的时候才得到机会如此问她。

兰陵公主微微地喘着,竟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囫囵话来。看来她已经惊到了极处。忽然独孤皇后的寝室里传来一声大响,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兰陵公主的脸立即变得没了血色,拉着萧美儿就径直进了独孤皇后的寝室。当萧美儿看到寝室里的情况时,顿时被惊得三魂出窍,脸色之苍白丝毫不亚于兰陵公主。

太子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满脸悲愤,膝下撒满了碎瓷片,竟像被人用瓷杯劈脸砸过。不过他的脸上身上倒没有伤口,身后的云氏竟是额头见血。独孤皇后此时已经脸色乌紫,檀香椅也不坐了,身体乱战也不让宫女搀扶,颤巍巍地指着太子和云氏喝骂:“你竟然护着这个贱人!你敢忤逆哀家!?”

原来独孤皇后前日把太子骂回之后越想越气,认定是云氏在背后挑唆,不由自主地把逼死元氏的罪名全部归在云氏头上——虽然怎么看元氏之死都是太子的责任,但为人母者总不愿让自己的子女担责,一有机会就要寻找替罪羊,一直导致他们母子不和的云氏自然首当其冲。而且,云氏谋夺之位非同寻常,太子的正妃就是日后的皇后,独孤皇后甚至都有被威胁的感觉——她这分明是想日后取代她啊!不禁越想越恨,就以侍疾的名义把云氏叫进宫里,先叫她操持贱役,一有错处便大加责罚。太子闻讯赶进宫里,云氏已被独孤皇后罚跪了半日。太子与云氏一同跪下,请求独孤皇后饶了云氏,不小心触犯了独孤皇后,母子俩又发生了争执。刚才便是独孤皇后愤怒难禁,拿起瓷杯,砸向云氏——她对太子生气,却是朝云氏砸过去。爱子之心变成了这样,就不显得那么可敬了。

萧美儿见云氏被砸太子之后挺身护着她,不禁感到非常震撼,忍不住认真打量着云氏来。之前她觉得云氏是害元氏痛苦的罪魁祸首,又是她最恨的妾侍之属,因此对她根本不愿多看。今天对她的感觉竟莫名起了变化,用赏识的目光看起她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7)

虽然云氏一直都背着狐狸精的骂名,但仔细一看其实并不狐媚。明亮双眸,尖俏的脸蛋儿,显得颇为水秀。再加上额前那几根乱发——她被独孤皇后命宫女扯过头发,头发都乱了,简直像一朵鲜灵灵的白牡丹。现在只是惊恐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了。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所说的“教唆太子忤逆的罪魁祸首”——如果她如此厉害狡猾的话,现在肯定不会是只待宰羔羊的样子。说不定她也是个好女孩儿,只不过是出身贫家罢了——想起云氏是出身贫家,萧美儿对她的感觉反倒亲近了些。因为自己虽然贵为公主,却是长于民间。对民间的那些贫苦女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亲近感萌生之后她对云氏的感觉更加变样,看着楚楚可怜的她和一脸悲愤保护着她的太子,竟觉得他们也不失为一对苦命鸳鸯。“忽悠”一下子,萧美儿原先认定的东西忽然全失去了依托,感到异常恍惚起来:如果抛弃尊备的话,她和太子也不失为一对恩爱夫妻,只不过他们是自己选择对方的。自己以前对他们的切齿痛恨,是不是错了?

“母后,请你息怒!”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怒发如狂,连忙双膝跪地,膝行过去,抓住独孤皇后的衣襟哀求着说:“母后请您冷静一下,我是和大哥一起长大的,知道他绝不是不孝忤逆之人,您和他一定有些误会。您和大哥是亲母子,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独孤皇后狠狠地甩开兰陵公主,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咬牙切齿地说:“可惜我把他当作儿子,他却不把我当成母亲啦!”

兰陵公主听独孤皇后说出这等话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求助似地朝萧美儿看去。萧美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跪在地上,膝行到独孤皇后身边,拉着衣襟哀求:“母后,兰陵公主说得对,不管怎样,吵闹总伤和气,也伤身体。你看太子已经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您就不心疼么?”

独孤皇后见女儿和最喜爱的二儿媳都来求她,不免有些迟疑,但此时盛怒之下,也顾不得给萧美儿面子,朝着她冷笑道:“你心地好,我知道。可是你一直被我儿捧在手心里,根本无法体会像被猪狗一样丢在一边的元氏的痛苦。你年纪尚轻,没有孩子,自然也无法体会我的痛苦。所以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奉劝你还是少说话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8)

萧美儿听独孤皇后说出如此厉害的话来,立即吓得不敢多言。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连萧美儿的面子都不给了,越发着慌。偏偏太子此时又不知死活,负气地说:“弟妹,妹妹你们不用为我求情,我惹母亲生气,一人受责就够了,你们不用陪我受罪!”这句话又捅了马蜂窝,独孤皇后脸色乌紫,不顾体统地暴喝了出来:“你竟敢说你在‘受罪’?在你眼里母后已是这般恶人了?是不是这个小妖精教唆你的?”说罢命宫女立即上前把云氏打死——不知是她料准了是她教唆太子不孝,还是觉得她是太子的心肝宝贝,打她会让太子更疼,或是又是她不忍心打自己儿子,反正今天所有的拳脚都只往云氏身上招呼。太子慌忙来护云氏,萧美儿和兰陵公主又慌忙来劝独孤皇后,一时间宫里乱得不可开交。

经过一番大闹,独孤皇后身心俱疲,终于准太子把云氏这个“丧尽天良的狐狸精带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云氏受了严重的惊吓,又饱受虐待,回到家里便发起高烧,一病不起。萧美儿和兰陵公主费尽心力地劝架,也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回各自的府邸。杨广一直在府中等萧美儿,早已等急了。听她说今天母后盛怒,连她也责备了,不禁很是不悦,深深地皱起眉头:“你去讨那个闲气干什么?白白惹得母后不悦。要是我在家,断不会让你去趟那浑水!”

萧美儿听杨广的口气,仿佛她在管别人家的事一样,不禁有些不悦。虽然她知道杨广和太子争储,但并不认为他可以不再当太子是兄长。况且就算你把兄长当作外人,母后和妹妹终归还是你的罢,她们伤心劳神,我去帮助劝解,你也不能说我是去趟浑水。萧美儿见杨广说出着这样的话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兰陵公主见母后和太子闹起来,也紧张得不得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劝,嗓子都嘶哑了。”她想要提醒杨广,你的妹妹可以是很重视亲情的。你这个哥哥在她面前,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惭愧么?

没想到这句话倒提醒杨广想到了别处。只见他深深地皱着眉头,目光似乎已经穿透墙壁飞到了远方:“这么说兰陵公主还是很帮着太子的…这不好办…”

萧美儿没想到他竟会想到了这方面,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朝他深长了脖子,想要劝他。他从眼角瞥见她凑过来,眼中忽然一亮,惊喜地笑了起来:“你弟弟萧瑀长大了罢?”

“萧…瑀?”萧美儿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来。萧瑀虽然是她的弟弟,但因她自小长在民间,回宫之后停留的时间又不久,因此没和他照过几面,连他的面容都记不真切。想起他的时候感觉更是陌生,几乎感觉不到他是她弟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9)

“你弟弟我见过几次,很有才干啊。如果能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过。兰陵公主守寡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就上书请父皇把她嫁与你弟弟,好不好?”杨广得意地微笑着,兴致勃勃地谋划。兰陵公主是个苦命的人儿,刚满十八岁第一个丈夫就死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家。独孤皇后和隋文帝每次提她来都要深深叹息。杨广若上书提请父皇将她嫁给萧瑀,不仅可以为父母分尤,又能通过这宗婚姻把兰陵公主和萧瑀都拉拢到他这边,委实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萧美儿听了杨广的话之后竟感到了一阵抽搐。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萧瑀和兰陵公主趟这浑水。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段不好的婚姻。她可不想让他们为自己和杨广的政治前途而耽误青春。但是作为“贤妻”,她是不能在丈夫作出政治决策的时候提出异议的,只有应和着。

杨广设想完毕,瞥见萧美儿似有愁容,赶紧满脸堆笑,把萧美儿拉到怀里,好生安抚:“这是一桩好姻缘,不是吗?我妹妹温柔贤淑,国色天香,你弟弟又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我妹妹死过一次丈夫,但那只是那个死鬼没福罢了。不会连累到你弟弟的…”

萧美儿连忙赔笑,心里却仍然是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杨广越来越无法让她放心了。

第二天杨广兴致勃勃地入朝,准备在下朝后单独拜见隋文帝,把自己的想法禀报上去。萧美儿见他如此高兴,也没有多话。之后便不愿再想这件事。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对杨广的提议很是赞同,之后便由独孤皇后去问兰陵公主的意见。没想到兰陵公主一听要她嫁给萧瑀脸色便黯淡下来,竟对独孤皇后说,她已经看中了大臣柳述,除了柳述她谁都不嫁。杨广的希望完全落空,又不能逼她改变想法,一时气得晕头转向。回到家里,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把上面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这个地上:“这个死丫头,一点都不识抬举!那个柳述有什么好!?还什么‘非他不嫁’!你以为你是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贞烈仙女?竟一点不顾女儿家该守的本分,一点不顾父皇母后和兄长的意愿,只顾自己选男人?就算是乡野平民也知道成亲要遵守父母之命。好歹也是个公主,竟然一点羞耻不懂!自己选起男人了!才十几岁就这样,如果再多活个几年,还不知怎么样呢!”从这些词句来看他的确是气坏了。有些话说得很不堪,简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妹妹。他一直挂在脸上的“谦逊孝悌,温文尔雅”的面纱,今天算是被兰陵公主揭开了一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0)

萧美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怒。她对如何应付人发怒,还是有些经验的。如果发怒的人只是在那里用言语发泄,是劝不得的。他怒气泄尽之后自然会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你如果上去劝说,说不定他就会把怒气转到你身上,并会因为有了发怒的由头,大大地延长发怒的时间。这个时候去劝,对人对己都不利。但萧美儿见杨广今天有些失控,而且这件事可以说是因她而起,还是低眉顺眼地上前劝道:“晋王不必发怒。男女婚姻,原是不能强迫的。兰陵公主不愿嫁吾弟,只是吾弟无福,美儿对此毫无怨言…”

杨广盛怒之下,对她也没了耐心,斜着眼冷笑着说:“爱妃,你不要和我装贤德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正暗自高兴呢。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兰陵公主嫁给萧瑀,就是怕误了他们的终身,对不对!”说到这里忽然咆哮起来:“没想到你竟也如此不懂事!你既然身为我的王妃,就一心一意要为我的大业着想,怎么可以在这些事上婆婆妈妈!再说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

萧美儿早就料到杨广会迁怒于她,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顿时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不知是不是被娇惯得心思纤细了,前些日子独孤皇后盛怒之下没有给她面子,她心里已经有些怏怏不快,现在丈夫又在盛怒之下不给她面子,还说出如此严重的话,顿时让她的心失去了依托,就像碎石崖一样忽然垮下了一大片。杨广最后说的“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更让她耳中嗡嗡乱想,心头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叫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象还有话没说…我也不是他自主选的…他对我不满意么?

顿时一股哀伤铺天盖地般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恐慌。她紧抿住嘴唇,原本不想流泪的,但是还是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清泪。

杨广见萧美儿流泪了,立即省悟自己失言,一时间又惊又痛,连忙把她拉到怀里坐下,亲手给她擦去眼泪,后悔万分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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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反倒激发了萧美儿心中的酸楚。她仍旧抿着嘴儿,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般流个不住。

杨广赶紧把她楼在怀里,好言好语地安抚:“身为皇家人,婚姻是不能自主,但是也不是说就遇不上好姻缘。像你和我,不就是典型的好姻缘吗?如果要我自己去找,我恐怕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妻子…把你配到我身边,就好象上天赐给我一份大礼一样…可是我却不识好歹,惹你生气,真是该打!”这些话倒有大部分是实话。首先萧美儿的品貌是一流的。就算是他现在心里装着的那人,也不见得比萧美儿美艳,只是另有特色罢了。再说萧美儿和他感情一直不错,今天出了这事,实在是令人遗憾。萧美儿被他一劝,怒气和悲伤渐渐消了,脸上有了笑容,但还是泪若滚珠。

杨广把她的头靠到肩膀上,继续软语抚慰,眼睛却恨恨地看往别处,目光就像被慢慢磨尖的剑尖一样,渐渐有了刃口。他现在对兰陵公主更加恨了。他最恨她的,是她胆敢违背他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觉得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连小小的兰陵公主都敢违背她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暗暗又在心里决定,日后如登九五,哪怕把天下都翻过来,也要让自己称心适意。

兰陵公主在这件事上算是和杨广结下了仇怨。不过杨广为了继续在父皇母后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在她大婚的时候还是送去礼物道贺。但是越是不释放出来的仇恨越会变得浓烈。日后杨广的仇恨迸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毫无理由地发难,把兰陵公主和柳述的生活,甚至性命,都毁掉了。

兰陵公主这边大婚,太子那边就出了事。云氏上次在皇后寝宫受惊过度,落下了病根,日后又日夜忧惧,不得休息,很快便将体力耗尽,病情恶化,药石无医,没有几日便香销玉陨。虽说云氏的身份和兰陵公主的身份不可同日而喻,但这个卑贱之人之死也给兰陵公主的婚姻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太子见云氏死了,悲不自胜,设起灵堂之后在灵前哀哀欲绝。各路贵戚知道云氏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自然“心意至诚”地前去吊唁,搞得云氏葬礼的排场竟比元氏死时还要大。独孤皇后听闻云氏死了,原本有些悔意,但听说这些人如此趋炎附势,反而怒了,连个宫女都没有差去,连句话都没有问一句。太子原本就对独孤皇后有些怨恨,这一下嫌隙更深。

在此等时刻杨广自然不会忘了表现。他带着萧美儿早早地去了东宫,排场却不大,并没有显得如何隆重,只是,“以诚至胜”。这一下作的极是乖滑,既讨好了太子,又讨好了母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2)

萧美儿见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哭够了坐在灵前发怔。萧美儿见他的背影就知道他现在肯定无比憔悴,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只见他平日里那轩昂跋扈的气势已经彻底不见,原本刀削般的面孔此时更见瘦削,双腮甚至也微微凹陷了下去。那双曾让萧美儿非常不适的,犀利到嚣张的眼睛,也哭得肿肿的,瞳仁里一团混沌,倒显得大了些。不知是不是悲戚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太子的鬓边也似乎多了几根白发,和他那灰败的脸色配在一起,使他整个人显得更加颓唐。

萧美儿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云氏的死其实是杨广造成的,她心知肚明。再说,通过云氏的事情,她对太子的印象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原来她站在元氏这边,觉得他是个负心冷血的混蛋。但现在又觉得他是个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的好男人。他在云氏活着的时候已经为了她三番五次地惹独孤皇后不快,甚至影响到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现在他为云氏大办葬礼,本身就会让独孤皇后不快,也很容易被人捕风捉影,告到独孤皇后那里去。父母的欢心的失去就意味着储君地位的动摇。太子此举,虽然称不上爱美人不爱江山,但也是难得可贵。不知不觉之间,萧美儿对太子的评价竟这般高了起来了。

杨广看到太子之后竟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看着他的脸大惊小怪:“哎呀大哥,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要爱惜身体啊!”

太子一直恍惚着,听他如此说才在脸上抹了一下,像从梦里刚醒来一样咕哝着说:“我没法爱惜身体啊…阿云一死,我这心就空了。”

杨广一丝阴笑爬上嘴角,见他恍惚,乘机挑动他:“大哥节哀…不仅仅是为了身体…母后若知道你这样,恐怕还要不悦。”

太子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凸显怒容,恨恨地说:“阿云已经死了,我连为她哭几声都不可以吗?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多说,母后这次忒也心恨…”

杨广听他说出犯戒的话来,并不相劝,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显然是挑动他说得更多。萧美儿倒是慌张起来,可又不能去掩太子的口。随意一瞥,竟发现杨广的亲随里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往灵堂外走去,心头顿时一片冰凉,表情复杂地朝杨广看了一眼:他肯定是叫人去打小报告吧。独孤皇后对太子的印象本来已经很坏,再被挑唆得话,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子。萧美儿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感到有锥子般的冷风往她的骨头里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3)

此时独孤皇后正对着灯坐着。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朦胧的天光把殿外的每一处都照得影影绰绰的,就像有鬼影在漂浮。她命宫女把所有的蜡烛全都点上。殿内顷刻便亮如白昼。她虽然心性强悍,但有时也会怕黑。年纪大了更是如此。隋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批奏章。即使来了,老夫老妻,也不会给她多少温存。原本很喜欢的大儿子现在正在给她讨厌的狐狸精大办葬礼,说不定正恨着她呢。最喜爱的二儿子恐怕也在灵堂那边,此时肯定不能过来。她总领后宫的手段甚是酷辣,这个宫里也没有什么能说说话的宫妃。在这个不怎么寒冷的晚上,她忽然感到冰寒刺骨。因为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孤家寡人。

一滴蜡油无声地滑了下来,在无数烛光中滑过,恍惚闪出七彩的亮色。独孤皇后的心里动了一下:要不然还是谴个太监去吊唁吧。不要把和儿子关系搞得太僵了。但是想起太子前些日子顶撞她的样子,活脱脱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样子,强悍的心性又起来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吊唁。

强悍归强悍,她因此感到更空虚了。虽然知道这么晚了有诸多不便,还是把张夫人宣进宫来。张夫人的儿子是朝廷重臣,年纪虽然不小了,但为人很是乖巧。挺会讨独孤皇后喜欢。独孤皇后一宣她就到了,和往常一样。只是她平日无事都会带着三分笑的,今天竟依稀有些愁容。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脸上愁云惨淡的?”见她这副模样,独孤皇后更加不悦。原本惨淡的心情如同雪上加霜,竟暗暗起了个不和体统的想法:如果她知道是谁惹张夫人如此不高兴,她一定要把他抓来打死。

“没有,奴婢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张夫人慌忙微笑,仓促掩饰更显可疑:“灯影晃着了吧。”努力打起精神:“让我来陪皇后娘娘下棋吧,这么多天没下,手都生了,还需皇后娘娘好好指导呢。”

故意挑得不用说话的事情干啊。独孤皇后慢慢地垂下眼帘。人一说话就容易暴露内心的隐秘。看来张夫人真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宫女们赶紧收拾桌子,摆上棋盘。张夫人强颜欢笑,亲手摆上棋子。独孤皇后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地沉声说:“你可知道,你这样哀家完全可以问你一个欺瞒之罪。”

张夫人猛然抬起头来,脸色大变:“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敢欺瞒皇后。”

“你明明就有事情瞒着哀家。你瞒着不说,是因为说不得呢?还是认为哀家没有本事,问不了这件事?”独孤皇后盯着张夫人的眼睛,目光渐渐犀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4)

“奴婢不敢!”张夫人慌忙跪倒在地,开口要说,但还是迟疑了一下:“奴婢…奴婢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瞒着太后…只是如果跟您说了,恐怕会影响您和太子的母子关系…如果造成那样的后果,奴婢万死也难赎其罪…但是不跟您说,又怕您会有不测…”

独孤皇后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大变,声音也颤动了起来,像要站起来似地撑住檀香椅的扶手,衣袖滑过桌面,险些将茶杯带下来:“你说什么?和太子有关?还不测…什么意思?”

张夫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不看独孤皇后的脸色,一鼓劲全说了出来:“我今天前去吊唁…听见太子在云氏的灵前对您大加埋怨,说您心恨,日后他一定要为云氏报仇!”

这句话好比一声惊雷震散了独孤皇后的魂魄。她慌忙想要站起来,身体抬了一半全又跌回到椅子中去,脸色煞白,目光呆滞,浑身抖个不停,那模样就像被忽然抽走了魂魄一样。

张夫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就闭紧眼睛等着独孤皇后爆发雷霆之怒。没想到等了半天全无动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她像失去灵魂一样呆在椅子里,牙齿紧紧咬住煞白的嘴唇,一缕细细的鲜血从齿下流了出来。

“皇…后娘娘?”张夫人看她这副模样只觉得更加害怕,在地上欠起身子,畏畏缩缩地问。

“啊…”独孤皇后如梦初醒,到了这时也没有怒起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颓唐得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一样:“你先回去吧。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夫人赶紧站起来退了出去。独孤皇后慢慢地靠到椅背上,目光如死灰一般移向天花板,用力地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她对太子的心,今天算是彻底灰了。微小的痛苦让人呼号,巨大的痛苦让人谙哑。有时甚至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张夫人迈着小碎步,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皇后的寝宫。坐到自己的轿子上,才算松了口气。轻轻地揭开帘子,看着在暗夜中宛如坟墓的皇后寝宫,露出一丝得意的奸笑。

晋王平陈归来之后送了她金宝无数,嘱意她在皇后面前按自己的意思进言。今天给她派了这个任务,她还有些为难。皇后为人历辣,目光敏锐,在她面前耍花招,很容易被识破。多亏今天老天保佑,让她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独孤皇后在云氏的葬礼之后,对太子彻底灰了心,一心一意地扶持杨广。受他的影响,隋文帝对太子也越来越不喜,转而重视起杨广来。为了进一步锻炼杨广的能力,他任命杨广为扬州总管,扼守重镇。杨广接到旨意的时候可谓一喜一忧。喜是因为这显示了父皇对他寄予厚望。忧是因为扬州离京城稍远,要再作什么夺嫡的布置,恐怕不太容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5)

所以必须找一可靠之人在他不在京的时候代理一切。他仔细思考之后,命宇文述去找杨素之弟杨约。

杨素此时已官居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隋文帝又极赏识他,他的话一般都会认真考虑。杨素为人极聪明,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每日下朝之后都闭门谢客,关起门来纵情声色,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杨广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平陈之时亲眼见识过他的才干,又看出他有野心,随时想要高升一步,因此推断杨素闭门谢客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机会,而是不想要不必要的机会。如果让他有机会开辟新朝,升为首辅的话,他一定不会拒绝。再说他虽然远离是非,但不是清心寡欲,在财色上非常贪婪。在清点陈宫的珠宝美女的时候,他不知道偷拿了多少。杨广知道他这些勾当,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因为这个,杨广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弱点。也因为这个,杨广当初等于给了他一个恩典,现在去找他作同盟,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他虽然贪好财色,但因为现在位高权重,比在平陈时谨慎了许多,要直接给他好处,他恐怕会推迟不受。所以杨广就命宇文述去找杨约。

杨约乃杨素之弟,官至大理寺卿,为人也算是聪明谨慎,但比起其兄来可说是差远了。

这日下朝之后,宇文述找到杨约,深深一揖,礼貌至极:“杨兄,最近身体可好?”

杨约知道他是晋王身边的红人,慌忙回礼:“小弟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有劳兄长记挂。”

宇文述见他识相,便哈哈一笑:“小弟听闻杨兄棋艺高超,想请兄长到寒舍切磋切磋,不知兄长可愿赏脸?”所有的勾当都在这一盘棋里。

杨约喜好下棋,也隐隐料到这次邀请恐怕有对弈之外的好处,于是欣然应允:“兄长也爱下棋?那是再好不过!小弟还指望兄长指点小弟的棋艺呢!”

一日之后,杨约衣官楚楚地到宇文述家赴约。宇文述命下人设好座位,奉上香茶,接着端上棋盘来。

这个棋盘可是非同小可。只见它是通体用一整块白玉雕成,璧色无瑕,宝光温润,光是玉色就能让人耳红心热。它上面更用金丝镶成棋格,金晃晃如同火线一般,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纯金。宇文述又命使女摆上棋子。那一个个棋子竟由赤金打成,放在白玉棋盘上,被宝光一映,光彩夺目,就像一个个小太阳。杨约看到此等奇珍异宝,不由得喉头发紧,脸皮发热,咕咚一声吞了一口馋涎。

这套棋也是杨广从陈国的宫中取来的。他身为王爷,又是统帅,拿的当然是最上等的东西。就这套棋,在他私吞的宝物里也只能算下等。陈国的珠宝中真正上等的几乎全被他拿光了,众将私分的以及交给国库的只不过是些粗劣之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6)

杨素看到这套宝贝之后不禁心猿意马,早已没了心思下棋。宇文述故意让他,他还连输了几盘。宇文述见他这副模样,只是暗暗冷笑。故意装作无意地说:“这套棋是晋王赏赐给我的,在他那里只算得下乘物件。”这等于是在暗示他,如果为晋王效力,就有无数金宝可享。

杨约的眼睛里现在只有金玉宝光,听他如此说,只是恍惚地应着。宇文述又命一个婢女送上茶来。只见她娉娉婷婷,弱柳扶风地送上茶来。杨约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宝物,忽然眼角瞥进一只白玉般的手拿着茶壶缓缓移来,一惊之后顺着手臂朝上看去,顿时如同冰雪沃顶,半身酸麻,魂魄都飞到天上去了。

这个婢女,真的是国色天香啊!

那婢女见杨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婉转一笑。真的是笑颜如花,如梦似幻。杨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咳嗽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遮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婢女笑得越发妩媚,腰肢一扭转身退了下去。杨约忍不住伸长脖子追着她看,直到她退出屋去还伸着脖子看个不住。这一看又发现窗格外面偎红依翠,数不尽的天香国色。

宇文述见杨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暗暗冷笑,故意说:“她们也是晋王平陈之时得来,赏赐于我的。都是些姿色平庸的粗笨之人罢了。”

“这哪是粗笨之人?一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啊。”杨约连连摇头,脸就像喝过烈酒一样通红,眼中除了艳羡还隐隐有些不平之意:“兄长成日与这些绝色美女相依相威,眼界高了,看不上她们也是应当的。只是小弟就没有兄长的福分,看到她们,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宇文述见火候到了,哈哈一笑,终于开始说“正经话”:“这些美女,小弟就一并送了兄长如何?”

杨约大喜若狂,嘴上却仍在推辞:“这小弟如何能受?”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宇文述故意把脸一板:“杨兄若是连这点薄礼都不收,难道是瞧不起小弟?”

“不敢不敢,”杨约慌忙摆手:“小弟岂敢对兄长不敬?”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爬上宇文述的嘴角。他朝棋盘一指,装作随意地说:“这套棋也请兄长一并带回。这帮小妮子如果闲了,也可以让她们有个解闷的东西。”

“小弟怎敢再收大礼?”杨约连连推辞,却不客气地收下了美女和宝棋。之后的话就不必言明了。收了人家的礼,当然知道要为人家办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7)

杨广以杨约为牵头,送了杨素不少珠宝美女。杨素看到礼帖时只是淡然一笑,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不用杨约多话,他已经明白晋王想叫他作什么。立即穿着便服乘着小轿,前往晋王府拜见杨广。杨广与他面授机宜。除了让他在朝作为内应,通报消息之外,还要让他尽可能地在隋文帝贬抑太子,夸赞晋王。独孤皇后对太子已经灰心,自然不会再说太子的好话,鼓动她主张废太子,已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再让隋文帝也厌恶太子,他杨广夺嫡之事,就已成了八九了。

转眼杨广就要去扬州了。临行之前入宫辞行。他先去拜见隋文帝,除了慷慨陈词,陈述自己去扬州预备如何施政之外,也表示了浓浓的不舍之情,表示自己难舍父母,伏身于地,流出两行清泪,低声说:“孩儿此去,自知不该有任何牵挂。只是父皇母后年事已高,孩儿此后不能常伴于父皇母后身边,每每想起,心痛欲裂。只望父皇母后保重御体。父皇母后御体安康,就是孩儿最大的福分。”

隋文帝脸上仍旧波澜不惊,眼中却升起一层薄薄的暖雾,虽然只是挥手叫他退下,并没有说什么话,声音却明显温软了。杨广心头暗喜,又不动声色地来到独孤皇后那里。独孤皇后因太子的事情遭到重创,神色已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一见杨广,眼圈已经微见红意。

杨广见到独孤皇后之后,二话不说就俯身于地,大哭失声,口口声声只说自己舍不得母亲。独孤皇后见他如此,忍不住潸然泪下,离座把他一把抱住:“孩儿至纯至孝,可嘉可悯。母后年纪大了,护不了你一世。每每想起你日后要向那禽兽不如的东西跪拜,一举一动受他挟制,母后就心如刀割!”时时刻刻想着太子啊。

世界上只有种感情能让人时时刻刻记着一个人。一个是恨之,一个是爱之。独孤皇后现在对太子可是说是非常怨恨。想到自己最喜欢的二儿子日后要被他挟制,不由更添其恨。但是恨归恨,她并没有向隋文帝报告她从张夫人那里听到的“忤逆”的言论。这个言论如果能查证“属实”,立即可以问太子一个忤逆之罪。这也算为人母者,对子女最后的一点恩德。

杨广看到母亲如此悲戚,知道是真情使然,也不免有些动情,但想起此时大任在肩,母后偏偏又在此时提到太子,必须说些话让她更加憎恶太子,只是叩头泣道:“大哥本质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教唆,误入歧涂。孩儿身为次子,服从兄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兄长要取我的姓命,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孩儿看到父皇母后年事已高,每每因大哥而生气伤神,孩儿委实是心如刀割!”这哪是劝说独孤皇后,比最重的教唆要严重。果然独孤皇后听说之后哀之更胜,简直是泪如雨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8)

从皇后寝宫出来,杨广虽然已经哭得面目浮肿,但还是看着皇宫的方向露出了神秘的笑意。以前看书时,觉得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今日看来,倒也稀松平常。只要形势需要,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杨广作了扬州总管之后,需要频繁地在杨州和京师之间来回,他的时光要在扬州和京师之间分段度过。在杨州之时,虽然离京师远了,但要表现得格外好些。让他的“优良政绩”、“忠良贤明”通过他布置好的渠道准确无误地传到隋文帝的耳朵里。当然他不只依靠这些渠道。只要隋文帝和萧皇后谴使前来,不论贵贱,他都要带着萧美儿到门口迎接,为他们设好美味佳肴,并在临走之时送给他们一份不菲的厚礼。哪怕是婢仆,也是私有馈赠。于是这些人回去没有不向隋文帝称赞杨广谦恭孝顺的。

萧美儿自小过过贫贱的日子,叫她降低身份去应承这些身份下贱的人,她倒没有感到如何不快。她倒看见这出戏的导演者杨广,每次面见这些来使的时候,虽然面上笑容可掬,眼睛里却似乎有火在烧。萧美儿知道他这些“谦恭孝顺”的行为是装出来的,但没想到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窝火。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燃烧的眼睛,萧美儿隐隐有些担心,日后到了他夺嫡成功,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压抑着的情绪恐怕都要释放出来吧。那他心里隐藏着的这团火恐怕也要一并烧出来。虽然萧美儿不能预知这火到底有多大,但总觉得它能把天地烧了。同时因为这团火,她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因为她之前从没发现韬光养晦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一团火。除了这个,他还有多少是她不了解的?

然而在京师,太子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受了杨广厚礼的幸臣姬威,想尽办法挑唆太子“不拘小节”。太子自从云氏死后,精神一直有些涣散。而且他自小就觉得为人处事,只要在大事上面严谨就可以了,小节上的东西不需要太在意。再说他身为长子,拥有天生的优越感,认为受封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人处事牛气十足,由自命坦荡,叫他像杨广一样滴水不露地修葺小节,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每次谴使去东宫,他都不如何在意,更不谈亲自招待了。对他们的招待姬威全都可以动上手脚。使者每次来东宫几乎都要遭到怠慢,婢仆之属有时甚至还要受到羞辱,回去之后自然不会说太子一个好字。太子错就错在以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以为自己不要败德丧行,储君之位就不会丧失。殊不知因为家室的问题,母后对他的爱意已经尽失。隋文帝又颇喜欢以小节来窥测一个人的德行。太子在小节上的疏忽,恰恰是致命的地方。把他在其他地方的长处也一并抵消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9)

杨素在京师除了帮助杨广监视太子外,拉拢大臣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隋文帝面前进谗言。加之东宫慢待使者婢仆,各色对太子不利的传言简直如滚滚乱云一般压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大为惊讶,也大为困惑。虽然太子之前名声就不如杨广好。但如此多的负面评价一齐出现还是第一次。隋文帝第一次申时杨勇当太子是否合适。仔细思考之后,却想继续维系杨勇的太子之位。因为长子即位是自古以来的成规,是公认的维持国脉稳定的重要举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废长立幼,虽然他现在德行有失(是谣言让隋文帝这么看的),只要加以匡扶,应该是可以挽回的。再说,杨勇前些日子的“重大罪状”,归根结底不过是些家事——他还不知道太子说“要给云氏报仇”的事情(其实全是杨广诬陷他的),隋文帝身为男人,并不觉得家事有何大不了。同时,也是因为身为男人,他反而觉得独孤皇后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他爱哪个,厌哪个,是他自己的事情。你身为他的母亲,非要管他的床帏之事干吗。于是隋文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挽救太子。考虑到他最近德行有失,恐怕是因为家室空虚——一时间正妃和侧室都死了,精神恍惚又无人劝诫。于是就打算给他另觅良配,并想办法搞好他和独孤皇后的母子关系。要在家庭成员之间搞好关系,最重要的方法就是相聚。但单设家宴只让独孤皇后和太子相聚,意图未免太过明显,说不定会让二人不自在。于是准备设一个大型家宴,让在京的公子王孙全部参加。

此时杨广正好自扬州回京,回去正可参加家宴。其实现在非年非节,隋文帝又倡导简朴,设这么大一个家宴实在很可疑。杨广略一猜度,就知道隋文帝是像借此改善独孤皇后和太子的关系。只是微微冷笑着,命人偷偷传令给姬威。

萧美儿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经有些惊恐。虽然她不知道杨广叫姬威干什么,但知道肯定是叫他教唆太子,惹出惊天的事端,不仅让独孤皇后对太子彻底绝望,也要破坏隋文帝对太子的好感。虽然杨广答应让她参与大事,但很多事情仍不想让她知道。比如具体行动方面。事成之后有时会跟她说起,但也不是每件必说。但这不妨碍她的政治触觉悄悄成长。大凡杨广想作什么,她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杨广这边,但看着杨广这么作,还是觉得他有些过分。就算他对杨勇已经完全没有兄弟之情,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毕竟是他的父母,太子要是卷进是非,他们也不免心烦哀痛,尤其是独孤皇后,前一阵子也伤心到了极处,再受一次刺激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萧美儿也知道,政治斗争即使表面上再波澜不惊,本质上都是你死我活的,容不得半点的宽容和犹豫。作为一个贤妻,她必须一声不吭地认同夫君的决定。心里再犹豫,都不能表露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0)

姬威接到杨广的密令之后就开始布置。杨广并没有教他如何行动,但小人的头脑从来不缺刁毒的点子。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简单易行,非常有效的方法。真的是非常简单易行。只需要把一根簪子偷偷挪个地方就行。

再说太子听说隋文帝要办家宴,也明白隋文帝这是想挽回独孤皇后和他的母子关系,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说实在的,上次因云氏跟独孤皇后闹得很僵,现在想来也有悔意。想起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他还是很想和母亲重归于好。于是整理衣冠,抖擞精神,准备晚上赴宴。没想到刚到寝室,赫然发现地上有一根风凉针。他慢慢地弯下腰去,看着那风凉针,不由得潸然泪下。

风凉针是种极细的簪子,比一般缝衣针稍粗。顶上有一滴血红血红的红宝石。躺在地上,显得无比的纤巧可爱。更显得无比的单薄可怜。

太子的眼前模糊了。那细细的簪身很快就模糊不见,只剩下那粒红宝石分外触目,就像一滴鲜红的血。就像云氏死时,嘴边流下的那一条血线,滴到他的衣袖上的样子。

太子大恸,怒问这个簪子是谁拿出来的。很快便有宫女躬要缩脖上来报告,说是老鼠咬坏了柜子,把簪子拖出来的。打开柜子检看,果然见装着云氏身前收拾的锦缎包裹有一处破线,柜子底部更有一处被咬的缺口。太子大怒,气出如牛,声如乳虎,命东宫上下立即捕鼠,但凡发现老鼠窝,一率毁损堵死。但凡发现老鼠,无论大小,一率捕杀。他虽然歇斯底里地命大家灭鼠,心里却明白问题不在老鼠身上。太子把手罩在脸上,泪如雨下,竟不能止。云氏的倩影现在就挂在他的眼前,勾起他的万般哀痛。

宫女偷看着太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因为腰弯得很低,她能感觉到腰间的银子正硬硬地硌在那里。这是姬威给她的银子。今天早上,姬威给了她白银一百两,锦缎十匹,外加一些珠宝首饰,叫她把云氏的簪子偷拿出来,放在醒目的地方,再在包袱上和柜子上挖出孔洞,伪装成老鼠咬的。姬威的目的,就是让太子情绪激动。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今天晚上可有好戏看了。

太子流泪了半晌才算止住。不仅眼肿如桃,面孔也略见浮肿。太监宫女赶紧用冷水给他冷敷,可是面孔上的痕迹消失了,他的精神却仍然十分涣散。一眼看去就可知他哀哀不乐。太子勉强前去赴宴,见过他的人无不惊讶,却没人敢问他。萧美儿见他如此也是非常惊讶。没想到杨广是在太子的身上作了手脚。不知他是怎么想起来的。手段竟如此绝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1)

隋文帝手持金杯,不动声色地从眼角看着太子,心里已经非常不悦。太子这糟糕的脸色是怎么回事啊?昨天见他还好好的,断不会是生病。他这,模样只可能是心中不快。难道叫他和母亲相聚,就让他难过成这个样子。

隋文帝一杯酒下肚,不动声色地又朝独孤皇后看了一眼。一看便大叫不好。独孤皇后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更见苍白,不知是不是额前的垂珠挡住了光线,眉心竟隐隐有一团黑气。隋文帝知道老妻平日虽然平和内敛,但心思最重,看到太子这个样子,肯定心有所伤,也说不定联想到那里去了,连忙大声说些喜庆的话,每说几句就问太子一句:“是也不是?”目的就是让太子赶紧认清眼前的情况,识相一点。可惜太子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被问到都作出如梦初醒状,只是含混地应和几声。隋文帝心中渐怒,却不能发作,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喜庆的话,活跃气氛,可惜话音早已走了味。在场的公主郡主,公子皇孙都不是傻子,全都嗅出了气氛有异,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这下把现场的气氛变得看似温暖喜庆,其实冷若寒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隋文帝和太子身上。他们一个是即将爆发,一个是浑浑噩噩。而这次事件的另一主角,独孤皇后已经脸现不悦之色,就差拂袖而去了。

杨广随其他皇族一起,用“压抑着”的忧虑眼神看着宴会的三个主角,眼底却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看着这其实是由自己导演的好戏。虽然这场好戏还没有出现他期待的高潮和结果,但他已经感到了明显的快慰。这三个人几乎从他出生开始就让他感到深深的压抑,虽然知道他们不是有意为之,他还是感到深深的愤恨。现在看着他们互相伤害,他竟隐隐地感到自己复了仇了。

萧美儿紧紧地靠在杨广身边,看着他眼底漂浮的笑意,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从脚底直泛上来。虽然知道政治斗争不能心慈手软,再说杨广只是在挑动他们不合而已,又不是要杀他们伤他们,但看着他挑动家人不和,还是一副很高兴很快乐的样子,还是有些隐隐地害怕。如果他要是神情凝重,或是略有些不得已的神情还好,可是他眼底浮笑,显然是在享受。他对亲生骨肉都如此不爱,还会爱其他人么?

萧美儿一想到这个,感觉就像掉进了打着旋的冷水里,无根无绊,浮浮沉沉。

不会的…他一定会爱我的…他不爱父母兄弟,是因为他们妨碍了他的政治前途…而我一心一意帮助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我对他的帮助,能让他满意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2)

萧美儿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心也灌进了冷水,心里越发浮乱了。她最不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当她不能帮助他,只能给他添乱的时候,他还会爱她么?

隋文帝见太子一副迷糊样,简直像沉睡刚醒,气得心头憋闷,简直要炸将开来。但想到不能再给老妻添怒,还是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准备点醒他一下。正巧左右有鲜桃奉上,隋文帝看着那桃子,故意大声赞美:“今天这桃子好,大如拳头,红如胭脂,鲜灵灵的,味道想毕也不坏。历来鲜桃贺寿,今日虽然不是皇后的寿辰,”说着下意识地朝独孤伽罗瞥了一眼,独孤伽罗的脸仍是绷得紧紧的,“但提前给她贺贺寿,也不算越礼。勇儿,”忽然大声呼唤太子:“你最善诗词,今日就按这桃子,给你母后作诗一首,如何?”

太子赶紧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但因他下午刚刚大哭过,精神总是涣散,怎么看都有些行动迟缓,像在怠慢。他的眼皮虽然已经消肿,但仍有些发紧,睁也睁不大,倒显得无比傲慢。隋文帝更加不悦,嘴角慢慢撇下。

太子站定之后就打算作诗。没想到张了张口竟全无动静。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极力思考,表情倒显得十分木讷。可能是下午哭泣过度,他现在脑子里混沌一片,根本无法思考。而且今天下午悲伤极甚,也没有诗兴。呆呆地站在那里,活像是被抓来应付差使,却又应付不了的样子。隋文帝的脸色已经隐隐红涨,独孤皇后的脸上则黑气更盛。

杨广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乖巧地走进御前说道:“哥哥可能是处理政事劳累了,没有诗兴,就让我代哥哥作诗一首吧。”这看起来像是要解围,其实活脱脱是火上加油。

萧美儿见杨广这样顿时一怔。倒不是觉得他此举卑鄙,而是觉得他此举其实不大合适。弄不好会暴露他一直想压过哥哥的意图,说不定还会引来太子的嫉恨。殊不知杨广这是另有所谋。

隋文帝见杨广如此,果然对太子更加不悦,冷声道:“你不必为他解围,他有什么政务繁忙?”话刚出口便知失言。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这份平安喜乐就不好再装下去。再看看周围的凤子龙孙们全是一副惶恐地等他发怒的样子,倒不如小小的责备太子几句,让他们没了盼头。这样气氛也许就缓和下来了。

隋文帝双眉紧锁,虽在责备。口气中仍带有几分严父的慈爱:“太子,你也不必勉强了。我看你近日精神恍惚,想必是因为家室空虚,心情不舒。过些日子我就给你另觅良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3)

太子听说此语微微一怔。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含混地应着便是了,没想到他微微抬头,目光倒清明了起来,低声,但坚定地说了一句:“谢父皇美意。但是孩儿…不想再娶!”这句话触及了最厉害的关节,不仅独孤皇后脸色发青,隋文帝眉毛也是一抖。杨光则是眼珠一转,除了幸灾乐祸之外,还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挑唆。

在场的皇族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隋文帝和太子,嘴里都像塞了个茄子,一声都不敢出。他们似乎感到隋文帝和太子之间的气流正在快速地扭曲,渐渐化成一个旋涡,谁那怕只是出一口气,都会被卷进去,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