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美儿简短地收拾了几下,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寝室,另收拾了一处卧房睡下。那天晚上他对她的粗暴,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不仅仅是怕他对她粗暴。这些天来,他的蛮横无理已经让她对他非常的隔膜,仓促无法再和他像以前那样亲热相对。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像刚才那样迷人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自己都觉得和自己往常判若两人。她怕自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让他痴迷,心虚得很,仓促也不敢见他。有了这三个念想,即使已经逃出卧室,她还是怕他会忽然出现把她抓过去。只是这份害怕不同往常的害怕,有一层胭脂色和一股微熏蒙在上面,突嗒嗒地在心口上,跳得她心烦意乱。

还好杨广倒是规规矩矩的,见她没回来倒也没有来找。萧美儿反又害怕他是不是不在乎她了,心烦意乱,半睡半醒地熬过一夜,第二天找了个由头去见他。却发现他对她很是礼貌,宛然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但是看她的目光还是朦胧的,仍然有些微熏的样子。萧美儿又是惊疑又是窃喜,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这个样子,但可以看出他对她仍然是痴迷着。想起自己今天穿着平常,忽然感到非常的羞愧,慌忙回房去狠狠打扮了一下,再出来见他。

杨广自从上次在荷花池上见过她之后,忽然有种把她重新看清的感觉,那种痴迷一直带着心里,不管她如何打扮,看到她时都觉得眼前一亮。见她一面疏远他,一面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眼前晃悠,不知她在搞些什么名堂。难道她在故意折磨我?他如此猜测着,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同时也是心痒难熬,却不敢对她再胡来——想起自己上次对她的粗暴,只觉得格外心虚。说来也奇怪,上次作过之后他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等到在荷花池见过她之后忽然心虚起来。人的心,总会如此莫名其妙?

他不敢对她“有所冒犯”,她也不好意思主动亲近他。结果倒像是她故意折磨他,疏远他一样。萧美儿对这种局面的形成感到又惊又愁,却也有一份隐隐的得意,晕忽忽的,也不想仓促结束这种局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6)

杨广当然和她不同。他不会只为闺房之事挂怀,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作。比如,弄清楚隋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夺嫡的隐秘。要弄清这个秘密,需要向他身边最宠幸的人打听。而他现在身边最红的两个人,就是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

独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得到彻底解放,立即在皇宫上下下旨搜寻美丽宫人,如果在宫内找不到,还打算到宫外去娶。如此的急不可耐和势在必得,简直让人怀疑他在独孤皇后死时的哀哀欲绝是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他性喜简朴,又一直在独孤皇后的压迫之下,一直减损后宫的规模和用度,但宫里还是有些美貌女子的。经过一番仔细的搜寻,还真让他在后宫里找到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一个年龄稍长,端庄秀丽,被封为荣华夫人。一个年龄稍小,说不出的美艳动人,据说穷尽世间之词汇不能形容其美。隋主对她尤为宠幸,把她封为宣华夫人。

杨广命人挑选了奇珍异宝两大箱,悄悄地送进宫送予这两位夫人。礼下得非常重。这个时候是不能吝惜钱财的。如果隋文帝不知道那些事,正好请她们帮忙继续塞住他的耳朵。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件事,就只有拜托她们吹尽枕头风,帮杨广稳住太子之位了。

送礼物进宫的人很快便悄悄回来了。向杨广报告,荣华夫人见到宝物时不动声色,之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宣华夫人见了宝物后大惊失色,却推辞不收。杨广听了之后两条剑眉慢慢地垂下来,脸皮也慢慢地绷紧了,冷冷地叫送宝物的人再去送,并暗暗命他在宫里安插的其他人去劝宣华夫人收下——说是劝,其实是威胁,说是威胁,其实说的实情:你虽然得宠,但入宫未久,根基不深,封号也不过是一夫人而已,如果失宠,在宫里该怎么生存下去?你现在正需要结交皇宫内外有权势之人,接成同盟,求作照应。现在太子主动来巴结你,正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怎么可以故作骄矜,拒人于千里之外?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皇上在时你得罪了他也是不便的,何况皇上千秋万代之后,他就是天下之主,你得罪了他,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依我们(劝说她的人自称)看,你还是乖乖地把礼物收下为妙。

宣华夫人听了这些人的话,似乎害怕了,乖乖收下了他的礼物,并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谢罪。这封信字体娟秀,信纸还透着浓浓的香气,杨广忍不住多看了几遍——一来是欣赏自己胜利的成果,二来是听说过这位宣华夫人是举世难得的美人儿,对她不禁有几分遐想。不知是不是遐想得太厉害,还是他真正有了感应,看这封信的时候他竟恍惚从字里看出了人形来。这字中的倩影清秀窈窕,婀娜多姿,面孔也渐渐清楚起来,竟然是那张他一直存在心里,不久便拿出来回想一番的面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7)

杨广慌忙把信合上,遮掩似地摸了摸额头(虽然此时他身边并没有别人),手摸到额头的时候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突嗒嗒地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心口是滚热的,手心里也全是汗。他仿佛又回到了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又陷入了那种魂飞天外的感觉。他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即使还存着,也该淡了好多,没想到忽然翻涌出来,还和当年一样的强烈。

他轻轻地咽了口唾沫,把这封信用一个盒子装了,仔仔细细地藏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激动太过,他竟隐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今天心跳得如此异常,难不成…是什么预兆?

在这奇怪的感觉的催动下,他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却只敢把它藏在心底,连放在心头上想都不敢。如果这种猜测是真的,他仍会有几分兴奋,懊恼嫉妒却将是十分的。

隋文帝宠信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之后,后宫用度上也不知不觉增加了。算来独孤皇后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隋文帝便在皇宫大摆宴席,请在京所有的皇族一并参加,冲一冲皇宫中的霉气——其实更像是在庆祝他自己终于解放。不管怎么说,独孤皇后过世还不满一年,在这个时候举办宴会,庆祝解放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萧美儿便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接到旨意之后不免有些抵触。但她已经好久没有参加过此等盛事,精神上仍然感到振奋。再加上——想到这里她就微微有些羞涩,她也想乘今天的喜气,跟杨广和好算了。这些天来她不情不愿地“疏远”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已经不觉得得意了。如果真的让他寒了心,她下半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得意的机会。特别是今天,她竟像感到了什么预兆似地,心头慌慌地跳,总觉得再不和他和好就要出乱子,所以今天一定要想办法和她和好。

可怜的萧美儿,再过几年她就会明白,既然是已经有了预兆的事情,能这么轻易躲过去么?

因为心中存了和好的心思,因此她坐在轿子里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娇羞地偷看杨广。杨广今天有些奇怪,背影看起来有些紧张,行动也明显迟缓,就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萧美儿弄不懂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心事,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疏远他而怏怏不乐,越发感到惭愧,在心底不停地责备自己,只想着尽快和他重归于好。

走进皇宫大殿,萧美儿发现大殿里修葺得比以前堂皇多了。琉璃灯的柔光照到殿内诸人的脸上,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喜气。萧美儿却一点都欢喜起来。现在殿内的气氛越是欢喜,她就越觉得独孤皇后被大家抛弃了,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好可怜,仔细想着竟然想哭了。

隋文帝得意洋洋地拥着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走进殿来,大家慌忙呼啦啦跪倒在地。隋文帝一面得意地用眼角斜睨着他们,一面叫他们平身。今天这宴会他叫这两位夫人列席,一方面是为了讨美人欢心,一方面也是想好好炫耀一下:我隋文帝杨坚也能拥有如此美人,你们可不准再偷偷地笑我,可怜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8)

说来也真是上不得台面,他一直怀疑他的龙子龙孙们在背地里嘲笑他,并得意洋洋地怜悯他。身为皇上,却要一直守着一个不漂亮的老婆,还被时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连对身边的美人多看一眼都不敢。实在是太窝囊了。这个想法他以前一直都有,但在独孤皇后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去想——不愿去想,也耻于去想,守在独孤皇后身边扮演那大义凛然的好丈夫。等到独孤皇后死后,这些想法忽然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心底冲了过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想着自己以前的悲惨遭遇,说不尽的悲叹愤慨,惊骇地发现自己原来对那种生活是如此不满的,并对自己怎么能忍下来感到恍惚难解。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令人惊讶,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现在简直觉得以前的自己都像没存在过一样,只有现在的自己是鲜活的自己,真正的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活——那以前活着的难道是鬼么?

皇室诸人落座之后才得以仔细端详二位夫人的容颜。这不看犹可,一看人丛中便爆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简直像冷水泼进了油锅。这二位夫人果真美得不同凡响。荣华夫人端庄秀丽,国色天香,往那一站宛如芍药笼烟,花树堆雪,这还罢了。可那宣华夫人简直美得不像人间能有的。往那里一站,不仅让身边的荣华夫人显得毫无光彩,把满座的皇室女眷比得像丑鬼一样——当然,萧美儿除外,甚至让满堂的灯火都黯淡下去,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美如天仙,放到这里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萧美儿想起独孤皇后尸骨未寒,隋文帝王身边的位置就被她俩霸占了,对她们感到非常的鄙夷,因此不愿朝她们多看——其实要说独孤皇后尸骨未寒,未免有些欠妥,说她们霸占了隋文帝身边的位置,也实在有些冤枉。但萧美儿一心帮着独孤皇后,对她们肯定要带点情绪。虽然她不想对她们多看,但既然来了,就要看看这两只狐狸精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便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朝她们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荣华夫人还犹可——她那点容貌在萧美儿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萧美儿只顾直直地盯着宣华夫人,看着她那艳丽无双的美貌,只觉得愕然,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美貌上能和她一决高下的女子——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倨傲的。嫁入大隋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在容貌上挑战她,因此她才能一直“谦逊”地面对身边的女人们,而今天见到了宣华夫人,她已经连平常心都保持不了了。她偷偷地用目光剥着宣华夫人的脸,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审视着,分析着,仔仔细细地和她相比,越比越是心惊。宣华夫人果真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不仅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输于她,有些地方甚至稍胜于她。而且,除了美貌之外,宣华夫人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宛如夜空中的皎月,旷谷中的幽兰。哪怕她只是容貌平常,拥有这种气质,也能让人深深地着迷。更何况她还拥有着如梦似幻的美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9)

萧美儿感到了深深的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膀。这种气质她没有,恐怕学也学不像。仅气质一项,高下就立即分出来了。她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卑。原本对她是非常鄙夷的,可在美貌上输了之后,萧美儿竟然无法对她继续鄙夷下去——鄙夷,可是种高高在上的情绪。萧美儿感到非常的沮丧和恼怒,在心底骂着自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容貌输了就一切都输了么?可是不管她怎么生气,她的气势已经倒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美儿在感到沮丧和恼怒的同时还感到了浓重的不安,下意识地朝身边的杨广看了一眼。女人就是这种敏感并善于联想的生物,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她长得比较美丽,都会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丈夫是什么反应。这不看还犹可,一看,萧美儿立即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杨广虽然是从一个隐蔽的角度看着宣华夫人,目光却是直直的,里面是说不尽的痴迷和向往,还有深深的愤懑和懊恼,甚至还有种猩红的,已经隐隐带有血腥的嫉妒。

萧美儿的心忽悠一下失去了依托,没上没下地乱撞着,慌忙低声唤他:“太子!太子!”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甚至隐隐带上了些恐吓的意味。杨广猛然从遐思中醒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遮掩似地慌忙端起杯子喝酒,可惜还是心不在焉,手一颤,竟有几滴酒液从他的嘴边滑落下来,滴到他绣满金线的衣领上,洇出一片酒渍。这对一贯精细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萧美儿心上顿时笼上了一层躁动的黑暗,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杨广,又看了看宣华夫人。心底一个可怕的猜测正像怪物一样蠕动着涨大。

难道…她的夫君看了上宣华夫人?不,不仅是看上…他那种痴迷的表情,简直像一见钟情一样…不,不仅仅是一见钟情…他的眼中还有懊恼和愤懑…简直就像宣华夫人是他的旧情人,因为什么原因错过了一样…可这怎么可能呢?宣华夫人可是皇上的嫔妃啊!杨广怎么有机会和她接触呢?

之后纵然酒宴上丝竹盈耳,美酒流芳,萧美儿也无心去享受。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坐在一个冰寒的岩洞里,四周都是石壁,只有两个孔通向外面,一个对着杨广,一个就对着宣华夫人。除了他们,她谁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杨广在酒宴虽然也是照常谈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他的目光,却总是悄悄地系在宣华夫人身上,里面弥漫着驱不散的迷醉和向往。而宣华夫人却一直像个美艳的神像一样端坐在隋文帝身边,用似看非看的目光俯瞰着满座的皇族,那种淡漠的高傲令人气愤。不过虽然令人气愤,她的目光从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过久地停留,包括杨广,这无疑是令人感到欣慰的——她亲爱的夫君只不过是在单相思而已,可是——萧美儿欣慰了片刻之后忽然感到了炙人的愤怒:她难道就那么高贵?只能让我的丈夫单相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0)

有时候,丈夫对一个女人单相思,比和那个女人两情相悦更能让妻子感到愤怒。

萧美儿的脸色迅速晦暗下去,放在裙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对付某个人,一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的怒气,从她的心底像一条毒蛇一样蜿蜒着爬了出来。她忽然可以体会独孤皇后责打宫娥时的心情了。她现在真是想把宣华夫人从御座上揪下来,然后狠狠地责打——当然了,还不至于想杀了她。

这受诅咒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殿外已经压上了如墨一般的夜色。萧美儿绷着脸坐在轿子里。从表情来看似乎那漆黑的夜色全压在她的心上。杨广骑着马走在轿子前面不远的地方,中间隔了几个亲随。可是她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而且还是模糊的——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心理上的作用,她觉得他的背影简直像个浮在深不见底的深潭里的纸片子,随时都会被泡散消失。

从开席到散席,他的目光都没离开那该死的宣华夫人,就像被钩子勾住了一样。虽然是躲躲闪闪的,但就是躲躲闪闪才最可恨——如果是正大光明地看,证明他心里对她还没有什么,要是躲躲闪闪地看,证明他对她已经有了说不得的想法了。现在应该还恍惚着,从他的背影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还在回味宣华夫人的艳丽无双的美貌和超凡脱俗的气质呢——也不知道那宣华夫人有多大的魅力,他看起来简直像喝了陈年佳酿一样,醉了之后就醒不了了!

萧美儿坐在轿子里咬着牙胡思乱想,脸不由自主地青了,脸也绷得更紧。她的心现在越来越沉,就像被挂上了很多秤砣,撕着挂着往下坠。还有人继续不停地往上挂。

不能这样…我今天还要和他和好呢…不能是这样的心情…萧美儿虽然已经怀疑和气恼得快要疯掉,但还是准备和他和好。并且觉得今天必须得和他和好——如果不和他和好的话,他的心就继续飘向宣华夫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对她都是很不利的。当然更不能像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找他哭闹——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这样他的心就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宣华夫人。不可否认,她是被一般的女人清醒和高明,但也不是没想过找他大闹。

这边萧美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杨广那边却仍然不知道收敛。他回到东宫之后,竟然没有回卧房,而是呆呆地去书房中坐了,关上门不知在干什么。萧美儿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只想撞开门冲进去。咬了咬终于忍住了。跑到自己临时的卧房,开始梳洗打扮——她现在心情纷乱,也打扮不好自己,只好找出自己当日在荷花池边的装束原样穿了。不知是心慌还是因为什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没有当时的神韵,脸色阴沉沉得也不能出去取悦于人。没办法,只好找出一点酒来喝了——宴席上她也不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逼得脸上泛起点红晕,心里的忧愤也略微散了,才准备出门。但想到自己现在心事重重,见到他时肯定笨嘴笨舌说不出什么,必须得找个由头和他说话,否则见到他的时候就只能呆站着了。又寻了些酒和点心,用托盘盛了,自己亲自托了,朝书房送过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1)

她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类似抓贼的冲动,二话没说就把门推开了。杨广好象正看着什么东西,脸上的神色说不清的恍惚、甜蜜和忧虑,见她进来赶紧把那个东西收了,同时连忙把那副神色收起来——虽然他动作极快,萧美儿还是把他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那个东西也看清楚了——那似乎是一封信,装在一个镶满了金钿的乌木盒子里。她顿时感到血朝上涌,一时间只想冲过去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个明白,梗了梗脖子,好不容易忍住了。堆起满脸的笑容,款款地走上前去:“太子还在忧心国事啊?”不知不觉就带上了讽刺的意味。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但就是止不住要说。

杨广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心事,因此对她这句话也没有细细品位,只是惘然一笑。看到她亲自端着酒和点心,慌忙说道:“你怎么自己作这粗活,叫宫女来作就好了。”他倒是真心关心她,但她听来就觉得像是特意假装,便莞尔一笑,特意把嗓音逼得甜腻腻的,掩盖自己心中酸味:“没有关系,一个盘子压不死人。”酸味还是从语气中露了出来,从用词来看简直像在负气。她在心底一直责令自己要沉住气,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揶揄他。

“就算压不死,我也怕压伤你那白玉的美手啊,让我来吧。”杨广站起身来,亲手接过了盘子,放到桌子上。这对她可说是极大的骄宠和礼遇。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是特意装得亲热,想要掩盖什么东西。所以受了骄宠还觉得被耍弄了,一股怒色已经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浮现出来。她慌忙摸了摸脸,安抚那已经涌到脸上的怒气,更加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那原本清亮逼人的眼睛仍旧蒙着一层暧昧的迷离,就像一潭清水上结了一层浑浊的软膜一样。她恨不得伸手进去,把这层软膜硬生生拿手捞出来。

萧美儿用眼角瞥着杨广,慢慢地斟了一杯酒,轻抬玉腕,必恭必敬地端了过去。杨广见她如此多礼,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接了过来:“爱妻为何如此多礼?”

“这酒香醇滋补,喝点对身体有好处。”萧美儿用眼睛瞟着他,恨不把目光直勾到他心里去。但她极是克制,目光中意图并不明显。因此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她倒是像在勾魂和挑逗,宛然一副销魂的好风韵。

“这杯就算了吧。我在席上已经喝了不少了。”杨广赶紧推辞。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2)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萧美儿在杨广喝酒的时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着他举杯,仰脖,再喉结一动把酒液吞下去。她觉得他今天听话得有些过分。尤其是被长期疏远之后,连一点怨言都没有,甚至提都没提自己被疏远的事情,以他在自己面前那娇纵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可疑。她越发觉得他这是心虚,怕自己发现她的隐秘,才特意如此谄媚,越想越觉得胸口憋闷,甚至觉得胸口马上就要炸裂开来。完了。现在杨广对她越好反而越老落下不是。书房里的气氛看似平静,却是暗流涌动。如果不想个办法疏导的话,恐怕马上就会发生了不得的事情。

萧美儿已经被怀疑和愤怒蒙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杨广眼中那朦胧的暧昧已经渐渐消散,目光已经慢慢往她身上聚集,并渐渐生起玫瑰色的热度。男人是很现实的。相对于天边的月亮,他更倾向于选择眼前的玫瑰。更何况眼前的这朵玫瑰并不比那天边的月亮差得了多少。

萧美儿不知道杨广的心情已经转变,还在为自己屡屡失言感到焦急恐慌。她平日是最会克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干脆什么都不说,用最原始的撒娇方法,二话没说就往他怀里一坐。紧紧地把脸靠到他的胸前,双手环绕着他的腰,宛然一副娇羞不胜的样子,也正好得以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脸她大概会冷静一点。

“太子殿下…美儿这些天无礼了,心里一直很愧疚…早就想来向您赔罪,只是怕您不愿意原谅我…请问您可以宽宏大量,饶了美儿这一次么?”她像只猫一样用头轻轻地蹭着他,从喉底的黏膜里发出假声,声音甜得像涂了蜂蜜——她才是有些特意做作了。没办法,她现在不做作的话根本没法对她亲近。

“我怎么敢不原谅你呢?其实该是我向你赔罪才是…”杨广被她如此奉承着,不禁神思荡漾,也微微有些得意,心中被困已久的情欲也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转眼便泛滥而不可收拾。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3)

虽然他这些天被她冷落疏远,还不时被她耍弄(他认为的),对她也是颇为气恼,但是更多的是渴望和痴迷。再说现在怀里拥着软玉温香,她又对自己如此奉承,有再多的愤恨也该消散了。想着那心尖上的人儿一直像天边的月亮遥不可及,还不如暂时把她放在脑后,和眼前这温柔体贴的爱妻好好温存。再说她现在又是和那日勾起他无限情欲时一样的装束,很快便让他被欲望炽烤得难以忍受,赶忙在她的耳边说:“我们今天就一起回去吧?”没等萧美儿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了起来。要是按他此时那饥渴的劲儿,恨不得在这里就和萧美儿温存。这里是他读书和休息的地方,也有床榻可以用,但没有卧房里的宽敞舒适。他今天晚上打算好好地疯狂一下,必须有足够宽敞和舒适的空间。

这天晚上红罗帐里春意盈盈,暖玉生香。两人如鱼得水,恩爱无比。可是萧美儿虽然在肉体上感到了极大的欢娱,精神上却是硬生生的割裂开的,脑子里净想着那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宣华夫人那高傲矜持的样子,还有杨广看着她时那痴迷的眼神,简直是一刻不停地交替在她眼前晃动。因此她的肉体固然非常快乐,心里却仍然是愁云惨雾,导致这本该深深记住的欢娱竟在她的心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以至于当杨广耗尽激情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之后她只是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竟恍惚记不起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刚才的欢娱现在想来简直像梦境一样模糊,若是用力回忆,就有种说不清的麻木感觉袭来,弄僵她的脑海,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不该这么紧张的…他们只是对望了几眼,不,只是我夫君一相情愿地看着她而已,又没有和她偷情…不,也不可能和她偷情,她可是父皇的人哪…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忽然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杨广。他睡脸纯洁安详,宛如初生的婴儿,长长的睫毛拖着几缕淡淡的影儿,投射在下眼皮上,说不出的可爱,让人忍不住地想触摸几下。

现在的他怎么看都是个无害的好人。但也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眼中射出足以烧尽整个天地的火焰。他是一个可以把天地翻转过来的人,可以把一切都毁掉,别看他现在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然觉得这是他的诽谤,但萧美儿还是不止一次这样想他。她总觉得,如果他掌握了权势,恐怕世间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偷纳父妃只是小事一桩。

萧美儿心乱入麻地偎依到他的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浑厚的心跳声,希望心里能平静下来,没想到越听越是心乱如麻。因为她不知道,这颗心以后还会不会属于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4)

萧美儿此后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密地监视,仔细地分析,揣摩他还想不想着宣华夫人。而杨广在那晚之后神情和举止都恢复了常态,似乎已经不在把宣华夫人放在心上了。但是萧美儿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曾经偷偷进杨广的书房翻找过那个盒子,却发现那个盒子已经找不到了。显然杨广已经意识到她注意到了这个盒子,怕她发现什么,特意藏起来了。如果没有什么暧昧的事情,他藏起它作什么?

她既然一心一意只注意杨广的情事,当然就无暇再注意朝堂上的事情。她没有注意到,在这段时间里,意图夺嫡的蜀王秀,被杨广找了个由头,劝隋文帝废黜了。隋文帝一心只扑在温柔乡里,渐渐得把朝廷大事都交给杨广了。朝廷大权,已经几乎全部落入杨广手中了。

“美儿,你觉得,送一个贵妇人礼物,珠宝和金银哪一个和她的心意?”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杨广更加频繁地往宫里送礼物。一来让宫里的盟友把隋文帝继续拖在宫里,更加严实地堵住他的耳朵。二来隋文帝到底知不知杨广夺嫡的隐秘,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如果他知道,那他现在对杨广的放权就是欲擒故纵,等他得意忘形,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再揪住他一举废之。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犬牙交错,暗流涌动,想一想都让杨广起鸡皮疙瘩。因此,给隋文帝枕边那两张口送礼物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给宣华夫人置办礼物的时候,他特意找萧美儿商量——这个“特意”,是萧美儿给他加上的。因为她觉得他这个行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含义。要么是特意避嫌,要么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想让她以女人的身份为他出谋划策,更有效地讨得她的欢心——他毕竟是男人,女人喜欢什么他终究不是完全清楚。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坐着,骄矜地微微抬着下巴。她尽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平心静气地看看他到底想作什么。好吧,既然他让她参与到送礼这件事里来,她正好乘此机会检查他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公事”送礼。比如检查礼物中有没有夹带书信,传话中有没有含着隐语。因为这是他和宣华夫人联系的唯一通道。

经过了多方检查,萧美儿觉得暂时还没有问题。但是只可以说是暂时的。不知为什么,她总对宣华夫人怀着巨大的恐惧,总觉得一不小心她就会把杨广抢了去。因此她恨不得像对待婴孩一样,把他用被子裹了,一天到晚背在身边——想起孩子,她又不禁黯然神伤。她嫁于杨广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生养。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嫁给他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实在是一件憾事。说起来,这不失为她和杨广的婚姻的一个巨大隐患。

就在她想要一天到晚地盯着杨广的时候,偏偏又出了一件事儿,让她不得不和杨广暂时分别。一日边境官员来报,突厥今日不断骚扰边陲重镇,大有大举进犯之势,请朝廷出兵予以痛击,以报边境安宁。没过几日,又有八百里加急来报,突厥已经已经对边境大举进犯。隋主连忙派兵迎击,又命杨广为主帅——有时候军功显著、大权独揽也未必是好事,其代价就是每次有重大危机都要他去应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5)

杨广此次出征,自然也是重兵环拱,群臣护卫,不会有什么危险。比起上次出征,不仅经验充足了许多,年龄也长了不少,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此行一去,大抵只是建功立业罢了。因此萧美儿在送杨广出征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愁云惨雾,相反还有些得意洋洋。杨广银盔银甲,配上高大的身材和成熟的气质,显得无比的英姿飒爽。有夫如此,萧美儿觉得无比的自豪,目光随他而动,骄傲地看着身边的所有人——当然是不露痕迹的。多年的低调已经使她练就了喜怒不形与色的本领。可是当杨广对隋文帝行礼的时候,她的心忽然一下子失去了依托,转眼就掉进了无底的大海——而且是醋意的大海。因为隋文帝不是独自来送杨广出征的,他的身边还站着宣华夫人——现在隋文帝已经一刻都离不了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连送儿子出征都带着她们,不知算不算得上色迷心窍。

杨广行礼之时目光只在宣华夫人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转向别处。看起来相当自然。萧美儿只觉得他是在特意避嫌,只觉得如海的醋意一波波地涌上心头,冲到她想呕。甚至怀疑杨广今天那英姿飒爽的模样,都只是特意作给宣华夫人看的。一时间竟无法再注意杨广出征的事宜,只在那里怀疑和揣测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关系。等到军队开拔才惊醒过来,看着杨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广此时出征,历史上没有关于他的功绩的详细记载。只记载了隋朝大盛,功劳也大多记在了众将的头上。但杨广作出主帅,应该不会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可能是因为他后来恶名太盛,把他的功绩也抹杀掉了。

杨广出征后前线传来的大多是些捷报,萧美儿不需要对战事过于挂怀。但是丈夫离开后的精神空虚,总要有东西来填。萧美儿显然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烦恼。她的心思,现在全放在她的虚拟情敌——也可能成为现实中的情敌的宣华夫人。

萧美儿再度频繁地进出宫掖。宫里的女人一贯孤独,见到来客都格外的亲热——宫的“姐妹们”名为姐妹,实为对手,根本就不能说什么知心的话。唯有宣华夫人,不知是娇气太过,还是为人腼腆,见到她时的亲热总像是隔了一层冷纱。平日里这点小事萧美儿是不会计较的,此次却计较起来。总觉得她是故意拿架子。

萧美儿第一次见到宣华夫人的时候,她正在低着头作针线,像一朵百合一样微微地垂着头,笋尖般的手指捻着银丝般的绣花针,用彩线在白绸上绣出如画美景。萧美儿一声不响地走到宣华夫人的身边,仔细地检视她的手艺。她的绣工算是不错的。要是对其他人,萧美儿说不定会由衷地夸赞几句,但这次却不由自主在心里对她的手艺大加贬斥,甚至还想和她一较高下。

她不动声色地移近了些,轻启朱唇,眼睛却是瞄着她,笑颜如花地说:“不瞒您说,关于绣工,我也是颇有研究…”

“哦?太子妃也喜欢刺绣,那真是太好了!”宣华夫人一听这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看来对刺绣颇为痴迷看重。

萧美儿矜持地一笑,目光顺势朝她手中的彩帕滑了过去,顿时被上面那流光溢彩的蝴蝶刺痛了眼睛。

①历史上的萧皇后生育了多个子女,作者为了小说创作的需要将其设定为一生无生育。读者若对她的子女有兴趣,可以查阅《隋书》。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6)

萧美儿命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缎,款款地朝宣华夫人的住处走去。她今日用心打扮了一番,走路的姿势也对着镜子纠正过,格外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宫女捧着的那匹锦缎,是她劳累了大半夜的成果。用来跟宣华夫人“切磋”的。她昨日在宣华夫人绣的锦帕上似乎窥见了她心中的隐秘,不由自主地想要隐晦地打压一下她。

宣华夫人迎接她的时候非常热情,但萧美儿可以看出她那秋水般的眸子底部隐藏着不愿服输的冲劲。看来她也听说过自己的绣功出神入化吧。萧美儿不露痕迹地冷笑一下,似乎感到身边的锦缎也发出了心跳。看来它这次能“大显神威”了。

在房中坐定之后,萧美儿就命宫女展开锦缎。宣华夫人微笑着盯着锦缎看了一阵,忽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锦缎上绣的是几朵瑰丽的牡丹。花盘硕大,花瓣是微微带着赤色的粉红色,上面叮了几只玉色的小蝶。牡丹和蝴蝶都栩栩如生,牡丹似乎马上就要迎风而颤,蝴蝶似乎马上就要乘风而起,果真是出神入化的手段。任何人看了恐怕都要忍不住喝彩,宣华夫人看了之后眉心却蒙上了一丝阴霾。

“太子妃,您的手艺果真高超,本宫绝无法望您项背…不过您在配色上面,似乎稍微差了一点。”

“还请宣华夫人指教。”萧美儿垂着眼帘,被眼帘遮住大半的眼睛里似乎有道光在悄悄地流动,就像一条狡猾的鱼。

“您看,”宣华夫人把手指点在锦缎上,语气已带了几分不快:“花朵固然鲜艳,与蝴蝶争艳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把牡丹绣得艳丽逼人,蝴蝶却绣得极素,实在有些不妥当。”萧美儿的蝴蝶是用微赤的粉线绣成,中间夹杂了细如发丝的金丝,在阳光下亮晃晃得简直像一团火,把旁边那玉色的小蝴蝶比得几乎像鬼影一样。

萧美儿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用眼角看着丝缎屏风上那几十只蝶儿,它们都是用彩线绣成,中间夹杂了金丝。

“娘娘此言差矣。”萧美儿继续微垂着眼帘,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一下:“在美儿看来,刺绣和作画一样,不仅要绣其形,还要绣其意。世间万物皆有品阶,凡事都有主次之分。像这花园里的诸多鲜花,虽然都被蝴蝶踩在脚下,但毕竟是园子的主人。蝴蝶在花园里徘徊得再久终要离去,花朵却根植在花园里,无论何时都不会离去。因此在美儿心中花为主,蝶为次。刺绣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了。”

一席话说得宣华夫人整张脸都有些发灰。萧美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底漫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萧美儿从来都没有如此炫耀过自己正室的身份。她知道宣华夫人拿蝴蝶自比,也总觉得她这只蝶儿会飞到她的夫君身上。这种行为当然不被允许,但也只是在台面上而已。暗地里什么事是作不得的?萧美儿还不至于如此天真。所以故意拿蝴蝶警示她:即使是你再温柔美貌,终归也只能是个无根基的蝴蝶。永远无法像牡丹一样拥有深厚的根基。当然了,如果她真有败坏人伦的心思,这算是对她的警戒,如果没有,就当是几句无心的浑话罢了。相信宣华夫人也想不起她会是这个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7)

转眼北方的战事就结束了。隋朝大胜,作为主帅的杨广威风八面地凯旋归来。隋文帝对杨广大加赞赏,自此更是把朝政都尽交与他,自己躲在温柔乡里享乐。

萧美儿碍于身份,在杨广归来之时不能出城相迎,直到庆功宴上才算能与杨广近距离地相见。杨广此次归来,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一切正常。列席之后也没有朝宣华夫人多看一眼。仿佛他对宣华夫人的兴趣,已经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萧美儿大为满意,想着自己身边伴着的是风华正茂的杨广,宣华夫人身边的却是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的隋文帝。不仅微微有些得意——相当促狭啊。因嫉妒而生的女人的敌意,即使事情结束了,也不会轻易地消散。更何况这事情也许还没结束。那个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就被藏起来的的盒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隋文帝虽然陷进了温柔乡里,但并不是就此不再过问国事了。如果遇到重大的事件,他还是要过问的,并尽量亲自裁断。一天夜里他在灯下批阅奏折,忽然一阵倦意袭来,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往独孤皇后在时,他可以彻夜批阅奏折而不知困倦。现在身边的人换了,自然不能跟那时同日而喻。

苍茫梦乡之中,隋文帝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头,向下眺望。都城的城墙和白天时一样宏伟。隋文帝在自矜大隋江山固若金汤之时,忽然看到城下不远处有一棵树。上面果实繁茂,竟挂满了整个树冠。隋文帝正想尽前观赏,忽然看到一股洪水滔天而来,转眼便淹上了城墙。隋文帝吓得掉头便跑,不慎跌下城墙,顿时惊醒,身上已经流满了冷汗。

隋文帝赶紧叫左右端上一碗热茶喝了,仰面靠在椅背上,心跳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越想越觉得此梦不祥,对梦中所见秘而不宣,急召大臣进宫解梦。

隋文帝本以为此梦只是召示水患,没想到大臣说此乃天下浑一之象,召示将有人威胁大隋江山。隋文帝惊惧万分,回想梦中情景,觉得应该是个水傍名姓之人为祸。细访都城内外,发现成阝国公李浑有一子,小名洪儿,正应了梦中洪水滔天之象。遂令内侍赍手敕至李浑家,将洪儿赐死。

李浑固然痛不欲生,朝中众臣也是人心惶惶。毕竟无故擅杀大臣之子,对隋文帝来说可是从来未有的事情。杨广心怀鬼胎,朝中一有变故,比谁都要紧张。忙令宫中的眼线打听,得知是“皇上夜梦异象,怀疑有人将威胁大隋江山”,至于梦见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杨广不知就里,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越想越慌。要知道为帝王者感到皇位不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猜忌儿子。隋文帝忽然擅杀大臣之子,说不定心神已乱,说不定哪天就会疑心他这个当太子的,胡乱一杀了事。虽然他现在把持朝政,宫中眼线众多,但皇帝若是忽然要杀他,恐怕也阻止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8)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站在靠在桌子旁发呆的杨广身边,低眉顺眼,面含娇媚,好一个柔媚贤妻的模样。杨广这阵子经常这样发呆。她亲手为他调配羹汤,每次端上来请他喝,他只是应着。却十有八九都忘了喝。这次她送上来之后便一直在旁边等着,看他喝不喝。可他竟想没发现他的存在似地,仍是发呆直到羹汤凉掉。萧美儿心里微微有气,却没有发作。因为那未了的怀疑,她这阵子在他身边格外表现得温柔体贴,一面秘密地在东宫里搜寻那个盒子。不知为什么,不找到那个盒子,不看清里面是什么,她就不安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有丝毫造次了。

这次看着自己的羹汤凉掉,萧美儿却不打算不吭声了。因为她感到有些心疼。不是为了自己的羹,而是为了杨广。她轻轻地走到杨广身边,依偎着他跪了下来,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晨星般的美眸,用清甜的声音说:“不知何事令殿下如此劳心…可以跟美儿说说么?就算美儿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多一个人商量商量,也是好的。”

杨广用眼角看了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来——这次不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了。不耐烦、却也像发泄一样对她轻轻说道:“想来你也知道…父皇近日擅杀大臣之子,就像心智已乱一样。我担心父皇…父皇会对我有不必要的怀疑…”

萧美儿紧紧抿着嘴唇,眼中也蒙了一层愁云惨雾。老实说,杨广的担心不无道理。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如果伴的是一头疯虎,任何意识清醒的人都要害怕。但是她不能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她要作的,是宽慰自己的丈夫。于是面含微笑,用甜美的,却令人心安的声音说:“太子殿下你不用担心。父王夜梦异像,恐怕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才会偶有失误。我听闻父王近日里过问政事的时候,条理清楚,思维敏捷,绝没有到心智已乱的地步。再说太子您功勋卓著,又如此忠心孝顺,即使皇上心智已乱,恐怕也不会对您不利…”

“年纪已大…身体不好…哼哼…”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忽然神经致地重复起这几句话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红润而富有棱角的唇边更是弯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萧美儿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隐秘。他可是一直在期盼着隋文帝劲早归天,把皇位让于他坐。只是没想到隋文帝的身体如此之强健,竟然在位子上赖了这么久,如果这次的异常举动是昭示老头子快要油劲灯枯,倒也是好事一件。杨广起了这不臣之心后迅速把它按回肚子里,对着费心劝他的萧美儿冷冷一笑:“即便如此,我还是得防着父皇对我‘失误’啊。如果他作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即使日后清醒过来,追悔莫及,也是无用的了。因此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多多地给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送礼物。你说可以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带了少许异样的神情。更是在最后一句话上加了重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9)

萧美儿是个聪明人,顿时听出了这其中的怪异,如雷打般僵住了。脸也飞快地青了,就像寒晨里被冻得冷冰冰的树叶,而那双惊恐的眼睛就像两滴瑟瑟而颤的露水。

他…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么?他为什么要征求我的同意?难道…他发现了我对宣华夫人的态度?也知道我在偷偷调查他们的关系?

萧美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中发出了恐怖的尖啸,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口,腿脚像被雷打一样酸软了。她也不失为一个伶牙俐齿之人,此时口舌却像木石一样僵硬,一句狡赖和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广冷笑着看着她惊呆的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凛冽的光,头也不回地走了,把萧美儿晾在原地发呆。

朝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隋文帝杀了李洪之后仍旧无法安心,为图斩草除根,竟又把李浑合家大小系数赐死。杀了李浑全家后仍是不安心,又自己思量出梦中树木生子(果实)乃是一个“李”字。昭示着将有姓李之人祸乱天下。偏偏此时又有缺德的佞臣劝隋文帝尽杀朝中李姓之人,一时间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既然事情闹大了,隋文帝的梦中异象就再也掩藏不住,流传少许给大臣们知道了。重臣们均觉荒谬,高颎以前朝之事为证,说梦境乃虚无缥缈之象,作不得准的,力劝隋主弃了这念头。杨素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信部将李密,也帮着高颎上奏。杨广恨他此时还趟这混水,少不得将他训斥一通。幸亏隋文帝并没有昏庸太过,放弃了尽杀李姓大臣的想法,对上疏劝他之人也没有为难。朝中李姓诸人逃过一劫,文臣告老还乡,武将卸甲归田,一时间几乎走了个干净。日后大大出名的李渊也在其中。

朝中暂时安顿下来了。但没有安顿太久。也许是应了萧美儿的话,隋文帝在闹完这件事后不久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很快就一病不起。关于隋文帝的病因有诸多猜测,但人们都更愿意相信他是贪色起祸。毕竟他年事已高,是经不起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这两把伐性伤身的斧头的。

杨广为了显示自己的恭顺孝顺,自然常去宫中探视。萧美儿自然也随他一起去探病,不过是真心实意的。让萧美儿惊讶的是,她眼里的那个娇滴滴的浮浪女人宣华夫人,竟然毅然担负起了侍疾的职责,几乎是衣不解带,昼夜操劳,委实让人刮目相看。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好事,她日夜不断地守在隋文帝身边,杨广和她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她还记得自己丈夫那凛冽的目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0)

到了七月间,隋文帝的病势日渐重了,却不在寝宫养病,而是在更为舒适的仁寿宫中。尚书左仆射杨素,礼部尚书柳述,还有黄门侍郎元岩,三位近臣宿阁中。杨广虽然住于东宫,但入宫问安也越来越频繁。他每次入宫萧美儿都要跟着,几乎是寸步不离。其实她也仔细想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不会对庶母有非分之想,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地担心:正因为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才格外觉得可怖——总觉得那是仙佛、鬼神、祖先给自己的警告,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灵魂的预警。带着神秘和未知的气息,却让人觉得注定要发生。

隋朝男女之防并不重,男女相见时只要以礼相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宣华夫人倒很避闲,杨广一来她就躲入纱帐之中,隔着纱帐与他答话,让萧美儿少担了不少闲心——如果她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跟杨广说话,杨广一次复一次地看着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难免不会心动。不过她躲入纱帐之中也未必能了却祸端。她那美妙的身资被纱帐隔着,雾里看花,最是销魂——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的脸不禁红了红: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用这淫词艳语了?

隋文帝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要药也比往日频繁。杨广入宫问安也更加频繁。除了担心老父的病势,也怀着不可告人的期望。他早就盼望着老父能把皇位空出来给他了。一面是不希望他死,一面又是希望他早死,这种心情如此的矛盾,他却能够平静地怀着,倒也是奇事一件。

一日清晨入宫,宣华夫人正坐在隋文帝床前喂他吃药,杨广进来之时不及闪避,也绝没有放下喂了一半的药碗仓皇逃入帐中的道理,不由得呆了一呆。

杨广见此情况也觉错愕,但他很机灵,愣了愣之后下拜——就当是拜他父皇了。萧美儿慌忙也跟着下拜,心里却颇为不满。隋文帝在床上叫他们平身,不欺而遇的尴尬就这么混过去了。宣华夫人远不如杨广老练,呆呆地等他们平身之后就傻傻地给隋文帝喂药,不知不觉中一股红意慢慢地从耳根漫了出来,转眼便双颊飞红——看来她对杨广的目光并非没有感觉。

萧美儿见她露出如此忸怩的神色,顿时起疑,慌忙朝杨光看了看。杨广此时倒显得十分规矩,目光下垂地垂手而立,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她总觉得在她看清他的前一瞬他还用蛇信般的目光瞄着宣华夫人。萧美儿感到一阵恍惚,接着感到莫名的恐惧: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呢?难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性了?天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1)

杨广在宫中问安后就带着萧美儿出来。并没有在宫中逗留多久。萧美儿却觉得他哪里都怪,越发为自己感到惊慌起来。回到东宫之后仍记挂此事,心中烦闷,口中也莫名的干渴起来,忍不住把那用井水浸过的,冰凉的酸梅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梅汤本非平和之物,何况又是冰凉的,萧美儿吃过之后不久胃就不舒服起来,到了半夜竟然开始呕吐腹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她不能动弹了,杨广却还需要去宫中探视,便只好一个人去了——箫美儿却觉得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不应用“只好”这个词,说不定心里还乐着呢。但是她不能阻拦他。一来他这是在作为人子女者应该作的事情,二来他对自己的想法似乎了如指掌——从他发现她忽然病倒时似乎心里有数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自己在病中,没有精力和他周旋。

萧美儿只好怀着不安的心情,把头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祈祷这一次不要弄出事来——老实说,关于自己的这个想法,她也觉得自己是多虑:只是让他自己去问安一次罢了,能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的难以预料。杨广此次一去还真搞出事来了,而且是大事情。

当杨广走进隋文帝的寝室的时候,隋文帝已经睡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宣华夫人此时却不在。他也正好乘此机会好好地看一看父亲。

隋文帝躺在锦被之中,形容枯槁,肢体枯瘦,活像一截被绫罗绸缎裹住的朽木。杨广想起往日父亲英明神武的样子,感到有些恍惚,接着便感到一阵痛彻心肺的心痛——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隋文帝的儿子。然而这阵心痛很快便过去了。杨广对着即将油尽灯枯的隋文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接着就是无尽的得意。

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座沉重的泰山,无时无刻不压在他的头上。而现在,这座泰山终于倒了。躺在这里,萎缩成这么小的一段。三十多年了,他终于被自己克服了。

有了这种心思之后,杨广忽然出奇的胆大起来,开始朝门外眺望,寻找宣华夫人的身影。她不知干什么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广凝视着门外,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像一对深潭,在早晨的光线中显得无比的诡异莫测。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嘴边忽然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抬脚便走了出去。他要去看看,宣华夫人在不在花园里。

因现在时间尚早,花园里好多地方还是很阴暗。当他走到一座假山之后时,忽然看到宣华夫人雍容缓步而来。这里原本因背光而显得黑黢黢的,她一来竟像这里移来了一个小太阳一样,一切都仿佛被照亮了。原来她此次是出去更衣,所以才稍耽搁了些。不知是怕羞还是嫌累赘,竟然没有带宫娥,平日不带不要紧,今日不带就要引出事端了。

看到宣华夫人出现,杨广忽然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抿紧了嘴,二话不说就跳出来拦住了她。宣华夫人被吓了一大跳,想要逃走,却又有些犹豫,只好侧立道旁,不敢正眼看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2)

“太子您为何挡住我的去路?”宣华夫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脸早已羞得通红,只敢用眼角偷看杨广,和他目光相遇之后却忙不迭地避开。那羞怯慌张的样子说不尽地可怜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