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什么意思!?”萧美儿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其实惠儿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相关的事情也早就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皇上现在把宣华夫人…已经宠得不得了,历来后妃得宠到了极点之后就会思谋着抢夺后位,依皇上现在的劲儿,说不定真会把后位给她。她现在已经不得了了,如果再不巧生个儿子,那就…”虽然惠儿已经豁出去了,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顿住了。因为她知道这些话有多么严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9)

萧美儿听了这句话之后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又重重地坐了下来,坐着呆了一会儿,忽然打开梳妆盒,亲自对着镜子打扮起自己来。她终于决定“出关”了。即使出关后该干些什么还没有确定,她还是决定要出去看看。没关系,出去看看形势吧。看清形势再行动。反正他们又不能等她一出门就吃了她。

她走到宣华夫人的寝宫的时候,宣华夫人正坐在落满花瓣的石桌旁发呆,春桃般的脸上正愁眉深锁。萧美儿特意禁住通报的人,一声不吭得走进来,就为了看她真正的状态,看她这样,不禁大为兴奋:原来你也有仇怨啊。难道你还不乐意受皇帝的宠爱?

宣华夫人无意地一抬头,忽然看到了萧美儿,在那一瞬间竟然露出了在黑夜里被鬼吓到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慌忙下拜:“奴婢宣华,拜见皇后娘娘!”

“宣华夫人,您请起。按您的身份,不需要对我下拜。”萧美儿未加思索就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在讥讽她其实是先皇的妃子。

宣华夫人没想到萧美儿现在还记挂着这件事,脸上迅速涌起了一阵黑气。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透着这么一层黑气,就好象一个琉璃盏里面蒙着一层薄烟。

萧美儿见她脸色发黑,连忙调整了一下情绪,准备说些好听的——因为她今天是来刺探情况的,并不是来找碴,但是对刚才她那满面的仇愁容实在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又问:“本宫刚才见宣华夫人愁眉深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没…没有…”宣华夫人微微有些惊慌,漫着黑气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层虚红:“奴婢只是看夏季未完,这花就落了个满地,为花悲来着。”

萧美儿在心底哼了一声:还为花悲哪。她观宣华夫人脸上的愁容层层叠叠,直透入骨,绝不只是悲花那么简单。

宣华夫人说完这话之后一直盯着萧美儿的眼睛,怕她不信。见她果然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其实宣华夫人心中这万千的愁绪,全是因萧美儿而起。她虽然面带喜色地还宫,但萧美儿说的那一番话时时刻刻在她的心头萦绕。她直到现在都觉得萧美儿说的对,她也许只有避出宫去找个清净的所在了此残生,才能弄个象样的下场。但她又舍不了杨广和这宫廷里的繁华。因此她在宫里的每一刻心里都其实是矛盾的,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现在杨广对她宠爱备至,她仍如此尴尬,若有一天失了宠,那下场还不知道会怎样悲惨。这许许多多的为难加在一起,怎能让她不愁思满怀?

萧美儿见她脸色又变了,不由得暗骂自己又找了碴子,慌忙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一扫眼看见杨广过来了,脸色也不禁变了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0)

杨广见萧美儿忽然出现,以为她又是来找麻烦,秀眉一竖想要发作,没想到看清她今天的仪态之后怒气就像见了阳光的脆雪一样消融了下去,相反还有几分喜色。原来萧美儿今天的打扮十分妍丽,比那天他在荷花池边看到的模样还要娇俏。常年道,小别胜新婚。他与萧美儿分开已久,即使看着她素脸布衣,也会觉得非常新鲜,刚何况她装扮得连下凡的仙女都要稍逊三分。他看萧美儿的目光顿时温柔了许多,甚至带了几分热辣。

其实,他早就想分点宠给萧美儿,缓和一些夫妻关系和妻妾关系,但想到以往吵架时萧美儿那横眉立目的模样,又觉的面目可憎,因此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今天的萧美儿让他耳目一新,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冒了出来。

“爱后今天怎么有空来宣华这里?来散步赏花么?”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颇为亲热。

萧美儿疑心他这是隐晦地质问为何她跑来宣华这里,但看他脸上的神情又觉得不像。

“你先退下吧。”杨广看似随意地对宣华说,随意得有些像刻意装出来的。

宣华连忙退下,她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萧美儿,巴不得赶紧离开她。侍奉的宫女感到气氛有异,也识相地退下。

宣华走后杨广就微笑着走上前握住萧美儿的手腕,把她拉到石桌前,自己先坐下来,然后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拉,竟是要她坐到他的膝盖上。他忽然迸发如此的柔情蜜意令萧美儿很不适应。她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充满戒备地看着他。轻轻扭身争脱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杨广略有不悦,却仍是满脸微笑。他今天的脾性可是难得的好。他见萧美儿的云鬓上落了几片花瓣,懒洋洋地给她捻了下来,姿态极是幽雅潇洒:“这些花瓣也爱你的美呢。”

萧美儿仍旧是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杨广见她仍是这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想动怒,最终却没有动成,反笑了出来,低头拿起萧美儿的手,放到掌心里轻抚着,手指挑逗似地轻触她那白玉般的手背:“我这几天冷落你了?是不是感到特别冷清?生朕的气了?”

这几句话顿时把萧美儿心中的凄楚勾了起来,她的脸仍旧是绷着,眼圈却不知不觉地红了。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朕也有些后悔。”杨广宽恕罪人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乘势搂住:“今晚就让朕好好地补偿你好了。”

和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令萧美儿有些措手不及。她先是感到了一阵恍惚的欣喜,接着便被他那宽恕罪人的态度激怒了:作错事的人是你才对吧?再说她不明白他一直视她如蔽履,怎么忽然对她热情起来,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因此心中那温热的喜悦顿时变成了一腔冰凉,冷冷地把他的手退了下来:“皇上不必可怜臣妾。臣妾如此丑陋,怎敢去玷污皇上的御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1)

“爱后干吗说得如此谦卑…”杨广诧异地笑了,但看到她目光中那冰冷的内核之后才知道她其实是不肯,顿时有些恼怒。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用情意脉脉的目光笼罩着她,伸手又去抚她的额角:那里有几丝乱发垂在那里:“爱后心里委屈,朕也知道。就不要闹别扭了,好么?”语气也更加温柔。

萧美儿听了之后只觉得心乱如麻,心里弥漫着熏熏的滋味,却感到无比慌乱和惊恐,一时间几乎无法思考,下意识地推开了杨广的手:“陛下恕罪…美儿先退下了…”虽然说是要走,但已不那么硬气,说明她的心已经软了。但杨广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戏侮,竟是勃然大怒,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哪里去?”

萧美儿感到一阵疼痛,不禁也怒了起来——现在的她非常容易被激怒:“皇上这样作,不怕宣华夫人不快么?”

“她敢怎样?”这句话好比火上浇油,杨广觉得萧美儿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横蛮的性子被激起来了,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拦腰搂住,二话不说就把她往花园另一边的房间里拖。

萧美儿知道他又想硬来,不由得又羞又气。何况这里是宣华的寝宫,他这样作,显然对她轻视到了极点。她一手抓住了石桌的边儿,咬紧牙关和他死挣。杨广冷冷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把她攀在石桌边上的手硬扯了下来。

萧美儿的手差点被他揪伤了,顿时怒到了极点,对着杨广大声呵斥:“陛下还是检点些吧!您的心上人可没我这般好性儿!”

杨广只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并不是真心想要胡来。听萧美儿一喝,顿时想起了宣华夫人写在“长相思”中的“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这几句宛如血泪浇成的词句,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把手放开。

萧美儿终于摆脱了他,心情却莫名其妙起来。虽然是她拼命拒绝他,但等到他真的放开她的时候她倒感觉被他抛弃了,竟然恼恨起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恨恨地掉头就走。

自此之后,萧美儿不再闷在房间里了,而是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领着一大队宫女和太监,在王宫里以巡视的名义乱逛。一来是为了彰显皇后的职权,告诉后宫那些人们,自己还是这宫里的皇后,二来也是故意让杨广看到她——而是只是远看:有时候远看比近看还要撩人心神,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2)

隋代男女之防并不重,宫里也不是只能见到太监。宫里有很多禁军和侍卫,在萧皇后巡视的时候也能一睹她的芳容。他们因为离宫闺生活很近,也曾听闻过萧皇后的美名,一旦得见,魂魄都要飞了,慌忙拜伏于地,不敢仰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日后一手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是给杨广立下大功的宇文述的心爱的儿子,此时正值年少,在宫中当个禁卫的统领。他身材修长,脸孔清矍,目光深邃,面孔颇为英俊,还带有一种冷酷的气质。他见到萧美儿的时候,虽然下跪,却是仰着头,就像觉得萧美儿看不见他似地,直直地盯着萧美儿看。萧美儿从眼角看见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若是平日,她肯定会因这个人的无礼而感到羞恼,大声叱骂他了。可她今日的心情却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高高地扬起下巴,倨傲地朝他走了过去。宇文化及吓坏了,同时脸上也露出更加痴迷的神色,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的嘴边浮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她雍容缓步地转身离去,脸上带着从她脸上极少见到的高傲。现在的她觉得令男人为自己痴狂,对自己臣服是很愉快的事情。在失宠的郁恨里,她的性情渐渐地转变了。

然而她似乎不需要太过烦恼。因为失宠的阴影似乎已经离消散不远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心中煎熬太过,宣华夫人病倒了,而且很快就一病不起。

大业元年,逐渐强大起来的契丹不断地滋扰大隋的边境。杨广令隋将韦云起带并去讨伐,大获全胜。喜好兵功的杨广对此大为欣喜,只是他再欣喜,眉间仍不免带着几分愁容。因为他心爱的宣华夫人,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了。不知得了什么病,竟转眼就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他心里也知道她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却得自己藏在心里,在宣华夫人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宣华夫人已经回天乏术了。他在瞒宣华夫人的同时,连自己也瞒着。

韦云起的战功大大刺激了杨广四处扩张的野心,他不仅思谋派兵攻打吐谷浑,更思谋着经营西域,甚至雄心勃勃地准备亲自西巡,开拓疆土、安定西疆、大呈武威、威震各国、开展贸易、扬我国威、畅通丝路。当然这一切尚且遥远。他最近谋划的是在东都洛阳营造东都,并思谋着巡幸江都。但因宣华重病在床,他觉得一切都了无兴味,连营造东都都没有开始着手。

这日下朝来,他又去探望宣华夫人,一看到她心头顿时笼上愁云惨雾。宣华夫人已经多日没有下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不知是睡是醒。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白纸,嘴唇也没了血色,瘦得已经像蝉蜕一样,软软地躺在被子里,似乎马上就要随风飘走。杨广觉得心如刀割,正巧宫女送上药来,他便把宣华夫人扶起靠在床头的厚枕上,端起药碗,准备亲自给她喂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3)

“皇…皇上,不需要了,”宣华夫人忽然睁开眼来,微微喘息着说。她的声音似比往日有力,眼睛也似乎明亮了些。

杨广已经她病情回转了,顿时感到一阵欣喜,柔声对她说:“怎么能不吃药呢?朕看你已比往日好些了。也许吃了就药,你的病就好了。”最后一句已经像在哄小孩了。

“不,”宣华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喘息比刚才更为剧烈:“臣妾知道,这病是好不了了。何必再浪费药材呢?臣妾…臣妾…”宣华夫人忽然剧烈地咳喘了几下,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膜,就像浸在水里的两颗琉璃珠一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因此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臣妾…蒙皇上不弃,以残花败柳之身得到皇上的恩宠…心中惶恐之至…皇上之恩…臣妾粉身难报…”

杨广见宣华夫人忽然说出遗言一般的话来,登时慌了:“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你的病又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悲中从来,泪水漫进了眼眶,剩下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宣华夫人苍白地笑了笑:“皇上不用为臣妾伤心…臣妾是自作自受…明明是个不祥之人…却留恋着宫廷不愿离去…结果遭到了报应…臣妾一死则了,却要给皇上的声名留下污点,实在是惭愧之至…”

这席话虽然说得相当隐秘,但杨广还是明白过来,宣华夫人原来时时刻刻都在因萧美儿说的那番话而忧心,这番恶病说不定也是因此而起,顿时惊怒到了极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牙关也紧紧地咬住,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皇上千万不要记恨皇后…”见杨广动怒,宣华夫人倒慌张起来,她艰难地仰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咻咻有声:“皇后是真心为皇上着想…说的也全是事实…宣华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丝毫不敢嫉恨皇后…”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宣华是替萧美儿说话,却让杨广更觉得萧美儿可恨,但见宣华满眼殷切的神情看着他,只好勉强露出笑容,心里却像火烧一样:“那我不怪她便是了。”

“好…好…”宣华慢慢地闭上眼睛,脸上颇有几分圣洁的安详,嘴角却浮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宣华夫人闭上眼睛之后便昏睡过去,牙关咬紧,水米不进,无论是呼唤和针灸都无法让她有所反应,又过了几个时辰,便安然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4)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宣华的病根,但萧美儿隐隐地感到她的死可能和自己有关。别的不说,就凭宣华见到自己时那惊恐的样子,就可以断定自己一定给了宣华很大的压力。侧室因为不被正室喜欢,忧惧成疾,最后惊恐而终的事情经常有人说起。何况自己还多次找上门去,揭她最痛的伤疤。她原以为宣华夫人光脸皮就有城墙厚,没想到她竟是这么花柳弱质。萧美儿现在颇为懊悔,也隐隐感到了乌云密布般的恐惧:如果宣华夫人的死真的和她有关的话,杨广一定不会跟她善罢甘休。

宣华夫人的寝室里已经涨满了哭声。一来宣华夫人平日里的确温和怜下,二来杨广见宣华逝,悲痛得几乎傻了,宫女太监们知道自己悲痛得若有半分不诚挚,说不定就有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头上,所以都拉开了喉咙死命地号哭。这些哭声纷乱地撞入萧美儿的耳朵里,不仅增加了她的负罪感,也让她感到更加不安,慌忙抬眼去看站在宣华榻前的杨广。

杨广正像一个雕像一样站着,呆呆地注视着宫人们为宣华夫人穿衣装殓,此时像感应到了萧美儿的目光般回过头来。

萧美儿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就像凝上了一层厚冰,眼眶下挂着两行粗粗的泪迹,一直拖到下巴上,眼睛里则涨满了悲痛和愤懑,看到萧美儿时是冷冷的不屑和恼恨到极致后的厌烦。

“她死了。你终于称心了吧?”他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看向萧美儿的目光也更加不屑。

萧美儿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心里感到无比的冤屈,只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衣袖为自己辩解,喉咙却僵硬得像石头刻的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辩解已经无用了。听杨广的语气,分明已经给她判了罪了。自己若再加强辩,只能让他更加厌弃。

“那皇上是要处罚臣妾吗?”过了许久,萧美儿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广听到萧美儿这句话后脸孔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忽然转过头去冷冷地说:“我已经死了一个老婆,难道还要再死一个?”

萧美儿怔住了,杨广却挥了挥手叫她退下。萧美儿恍然地退了出去,走到寝宫的门外,呆呆地看着天空,心里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不仅冰寒彻骨,也凝住了无法思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5)

看来她是过关了,杨广并不打算追究她。但是…但是…萧美儿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来,眼里也涌出了泪花:可是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曾经想过让她给宣华陪葬吗?

杨广最终并没有让她给宣华陪葬,却似乎打算就此把她当作死人。再也不理她不看她,一天到晚只顾着泪眼朦胧地哀悼宣华。萧美儿此时不敢和他闹气了,赔起十二分的小心奉承他,静静地等着他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奉承他也不行了。不管她怎么作,杨广全都装看不见,就当她不存在似地。萧美儿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心底的冤屈也越来越盛。他们夫妻间的情分,似乎就要就此了了。

一日萧美儿心神恍惚,走到花园里就走不动了,呆站了一阵之后,忽然叫宫女们先回去,自己坐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出神。看着满园风韵犹存的花朵,忽然感到特别碍眼,只想站起来把它们全给踩碎了。正在心烦意乱之时,只见花丛中一个人影闪出,雄赳赳地走到她面前就拜:“微臣宇文化及,前来为娘娘护驾!”

听到宇文化及这个名字,萧美儿一时还想起不起来是谁,但看到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是前阵子那个盯着她看的禁军军官。这里似乎不是他戍卫的区域,也已经算是宫闺深处,他来这里显然不合适。也许萧美儿该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大声命他滚出去,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此时又来了,便微微笑道:“为何要为本宫护驾?难道近日宫闺不安么?藏有歹人?”

“不是,”一听萧美儿与他搭话,宇文化及喜不自胜,抖擞精神答道:“虽然没有歹人,但娘娘乃千金之躯,即使被一只鸟儿兔儿惊扰了,臣等也有不赦之罪!”他本来想说“臣也有不赦之罪”的,但想想还是没胆,在臣后面又加了个“等”字。

本来这几句话讨好之意太过,只能当个笑话听听,但萧美儿此时就觉得这几句话无比的中听受用。

宇文化及见萧美儿露出喜色,更加欢喜,正打算再说几句奉承的话,忽然瞥见宫女惠儿带了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来,只见惠儿满脸都是惊惧之色,飞快地上前在萧美儿耳边耳语了几句。萧美儿听后脸色也是微变,慌忙站起身来去了。宇文化及很是恋恋不舍,却也没胆子挽留她,只有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嗟叹。

杨广的御书房里正弥漫着无比紧张的气氛,甚至还有几分杀气。宫女太监们全都噤若寒蝉地垂手侍立,一个个的表情都像木头人似的。说真的他们真希望自己真希望自己是木头人。萧美儿刚走进来就感到这气氛紧张得异常,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感觉就像赤脚走入冷水中似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6)

杨广正用手肘支着桌子,拳头抵在额头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斜视着,里面弥漫着毒蛇般的狠毒,脸上更笼着一层黑红的怒气。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也不敢仓促走上去。杨广给人的感觉就像马上就要变成妖怪似的。她进来之前已经听到了关于他暴怒原因的只言片语。据说他今天如此恼怒,是因为杨素在见他的时候颇为放肆,甚至有违君臣之礼。看杨广这副样子,杨素这君臣之礼恐怕违得大了。

萧美儿在杨广身边站了片刻,还是找不到说话的由头,只得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轻抬玉腕,给他斟了杯茶。

杨广用眼角瞄着她,见她微低着头倒茶的样子非常的清爽平和,心头怒气稍息,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脸却转向了别处,沉着嗓子,用一种怪异的闷混声音说:“杨素老贼今日对朕语出无状,想必你已经听到了吧?”

杨素在杨广夺嫡之事中功劳巨大,在拥立杨广为帝时更是立了首功。杨广即位之后朝政和兵权几乎尽落其手。功劳卓著,又有大权在手,杨素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在朝见之时言语和行动频有越礼。杨广念他有功,又要依仗他的勇武,一直对他都是纵容的,但见他不知自省,一次次地冒犯天颜,杨广虽然隐忍不发,心中的愤恨却越积越多,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其实杨素今天只不过是奉诏进宫,与杨广商谈国事之时微有戏谑之言。杨广之所以如此恼怒,只是因为积怨爆发了。

“臣妾…略有听闻。”萧美儿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只得赔着小心低声答道。

杨广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到恨处,忍不住咬牙切齿:“杨素这厮原是蛮夷之辈①,先帝见他有几分蛮力,才赐他个小小的官作,若不是朕大力抬举,他安能有今日这般权位?可他竟不知好歹,屡次冲撞于朕,再过几天说不定就要造反夺位了!如此逆臣,现在不杀,更待何时?”因他心机深沉,又极多疑,因此对所有的臣下都是既用之,也防之,因此在要对这个大的事情作出决断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臣下可以善良。刚才见到陪伴他这么多年的贤妻,也是在心情偶一轻松的情况下才忍不住和她商议。

萧美儿听他说出这等的话,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惊悸。一股巨大的压力悄无声息地袭来,她有了一种被人架住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意义重大,因此紧张得口舌都有些僵硬:“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历来帝王诸杀权臣,都是缓缓而图,从来没有仓促决定的。况且杨素这老贼树大根深,人又勇武,如果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将大大不利于我大隋江山啊!”

①杨素本来是突厥人,后有战功于隋氏,才被隋文帝赐以杨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7)

“是吗?”杨广听了她的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说:“这老贼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听说他家里的姬妾婢女,因为瞧不起他,一个个都跑了?前阵子听说他最得意的那个号称倾国倾城的红拂也跟一个门客跑了,让女人都瞧不起的人,能着让朕如此忌惮?”

萧美儿不知自己这句话有没有触犯他,只是低头不语。丝毫没听出杨广话中的怪异来。普通人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并不希奇,帝王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却是大大的希奇,因为大臣家一有流言只能流传于市井之下,而帝王又从不下市井,如何能得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广早就命人暗中监视杨素家了。

杨广脸上虽然仍是不同声色,但脸上那黑红的怒气已经稍稍淡了些。他挥了挥手,示意萧美儿退下。萧美儿见他的模样,似乎已经听进了自己的话,情不自胜,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外却忽然悲从中来:自己天天跟打哑谜似地,焉知是不是白喜白忧?

原以为杨广已经对杨素“暂缓图之”,没想到萧美儿不久之后就听到了杨素暴亡的消息。据说杨素死的那天白天,杨广曾经赐宴。杨素酒后还家,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家之后便口吐鲜血,到晚上的时候对其子玄感说了些怪话,说什么隋文帝要找他对峙,令宣华夫人来索他。见他不来,亲自拿金钺斧兜头打来,打得他口吐鲜血云云,到半夜里就一命呜呼——这些都是些绝密的消息,萧美儿也是动用自己皇后的身份从隋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打听来的。

杨素的遗言如此诡异,顿时让她想起了那桩隐事,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乱了起来:隋文帝说要和杨素对质,杨素肯定是犯有欺君妄上之罪。而且连宣华都索上,似乎只和他异常驾崩,杨广异常即位有关——萧美儿并不相信真是鬼魂来索了杨素的命去,但即使是他死前出现幻觉,但心里没有隐秘是不会出这样的幻觉的。如此说来,自己的那翻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萧美儿越想越怕,身体不知不觉地冷了下去,却不得不往下想:杨素异常暴死,断不会是因为鬼魂索命,说不定是杨广在赐宴之时给他下了什么隐秘的毒药,之后又设了什么圈套,让杨素的家人无所察觉。他之所以要急切地置杨素于死地,说不定不仅仅是因为杨素藐视君上,更因为他担负着他即位的秘密…

萧美儿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她的身体就像陷入了冰雪一样冰寒彻骨。她心中的恐惧已经让她无法再思考下去,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呢喃:“为什么我的夫君…成了这副样子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8)

几日之后,萧美儿听说废太子和同样被废的王子杨秀忽然死去,杨广对外宣称他们是病死,并装模作样地追封废太子一个房陵王,以塞众生之口。萧美儿却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被杨广害死了。虽然知道杨广对他们恨之切骨,也许早就想杀他们了,但一听说他们真的死了,她还是感到很震撼。他们都已经被废成了庶人,而杨广又已经得到了天下,还要置他们于死地,杨广未免太狠毒了一些。想想前几日刚死的杨素,也是帮助他夺位的最大功臣,他也是说弄死就弄死,毫不迟疑,再加上离奇死亡的隋文帝…萧美儿此时才真正领略到她的夫君心地有多么狠毒,忧惧到了极点,也为自己之前的“无状”行为感到了深深的后怕。她现在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真正涵义。而她在他刚刚即位的时候,竟然还以为他还是以前的丈夫,屡屡触犯他,现在想来就是把自己送到了老虎的嘴边。虽然她最终并没有被咬死,但想起她现在可能的境遇,她还是忍不住冒冷汗。

萧美儿已经不打算再跟他论个是非曲直了。作独孤皇后那样的皇后的想法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能讨回他的欢心。但有宣华那条命横在那里,她能挽回他的心么?

一日,杨广和往日一样呆坐着长吁短叹,思念宣华。萧美儿谨慎地把双手交替握着,像只猫一样走上前去。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讨他欢心的办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皇上,既然伊人已逝,您再想念她也于事无补。若是宣华夫人知道您在人世如此想念她,恐怕在天上也过不安稳。”萧美儿走到杨广身边,轻启朱唇,低声奏道。

杨广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狠狠地朝她一瞪。萧美儿顶住这可怕的目光,继续柔声缓语地奏道:“臣妾知道陛下嫌臣妾丑陋,不足以侍奉陛下。陛下何不在后宫中更选佳者,以慰胜怀,也省得陛下如此凄惨。”

杨广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仍然是冷冷地瞪着她,不知是何意。萧美儿害怕他嫌后宫女子丑陋,慌忙再奏:“宣华夫人也是从宫中选出,也许宫掖之中还有明珠,臣妾先为皇上搜寻,若是不得,再从宫外选起也不迟。”

杨广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喜色,挥手叫萧美儿赶快去办。萧美儿慌忙命各宫女子,梳洗停当,到正宫听选。这些宫娥,一听了有了出头的机会,各个尽力打扮,画眉点翠,巧挽乌云,奇分绿鬓,乌压压地集到殿前听选。

杨广和萧美儿坐于殿上,让这些女子排成队儿,一个个走过来,矮个细看。这些女子既然能选进宫来,虽然不能说是天资国色,但也能说是如花似玉。集在这里虽然也是花成行,柳成队,但有萧美儿和宣华夫人在前,怎么看都觉平常。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9)

萧美儿见杨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近前问道:“皇上…您觉得这些女子…能入您的眼吗?”

“让她们回去吧。”杨广轻蔑地看着这些女子,语气更加臃懒:“选来选去都是这般模样,选杀也选不出宣华那般天资国色。”说罢传旨免选。那些宫人听说皇上嫌她们丑陋,一个个羞愧无地,全都掩面而逃。

萧美儿的脸上也不免讪讪的,嘴边却浮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容。她脸上堆起浓浓的笑容,作出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又奏道:“皇上不必着急,臣妾听闻历来绝色女子都高傲自重,不愿流于凡俗。说不定宫中还有绝色女子,只是她自重身价,不愿随这些庸脂俗粉一样逐队赴选。请皇上准臣妾去细细搜求,决无遗漏。如搜不出,陛下再去宫外搜求也不迟。”

杨广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令她赶紧去搜。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既然有心献丑,那怎么折腾都随你。萧美儿飞也似地走出殿外,上了宝车,却不去各宫搜求美女,而是飞快地回到自己寝宫,脱去皇后的服色,重敷粉面,再点樱唇,把发鬓扯拥到额前,改作苏妆——她知道杨广喜欢江南女子的装扮。在头上插了一支金煌煌的龙凤钗,凤口里衔着三颗明珠,直垂到额前。再换上一套艳丽的宫娥衣服,然后差一个内侍,禀报杨广,说皇后娘娘已经选到了一位绝色女子,马上便送来请皇上过目。

杨广听说此话时只是冷笑,当众多宫女拥着这位“新人”走近殿来的时候,他只是侧着脸用眼角瞥了一下。每想到这一瞥便大为惊讶,慌忙转过脸来细看。眼前这位女子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她此时离他尚远,面貌不很清楚,但已让他觉得艳光满眼。若是走得近了,还不知会让他惊艳到什么程度。

杨广恍惚地站起来,正要迎过去,那女子却已经走到面前。借着殿中的灯光,杨广竟然认出她就是自己的原配发妻,不禁哑然失色,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萧美儿惶恐地赔着笑,猜度他是会怒还是会喜。听他的笑声中似乎满是愉悦,便慢慢地放下心来。杨广大笑了一阵之后,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到掌中抚着,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爱后可谓慧心巧思矣!”

萧美儿见他眼中竟然有了刚娶她时的含情脉脉,忍不住低下头来,也露出了初嫁时的娇羞模样。

这天晚上,萧美儿终于盼到了杨广的宠幸。说来也可怜,这是她身为皇后后的第一次。也许是因为分别的时间久了,当杨广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抚的时候,她竟有了初嫁时的惊悸和兴奋。当他褪去衣衫,把同样赤裸的她拥入怀里中的时候,她竟发现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行为她竟然都已经很陌生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微微有些慌乱,竟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挪出去。。他紧紧搂住她,低声笑话她:“你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0)

她感到非常羞愧,微微涨红了脸,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种异物入体的惊吓传来,让她本能地弓起了身子。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她感到很狼狈,接着惊讶的发现他的行为真的和她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一开始就那么猛烈,让她几乎难以招架。她下意识地捏住他的肩膀,指头深深地嵌入他的肉里,混乱地呻吟起来。虽然很快身体上的快感就像潮水般袭来,把她所有的不适都冲走了,但开始时那不祥的预感还是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心上:也许从这次开始…他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宠她了。

第二天两人一直睡到十上三竿才起。然后一起起床,共进早餐。萧美儿已经把昨夜的不祥预感忘了,完全沉浸在“小别胜新婚”的幸福感中。杨广却显然另有打算。他不紧不慢地用金匙舀着雪白的粳米粥,看似无意地对萧美儿说了一句:“昨日爱后已经把宫中检搜便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佳人。今日起就依爱后所言,在全天下普选美女,如何?”

萧美儿想被人兜头打了一棍,手中的金匙也差点落下来。她那感觉就像从天堂直接跌入地狱,直接跌入地狱那最深的壕沟里,把灵魂都摔散了。

她此时的感觉完全可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但是依然微笑着答道:“当然一切都听陛下的了。”纵然那笑容僵硬得如木石雕刻出来的。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这样说。即使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得这样说。她不能惹怒眼前这头老虎。

“不急,不急,”杨广踌躇满志地看向远方:“这宫中如此狭小,真要选得宫女进来,如何安置?朕正打算在洛阳修建离宫。洛阳乃天下之中,可以改作东堵,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彰显我大隋的威仪?”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固然满脸都是飞扬跋扈之色,语气中更带了少许的愤愤之意,就像他被人压制了许多年,如今才得以出头一样。

是啊。他是被压制了许多年。被他的父母,被他的野心。他的本性其实喜欢奢华热闹,却因为有了一对想不开、穷省俭的父母,被迫把自己的喜好藏起来,带着面具过了这许多年。他不仅觉得痛苦,还觉得窝囊。现在解放了,他决意要大大地奢华一番,好好地补偿一下自己,也要向天下人好好炫耀。当然,他营造行宫别院并不只为了这个目的。在他看来洛阳地处天下之中,战略意义十分重要,一定加强控制,好好经营。若要好好经营,就要经常巡幸,如果没有行宫别院,难道叫他和嫔妃百官露宿城外。况且,大隋如此富强,正是彰显国位的时候,如果天子过得过于穷酸,别说是外人,恐怕连本国的国民都要笑他了,怎能扬威四方,令四方来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1)

杨广决定营造东都、普选美女后,即刻传旨令宇文恺、封德彝营造显仁宫于洛阳,天下各类材料俱听凭选用。从各州府征发大批民夫,加急遣往东都,充作役使之力。营造行宫的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在兴役地方之外,每省府、每州县要出银三千两,加速送往洛阳。同时宣许延辅等十个有头有脸的太监,令他们十人分往天下普选美女。不论地方,只选十五至二十,上相上等的美女,选到便立即送入京来备用。

宇文恺、封德彝领了旨意后便即可奔赴洛阳。逼着各州府加速征集人力,采集材料。因为催促得急,需索得又多,很快便搞得四方骚动,百姓遭殃。而许廷辅等人领了旨意之后,也飞快地前往各地,大张皇榜,捉媒供报,催选美女,很快也搞得四方鼎沸。

历来君王向百姓索取人力物品,中间都要经过无数官吏,难免会出现假公济私、克扣盘剥之事。建造行宫的工程浩大,需索又杂,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下来,对百姓大加欺诈,乃至于敲骨吸髓,搞得百姓苦不堪言。而许庭辅等人普选美女,仗着皇命在身,不顾死活得硬催,逼得各地官员慌不择路,难免对百姓强征硬讨。许庭辅等人手脚又不干净之辈,随便又向各州府敲诈钱财。官吏们岂肯自己掏腰包满足他们的贪欲,自然要从百姓身上征索,自己还要抽点油水。百姓们被害得失人失财,怨声鼎沸。

把百姓大大栽害了一番之后,宇文恺等人终于把显仁宫建成了。显仁宫里琼门玉户,金殿瑶阶,飞栋冲霄,连楹接汉,恍然如神苑仙家,九天帝阙。而督造之臣虞世基为了讨好杨广,又上表奏请杨广在显仁宫旁再修西苑。杨广现在只担心行宫不够奢华宽敞,一奏即准。虞世基便在选定之地的南半边开了五个湖,每湖方圆十里,在湖边种满奇花异草。湖旁筑长堤,一百步设一亭,五十步设一榭,堤边栽满桃花柳树。又寻最上等的材料,造些龙船凤舸,放在众湖之中以备游览之用。在北边掘一个北海,方圆足足有四十里,筑渠与五湖相通。又在北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仿海上三神山。山上又筑起楼台殿阁,与奇峰怪树交相掩映。山顶被堆得高出百丈,站在山顶便可以回眺西京。交界中间造正殿,又在海北一带凿一道长渠,引外边活水,曲通于海。在渠旁建十六院,以便安置宫女嫔妃。建造西苑时虞世基极尽奢华之能事。殿堂苑墙,庭院台榭均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以至于金装银裹,用了不知多少奇材异料,远看便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一般灿烂光华。建成之后又在宫苑中种满珍奇花木,放上珍禽异兽,把宫苑里搞得百花满园,桃李环屋,芙蓉绕堤,仙鹤成行,青鹿交游,说不尽的奢华美丽。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耗费了多少钱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2)

西苑建成之后,宇文恺、封德彝立即上表请杨广前去验看。杨广带了萧美儿及诸多宫人驾临冬都,见行宫楼台华丽,殿阁峥嵘,尽显奢华和高贵之气,不由得龙颜大悦,立即携着萧美儿走入宫中细看。饶是萧美儿贵为皇后,见到这宫中的奢华气象时仍然傻了眼。只见这宫中无处不精美,无处不名贵,奇珍异宝如寻常物件一样挤满宫室,金银珠宝竟如寻常的材料一般四处装点,而那些珍贵的木料和石料更是如泥沙蠢木一般肆意使用。见到如此豪华的宫殿,萧美儿并没有像寻常的妇人那样心花怒放,甚至一点都没有感到高兴。她小时贫苦,养成了勤俭的脾性。长大后嫁入隋室,独孤皇后和隋文帝也喜好俭朴,夫君杨广为了讨父母欢心,又矫揉造作地过着“极端勤俭”的日子,因此她从来没有过过奢糜的日子(之前她虽然沉迷于衣服首饰,但从用度来说,也只是勉强符合皇后的规格,并不为过),乍一见到显仁宫中如此奢华糜费,只是低头不语,心头只觉得心痛和不安。因为长于民间,她知道百姓之苦,生产之艰。她知道面对着广袤的大地,一粒米,一根线,一块砖,一块瓦,都不是轻易可以得来的,必须凭着百姓的两双手,一天复一天地劳作。这显仁宫如此宽大奢华,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血汗,不知让多少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她站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竟觉得脚底被灼得生痛。奢华糜费历来是亡国的根本,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只觉得到处都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这个道理连妇人都知道,身为天下之主的杨广会不知道么?

很可惜。看来他真的不知道。萧美儿从眼角偷看杨广,竟发现他脸上竟只有愉快和得意。她的心中涌起浓重的不安,一股规劝他的冲动像火焰一样直冲到胸口,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再也冲不上去了。

她现在还是闭紧嘴巴,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而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担心奢华糜费的事情。真正的危机,马上就要来了。

几日之后,许庭辅搜选的第一批美女抵达显仁宫。她们都是地方上千里挑一的上乘之色,一共五百人。她们一个个坐着小轿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显仁宫,轿顶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连成一片,让站在高处俯瞰的萧美儿感到心悸。等到她们走出轿子之后,一个个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齐放。杨广犹嫌这个数目小家子气了,下旨命许庭辅等人再去搜选,“至少要凑个千人”。先叫亲近太监把这些女孩子先看一遍,剔除容貌欠缺者,留作粗使,然后再让萧美儿和他一起坐在正殿上,为余下的女孩评定品阶。萧美儿原本不想受这煎熬,但想到自己若是回避,倒像是在抵触一样,会惹他不高兴,只好勉强从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3)

萧美儿坐在杨广身边,半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鲜花般的女孩子们,好一副冷人生畏、深不可测的皇后娘娘。排队列选的女孩子们对她充满敬畏,虽然知道在皇上面前要尽量展示自己的容姿,但都不敢在皇后面前过于放肆,一个个半低着头儿,等到走到杨广面前的时候才敢微笑着把头抬起来。这样倒为她们增添了几分含蓄和谦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样有了皇家所需的娴雅气度。

萧美儿非常庆幸自己已经学到了宫廷里必须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如果她现在没有这个本领的话,这些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们就会从她的眼睛里发现沮丧、不安和自惭形秽。虽然这些女孩子在容貌上并不能凌驾她,但她们全都很年轻,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青春的活力,无一处不清纯新鲜,就像清晨里刚刚绽开花苞的花朵,花心里还带着晶莹的露水。她却已经老了。即使在再鲜艳美丽的花朵,在花瓶里插得长了也会干枯黯淡。她已经在她夫君的花瓶里插了十多年,即使仍旧神采奕奕,恐怕也看得厌了。更何况——她从眼角朝杨广偷偷看了一眼——她对自己的夫君也没有信心。也许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像得那么美貌,或者在他眼里不是这么美貌吧。否则他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娶别人呢?

杨广在这些女孩子中精挑细选了十名容貌顶尖的佳丽,封为四品夫人,住进西苑十院——原本有十六院的,但杨广觉得余下诸人已经没资格成为四品夫人,宁愿让这六院空着。又选了一百六十名容貌稍次的,封作美人。余下诸人,皆充作宫女,分管宫中各处楼榭。杨广特意只将这些女孩子分为等级,最高的一品,也只不过是四品夫人而已。第一个是防止她们过于激烈地勾心斗角,第二就是怕他的御妻感到威胁,对这些女孩子们施以毒手。他的母亲独孤皇后痛打被隋文帝多看了一眼的宫女,杀害和隋文帝只有一夜之欢的尉迟氏,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宫中看到血腥。他一面不动声色地按自己的妙计巧妙布置,一面从眼角偷偷地观察萧美儿,看看她参透了自己的用心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和萧美儿已经作了十余年的夫妻,还是保持着一个顽童般的习惯,就是在耍阴谋诡计的时候——今天这个把戏或者称不上阴谋诡计吧,总要偷偷看看她有没有参透自己的心思。

萧美儿现在才没空体察他的用意呢。在他评定这些女孩子的品阶的时候只是随口应着。她只顾着悄悄地凝视自己的丈夫,凝视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的侧脸还是那么俊美。在阳光下还是光彩奕奕,就像一块美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深邃透明,散发着美惑的光彩。那对红润的嘴唇声仍然微微带着动人的笑意,就像唇间含着淡淡的花蜜。她的丈夫还是那么英俊,可惜已经不属于她了。当然,她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英俊的侧脸,还有他们十多年的恩爱。当她想到这些都像要流水一般逝去的时候,胸口就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4)

杨广把这些美女分配到了行宫各处,把显仁宫和西苑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方才心满意足,命宫人们准备宴席。自己带了萧美儿到别室中小憩。他的脸微微泛红,几乎要发出光来。如果萧美儿没有记错的话,除了荣登大宝之外,她从来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包括当年娶她的时候。不由得黯然神伤——即使是自己刚来的时候,也不能真正满足他了。

“爱后,你看朕这个样子,终于像个天朝大国的天子了吧?”杨广笑着问萧美儿。他今天微微有些得意忘形,没有喝酒,却显得有些醉醺醺的。萧美儿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盯着榻前挂着的帘子。这帘子通体用珠宝和玉石穿成,中间连以金丝。珍珠、翠玉和红宝石在帘子上缀成了玉兔踏青的图案。这光华灿烂的玉兔正随着帘子的波动诡异地鼓动着,忽然红宝石的眼睛晃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晃痛了萧美儿眼睛。萧美儿黯然垂下眼帘,用微微有些虚弱的语气答道:“是的,皇上。”忽然心头掠过一阵剧烈的心悸,也掠过一丝强烈的渴望,令她想都没想就冲口说道:“皇上,这就够了吧?”话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不规劝”的大惊,顿时惊慌地握紧了手指。

幸亏杨广并没有在意——还沉浸在心满意足的喜悦里,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怎么够呢?以后还要他们继续供奉。”

“哦。还要继续…”萧美儿低低地重复着,一双交互握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捧到了胸口。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浓重的不安,就像一只巨大的黑鹰张开了翅膀。这恐惧是如此的剧烈,已经超越了她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