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无疑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一张小脸像荷花的花瓣一样雪白粉嫩,五官精致无比,一头乌黑如瀑布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撩到脑后,露出一对玉琢般的耳朵。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鲜嫩的小苗,而且

是一棵玉兰花的小苗儿。萧美儿希望她可以亲眼看着她如何朝气蓬勃地发枝抽芽,然后长成一朵芳香美丽,高贵娴雅的玉兰。按理说这是没问题的事情,皇家的女儿,怎么有长不成材的道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萧美儿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大隋这金堆银砌的荣华富贵转眼就要坍塌一样。

也许她这种恐惧不是毫无意义。听说在各高山大泽,藏匿作乱的乱民又增加了。

辅佐杨广争宠、夺位,再到登基的宇文述忽然死了。不过他也活了很久,并不算夭折。死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写诏书,求杨广给宇文化及一个较高的官位——宇文化及比起他几个弟弟有些碌碌无为,一直让宇文述忧心不已。杨广念及宇文述辅佐自己的功劳,任命宇文述为右屯卫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萧美儿也想起自己和宇文化及还有段“公案”要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公案”:顶多是她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收了他一些礼物而已,而且在她重新受宠之后宇文化及就不再给她送礼物了。不过她觉得还是作个了断比较好。于是便在他荣升之后和其他人一起送去贺礼——之前在宇文述死的时候,她也派亲近太监去吊唁了。这是居高位者的常态,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5)

为了表示自己了断的意图,她把当初他系在鸟足上的金银铃铛装在一个画着鸟的图案的小盒子里,混在礼品之中送给了宇文化及。她想他既然能想出那么巧妙的传递心意的方法,一定也是个聪明之人。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打通西域之后,杨广便开始大规模地经营西域。以往隋朝都是在张掖同西域进行贸易的,现在杨广却广召他们进入中原。但对西域商人来说他们与隋朝贸易并不需要进入中原。靠什么吸引他们前来呢,就是靠金钱。

隋朝与西域商人贸易,并不是在平等交换的基础上。隋朝往往给予西域商人高出他商品价值很多的货款,以此炫富。杨广还命令西域商人所经过的地方郡县要殷勤招待,西域商人临走的时候还要赏赐给他们大批钱财。说是贸易,其实只是想向西域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仅这一项,朝廷就耗费了大批钱财,百姓负担也因此巨增。

浪费了大批钱财之后,杨广并没有因此收敛,又乘着四层高的龙舟,带着大批的随从出游江南,出游其间的奢华糜费比上次尤盛。途间各州县又给他送来美女,而他宫中的美女已经多如草芥,便把这些美女和带来的宫女编在一起,凑了一千殿脚女拉纤——名为拉纤,其实只是作作样子,拉纤的另有纤夫。放眼望去,两岸皆是花容月貌,的确非常美观。杨广自然是得意忘形,萧美儿却暗自担心——家贫无妻的穷汉光棍看到这副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说不定会因此怨恨朝廷,而走上谋反之路。

出游江南回来之后,杨广又出游琢郡,他还记得当年对高丽使者说过,他到琢郡后高丽使者要来拜见。然而当他到达琢郡之后,高丽国王并未来见。他因此勃然大怒,回朝便以“高句丽本为箕子(商纣王叔父)所封之地,今又不遵臣礼”为由,令全国士兵集于琢郡,粮秣集中辽西郡。同时广征工匠赶造军船,军令惨急,造舰工匠站在水中,昼夜加工,腰部以下都生满蛆虫,半数死亡。官仓粮食和兵器盔甲,也紧急运往辽西。征来的民夫在道上川流不息地运送粮物,吃喝供应不全,又不得休息,有很多人病死饿死,死后还无人收葬,尸体横路数百公里。恰恰这一年黄河南北都发生大水,三十余郡成为泽国,饥民纷纷投奔荒山大泽。民间征粮却毫不放松,很多百姓拿不出粮食来,只好避罪逃亡。朝廷称他们是“盗贼”,一面派兵征剿,一面逮捕他们的家属处刑。于是官退民反,无数饥民集结起来,屠杀官员,抢夺富民食粮,天下大乱。

杨广不顾国内形势,致意东征。为了显示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不仅御驾亲征,还要求全军上下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在征辽东的时候,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下,辽东城墙塌陷,高丽守军悬白旗投降,将领们不敢轻举妄动,令人回御营向杨广请示,等御令到达时,城池缺口已被堵住。如此三次,隋军已无力再攻。而功入高丽境内的另一支军队又传来败绩,杨广只得狼狈班师。回去清点死伤人数,竟达三十万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6)

杨广不顾第一次东征损失惨重,隔年竟又御驾亲征。这一次辽东城已经无法支持,不料隋内又发生兵变。起兵者正是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可能是对老父的死亡心存怀疑,他在黎阳督运军粮的时候,乘着国内乱民纷起,前线战事紧张的时候忽然谋反,想要截断杨广的退路,一举杀之。杨广没攻下辽东就仓皇回撤,回军迎战,第二次东征也草草结束。

经过一番激战,杨玄感兵败而死,杨玄感的叛变使杨广非常恐惧,立特别法庭,大规模地逮捕乱党,捕到一并杀之,难免会有滥杀无辜之事。民变因此激化,如火燎原,不可遏止。

国内形势已经如此,杨广仍不知收敛。反而因自己两次东征都灰头土脸,怕西域诸国听了思变,又在洛阳设百戏招待西域商人,长达百日。洛阳的商铺要免费招待西域商人吃饭住宿,还要告诉西域客商隋朝富足,吃饭住宿一律不要钱;洛阳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树上都要缠满绸缎作装饰,还要告诉西域客商这些东西在隋朝就如杂草一般,隋朝平日里也拿这些装饰街道。

如此胡闹,自然要耗费数不清的钱粮,这对国内已经乱民纷起的隋朝无疑是雪上加霜。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对外面的情形还是知道一些。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惹祸上身,但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她想来想去,觉得就算自己不怕惹祸上身,亲自去劝也是不妥——杨广歧视女流,又极任性,如果被她一劝,发而反其道行之就糟糕了。因此只有发动他所信任且高看的“女流中的异类”来劝他,这个人只能是身为女流却“通星象,懂《易经》、善卜乩”的紫薇夫人。

萧美儿驾到的时候,紫薇夫人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星盘。见萧美儿驾到,不慌不忙地丢开星盘,款款地行礼。虽然萧美儿是不让人通报,忽然走进来的,但紫薇夫人却丝毫没有惊诧慌张失色,而且从那目光来看,竟似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萧美儿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本来就没有把握拿捏住她,现在心中格外没有底。

“妹妹为我大隋社稷,日夜研究星象,让本宫无比钦佩。不知近日星空可有有利于我大隋社稷的吉像?”萧美儿表面上是问吉像,其实是问有没有凶像——国内现在已经一片沸腾,没有凶像就怪了。

“我大隋社稷,万世永固,根本不用看什么星象。”紫薇夫人这句话回答得更巧妙,既是什么都没说,又是什么都说了。不用看星象,证明星象已经看不得,满天已经全是凶像。加上前一句,是表示即使有凶像她也说不得。

萧美儿被噎得许久都没说出话来,想了想之后又婉转地说:“此话差矣,我大隋社稷虽然万世永固,但也会有些小灾小祸。妹妹当常看星象,若能预知祸殃,应及时向皇上禀报,这也是妇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7)

紫薇夫人眼睛转了一转,眼中露出针尖一般的光芒,诡谲地笑了:“娘娘之德感天动地,紫薇望尘莫及。娘娘将紫薇与娘娘相提并论,真是折杀紫薇了。”

萧美儿知道她这是推辞不干,脸色顿时变了,干脆撕破脸直接说:“你是说你要隔岸观火吗?你别忘了,我们的幸福是和陛下息息相关的!”

紫薇夫人笑得更加诡谲,竟慢慢地抬起头来,像目光传透了房顶一样看着星空:“天意永远不会因人的努力而改变,我们这些人在上天的眼里只是蝼蚁,只有顺应天道才可存活,”说到这里忽然目光凛冽地朝萧美儿看了一眼:“紫薇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哪怕是娘娘,去对陛下说那些无状之话,为人之福恐怕也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美儿哑口无言之后怒气拥起,一声不吭掉头就走。紫薇夫人冷笑着目送着她远去,嘴唇蠕动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极低,几不可闻:“也许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乡野间的烂草‘紫薇’,而是天上的‘紫微’!”

紫微是天上的星宿,历来是帝王的命宫。从它的明暗,就可以看出帝王的命数和朝代的更替。

杨广不顾国内的乱局,再次亲征高丽。征兵催粮将百姓再度推入水深火热的深渊,进军高丽的途中,士卒们不愿死在异国他乡,纷纷逃亡。这一次东征虽然败相早露,却取得了胜利。因为高丽毕竟是小国,一连数年遭到隋朝三次倾全国之力的征讨,已经无法支持。高丽国王谴使请降,并把去年逃往高丽的杨玄感的同党斛斯政送给隋朝,以表诚意。杨广得了面子,又因国内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便班师回朝,在洛阳用酷刑把斛斯政处死,然后又召高丽国王高丽入朝。没想到高丽国王又不入朝,杨广大怒,又决定进行第四次东征。

杨广此意一出,朝廷内外一片大哗。许多大臣劝杨广不要东征,杨广以他们“惧怕高丽、有辱国体”为名将他们逐出朝廷。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也知道再搞一次东征,国家非散架了不可,虽然害怕惹祸上身,但还是横下心来准备劝他一次。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好愚蠢,但是没办法:也许天下女人都是这么傻的。

萧美儿不敢贸然劝说,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一次侍寝时见他心情尚愉,便打算乘这个时候劝他。在开口之前她深深凝视他的脸,见他双目微合,似已睡着。又黑又长的睫毛配上如玉的面颊,竟还像个英俊少年郎——他现在可不小了。再看他秀眉微蹙,安详之中似乎含着无数愁苦,不禁感到一种悲哀:也许他也是朝自己认为崇高的目标奋斗着。只可惜不被人理解,方式也错了。她很想帮助他,也想要理解他,却怎么也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陛下…臣妾听说您又要进行第四次东征?”萧美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9)

“唔,”杨广含混地恩了一声,似乎不是很反感。

萧美儿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臣妾斗胆…觉得这有些不妥…”

杨广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眼中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恨恨地看向萧美儿。萧美儿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身体在这一瞬间竟然因为恐惧而僵住了。

“你不必管!”杨广冷冷地说了一句便翻过身去继续睡,萧美儿却僵在那里,冷汗转眼就流了一身。好可怕!为什么这么可怕?

近几年她和杨广表面上是一对恩爱夫妻,心却越离越远。心远离的结果便是,她的夫君,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杨广又发动了第四次东征,顺着御道前往琢郡,不料半路被突厥奇袭,困于雁门郡。其时启民可汗已死,始毕可汗即位,同时娶上代可敦(皇后),即义成公主为妻——胡俗规定,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取庶母为妻,这个风俗在汉人看来简直恐怖。始毕可汗在杨广北游时便看出杨广外表光鲜,实则浅薄,此次便乘他毫无防备时偷袭。杨广被困后手足无措,以至于惊悸痛哭。大将樊子盖建议他宣布不再东征以鼓舞士卒士气,萧美儿之弟萧瑀建议他向义成公主求援。杨广一一采纳。士卒听说不再东征后士气大盛,舍命守城,义成公主又对始毕可汗谎说突厥北方有异常。始毕可汗只得班师,杨广脱困回到洛阳后却不遵守他“不再东征”的诺言,并因自己在萧瑀面前丢了面子,为了遮羞把萧瑀逐出朝廷。萧美儿见他逐了自己的弟弟,感到唇亡齿寒,因此饶是忧急如焚,却再也不敢劝他。

虽然杨广极力想发动第四次东征,但事实已经不允许他任性。国内旧有的变民一日不停地四处攻掠,新的变民如滚雪球般地响应。没有几年全国三分之二的郡县都落入盗匪的手中。他已经无力收拾这残局,又不愿收拾着残局,竟对这些变民视而不见,不许大臣通报民变的情形,强迫他们和他一起作出国泰民安的假象,若有谁让他听到“盗匪”(即乱民),他就立即把他斩首。

杨广如此妄为,朝政自然大乱。杨广在洛阳呆不住了,便想前往江都:江都也有早年建好,供他享乐的宫殿。他对朝廷大臣们说他只是去“游幸”江南,大臣们却都知道他要弃朝而走。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惶失措,很多人跪泣于道,叩头见血,劝他不要弃朝而走,他却把这些人一率斩首。

杨广这次说是游幸江南,其实和逃跑无异。走时却仍顾及面子,作诗对洛阳宫中的宫女说:“我爱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不仅拼命地淡化自己的错误,更拼命地掩盖自己逃跑的狼狈。但是不管他如何掩耳盗铃,事实是怎样的,大家都清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0)

去江南的路上虽然阳光灿烂,运河之水也翻着粼粼的清波,龙舟之上却让人觉得暮气森森。宫女们聚集在龙舟里强颜欢笑,眼角眉梢则番着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慌乱。

一向喜好女色的杨广此时没有和宫女们在一起,而是如雕像一般地立在船头,脸上带着阴森以至于恐怖的阴霾。萧美儿站得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心头也蒙着冰冷的阴霾。她知道,大隋是要亡了。运气好的化可以撑个数年,运气不好说不定半年就要亡。好好的一个江山转眼就要崩塌,她心里说不出的郁愤,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夫君从一个“谦恭”的君子,渐渐变成一匹野马,失控地往前猛冲,现在终于要冲入无底的深渊。虽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勒停这匹野马,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如果自己在他登基之初就用心地劝慰他,或者让宣华夫人好好活下来,他也许就不会这么荒唐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现在只有坦然接受事实,作好准备:杨广这些年穷兵黩武,贪图享乐,把人民害得够惨。如果亡国,可能难逃一死。而她,作为他的结发妻子,一定要随他于地下。

她仍然美丽,仍然青春,却已经坚定了死的信念。虽然她已经不再犹豫,但心中之苦,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各地官员前来朝见。他不问他们的政绩,只问他们搜刮多少钱粮礼品,多的升官,少的贬黜。有的官员搜刮民女进贡,得到的赏赐更多。因此官员们无不挖空心思地搜刮美女钱粮,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隋朝已到了灭亡的边缘。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就闭居在宫殿里,每天像活不到明天一样拼命享乐。他将皇宫分为一百多院,每院有一个夫人,宫女数百人——光在江都皇宫,他就有一百多位夫人,三万名宫女。若加上洛阳皇宫和其他各处皇宫的宫女,加起来几乎有十五万人。每天由一院的夫人作主人,主持迎接杨广和随驾的一千多宫女,酒肴一定要极尽奢华,若宾主不能全醉,该院的夫人就要受罚。

萧美儿知道他这是害怕。一国之君竟然没有她这个女人胆大坦然,她既觉得羞愧,又觉得伤心。她不忍心见他自暴自弃的样子,便避居在寝室里,随他胡来。想想自己作为妻子,竟不能在丈夫最后的时间里陪伴他,的确不合为妻之道。可是看着他天天那烂醉如泥的样子,她又实在看不下去。

萧美儿在房中避居了多日,实在觉得气闷,便在一日清晨到皇宫的花园里散步。不知是她疑心病重还是怎么的,她竟然觉得清晨的清露之中都含着浓重的酒气。虽然是出来散心的,但花园里浓雾森森,花影闪动的景象竟让她想到了黄泉边的景色——相传黄泉边就终年弥漫着雾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1)

萧美儿的心渐渐凉了下去,忍不住又想回自己那豪华的牢笼般的寝室躲藏。正在这是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曼妙的身影在闪动,透过浓密的云雾,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就像一个飘渺的魂儿。萧美儿心中一动,轻轻地走过去,发现她正是明珠夫人。

她已经许久没见明珠夫人了。和上次见时相比,明珠夫人明显憔悴了许多。原本清秀而又丰腴的脸颊上,双腮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头上只松松地绾了个髻子,上面稀稀拉拉戴了几个首饰。衣服也颇朴素,一看就是不问搭配,胡乱穿上去的。

明珠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看着微微有些憔悴的花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现在还会有谁愿意跟着她呢?因为多次“直言”,她已经彻底失宠了。宫女们都不愿理她,过得想必一定也凄凉——现在还能分谁凄凉谁不凄凉吗?等到国家一亡,大家都得完蛋。

萧美儿感到格外的悲戚,也因此有了种和她“有难同当”的感觉,走近几步,准备低声唤她。没想到她已经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抢先回过头来,眼里竟是怨恨的光芒。

“娘娘,这阵子您一定过得平静逍遥吧。”明珠夫人的语气很伤人。这样对皇后说话,是要治罪的。可是她却不在乎。因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哦…我知道你这阵子过得很苦…可是皇上恨你,我也无法明显地帮你…”萧美儿已经她是指责自己在她失宠的时候不照应,慌忙置歉。

“奴婢不是为自己鸣不平。”明珠夫人盯着她的眼睛,眼中竟然有火在烧:“皇上现在的样子,想必您也看到了。为什么一点都不规劝皇上,任凭他自暴自弃下去呢?这还是为妻之道吗?”

“这个,”萧美儿被她戳到了痛处,眼圈立即红了,忽然不想再隐瞒自己心中的隐痛:“不是我不想劝…而是一劝就会…”

“娘娘就尽管明哲保身吧!贵儿即使人微言轻…也要去大胆一次!”她那胆怯的样子让明珠夫人大为悲愤,激动之下说了自己的本名,掉头就往杨广所在的宫中冲去。她也知道此时去劝杨广是很危险的事情,也是到今天早晨才下定决心。对一直崇敬的人的失望,会莫名其妙地转化成巨大的勇气。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明珠夫人消失在浓雾里。身后的宫女在咬指唏嘘——她们也被明珠夫人的“无状”吓到了。萧美儿轻轻地哼了一声,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捧着心窝弯下腰来:她好惭愧啊,好自责啊,也好委屈啊!她心中有千般苦万般怨,可是现在有谁能听她说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2)

宫女们低着头,缩着肩膀,屏声静气地靠着墙站着,就像一群待宰的鸭子。萧美儿满脸焦急和担忧,像关在笼子的动物一样在那销金的红地毯上不停地转着圈。明珠夫人还没有消息。她这么冲动地去找杨广,天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杨广现在听不进任何规劝,这是肯定的。把任何规劝都当成冒犯——最厉害的冒犯。明珠夫人已经失宠,却还要冒犯他,下场可想而知。是挨板子?还是被逐出宫廷?还是干脆就…

那个可怕的字眼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却一直假装不知道它。她神经致地骗着自己,杨广也许还有些理智,不会杀了直言劝谏自己的妻妾…

就在着这个时候,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惠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一进来便踩着地毯摔倒了,正扑倒在她的面前。

见惠儿如此惊慌,萧美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凄然地闭上眼睛,像末日审判一样朝空中仰起头来。她的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安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袖手旁观吗?干脆把一切都结束好了。

萧美儿没有让宫女通报,像猫一样潜进了杨广的寝室。杨广正坐在灯影里发呆——虽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他还是命人把门窗关严,放下帘子,宁可点着灯坐在屋子里。

他的身影被两团模糊的灯影夹着,显得格外的纤瘦。被酒色侵蚀得松弛的脸上呆呆的,清晰地写着恐惧。虽然已经如此失魂落魄,他的感觉依旧敏锐,还是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来,愕然发现她竟然一身缟素:“皇后…你怎么这个样子?”

“臣妾是来领死的。”萧美儿走到他面前,款款下拜,再度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闪的是幽幽的冷光。

“皇后何出此言?难道…”杨广的思维仍旧敏捷,立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脸的表情忽然复杂异常,既是怒,也是悲,也有悔,却也既不是怒,也不是悲,更不是悔:“皇后不必…明珠那个贱人死有余辜,皇后自然…是可以跟朕说话的…”

他的区别对待并没有让萧美儿感到骄傲,反而让她更加悲愤:什么不一样。她也是你的妻室,说的也是金玉良言,为什么她就不能劝你?

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悲凉的冷笑,眼睛里冷光更盛,翻起眼皮看着他,声音也像冰河里的冷流:“也就当臣妾是为大隋江山戴孝吧!”此话出口之后她就感到一阵虚脱。她当然知道这话有多严重。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存心像要激怒他。这么多年来,戴着面具在他身边唯唯诺诺地过活,她已经受够了。现在即使会遭杀身之祸,她也要把面具丢下来!此时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期望,不由自主地热切地看向他:这些年来,由于她戴着面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也模糊了。现在她可以再度清楚地看着他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3)

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呆若木鸡,脸像被人扇了耳光一样猛然肿胀了,眼睛也涨红了。就在他快要迸发雷霆之怒的前夕,他的表情忽然由愤怒转为悲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来质问朕的。那就好好质问吧,朕也有很多话想跟人说。”说到这里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重的使命感。是到把一切都跟她讲清楚的时候了。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跟她讲清楚,他们的夫妻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可悲。

“那好。”萧美儿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因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不再畏缩,冲口就问:“那先皇…是您杀死的吗?”此话一出她无比惊骇。她也没想到她最先问的是这个!难道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对了!要说起她和杨广感情的疏离,是从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的!她现在才发现!

这个问题对杨广无疑杀伤力巨大。他像被人捅中了心窝一样身体一颤,脸忽然变得铁青,露出了非常惊恐的神情,就像地狱已经在他背后张大大口一样。

见他如此,萧美儿的心也揪紧了,不知不觉得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虽然她已经无数次想过可能是杨广杀了隋文帝,但从来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也不能是真的!她的丈夫虽然不够好!但不能坏到弑君杀父啊!

杨广极度恐惧之后忽然平静下来,脸上只剩下大海般的悲凉。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轻松而又无比沉重地吐出一句:“不是我杀的,但和我杀的没两样。”

萧美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和迷惑已经让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杨广缓缓地述说着,表情似乎要滴出苦汁来:“当时我和宣华在花园里私会,被他发现了。他本来就已病入膏肓,气得吐血而亡。死前大骂我,说要废我重立。我赶紧命杨素他们调禁卫兵围住皇宫,他在禁卫军还没到的时候,就…断气了,虽然不是我杀的,但也和我杀的没两样…我不想杀他…他毕竟是我父亲…杨勇哥哥和兰陵妹妹,虽然也是因我而死…但都是他们自己死的…不是直接因为我…”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眼泪像断了闸的水一样流了下来,神情无比的恐惧悲伤,就像犯了错误,渴望得到原谅的孩子。

萧美儿的心被触动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时间竟忘了他所有的错,只想去摸他的脸。

杨广哽咽了一下,忽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见宣华就当你不存在了…我不是那样没有良心…只是父皇的事情…你不知道…知道后不知道会怎样看我…宣华她知道…没有怪过我…”

萧美儿紧紧抿着双唇,紧紧地闭上眼睛。象牙色的脖子和额头上都暴出了青筋,像被人扯着一样剧烈地跳动,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现在对流泪已经毫无感觉,只能任它恣意地流淌。

没想到,没想到啊!原来当初的疏离,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新厌旧。虽然并不能就此说他完全无辜…但是,但是她就是为他觉得悲哀!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4)

杨广说完关于父亲归天的隐秘后便停止了说话,看起来非常激动,整张脸都在剧烈地抖动,脸上漫着一种奇怪的神气,就像在等着自己号啕。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号啕,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自己之前预想的那么激动。哈,真有必要那么激动吗?自己的死期说不定也快了,谈起别人的死来,还需要激动吗?

“其实就算你当时在场,就算你事后原谅了我,恐怕我也会猜疑你吧…”杨广轻轻地用手指掸落了眼角上的泪滴,脸上自嘲的味道更浓了:“也得怪我,或者说怪我的人生。我从小就喜欢把真正的想法隐藏起来,跟身边的人耍谋略,看到他们被我蒙骗,把我编造出来的想法当成我真正的意思,就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自豪。这是因为父皇和母后过早地把我们兄弟划分了阶级。我一生下来,就有一个和我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最终将成为我的主人的哥哥,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说到这里杨广的眼睛忽然变得无比的清澈明亮,浸满了泪光和期盼——期盼萧美儿能理解他。

萧美儿抿着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说自己理解他,是不是就等于肯定了他的错。他的感觉,她是理解的。在她被放逐到宫外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品尝。但是她和他不同,她没有去斗争,还是无声地在忍受——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杨广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包含着释然。虽然萧美儿没有说话,但他已发现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渐渐地深入到自己的灵魂里:“我一开始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却发现这很不妙。欺骗所有人的结果,就是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我对所有的人不得不多加小心,谁也不敢信任…”

萧美儿仍旧是深深地低着头,脖子却在微微地颤动。她心中有个老大的疑问,像岩浆一样烫,像毒蛇一样乱钻:你既然谁也不相信,为什么要相信宣华夫人呢?相信她真的原谅你了呢?

杨广的眼神越来越阴霾,表情就像自己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他现在已经触及到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部分:“现在该说说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吧。以前我都不愿承认这是怪我,但仔细想想还是怪我。除了时势不站在我这边之外,我还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我太想建功立业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有远大的志向,如果仅仅是以志向为动力的话,我会少犯很多错误。我…登基之前实在压抑得太厉害了。登基之时也有阴影。登基之后以前压抑的东西忽然都释放出来了,我也竭力想抹去登基后的阴影。想一下子就建立数不清的丰功伟业…我就这样走偏了,”说到这里,他因激动而紧绷着的脸皮忽然垮了下来,脸上堆出了无数的皱纹,显得非常的苍老:“但是身为帝王,走偏了就很难转回来。因为你能调动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你想转头,那些东西仍然会推着你向前走。我也知道自己走错了,但是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些推力,也因为我的自尊,只有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错,闭着眼往下走。而且,我的身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5)

杨广想说这些年萦绕在自己身边的尽是些只知争宠和奢靡的庸脂俗粉,唯一贤明的她却不敢说话,临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脸说这些。是你自己把贤良简朴的原配钳制起来,让她不敢说话,再一头扎进这些庸脂俗粉的怀抱里的。怪得了别人吗?

杨广的脸上现出了十分难堪的表情,却也渐渐现出所有的遮羞布都被剥掉后的坦然。他干脆对自己的错误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而我又在女人身上犯了错误,把自己的耳朵放到了错误的人的嘴边。我之所以会找来这么多女人,不仅仅是因为疏远了你和失去了宣华之后心里寂寞。我是个好色之徒,一直都是。登上皇位之后色欲便被放大了。我是无法满足于只有一个女人的。不管那女人多么的美丽贤德。我错了,真的。”

萧美儿慢慢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沧桑的释然,还有抽动着的感动。虽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感到舒服,但她还是要感谢杨广。因为他对她说了实话。而且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口吻,而是以一个丈夫的口吻——他不是已经不再用那个冰冷高远的“朕”来称呼自己了吗?不说别的,就凭着杨广对她说了实话,她就可以原谅他了。

“谢谢您对我说了实话,臣妾不胜感激。”她非常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语气沧桑悲凉。仿佛她这么多年受的苦,已经被一阵不期而至的风吹散了。

杨广释然地笑了。萧美儿的原谅,让他了却了所有的遗憾。朝政上的错误,他已经认了。如果死后仍然被自己的发妻怨恨,他却是无法忍受的——他从来没有高看过自己的妻子,甚至深深地歧视她,此时却发现她的想法,竟是自己如此在意的。

“你能想通就好。”杨广挤出了一丝笑容,脸上已经现出了虚脱的表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晚上再跟你继续聊。”

萧美儿眼泪已经溢出眼眶,却平静地拜别他,掉头就走。她虽然不想离开他,但知道剩下的时间要交给他自己。他一定不想让她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她虽然不在乎,但要顾及他的自尊。

她流着泪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向冰冷的海底深入了一分。当她即将跨过门框的时候,杨广却又“我之所以会相信宣华,”在迷离的灯影中,杨广缓缓地转过脸来,目光悲哀而沉静,却也蕴涵着浓浓的柔情:“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她只是个孩子而已。而你,是那么的识大体,那么的聪慧,又是那么的沉稳…我一直不敢确定,我是否真的看透了你!”把她叫住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6)

萧美儿身体一颤,忽然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间,眼泪随着她的脚步,碎珠似地四下掉落。她对杨广的怨恨,终于因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终结。虽然他仍是曾经离弃了她,虽然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痛苦,但是错过,要比背叛令人好受得多!刚才他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当初离弃她并不是因为他更爱宣华夫人。他最爱的人,始终都是她!

这听着像真话,又不像真话。但不管是不是真话,她都要感谢他!

哈哈,说什么没有看透啊!萧美儿悲凉而又旖旎地笑着,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破碎融化,正顺着眼睛肆意地流淌:你分明早就看透我了!否则怎么会对我说这些话呢?

可是…可是…萧美儿在回廊里停住了脚步,把头靠在墙上,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头脸,阴影中的脸上竟是一片羞惭: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可是我还是很愧疚…为什么要宽宏大量呢…这样只能让我刚难受…

虽然刚才他似乎什么都说完了,但她知道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那就是在她“逼死”宣华夫人之后,他对她的想法。虽然她知道之后他对她的疏离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的痛苦,不是用这种程度的复仇就可以抵偿的。他没有提这件事,分明已经原谅她了。

萧美儿哭够了,凄然地回过头去。眼神中是深广如海的悲哀,却也有着浓浓的神情,甚至还有一种另类的欣慰。她朝跟在她身后、噤若寒蝉的宫女勉强微笑了一下,揉着已经红肿的眼睛,款款地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她要命惠儿从冰窖里采来最洁净的冰块,敷到自己脸上消去浮肿,再用最上等的脂粉,好好地打扮打扮。晚上再带着迷人的微笑到他那里,和他好好聊聊——虽然也许明天就是末世,但她觉得,也许他们夫妻还能度过一段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晚上宫里便已经大乱。禁卫军忽然造凡,直杀入皇宫来,要取杨广的性命!萧美儿得到消息之后只想着自己要与杨广生死相随,发疯似地要到杨广的寝宫去。惠儿和众宫女死命抱住她,杨广的亲信太监马守忠更是跪到在她的面前——他是杨广派来给萧美儿报讯的,也担负着保护她的使命,叩头告道:“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已经躲藏起来。娘娘现在到陛下宫中,只能碰上穷凶极恶的反贼!如果娘娘不慎被反贼污了名节,伤了性命,之后与陛下重逢时该如何自处?”

马守忠很会劝人。萧美儿听信了他的话,以为日后一定能和杨广重逢,便不再坚持去送死,和宫女们一起到僻静地点躲藏。然而事情的发展没有像马守忠说得那样美好。不一会儿便传来消息,一位夫人将杨广藏身的地方向叛军指出,杨广被缢杀,和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最喜爱的幼子杨果。而指出他的藏身之地的那位夫人,正是袁紫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7)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袁紫薇那带着诡谲而又高傲的笑容的脸。这张脸在她的眼里正慢慢地幻化成青面獠牙的鬼畜。

萧美儿紧紧地咬着牙,牙根已经渗出了鲜血。她现在恨不得化身为鬼,去把袁紫薇撕成碎片。原来她所谓的适应天道就是这样啊!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枉杨广还曾经那么宠她!

对袁紫薇的恨意固然炽烈,却也只在她的心里停留了一瞬。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她孤高地昂起头,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命宫女们给她穿上盛装。杨广已经死了。她当然要随杨广于地下。但是她不能藏起来偷偷地死。她要死得像个皇后。

是的,皇后。因为她本性谦卑,从来没有摆过皇后的架子,也因此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这个身份所包含的意味。现在她却真正地感觉到了这个身份的高贵和荣耀。是的,她是皇后,她是大隋的皇后!

萧皇后穿上礼服、戴上华冠之后就端坐在寝室的中央。惠儿和宫女们惊慌不安地环绕着她——虽然她已经叫她们自己去躲藏,但她们却坚定地要跟她在一起——显然是要生死相随了。她很感激她们,也为她们感到悲哀和歉疚,但是这些心情都没有在她的心中占据多大的位置。她现在心里很平静。马上都要在黄泉路上再见的。到那时还是好姐妹。

她知道叛军很快会找到她们的,恐怕不会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连幼小的杨果都杀,可见他们是多么残忍。自己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一定不可以害怕。一定要死得像个皇后!

马守忠见她如此,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哀呼不止:“奴才错了!请娘娘恕罪…陛下已经知道无法和娘娘重逢,嘱咐我告诉娘娘的,是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奴才该死!欺骗了娘娘…”

萧皇后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门口,连眼珠都没有向他轮一下。马守忠劝说无果,咬着牙冲出门去,想唤同伴来把萧皇后架走——危难当前,是否无礼已经顾不得了。没想到他刚冲出门就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宇文化及已带着一队凶神恶煞的禁卫军走了过来,他表情狰狞,身上还带着杨果的鲜血。

马守忠感到脖子后面的寒毛全部乍起,忍不住想要逃跑,但想想杨广对自己的恩宠,还是咬牙站到了门前,伸出双臂,颤抖着呼喊:“叛贼不可无礼!这里面坐着的,可是大隋的皇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8)

宇文化及用眼角鄙夷地看了看马守忠,简短地吐出一句:“阉狗,滚一边去!”

马守忠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乍着胆子喊了一声:“大胆…”话音还没落,他的喉咙上便鲜血狂喷。

萧皇后和宫女们在屋里听到马守忠被砍死的声音,身体都是一震。

宇文化及弯腰在马守忠的身上擦干了刀上的血迹,看了看禁闭的大门,嘴边浮起一丝冷酷而又残忍的微笑。里面坐的是他曾经深深倾慕过的女人,此时他的心中却没多少旖旎。他对自己当初如何爱她只有隐约的记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些年来如何地恨她。他忘不了她高高在上的时候,看他如小猫小狗般的眼神。在被皇帝冷落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收他的礼物,让他有了无数的幻想,被皇帝重新宠信之后送了盒铃铛来就和他诀别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看到她送回的铃铛之后,恨得只想把右屯卫将军的官印砸了,不当他杨家的官!

爱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恨不会。被轻视被耍弄的愤恨此时变成了杀意。他恶毒地笑着,想着那个曾经高傲的女人现在一定躲在角落里哀哀痛哭吧,见到他之后一定会哀告饶命。那样的她一定会很丑陋。丑陋也好。这样的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宇文化及一脚踢开房门,带着禁卫军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寻找女人的哭声。然而出他所料,屋子里很安静。萧美儿镇定无比地坐在屋子的中央,旁边环绕着一群虽然害怕但仍能屏声静气的宫女。宇文化及惊讶地看了看萧美儿的脸,立时被她的容光摄住了心魂。

萧皇后头上是珍珠宝石,身上是绫罗绸缎,光华灿烂,却一点都遮住她的容光,反倒衬得她面如朗月,令人不敢逼视。她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和摇尾乞怜之色,只有告诉的肃穆,令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服装、这样的环境,竟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神圣气质,宛如女神。

宇文化及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刀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萧皇后轻蔑地斜睨着他,开口说话了:“来者何人?”声音却清澈,却寒得令人发抖。

“臣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用恭敬的语气回答。

萧皇后的嘴边浮起一丝冷笑,沉着嗓子继续说:“你已杀害了圣上,还要来杀本宫吗?”

“臣不敢!”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为美人而跪,跟来的兵士却一片大哗。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回头喝令兵士们滚出去。再看看萧皇后身边的宫女一个个也很碍眼,又命禁卫军把她们也拖出去,让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9)

萧皇后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怕他坏她的名节。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袍袖里的细簪子——这是她早就预备好的,如果有乱军对她非礼,她立即用它刺进喉咙自尽。

说来也奇怪,之前一直准备让别人杀,心里变没有犹豫,可是一想到要自裁,就慌张犹豫起来。幸好宇文化及此时还没有对她非礼,而是站在那里朝她打量,一边打量一面笑,眼中的色欲也越来越清晰。

萧美儿心揪了起来,拿簪子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是该自我了断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着,可是就是下不了手。难道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当断不断,失去名节吗?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怯懦”的萧美儿空前慌张起来,脑中轰鸣着几乎没法思考。

“没想到多年之后,娘娘您仍然如此美貌。”宇文化及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不能被萧美儿长久地震慑住。现在虽然还不敢躁动,但他神情和语气里的躁动已经非常明显。

萧美儿情急之下把藏在袖子里的簪子亮了出来,抵在喉咙上,低声喝道:“大胆叛贼!你以为本宫是何许人?你若再敢无礼,本宫立即死在你面前!”生死关头,她的吼声也颇具威势。

“哎呀,使不得!娘娘使不得!”宇文化及慌了,摇动着双手喊道,并知趣地退开三步:“娘娘在我心中,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化及怎敢造次?”

萧美儿知道他这话是作不得准的,但手腕还不知不觉地软了。她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情急之下,为了强化自己决心,也希望能激怒宇文化及,痛快地给她一个了断,大声朝宇文化及喝道:“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杀了皇上,本宫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