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息怒…化及也是迫不得已的呀!”

宇文化及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令萧美儿非常惊诧。虽然仍然不相信他的话,却仍忍不住想听他下面怎么说。

“娘娘有所不知,”宇文化及愁眉苦脸,就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次兵变,不是因为化及思谋帝位。皇上待我宇文家恩德甚厚,化及万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此次兵变,是因为陛下久居江都不归,禁卫军中大多是关中人,思乡心切,不愿再随陛下住在江都,吵嚷着要自己归去。化及若放任兵士归去,被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掉脑袋。可是军心已变,化及已无法遏制…陛下近几年倒行逆施,亡国灭身已是迟早的事…娘娘想必也知道…吾弟智及和部下便怂恿化及作下这般事…其实缢杀陛下时化及也是十分不情愿,但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紫薇夫人指出,化及就算想要偏私,也…”宇文化及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却又偷眼朝萧美儿打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0)

萧美儿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如此推委令她对他更加鄙视。但宇文化及说到了杨广死时,立即提醒她想起是紫薇夫人害死了杨广。一股怒火从她空虚的心底直蹿上来,转眼就把她烧得心口发烫。怎么能忘了这个呢?她要是不能为丈夫报仇,真是枉为人妻!可是…该怎么报仇呢?

萧美儿的心底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念头是如此的恐怖和令人厌恶,刚一萌生就被她拍下去了。可是它就是那么的顽强,又像妖怪的种子一样在心底钻了出来,转眼就粗壮起来,几乎要把她的心抵散了。

宇文化及见她沉默不语,但心中似有斗争,慌忙又恳切地说:“娘娘不要担心,化及万死也会保得娘娘周全…只是娘娘日后孤身一人,不知倚靠何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开始偷偷打量她。

萧美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头的斗争也更盛,皱紧了眉头,咬着牙不说话。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包含着期待而让他的目光更加敏锐,他看出萧美儿虽然看似对他厌恶至极,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顿时放下心来——因为他觉得只要她不敢去死,他就有本事叫她回转。

萧皇后见他脸上露出恣意的神情,顿时慌了,知道再不作个了断,他恐怕马上就要恣意而为,可是她那不争气的手腕还是软软的没有力气,就是抬不起那轻飘飘的簪子往自己的喉咙里刺——其实不是手腕不争气,而是她人不争气,可是她只愿归罪于自己的手腕。

除了怕死之心越来越盛之外,复仇的意念也在增强。想到紫薇夫人不仅害死了杨广还把她逼到了这种死角,就恨不得立即食其肉寝其皮。虽然已经决定死后去找她,但鬼魂之事是最飘渺的,说什么作鬼去复仇只是人死前无奈的感叹。她可不想对自己作这种空头允诺。为了复仇而活下去的意念在她心里越来越盛,但是同时她仍觉得这是羞耻、而且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迟迟不愿作决定。

“娘娘,人死不能复生,娘娘再恨化及,也是于事无补,正如化及刚才所说,化及深虑娘娘日后的生活,更恐娘娘落入歹人之手…娘娘,恕化及斗胆,化及愿保护娘娘一生一世…化及让娘娘失去了一次皇后的位置,还能再给娘娘一个皇后的位置!”虽然他说得很谦卑,甚至有些摇尾乞怜,但是他那飞扬跋扈的神色已经越来越明显。

一丝冷笑爬上了萧皇后的嘴角。刚才那一刻,她已经看到了为夫君彻底报仇的希望。从刚才那句话就可以听出,这个草包想要称帝。他大概只看到了帝位上的荣华富贵,却没有看到帝位下的刀山火海。他已经踏上了死路,她只要把他往死路里推一推就能让他畅通无阻地去见阎王。发现了这个希望之后,复仇的意念占据了一切,她感到心头有一个从未出现,却非常熟悉的恶魔在跳动,渐渐占据了她整个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1)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媚笑下隐藏着多少狡诈和邪恶,而在别人眼里,这份媚笑只是分外的动人心魄。

“您称呼我什么?我不大懂。您说我是谁的‘娘娘’?”

宇文化及大喜,慌忙道:“当然是臣下的…”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臣下”这个词已经配不上娘娘的称谓,恼得想抽自己嘴巴。但很快恼怒就被奢望得偿的喜悦淹没,迫不及待地来牵萧皇后的手。

萧皇后及时地退了一步,伸出手来轻轻地摇了摇。她的动作恰到好处,既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会让宇文化及感到恼火。

“美儿虽然已经想通,但先皇尸骨仍未安葬。美儿必须给他装殓下葬,才算尽了妻子的本分。只有把该作的事情都作了,美儿才能安心地改头换面。”

宇文化及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先皇倒行逆施,天下人恨他入骨,娘娘也是知道的。军中也有不少人对先皇心怀怨愤…就请娘娘悄悄地行事,凡事有个差不多便可以了。”

说是只有个“差不多”就可以,他却明显连这个“差不多”的标准都不想让杨广达到。因为他让萧皇后自己去给杨广下葬,却不愿帮她一点,分明是逼着她把杨广像叫花子一样用席子裹了,再找个地方随便埋了。

萧皇后再度看到杨广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宫床上。雪白的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映衬着他雪白的脸色。而白绫再白也只是白而已,他的脸色却白得发青,透着冰冷和僵硬。

萧皇后慢慢地走到床前,低头向他凝视。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竟隐约有了和当年新婚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的感觉。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又不知不觉地止了。现在她的心里无比的寒冷,也无比的坚硬,挤不出多少眼泪来。她现在背负的,可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因为时间紧迫,她看了杨广一小会之后就命宫人动手拆床。他竟然已经躺在了这张床上,就不用再移了。拆下床板。拼成个棺材,也算让他睡得安稳。

她原以为再见到惠儿她们的时候,一定会看到她们鄙夷的目光。没想到她们也是一脸羞惭。因为她们也没像道德家们所说的,以身殉主,因此再度相见的时候。萧皇后和她们谁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协作。大家心里都清楚,谁都不要说谁。

虽然在宫女这里没有受到责难,但萧皇后清楚这不代表不会有人骂她。相反,不管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她都已是“失了节”了。必将被载入史册,万人痛骂。杨广虽然不得人心,但只是一任皇帝,忠于整个隋王朝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必将对她切齿痛骂。更有很多人自己也不是如何清白,但为了撇清自己,必然会对她骂得更加起劲。男人的投降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甚至会被说成英雄的行经。而对女人来说,投降却只能有一种评价,那就是——该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2)

在知道自己横也该死、竖也该死之后,她反而坦然了,也更加有了勇气。

她和宫女们拼好棺材后就把杨广葬到了流珠堂的下面。虽然不至于像叫花子那样落魄,但以他的帝王之身,落魄到这种程度真是惨到极点。宇文化及听说她已葬了杨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到自己暂时的住处,当晚便和她作了夫妻。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当成死人任他摆布,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恶心和痛苦。但痛苦归痛苦,恶心归恶心,结束了之后她立即得把它们忘掉。否则她恐怕就不能完成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

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便对她彻底放心,进而口无遮拦。从他的嘴里,她知道发动谋反的人有武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他的弟弟宇文智及,以及直阁裴虔通。紫薇夫人也因美貌和擅长占卜观星,在他身边占了一席之地。萧皇后把这些人一一记下,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他们全部都死。当然,还有参与谋逆的禁卫军们。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萧皇后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统统都死。

宇文化及和她住了几天之后才带她去见自己的家事,想必他之前已经遣使或是亲自回去警告过那些女人,因此她们见她的时候都很礼貌。宇文夫人虽然一看就是恼愤欲死的模样,但还在拼命地装作矜持和和蔼。虽然已经因她的美貌自惭形秽,因她的到来而无比恐慌,但还在努力装作矜持高贵。不知为什么,她竟从宇文夫人那里看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如果说宇文夫人是以前的她,那她正在扮演宣华的角色吗?但是她是为了报仇才来到宇文化及身边的,和那个只想自己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宣华有本质的不同!

见过宇文夫人之后,她很快又见到了紫薇夫人。紫薇夫人表面上仍对她恭恭敬敬,却会在花园回廊和她偶遇的时候隐晦地嘲笑她:“您也会顺应天道了啊。紫薇真是无比高兴。”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的异动,却感到有一柄火红的刀子直戳进她的心里,硬生生地把她的心劈成两半。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她竟然觉得那痛不属于自己似地,只是假作羞惭地朝紫薇夫人笑笑。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她得稳住自己,不要和她翻脸。

安定之后她知道了些须亲戚们的消息。他们自然有的被杀,有的投降,但南阳公主的事情却让她大受刺激。南阳公主早年奉帝命嫁予宇文士及,知道宇文化及杀了杨广之后立即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自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虽然萧皇后背着的是更为崇高的任务,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汗颜。因为她也一直对自己抱有怀疑,当初苟且偷生的原因真的是只想报仇呢,还是她根本就是贪生怕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3)

出乎她意料的是,宇文化及并没有立即称帝,而是奉宗室王子秦王杨浩为帝,自任大丞相,引兵十余万归西。萧皇后知道这肯定是他手下那批能人力谏的结果,而他自己是不愉的——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对她是无比的宠爱,几乎每天都泡在她房里。因此她得以掌握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在萧皇后看到,他的手下提出的这条道路是非常正确的。无帝位但有帝王之权,而且巧妙地削弱了自己该背的骂名和责难,又实惠又相对安全。但是宇文化及却看不清这一点,天天还在愤愤不平。看到他如此的浅薄,萧皇后愈加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往黄泉路上推了,但是她知道自己还得等。

因为与同谋已经有了嫌隙,宇文化及和他们不免会有摩擦。这一摩擦,以往隐含的矛盾也渐渐暴露出来。原来司马德戡等人对宇文化及占有宫室女子非常不满,特别是把萧皇后都占去了,实在是大不应该。认为他要么该把皇后和宫室女子妥善奉养,以彰其德,要么就该把她们栽上个对皇帝不予规劝,祸害苍生的罪名,一并杀却。宇文化及现在已经把皇后弄到家里住了好久,这两个方法都已无用,也许把她送进尼姑庵里关起来,还能弥补一些。

宇文化及和同谋们争执得很厉害,从他每天归房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萧皇后虽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事,但就是不出声。等到有一天宇文化及终于忍不住对她吐露此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楚楚可怜地说了一句:“美儿知道自己身为失节皇后,命运就该朝不保夕,只是将军如此英雄,被臣下如此胁迫,委实令人伤心。”

萧皇后知道,对男人是闹不得的。和他闹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楚楚可怜地悲叹要比大吵大闹更有效。而且,男人对女人再爱,也只限于家室之爱。你让他付出更多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不能说自己如何如何悲惨,让宇文化及去惩处那些人。而是要强调宇文化及自己有多可怜,处不处置那些人随他的变。

萧皇后的计策果然有效。宇文化及之后便对臣下们严厉地弹压,而那些人又是和他共同谋反的人,根本没把宇文化及看得太高,一来二去发生了内讧,宇文化及杀了司马德戡等人。和宇文智及也疏远了些。萧皇后的复仇,算是初步产生了成效。

宇文化及虽然扫清了阻碍他称帝的臣下,但仍迟迟不肯称帝。萧皇后心里很着急,却知道此时催不得。此时的宇文化及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说话顾盼,都要格外作得有男子气概。她知道,他那是怕。杀了一直拱卫帮助自己的臣下们,聪慧的弟弟又因为怕遭祸殃而避开他,他一定感到孤独无助,进而感到深深的害怕。这样看来,他的确只是个草包,当初带兵谋反也全是被被人煽动,说不定还有胁迫。至于那称帝的欲望,说不定也是临时起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4)

想到这里,萧皇后对他既愤恨又怜悯。愤恨的是,此人只不过是一草包耳,只是在谋反被一群不愿当出头鸟的能人推举为主,就能被后人当作“枭雄”载入史册。怜悯的是他如此资质,却想称王称帝,看来注定要血染阶下。当然,萧皇后并没有因怜悯而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连这所谓的怜悯,说不定也只是感到目标将要实现后的自鸣得意的产物。

人在害怕的时候是最不安也是最狂躁的。萧皇后知道这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可能触犯他,因此只是在他身边默默地伴着。没想到这倒让宇文化及感到了深深的安慰,对她更加宠爱,甚至有些依靠了。

自断臂膀之后,等待宇文化及的还有“忠义”之师的讨伐。东都群臣听说杨广被杀,退越王侗在洛阳为帝,找瓦岗军李密为太尉,讨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统帅的军队乃是隋朝最精锐的军队,比李密的可强得多了,却屡战屡败。可见他不是有勇无谋,而是连谋也没有。

①各个历史小说都把宇文化及塑造为枭雄,但作者细读历史,发现他只是一位被扶上高位的草包。宇文化及的粉丝若有不满,可以去看《大唐双龙传》等小说。

“都是弟弟害了我啊!”宇文化及坐在杯盘狼籍的桌前喝着闷酒,眼睛也被酒气熏得通红。每喝几杯他都要把这句话念叨一遍,仿佛它就是他下酒的菜。他这是在埋怨宇文智及把他推上这难坐的位置。见他这副模样萧皇后心中暗喜,在一旁静静地为他斟酒夹菜,竟宛然如一个贤内助。

“之前在朝中便听说李密勇猛,没想到会这么勇猛。难道我竟要命丧这草寇之手?”宇文化及咕哝着,忽然来了一句:“美儿,你可有什么退兵良策?”

萧皇后一惊,以为这是危险的试探,可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脸的期待。她感到非常错愕,慌忙低下头去,勉强笑道:“美儿乃一妇人,能有什么良策?”

“不,”宇文化及眼中的期待竟然更盛:“当日乱军当前,你竟然能穿华服端坐于堂上,可见你心中英雄气概,一点也输给须眉男儿。”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令萧皇后又气又觉得好笑,正准备胡乱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忽然想起那些作乱的禁卫军,一丝冷笑顿时悄悄地爬上嘴角。

“依奴家看…”萧皇后故弄玄虚地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用拳头轻轻地击着手掌:“您现在所通领的军队乃是天下最精锐的,无法战胜李密,可能是众将士军心不坚,照我看,您可以尽调当日陪您起事的军士,充作核心,再与李密一战!”

如果宇文化及是个好指挥者,这个计谋还算个好计谋。可惜宇文化及不是。这些士兵就等于去送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5)

与李密一战,宇文化及果然大败。战士战死者甚众,余下不死者中也有大批投靠李密。宇文化及自知必败,败走魏县,终日郁郁寡欢,抱怨宇文智及推他坐上这难坐的位置之类的话也更多了。萧皇后暗自称意。她作的这些动作都很小,却个个有四条拨千斤之效。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奸诈的。以前即使是迫不得已,发觉自己其实很奸诈的时候她也会感到不适。现在却感到心怀大畅。看来复仇真的会让人慢慢变得邪恶。但是大仇在心,生者难熬,她已经无法在乎邪恶不邪恶了。

正因为她作的动作都很小,所以她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但是宇文夫人发现了。作妻子的能发现丈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至于变化的原因,也能窥知个八九。

那天宇文化及外出,她在室里悠闲地绣着她的牡丹。她绣牡丹仍然用粉红色的丝线,却喜欢在里面夹上些鲜红的丝线,美其名曰:花之筋骨,其实是指她心中那杂乱的血痕。

她气定神闲地下针、拔线,一群气急败坏的声音却粗鲁地撞进她的耳膜。那是女人愤怒的低喘、作为大闹前奏的叽叽喳喳,以及脚用力踹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她轻轻地把针埋进绸子里,漠然地侧眼相望。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独孤皇后带着大家去打杀尉迟氏的时候,萦绕着他们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她们真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目的,她的确要紧张起来,可是她就是慌不起来。她的心已如死城,在里面跳动的,只有复仇的火焰。除了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款款地站了起来,头谦恭地低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弥漫着一直超然的淡定。宇文夫人已经站到了门口,脸已经被怒火扭曲地宛如恶魔。身后那群女人就是恶魔麾下的小鬼,脸上却是为讨好而作出的虚假的愤怒和为虎作伥的恶毒。看到她这淡定的神情,宇文夫人更愤怒了,可能是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愤怒,脸上还现出了浓重的悲哀。证明她不是一味的失宠而愤怒,更多的是为丈夫担忧。这不禁让萧皇后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前自己去找宣华兴师问罪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吧。正因为有了相似的心情,她忽然对宇文夫人有了种错位的亲近感。

跟随宇文夫人来的女人们见萧皇后如此淡定,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气势上竟有些微挫。紫薇夫人藏在人丛里,看到萧皇后如此淡定,少许惊讶之后眼中竟露出了诡谲莫测,却又清澈透明的笑意,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竟像在赞许。

“你这淫妇!你知道老娘为何来找你吗?”宇文夫人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此时却大爆粗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6)

萧皇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当初自己在宣华那惹人疼爱的气质前彻底挫败的时候,大概也想骂脏话吧。可能是因为皇后之位太过尊贵,使她在盛怒之时都无法抛弃体统。而宇文夫人是大臣之妻,说话顾忌少了些,大概也因为她更有勇气。

萧皇后此时的心情莫名其妙。虽然宇文夫人和她身份大异,声音、气质、相貌无一相象。但她就觉得现在的宇文夫人是她某时的翻版。她现在的感觉,简直像穿越了时空,和以前的自己重逢了一样。

“你这妖孽!死到临头还在装糊涂!”宇文夫人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嗓子也已吼得沙哑:“你以为你的险恶用心老娘不知道!?你先对我夫大加迷惑,再教唆他走入歧途,再为你那个倒行逆施的暴君丈夫报仇!你作梦!我告诉你,老娘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她一面大声吼骂,一面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剪刀。跟她来的女人们每人也拿着一柄。她本已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拼个万劫不复,也要斩了萧皇后这妖孽,不管她是痛哭求饶,还是拼死抗争都不会手软。但万万没有想到萧皇后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就像一座不可靠近的冰山,就像坐在庙堂上的拥有莫测法力的神像,令她不由自主地缩起手脚,不敢乱动。

萧美儿听着她的痛骂,竟越发感到亲切。这就是多年前的自己想对宣华说的话。老实说,当初在她嫉恨宣华的时候,曾幻想她有无数种邪恶。既怀疑她是背信弃义、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之流,又怀疑她跟在杨广身边是不是要和隋文帝报仇。这个想法非常荒唐,当初她想了片刻就把它抛弃了。没有想到宇文夫人又帮她把它从记忆中的沉船中勾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宇文夫人就是以前的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了亲热的笑容。

宇文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露出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歇斯底里地大嚎一声:“你这妖孽…哇吓!”捞起身旁桌子上的茶碗就朝她掷了过去。

温热的茶水先于杯子打到了萧皇后的头上,让她感到一阵麻木的温暖,接着是一阵疼痛和茶碗掉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一道细血流了下来,直流到她的嘴边。她尝到一丝咸味和淡淡的血腥,一阵委屈之后忽然感到了莫名的畅快——血的味道给了她一种错觉,就好象她一直在心里的毒血在刚才喷了出来。

宇文夫人在刚才投出茶碗的一瞬间便耗尽了力气,见她茶碗着头之后仍是巍然不动,不由得更加犯怵,手里的剪刀握得更紧,却不得不扭头离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是那么的惨,仿佛自己的肝肠和灵魂正在一段段地断开,再粉碎化成血水。

萧皇后听出她是在哭自己的丈夫败局已定,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于非命。也是在哭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无能,连挽救丈夫的最后一个机会都失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7)

此时她对宇文夫人的错位的亲近感才告消失,并从她的哭声中得到了巨大的快慰。看来宇文化及的确是快要一败涂地了。否则宇文夫人不会失控到这个程度。以前她一直愤恨着宇文化及没有什么还活着,因为疏于检视自己胜利的果实。现在才从宇文夫人的悲痛欲绝中看到自己胜利的果实是多么硕大。

紫薇夫人没有走。见萧皇后抬手用袖子堵住额上的伤口,便款款地走过来,拿出一快香帕来为萧皇后包住额头。萧皇后漠然地看着她。她对紫薇夫人的感觉已经被仇恨折磨得麻木了,看到她时只感到空虚的,现在更在空虚中一种感到一丝诧异。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聪明人会听出她的语气中已经浮起淡淡的血丝。

“娘娘您也学会了啊。”紫薇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天若让泰山崩,泰山只有崩。我们要是站在泰山前,只能观山崩而不变色。”

没想到紫薇夫人竟认为自己已经和她成了一样的人,萧皇后不由得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当她抬起眼来凝视紫薇夫人的时候,发现她竟是满眼的温暖。萧皇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就好象已经被冻得麻木,忽然走进温暖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发颤。紫薇夫人眼中原有的戒备和猜疑已经没有了,她目光中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萧皇后忽然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了。明明拥有非常的报复和本能,却因为身为女儿之身而无法施展。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凋敝和险恶,却因无法弃世而必须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丑陋和邪恶纷纷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感到焦急和愤怒,但因自身的弱小而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唯有作个过客,漠然地看着世间变幻,为了生活得好一些不妨为强者推波助澜。好伤心…又好不甘心…

紫薇夫人已经给萧皇后包好了伤口。萧皇后对她笑了笑表示感激。对紫薇夫人有所理解之后,萧皇后对她的感觉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并不代表会就此饶恕她,或是和她成为朋友。首先她直接害死了杨广,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其次她曲解了萧皇后的意思——既然认为萧皇后和她一样,肯定也认定萧皇后是贪图富贵才苟且偷生吧。这对萧皇后简直是最严重的污蔑,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也是莫大的罪状!

紫薇夫人告辞离去了。萧皇后看着她转身,莫可名状地微笑中,眼中的光芒在迅速地变冷。

也许我命定会继续继续了解你。当我完全了解你的时候,恐怕就是你的死期。人在相互理解后可能会成为朋友。但只有在你死后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8)

宇文化及回来听说了他夫人干的好事,和她大闹了一场,几乎要和她断绝来往。众人见他对萧皇后如此宠爱,不由得唏嘘侧目,萧美儿却泰然处之。她的心一点都没有动摇。敌人的宠爱不是恩情。而且宇文化及发怒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她,而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他的权威。要想打击自己丈夫宠爱的女人,必须把自己的丈夫先拉拢过来。否则你对那个女人的任何攻击,都跟直接攻击他没有两样。这是萧美儿在杨广的身边学来的。

不过多亏了宇文夫人的提醒,她才发现现在的宇文化及是多么的窘迫。找夫人大闹之后虽然是在微笑着安慰她,却掩饰不住自己满心的惊恐和愁闷。萧皇后发现他原本清矍的脸空也有些臃肿,额上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甚至头发都显得有些干枯——像极了杨广死前的样子。虽然萧皇后不会望气看相,但她认定宇文化及已经现出了死相。在他即将毁灭的时候萧美儿忽然对他有了少许怜悯。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头:“人生有祸也有福,困境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化为顺境。大人也不必太劳心了。”虽然她这样说过,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这样作,顶多是给宇文化及一点临终关怀,让他死前不要太恐惧罢了。

宇文化及伸手按住了她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萧皇后感觉他的小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地挠着,竟然还在挑逗她,一股恶心像一根毒箭一样直冲入她的脑海,灵魂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怒火像一个恶兽一样在她心中爬了起来,正在磨着爪子咆哮:这个混蛋罪无可恕!应该立即就死!

“就当我之后还能走好运吧…”宇文化及微笑着看向她,眼中调情的意味更加明显:“可是我若是就此走不了好运了,该怎么办?”

“您怎么能说您再也走不了好运呢?”萧皇后脸上的微笑特别的甜蜜,可她却知道那是自己心中的毒液。她还是忍不住想把他推向天下人都看着的位置,被天下人的嫉妒之火炙烤:“既然您这样想,不如把平日想作之事都作了,再安然地等着好运来到。这样正反都不吃亏。”

宇文化及眼中调情的意味消失了,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萧美儿的这番话触及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表情仍旧颓唐,眼中却有兰色的火焰在微微跳动:“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但是却比任何形式的宣誓都来得铿锵有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9)

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一阵风般走了过去。萧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嘴边如一朵冰蓝的梅花绽开。她知道他着是张罗称帝的时候了。命运之神已经为他敲响了丧种。新朝的力量并不强大。强大的是偏布天下,称王称帝的草寇。宇文化及称帝。不及会让把持新朝的洛阳旧臣愤恨欲死,竭尽全力也要杀他,也会让天下草寇侧目,也纷纷要置他于死地。他已经大步朝阎王殿走去,她只要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

她几乎没有露骨地教唆过他。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些巧妙的话来挑动他心里的想法。这些事情从都到尾都和她无关。他只是听了她的话,偶然想起了那些事而已。他一定会那样觉得。最高明的教唆不是天天趴在他枕头边每完每了地说,而是让他心领神会,还以为全是自己想起来的。这样最安全,也最有效。萧皇后再一次发现,她在杨广身边,还是学到了不少。

宇文化及毒杀了自己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杨浩,自立为帝,国号为许,改元天寿。他并没有按当初所允立萧皇后为皇后,而是把她封为淑妃。看来他的元配在他心目中还是很重要的——或许是因为她为他生了几个骁勇的儿子,害怕儿子们恨他——儿子一大了,父亲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挟持。萧皇后并没有在意这个。封不封她作皇后与宇文化及的命运没什么影响。她现在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如何弄死紫薇夫人身上——仇敌应该有序地死去,第二罪大恶极地人应该在首恶之前死。

她原本打算让紫薇夫人因卜乩之术获罪——古往今来,术士们因猜不透主上的意思,被杀被残害的例子太多了。虽然紫薇夫人善于揣摩上意,但她认为自己有本事让她猜不透宇文化及的心思——有时候女人对男人的了解是和她受到的宠爱成正比的。

就当她一切准备停当,准备构陷紫薇夫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如仙鹤般飘渺无踪。宇文化及自然暴怒地命人搜捕她,萧美儿则在军士在宫外大肆搜捕的时候呆呆地来到了紫薇夫人的寝室。看着人去屋空的寝室,萧皇后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如此说来,她真看透了自己也说不定。而且——萧皇后忽然感到一种超越冰寒的感觉直刺如她的心里,再或者,紫薇夫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味地左右逢缘。

宇文化及称帝之后很快遭到了亦已称帝的李渊的打击。宇文化及面对唐将李神通时再度不敌,败走聊城。李神通紧随,而已自立为夏王的窦建德忽然已讨逆之名出兵攻打聊城。李神通只得退兵。同年闰二月,窦建德攻破聊城,抓住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及相关一干人等,又去搜寻萧皇后及当初一并被宇文化及俘虏的宫人的所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0)

萧皇后听到宇文化及被抓的消息后先是大感快慰,接着听说窦建德带着兵丁前来寻她,不由得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要知道窦建德是以“报帝仇、杀逆贼”为名出兵的。既然是“报帝仇、杀逆贼”,那么她这个失节皇后自然也在该杀之列。萧皇后的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平复了。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只是有余事未了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她如当初杨广死时一样端坐在堂上,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殒命,便穿戴整齐了——她可不想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去见杨广。暂且把身家性命放到一边,好好看看这个自立为夏王的草寇会把自己怎么样。

皮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纷乱地传来。萧皇后知道是窦建德来了。她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坐着挺直了脊背。身边的宫女却因为无法再经历一这样的危机而浑身颤抖,恨不得瘫坐在地上。

大门“唰”地一声打开,窦建德进来了。好一个魁梧的男人。方面大耳,剑眉星目,算得上史书中描绘的英俊王者。不过萧皇后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服装。她原以为他也会穿着象征皇家的明黄,没想到他穿的竟然是朝臣的服色。在这遍地猴子称大王的时代,明黄已是遍地都是,朝臣的服色倒罕见了。

窦建德看到萧皇后的时候如遭雷击般呆住了,眼睛里也射出炽烈的火花。看来他对萧皇后的印象也是“惊如天人”。萧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屏声静气地等着看窦建德会把她怎么样。没想到窦建德和她对视了片刻,竟一头拜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泣的魁梧男人,没想到他身后的兵士也随他一起跪下,一起大哭起来——他们哭得未必有窦建德“至诚”(说是“至诚”,说不定也是良好的表演罢了),但终归是哭出来了。一时间室内涨满了男人的哭声,虽然不算是石破天惊,倒也是世所罕见——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聚到一起哭,萧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臣等救驾来迟,令先皇遭害,皇后遭辱,真是罪该万死!”窦建德哽咽着为自己的痛哭定下了一个主题。虽然是哽咽着,他仍然声如洪钟。之后他便围着这个主题又哭有说,什么先皇对他恩高德韶啊,什么听到先皇身亡、皇后遭辱,心如刀绞之类,长篇大论,用尽了修辞——这些话哭着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实说,被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如此魁梧的男人哭祖宗般哭拜着,萧皇后的心里也是很不适的。但是他把杨广尊为皇帝,把萧皇后重新尊为皇后,还是让萧皇后很是欣喜感激——尽管他可能不是处于诚心,但终究是给了她和杨广这个面子,她还是要感激他的。只是她挖空心思都想不明白,他既然对杨广如此尽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那对她也应该是诛之而后快(即使作表面工夫,也要杀了她),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拥戴?正在百思不可其解的时候,萧美儿忽然惊悟,接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难道我就这么想给自己判死刑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1)

窦建德哭拜过萧皇后之后,就立杨广神位,追谥他为闵帝①,令百官素服,一起发丧。然后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兄弟②绑于柱上,以刀剐之,献祭杨广。萧皇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杨广举哀,虽然哭得肝肠存断,心里却十分畅快。窦建德用毒辣手段处置了萧皇后的杀夫仇敌,又给他们夫妻如此面子,在萧皇后心中的形象自然大大加分。即便如此,萧皇后对他仍是不无疑虑。经过乱世的洗礼。萧皇后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的尽忠之臣。他表演得太完美了,反而令她心里不安。

为杨广发丧之后,窦建德立即将隋的传国玉玺等国宝图籍收为己有。原来他也要称帝。萧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反而更安定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是一心尽忠的,任何人都会有私心。英雄想称王,这是人之常情。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奸险狠毒的人,对这个不怎么奸险狠毒的人就不想苛求了。相反,他要称帝,反而对杨广和她有利。他已经给杨广先皇的礼遇,并否定他活着的时候倒行逆施——从他给杨广追谥的谥号是闵帝就可以看出。因此他要称帝,也只能从杨广的影子下和平的过渡,并且一直要对杨广和萧皇后尊崇备至,否则就等于自打嘴巴。而窦建德为什么要对自己礼遇备至,萧皇后也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政治的旗帜。

大凡想要称帝的野心家,都不会贸然地跳出来说自己要称帝。都必须要找一个原皇家的尊者挟持着,打上维护正统幌子,给自己身上抹上正义之色,收买人心,等到势力到火候之后再思谋称帝。她虽然只是个女人,但奉养先皇遗后,其光彩也是极大的。

献祭先皇,吞掉国宝之后,窦建德就开始安抚被俘的隋朝旧臣,不管他们是否变过节,只要有才者一率任用。对于不想在他手下谋事的,他便赠以财帛,任他们去任何地方。攻破聊城之后他得到了大批的美女,其中不少是隋宫旧人,他也把她们一并放走。至于萧皇后和杨广的妃子们,他把她们送予他妻子曹后处,以示避嫌。萧皇后见他表面工作作得如此之棒,彻底安下心来——也许他不是违心如此,但现在讨论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已经没有用了。只要他把这些功夫一直作下去,不妨把这当作他的真心。从他对表面工作的热心程度来看,他一定会一直作下去。她不用对自己日后的生活过分担忧。也许她可以就此摆脱那泥潭般的日子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原以为仇怨一了自己就会义无返顾地随杨广于地下。没想到等到生活有了希望之后,她竟然不想死了。

①关于杨广的谥号隋炀帝,是杨广被缢杀同年李渊给他加上的,乘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胜者加的谥号才能成为“正统”。

②小说家给宇文化及安上个英勇无比的儿子宇文成都,但历史上根本没这个人,所以本文略去不提,宇文成都的粉丝请包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2)

没想到自己脱离了死地之后,死前许下的诺言竟完全不算数了。真可耻、真恶心、真卑鄙…可是不管她怎么厌恶自己,她还是想活下去。

当萧皇后走进窦建德的金安宫时,顿时被他的节俭所震撼了。这里的宫女全都穿着粗布衣服,人数也不多。听说即使在曹后身边,服侍她的宫女也不过十几人。楼台厅阁均是素净,不见任何奢华装饰。更听宫人说窦建德每攻破一个城池,所得财宝必全部赏予将士,自己一无所取。平日更是日日穿着粗布衣服,爱吃蔬菜和脱粟的米饭。肉也很少吃。虽然在隋宫里过了十余年的奢华日子,但幼时节俭的品性还深深地根植在她的心中,窦建德之举自然大合她的脾胃。联想起窦建德之前对被俘者的宽容,她对他的好感更盛——虽然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真心如此,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假意。姑且把他的这些当作真意吧,只要他一直作下去。

萧皇后对自己日后在金安宫中的日子作出了美好的企望,没想到不久之后便迎来一次不折不扣的羞辱。

既然窦建德仍把萧皇后奉为国母,那么曹后理当以臣子之妻的身份迎接萧皇后进宫。但她以双足有疾相推脱,只命其女代为迎接。因她丈夫礼节甚备,她忽然如此倨傲,令萧皇后很是不适应,也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能有如此面子已是难得,心里便释然了,平心静气地跟着窦建德之女进宫中。殊不知她对曹后如此宽容,曹后却不能如此宽容地对她。不,这恐怕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而是曹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

她不知道曹后听说窦建德要把她送进金安宫的时候,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这老狐断送了隋家江山,迎来这里作甚?”骂过之后便思谋设宴之时该用什么方法“高贵地羞辱她”。想好法子之后又寻出所有的首饰脂粉,命宫女仔细地给她打扮——看来她仇恨萧皇后的重点,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她如此美貌。

萧皇后见到曹后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一路所闻都是窦建德简朴,其妻曹后夫唱妇随,没想到今日所见之曹后。虽然衣饰颜色都是素净的(毕竟现在有为杨广发丧的由头),但是满身绸缎,头戴珍宝。萧皇后略一细看,却发现只有她穿着如此华贵,她身边的宫女仍是衣着朴素,顿时了然:曹后今天恐怕是为了见她才特意打扮,寻出这么奢侈物品穿戴——要知皇宫用度,一奢而众奢,如果曹后生活奢华,断不会让身边的宫女也过苦日子,一来是为了御下,二来是为了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萧皇后仔细地打量起曹后来。只见她仪表端庄,身段富态敦实,不失为一高贵国母之相,只是被脸上的神情破坏了气质:人脸上的肉真是人身上最敏感的肉。人心里不管在想什么,都会在脸上露出蛛丝马迹。曹后虽然极力露出高贵谦和的笑容,嘴角却有凹痕,眼下也有因用力而扯出的斜纹。眼中的笑意是那么的勉强,那下面似乎带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她给萧皇后的感觉,就是一头正在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母兽。

萧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不去接触她野兽气息浓郁的目光。曹后这么紧张恼怒,想必是害怕她去勾引窦建德吧。联想起窦建德刚看见她时的神情,恐怕也是如痴如罪。但是——萧皇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炽烈的怒火,你这愚蠢的女人怎么可以胡乱猜疑,只要你的丈夫不来冒犯我,我是绝对不会他扯上关系,你怎么认定我会对你们夫妻感情不利呢,仅仅是因为我美貌吗?…怒气上升到一半忽然垮了下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到了萧皇后的心头:她之所以会对自己如此猜忌,恐怕是因为自己跟了宇文化及了吧。虽然她那样作大半是为了复仇,但现在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有人如此叱责:宇文逆贼已死,你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失德之罪吗?你一个女人能报什么仇?能报仇只是我们这些忠臣们!你应该作的只是杀身殉夫!你想把失节苟活说成是忍辱负重,为夫报仇,分明是强词夺理!

曹后见到萧皇后的时候,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萧皇后。听自愿到她这里侍侯的隋宫旧人说,萧后今年已经三十余岁,她甚至怀疑这种年纪的女人怎么还能迷倒宇文化及。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看起来竟只像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也只是从姿态和气质来看,光看她的皮肤,说她只是十几岁恐怕也有人信。她的脸颊像用白玉精心雕成的,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欠缺,眉毛宛如两轮弯月,清秀妩媚,一双凤眼亮如朗星,微微斜吊,周围没有一丝细纹,略一眨动,那又长又卷的睫毛就会抖落无数星辉。鼻子纤秀高挺,嘴唇红如樱桃。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她的身段仍是那么的窈窕,腰肢仍是不一盈一握。至于那纤纤玉指,更像被仙人菩萨抚摩过般的灵秀细嫩。唯一能显出她的年龄的,就是她眼中那温暖的沧桑。不仅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和深邃,更加迷人。

曹后再看自己,简直想懊恼地大哭一场。自己平日饭量也不算太大,吃的也只是些蔬菜米饭,不知怎么的就脸若银盆。虽然被相士吹捧这是富贵之相,可她现在宁愿不要这富贵之相,也不要这臃肿的脸。自己平日也注意保养,不知怎么的,年过三十脸上的肉就全垮了下来,原本斜吊着的灵秀眉眼也向向下垮去,脸上更是布满了细纹,虽然细如蛛丝,但也不比又深又宽好多少——又深又宽只能让人觉得脸龟裂,细如蛛丝的脸却让人觉得脸粉碎了。腰身更是因为生过孩子而成了个被撑坏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绸带紧紧地箍住那松垮的肥肉。她以前从没有发现自己有怎么多缺点,今天却一并发现了。正是因为忽然发现的,才感到格外的活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4)

曹后沮丧得只想痛哭,对萧皇后的怨恨和恼怒也更加强烈。她强压住自己心中那复杂的情绪,还算优雅地请萧皇后入殿上坐。殿上已经摆上了酒席,是她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她决定在席上好好地羞辱萧皇后一番,为了自己报仇雪恨——她和萧皇后那里有仇了?只是因为怕自己的丈夫动她的歪脑筋,外加比美输给她了,就和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虽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酒席上的酒菜仍然不能和宇文化及宴饮时相比——窦建德一直提倡简朴嘛,跟隋宫里的更是不能比了。一个宫女走到萧皇后的座前,给她筛上酒来,她的动作虽然必恭必敬,但是相当僵硬。一滴酒无声地溅了出来,跃上了萧皇后的衣袖。萧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曹后发现了她表情的这个细微变化,冷笑一下就准备发难。

“因夏王一直崇尚简朴,今日酒肴粗陋,宫人粗鄙,请娘娘莫怪。”曹后客客气气地说,目光中却有毒牙般的东西若隐若现。

“那里那里,今日菜肴精致鲜美,本宫爱之极也。”萧皇后以为她这只是寒暄的话,赶忙微笑着回应。

“这是哪儿的话,娘娘当时跟随先皇,随侍的宫娥每天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这等酒菜招待娘娘,实在是委屈娘娘了。”曹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里的毒牙已经渐渐清晰。

萧皇后心中一震,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她的聪明,她应该能感觉出曹后此话另有文章,可是曹后提起杨广勾起了她的万般哀怨,竟毫不设防地说道:“先帝待我恩义甚笃,没想到竟那般去了。本宫每每想起,实在是心如刀绞。”

曹后咬着牙齿,嘴边的冷笑彻底绽放开来:“那日宫里的惨烈形状,奴家也曾听过一些。当日先皇被缢,随行宫女无比殉节,娘娘那日保全玉体,可是有余事未了?”

萧皇后如遭雷击般呆住了。没想到曹后今日设的竟然是鸿门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拷问她,不给她留一点情面。她“唰”地一下站了,酒杯倾倒,酒液泼到她的袖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流去。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只想大声指斥曹后愚昧无知,但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又坐了下来,虽然知道现在辩白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要辩白。

“陛下罹难之时,本宫也想过随他而去。但是陛下尸横铺塌,若无人主持,陛下尸体恐怕直至腐烂,也不会有人收敛,何况本宫…”萧皇后忽然顿住了,一片寒意盖住了心田:她还想说自己活下来是为了复仇吗?曹后对她如此轻贱,会相信她的话吗?说出来之后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曹后见她打顿,以为她理亏,冷笑着继续往她的伤口上洒盐:“就算娘娘考虑周全,委身于贼是为了先帝身后体统,但是当日秦王被宇文逆贼鸩杀之事,你与宇文逆贼情深意弄,为何没有片言相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5)

这句话像柄血红的刀子一样戳进了萧皇后的心里。萧皇后感到自己整个灵魂都颤了一下,身体却纹丝不动。她怎么可以救秦王浩呢?如果宇文化及不毒杀他,自己称帝的话,就不会为天下人所恨了。说起来,毒杀秦王浩,一半可以说是她教唆宇文化及作的。秦王浩是宗室之子,她之前也不认识他。一方面因为他死了宇文化及才能称帝,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占了杨广的帝位,虽然只是名分上的,仍让她非常痛恨。所以在宇文化及毒杀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过问。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一阵阵的悔恨心痛。他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啊,能有什么错,我竟然…

一滴冰凉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萧皇后斜睨着一脸丑恶的曹后,觉得自己同这个恶兽一般的女人没什么好讲,冷冷地吐出一句:“那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何能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