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曹后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毒牙要把萧皇后磨碎:“未亡人三字可要休提。敢问娘娘您是隋氏未亡人呢?还是许氏未亡人?”

最后两柄大锤,狠狠地砸到了萧皇后的心上。萧皇后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两句话摧毁了。胸腔里只剩下了碎片,接着化为虚无。她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到酒席上,却踉跄着站稳了。她以为自己会很悲痛,却很愤怒,每想到心头只是一片空虚的冰凉,唯一的感觉,就是想笑。笑自己苟且偷生之后竟然过上光明的生活,真是太天真了。她决定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泥潭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呆在泥潭里。哪怕只想浮到泥潭表面透透气,也是不允许的。现在几乎被曹后唾骂到脸上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举目望向曹后。曹后盯住她的眼睛还想继续嘲骂,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却蕴涵着一种无形的寒意,就像荒野庙堂里供奉着的神像,诡谲神秘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萧皇后漠然地盯着她,眼中的寒意越来越盛,忽然大声冷笑了三声,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脊梁却挺得笔直。曹后觉得这笑声就像三瓢冰水直泼到她心里来似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气势也不由自主地挫了。

随侍的宫女颇有眼色,见萧皇后眼神空洞地走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忙把她引向原定给她的寝室。萧皇后的此时心思飘渺,已似游魂,便任由她指引着走。她感到自己如被冰雪,手脚都已经被冻麻了,踩在地上已经毫无知觉——不,她甚至觉得走路也是别人在走。自己已经消逝了,不存在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6)

因窦建德要求曹后对萧皇后“谨慎奉养”,房间布置得还算舒适体面。但屋里的一应陈设萧皇后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挂在床前,充作帘子的白绫——按规矩,她现在应该为先帝守孝,因此房里的陈设都是素净的。

她看到白绫之后忽然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手脚也回复了知觉。她从桌子上的针线盒中寻出一柄剪刀,从帘子上剪下一条长长的白绫,用力拧成了绳子,放到眼前端详:既然天下人都不许我作未亡人,我就亡了吧。

随行的宫女见形势不好,慌忙叫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

“滚开!”萧皇后紧紧地握着剪刀,目光就像两条冰线一样朝宫女直流过来,似乎在说你如果阻止我,我就立即用这剪刀戳进自己的喉头,似户又在说,如果你敢阻止我,我就用这剪刀杀你。

宫女吓得两股乱战,赶忙冲出房间,去报窦建德而去。萧皇后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搬了一个凳子,把那白绫也抛到了梁上。

萧皇后站到凳子上,仔仔细细地把拿白绫结成了一个圈,那动作就像幼时编花环。用双手把绫圈扯开了,出神地盯着圈里面。绫圈在她的眼中,正渐渐变成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只要把头伸进这扇门里,就可以离开这个令她寒心的俗世,去见杨广去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迷离了,慢慢地把头伸了进去。就在那柔滑的白绫快要接触到她的玉颈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个火星绽开了,接着把心烧得火烫一片:自己这是在作什么?既然要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杨广死时就跟着他死呢?如果在那时死,说不定还能落个贞烈洁后的美名。现在死了,不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原谅,还会被人说成是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自杀避羞…可恶!

萧皇后抽出插在腰带里的剪刀,狠狠地把白绫剪断了。她不能这样死去!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才活下来的!她应该活得堂堂正正!别人算什么?他们懂么?为什么别人给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审判,自己也要如此审判自己呢?她不能死!就算只是不能顺别人的心,她也不能死!这人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她倒要活着,看着这个人世会怎么偿还她!

萧皇后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出神。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的躯壳里,除了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还有一个钟爱自己的倔强的自己。否则,仅凭要随杨广而去那一项,她就可以死了。

窦建德一听宫女说萧皇后想要自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萧皇后在他的夏国死了,光“逼死国母”这一项就能让反对他的人增添很多口实,而和他结盟的人也可能因这个借口和他断交。中华几千年来,用兵都要讲究师出有名。而且这个名十有八九是虚名。也许天下人都觉得萧皇后是个荡妇,罪该万死,但都不能在自己的属地死。要在别人的属地死了,立即就可以以这个借口去攻城掠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7)

他顾不上男女之防,慌忙从兵营冲出,骑马直奔金安宫。如果她已经死了,则要千方百计把她的死处理得漂漂亮亮的,尽量不让别人抓到把柄。如果她没死,则要小心地跟她请罪,保证她在这里绝对会安全和受到尊重。监视得再严密,都会有疏漏的时候。最简单的自杀方法,只不过是用力地咬一咬舌头罢了。如果她再要去死,那可怎么处。

金安宫距离军营本就不近,加上心里慌乱,窦建德更觉得自己怎么赶都赶不及。他在马上被颠得头昏脑涨,不由得怨恨起那个姓曹的黄脸婆来,闲着没事设宴羞辱萧皇后作什么,难道真怕自己会被萧皇后勾走了魂魄?想到这里他忽然红了脸,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要往那里想,赶忙暗骂一声该死,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当窦建德冲入金安宫,来到萧皇后的房间外的时候,只见宫女围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骇然的神色。他头皮一炸,伸手分开众人,却发现萧皇后正好好地坐在凳子上,粉颈低垂,云髻微倾,似乎在安然地想着什么。窦建德一阵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要迎上去跟她说些什么吧。可是要怎么说,怎么作——不知为什么,一贯足智多谋的他此时竟像白痴一样。

萧皇后微微地抬起头来,脸苍白得像纸。此时灯影微暗,月光惨淡,一缕断掉的白绫在她身旁随风飘拂,给她增添了几分鬼魅般的气质。而这个满身鬼魅气质的人恰恰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盛过那些神话异闻里的任何艳鬼幽魂。

萧皇后见窦建德一副很为她担心的样子,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就像苍白的花瓣上涌出一滴玛瑙色的鲜血:“夏王请放心,本宫不会因为几句难听话就去死的!”

窦建德这才惊悟,慌忙拱手请罪:“吾妻粗鄙,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如果真是严格按照臣下之礼,那他应该跪下请罪。但是说老实话他对这个亡国皇后也是相当蔑视,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对她跪过了,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现在对她拱拱手,已是对他天大的礼遇了。

这个傲慢的态度恰恰触动了萧皇后的神经。没想到现在他就不足额给自己面子了。就算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他的妻子险些把她逼死,作丈夫的为妻请罪,也不该只拱拱手就算。现在就把对她的礼遇降低到如此,以后是不是要视她为婢妾啊?而且——

曹后那丑陋的嘴脸又戳回了萧皇后的眼前。他那个妻子只是粗鄙吗?简直是心如毒蝎,穷凶极恶!

一股热血涌上了萧皇后的心头。她原本空洞里的眼睛里闪出了犀利的光。原本她是不想为自己争辩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想为自己争辩看看。当然,如果她更冷静点,也许会打消这无意义的想法,但是她现在恰恰无法冷静。毕竟她刚从鬼门关边上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8)

“夏王您不必向我请罪。我一个身背骂名的未亡人,夏王施恩不杀便是我天大的造化了,怎敢还让夏王向我请罪?”她特意抛弃了“本宫”这个高高在上的自称。虽然说得无比谦卑,但显然话里有刺。

窦建德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也不怕她斥责,但猛然被她揭破也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她现在脸上幽怨横生,美得更加动人心魄,就像妖谷鬼涧之中,萦绕着蓝光的魔花。

“当然,也有无数的人认为我连‘未亡人’这个名字都不配留着。”萧皇后冷笑着,眼中忽然喷出蓝色的火焰:“也许天下人都觉得先皇罹难之时我该立即殉夫,慢了一丝一毫都是大罪,但他们可曾想到,我要是一死了之,先皇的遗体不知会被乱贼践踏成什么样子,我等身为妻妾臣下,即使作鬼,看到先皇暴尸荒野,狗啃鸦食,情何以堪?”

窦建德听了萧皇后的话,觉得那的确是一国之母该作的事情,不由得收起了不以为然的心情——说实在的,他只担心萧皇后自杀身死会影响夏国的声誉,对她羞愤自杀,也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这一心理变化在脸上有了细微的表现,被萧皇后全部收在眼里。她的笑容也更加冰寒,一股冷气从她的目光里直透出来:“况且,背着如此深仇大恨,我实在无法去死。虽然人人都可以说死后再取贼人性命,但鬼魂之事历来是最飘渺的,我实在无法把一切都寄托在自己死后。我活下来,是想在宇文化及身边教唆他,误导他,让他误入歧途,即使要跟他一起去死,也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后面,亲眼看着他如何去死!虽然我一个弱质女流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但是我无法泯灭我的复仇之心。我…”萧皇后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脸上露出了惊骇和痛楚的神情,就像紧绷着的伤口忽然裂开了。片刻之后她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嘴角绽开了一朵自嘲的笑容:“罢,罢,讨逆之功全在夏王,我这个失节之妇那里有资格夸夸其谈。刚才的无知妄言让夏王见笑了,还请夏王莫怪。”

窦建德却被她幽艳的神情和凌人的气势震慑住了,过了片刻后才强笑着说:“娘娘这句话实在是折杀臣下了…娘娘用心良苦,天下人必将知晓…”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话其实无味,艰难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下面说的话和前面完全搭不上:“娘娘放心,臣下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臣那粗莽之妻,绝不会让娘娘再受惊吓…”

萧皇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神游物外的神气。虽然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别有一番绵柔之美。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低声吩咐宫女好好照顾萧皇后,便黯然而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9)

走出屋外他便迎了一股夜风。他不是体虚怕寒之人,但被夜风吹中竟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不小心张口吞下一大口冷气。这口冷气把他的心激得狂跳起来,他慌忙用手按住心口,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现在的感觉竟和饮酒过度,迷醉欲死的感觉相似。

第二天萧皇后便听到了曹后与窦建德大闹的新闻。据说曹后对着窦建德歇斯底里地大叫,说老狐(这个半点客气不得,当然是说萧皇后她了)分明是在巧言狡辩,一句话也信不得,被窦建德训斥之后又摔着东西大骂,被窦建德斥责半点没有国母的体统之后干脆把她的指印印到了他的脸上。之后的大闹就不得为外人道了。但萧皇后却可以想象杯碎盘裂,桌几尽毁,帘幔皆碎,两人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得想笑。没想到窦建德在外威风凛凛,在家却有这么个的老婆。为人妻者虽然不要一味柔顺,倒也要识些体统。窦建德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才收留她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曹后竟去吃这飞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想起当日和她初见的时候竟觉得她也有国母的气派,萧皇后只是想笑。她不仅气量狭小,还是一副乡下粗妇的做派。她的丈夫明明已经是雄据一方的夏王,她却仍把他当土房灶头边的汉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并不是说丈夫一旦身居高位见他就要像耗子见了猫,但是王者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关系着国家的体统。可惜窦建德殚精竭虑地经营他的夏国,什么事都作得滴水不露,却要因为这妻子受人耻笑。不过看他那模样也不是无能之辈,想必不会让这不知体统的妻子在身边呆多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曹后废了,另娶闲良。

她原本是很反对丈夫背弃元配,另娶妻子的。像曹后这样的女人被休却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不由得开始盼望窦建德休妻,并猜度他会续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胡猜乱想之后才发现自己操心过了。

然而窦建德现在可能没时间去动那花花心思。他正被唐军逼得喘不过气来。萧皇后是知道这个“大唐”的。在杨广未死之时,它的开国君主李渊就称帝了。在杨广被杀之后还给杨广加上个“炀帝”的谥号。《史记.谥法解》说:好内远礼曰炀。朋淫于家,不奉礼。这可是对帝王最为贬低的谥号。因此她对这个“大唐”没有一点的好感。听说把窦建德逼得如此之紧的战将就是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听说他相当年纪,却无比的勇猛,在这乱世中也是一颗不可侧目的星星。虽然窦建德对她未必是真心奉养,但毕竟是奉养了,她自然把窦建德视为己方。李世民危害己方,他老子又对杨广无礼,萧皇后自然也把他恨上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0)

因为杨广罹难之期其实已久,因此给杨广守孝之期难定。窦建德君臣胡乱受了一阵子,就算完了。萧皇后又可以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和首饰了。她因为几经离乱,对这些东西的用心也淡了许多,但看到这些可爱的物件的时候,还忍不住把手按上去轻轻地抚摩。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年纪一大把了,有些情怀还是像少女似的。可能是因为没生过孩子吧。听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永远都没法长大。萧皇后抚摩首饰衣服的动作登时缓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苍凉地笑了起来:如果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惨法呢。在这乱世之中,她自己都不能报自己周全,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被淫,还不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呢。

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萧皇后又专注地欣赏起那些衣饰来。这些衣饰虽然料子不算但珍贵,但制作华美,独具匠心。置办之人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萧皇后收回了在衣饰上抚摩的手,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紧了。收到如此精心置备的礼物,让她觉得有人在特别关照她。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那个恨她入骨的曹后,只可能是窦建德。

萧皇后捻起一支钗来,在阳光下慢慢地转动。这是用银打出树枝来,再用黄金打出一只鸟儿蹲在上面。鸟的嘴里还衔着一串珠儿,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温暖的柔光,一看就不是粗劣之物。

从这首饰里的精细程度来看,窦建德一定对置办之事有所留心,说不定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对裁缝工匠施以严令。大凡下人作事,那可是一点实意儿也没有,要有实意儿,那也是他们主人的实意。如果窦建德对她的态度实则轻慢,就算用上了绸缎和珍宝,做出来的衣服首饰也必将粗陋不堪。看来窦建德对她的衣食住行非常在意。但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意就值得商榷了。

萧皇后命宫女把衣饰一件件地放回匣盒里。匣盒是放在阳光里,它们总是先迎着阳光发出一缕光亮再隐没在乌木的匣盒里,倒显得有些狡黠莫测。一缕冷笑在萧皇后的嘴边慢慢地浮现。奉养国母应该用心至诚,但对她这个亡国之后,真心奉养倒奇怪了。让窦建德如此殷勤的,恐怕还是她的美色。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没想到也是登徒子之属。

萧皇后轻蔑地冷笑着,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的,正是她如花的美貌。她盯着镜中那美丽的人儿,高傲地笑了笑。镜中的人儿也对她高傲地笑了起来,这份笑容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稽,慌忙收起笑容,眉头也紧皱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自己对有人觊觎自己的美色,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厌恶和排斥呢?自己怎么会这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1)

萧皇后只是慌乱了片刻而已,之后便坦然了。几经离乱之后她的心态终于成熟,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是的。她对窦建德觊觎自己的美色并不担心。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并不让她讨厌,甚至让她有些欣赏和感激。虽然那些高尚之事未必是他真心所为,但人总是重视实际。只要看到他作了,就会不知不觉地给他加分。更何况那些事他也未必全是违心所为。而且他的相貌也很端正,虽然不是真心以国母之礼奉养她,至少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对杨广更是以臣子之礼,风风光光的发丧…

可是,只因为他给她的印象良好,当他有越轨之举的时候,她就该欢然相迎吗?萧皇后用力地掐住了乌木的桌面,几乎要把指甲掐断。

当然不可以。她毕竟曾为一国之母,最基本的体统还是得顾。可是,既然不愿从他,想到他觊觎自己的美色的时候,就该感到惊恐和厌恶才是,为什么她还是一点都不慌乱?既然不愿意,却又不害怕,这是为什么?

萧皇后惘然地笑了,镜子里的那人正狡黠地斜睨着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才是最难琢磨透的。

碧空若洗,熏风微熏。萧皇后怡然自得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踱步,感到百花甜蜜的香味源源不断地渗进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吸收自然的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美。

转过一丛香气扑鼻的花枝之后,一个秋千映入了她的眼帘。它沐浴着阳光,被一片碎琼乱玉般的琼花包围着,似乎在欢迎她的到来。一滴甜露滴进萧皇后的心田,接着在她的唇边荡漾开来。遥想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打秋千的。虽然只能用木板和绳子系成简易的秋千,吊在歪脖子柳树上,她也能打出无数的花式。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还被异样的目光包围着,她还是想温一温旧梦——也许现在不温,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温了。

萧皇后踏上秋千,双足轻轻一蹬,毫不费力地便荡了起来。紫色的衣襟迎风荡漾开来,竟如一只紫燕斜飞。随行的宫女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妇人的年龄已经可以作她们的母亲(她们都是十五六岁),还能作出如此轻盈美妙的姿态,难道真如传闻所说,是妖精转世的不成?

萧皇后高高地向天空荡去,窈窕的身段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光来,袖子和群摆在身后扬起,宛如翅膀,而她本人就像一只丹凤朝阳。吸了一口半空中微淡的花香之后,她又迎着花丛荡了下去,又如一只蝴蝶穿花。随行的宫女们全都如痴如醉地眯着了双眼,感到眼前有一个仙女在悠然翻飞,翩然盘旋。

萧皇后正打得起劲,忽然感到一道目光针一般朝自己刺来,慌忙停下了秋千,跳到地上。宫女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没有从陶醉中醒过来,只有向同伴发出呓语般的疑问。萧皇后在草地上站直了身子,端正了姿态,又宛如一位矜持高贵的国母,警惕地向左边的花从望去。花丛的一角露出了一大快销金的牛皮,那是某个男人靴子的一角。见她朝这边看来,慌忙逃走了,衣服挂住花丛,搞得花枝一片摇曳,摇下一片娇嫩的花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2)

萧皇后把一只手藏进袍袖里,另一只手则抓紧了袍袖。纤纤十指一起用力,指甲的边缘失去了血色。她很紧张,但是却不害怕。她知道那个男人是窦建德。就凭她的直觉。也许小时候一直在山野中劳作,她一到山野中就会有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而她现在的心情,也像是在逗弄猎物的食肉动物,和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宇文化及时一样。看来自己的身体里真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她以前也有所体会,但总是不敢承认。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逃避了。也许她身体中真有狐媚的血液。不管事实让自己多么惊诧,只有坦然地面对。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不免有些好笑。

夏国的大王窦建德正在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慌张得就好象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似地。但是他的脸却涨得通红,眼神也是一片旖旎,冲到花丛边的小亭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一手扶住亭子的柱子,一手扶住额头,低着头大口地喘息着。他现在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他今天不是有意去偷看她的。他今天只是心里烦闷,一个人在花园里散心。偶然看到萧皇后在打秋千,一时好奇才过去看看,没想到一看…魂魄就飞了。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柱子,暗骂自己愚蠢。当初他把萧皇后送到曹后这里奉养,就是为了避嫌——这不,让老婆监视着。没想到反而让自己更容易遇见她。而且一看就像陷入了芳香柔软的无底陷坑,看看地看着已至于掉魂。而当萧皇后看到他的时候,他那感觉就像是已飞到半空的魂魄被忽然打回了身体,想都没想跳起来就逃…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放开柱子站直了身子。光被萧皇后发现是没法把他吓成这样的。把他吓成这样的,还有礼法的力量。不用别人说,他就知道自己对萧皇后决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否则定会遭天下人唾骂。

曹后惊讶地发现已经久久不来她宫中的丈夫忽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脸殷勤的笑。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上次她把窦建德闹得寒了心,原以为窦建德不会再回来了。掐了掐自己之后却发现这的确不是梦,赶忙亲自扫床掸被,焚香倒茶。窦建德看着自己糟糠妻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僵硬了下来。记得新婚的时候,他这糟糠妻的身段还是颇窈窕的,现在却粗得像个水桶。

糟了。也许他真该去小妾那里的。他想通过自己身边的女人来冲淡萧皇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本来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去年轻美貌的小妾那里去的,但为了彻底匡正自己,一时糊涂就到曹后这里了。唉,看来这下要适得其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窦建德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糟糠妻的热情,把头深深地埋进锦缎的枕头里闭紧了眼睛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惊诧曹后身上哪来这种香味,翻身一看,却发现自己身边佳人如玉,睡得竟然是萧皇后?

“啊!”窦建德低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定睛再看自己身旁,发现自己身旁还是糟糠妻曹后。曹后被他吵醒了,臃懒地揉着眼睛:“你这是干吗…这么大了还作噩梦啊?”

窦建德却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眼中竟有恐惧之色,忽然披衣下床,竟自走了。曹后呆呆地看着他离去,一股怒气猛然冲上脑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中了邪了?”

窦建德的确觉得自己是中了邪了。之后不管到谁那里,夜里总能梦见萧皇后,有时还能梦见自己同她巫山云雨。醒后自然会骂自己卑鄙无耻,可是就阻不住想她。他吓得赶紧把萧皇后所住的地方列为自己的禁区,再也不敢去了。可是越不去,他就越想得厉害。

然而就算他不想见她,也是不能像把冻鱼丢在冰窖里一样把她丢在宫殿的某处,永远不见的。由于礼法的缘故,他还是有机会和她“因公相见”。“因公相见”的时候她自然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仍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恰恰因为她如此正经,反倒越发挑动他想起她那日打秋千时的风流飘逸。因此每次见她仍旧是心乱如麻。

萧皇后每次见到他时却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老实说,那种猎手逗弄猎物般的心情只是出现了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人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现另一个自己,却不可能时时被另一个自己主宰。因为心里有了底儿,所以即使窦建德掩饰得再好,她还是能看出他在为自己意乱神迷,在心里暗暗好笑。如此轻松的心境让她大伤脑筋。她知道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就是无法把这种暧昧的心态改到正途上去。有时候,坦然地面对自己,也是让人大伤脑筋的。

“呜…嗥…”

“呜…嗥…”

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哭腔的低吼声低低地在后花园里回荡。这吼声是那么的凄凉、那么的愤怒,就像悲愤到极点哭不出,只能用凄苍的呼喊声来表达心中的愤怒一样。

在这低吼声响了一阵之后,后花园角落里那凄迷的衰草里忽然骚动起来,接着飘起了几团碧绿的鬼火。它们上下盘旋着,晃晃荡荡朝回廊上荡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4)

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罐从御膳房偷来的鸡汤,迈着小碎步在回廊上急走,忽然看到一团鬼火就在自己身旁盘旋,吓得把汤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杀猪般大喊起来:“不得了了!鬼!鬼又出来了!”

鬼又出来了?是的。从十天前开始,窦建德的金安宫里就开始闹鬼。每天晚上都会从宫殿的角落里冒出几团鬼火来,翻飞盘旋,吓到行人后才消失。宫里的人对此议论纷纷,几日之后,竟流传出一个统一的谣言版本,说是宇文化及化鬼为厉。有了这个统一的基调之后,谣言越传越邪乎,越来越多的目击者出来现身说法——他们之前怎么不出现呢?他们有的说听到那鬼火一面哭一面说自己是宇文化及。有的人说看到鬼火化成人形,厚盔重甲,宛然就是宇文化及生时——这样传下去,恐怕宇文化及不出现都难。

人们猜度宇文化及出现的由头,都认为他是死得太惨,死后怨气难消,这才现身作乱。曹后这在这关键的时刻及时纠正了谣言的导向:“他乃因弑帝之罪被杀,有什么可怨的?要怨,恐怕也是怨恨什么人在他身后负了他罢!”这几句话是针对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大家很快就开始风传是宇文化及恨萧皇后负了他,才现身作乱。当然这个“负”不是说她另嫁他人,而是说她没有随他而死。这是很无礼的要求,却有很多人觉得他恨得合理。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萧皇后不该活。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后花园里却亮如白昼。窦建德亲自穿着厚奎重甲,带着一群铁甲勇士打着火把,站在后花园里,誓要亲手把那作乱的鬼怪抓来瞧瞧。

他原本是不想过问宫里的谣言的。因为他认为鬼怪之事全是虚妄,不去理它它自然会自己平息,认真对待反而会使谣言越传越旺。但他没有想到,这些谣言在宫里传了一阵之后竟然传到了宫外,引得朝廷大臣们也议论了起来。要知道宫里一旦闹鬼,就是这个王朝即将衰微的讯息。夏国立国未久,大臣们的心思并不如何安稳,听到这个谣言后竟有些不安。窦建德这才觉得关系重大,一怒之下觉得亲自捉鬼。

也许是因为这一伙勇士煞气太重,窦建德他们在后花园里站了半夜,还是没见有鬼出现。窦建德越发相信闹鬼之说实属虚妄,故意用力把剑拔出,又用力推回鞘中,凶霸霸地说:“这鬼忒也胆小,见本王在这里,竟然不敢露头啦!”

话音刚落,忽然听身后有人大叫:“啊!出来了!出来了!”

窦建德倒抽一口冷气,慌忙转头看去,果见两团鬼火远远地飘动,竟是在后花园院墙之外?窦建德慌忙带着铁甲勇士朝它们冲过去,冲到跟前却发现满眼竟是衰草烂泥,哪有半点鬼火的影子?

忽然远处又有尖叫声响起,大家举目一看,又有鬼火在金安殿附近盘旋。窦建德慌忙带兵冲去,没想到跑到跟前又是什么都没有,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又是别处又见鬼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5)

整整一晚上窦建德就带着兵士东奔西跑,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彻底被激怒了,之后每天晚上都亲自带着兵士在宫殿里巡视。也许是鬼真的怕了他了,在他亲自巡视的三天夜里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却在宫女和太监那里大肆惊扰——此次闹鬼非同往日,目击之人大大增加,但说起经历看就像是在说胡话。窦建德怀疑那是他们惊惧过度,疑神疑鬼出现的幻觉,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鬼魅一天不除,谣言就一天不止——这是肯定的,只好加调勇士进宫,搜寻鬼怪。

宫里鬼怪之说闹得沸沸洋洋,宫里的女眷自然也很害怕。曹后每夜都把勇安公主召到身旁,命宫女尽点灯烛,端坐于堂上,嘴里胡乱咒骂,以减其惧。不过照她所说,她行得端走得正,什么样的冤鬼都找不上她,只有某人才要惊慌恐惧,宫女们都知道这个某人是谁,也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般模样。

萧皇后的确也为这件事感到害怕,也是命宫女掌起灯烛,大家围坐在堂上,借着人多壮胆。宫女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即使聚在一起仍敢害怕,堂上竟除了烛花爆响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萧皇后在这一群比她还害怕的女孩子中间,只有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声音,若有丝毫异响,都要惊悸不已——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怕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怕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即使是鬼的问题,也要坦然去面对。如果宇文化及要来害她,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躲在拐角里瑟瑟发抖惹人耻笑,倒不如坦然地坐着,看看宇文化及到底能把她怎样。如此一想之后她便不怎么怕了。况且她自己之前还想过去死,对死去的人不像其他活人那样感到隔膜。再则她对宇文化及一直是轻视的,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如果宇文化及真的害死了她,她正好抓住他的衣领,痛痛快快地去到阎王爷面前论个是非曲直。

既然决心要坦然地面对宇文化及,她也顺便把关于宇文化及的事想了个清楚。凭心而论,他对自己是不错的。虽然她一直在潜心算计他,但他一直对她心无芥蒂——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萧皇后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她。对她心无芥蒂,也只能说明他愚鲁或是过于轻视她。要是发现了她有这般心思,说不定会对她怎么样呢。大概就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冤吧——有人说人死了之后,能把自己活着时经历的所有事全想明白。可是他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冤吗?他毕竟杀了她的丈夫,大隋的天子啊。犯下这么大的罪过,即使最后身受剐刑,也…

想起宇文化及是身受剐刑,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是知道剐刑的残酷的。据说要把人绑在柱子上,一刀刀地把身上的肉割尽。为了让犯人受尽痛苦,刽子手行刑时会避开内脏和血管,在肉割尽前不会让犯人死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6)

也许是因为剐刑太过惨烈,窦建德并没有邀萧皇后前去观刑。幸亏萧皇后没有去,如果去了,恐怕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虽然没有去观刑,行刑的那一段时间萧皇后也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房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到了极点。现在想起来,是觉得他可怜。当初他害死杨广,逼她失节的的时候,她只觉得他可恨。但是等到他身受酷刑,身不如死并且难逃一死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可怜。在对他的怜悯连绵泛起的时候,那一串串系在鸟足上的,制作精巧铃铛似乎又在她耳边轻轻颤动。然而这串铃声很快又让她想起了那日江都之中的惨变,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不,那个日子远比梦魇可怕。梦魇只是一时的梦境,而对她来说,那个日子似乎是时间停滞之后封印起来的无数个轮回,她在里面过了千世万世,却永远是在地狱里。多么的凄惶、多么的无助、多么的…

窗外忽然蓝光一闪,萧皇后似乎看到有一团鬼火飘过。在她回忆起最凄惨的往事时,忽然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顿时吓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可是浑身的血凝固之后,之后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也许宇文化及真来找她了吧。这样想之后,萧皇后的心反而定了。她恍惚地站起来,慢慢地朝房外走去。门缝里一股诡异的风吹过来,吹得她衣服的下摆像水波一样地抖动起来。宫女们见萧皇后忽然变得如此诡异,怀疑她已被鬼魂所附,全都惊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萧皇后走到门口,用那在窗户漏进的月光中已经白得有些发蓝的手轻轻推开了门。门像有生命一样像两边退开,迎着她的,是一片黑暗的庭院。然而仔细看看,这份黑暗中,似乎又蕴涵着不知名的微光。

萧皇后缓步走到庭院的中央,坦然地面对饱蘸着黑暗的花草树木,脸在月光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宇文化及不仅仅是仇恨那么简单。当时被仇恨塞住了大脑,没有工夫去细想,其代价就是用一生来慢慢地细想。然而,她仍然觉得自己不欠他的。也许他已经变成了厉鬼,恨不得要吃了她,但她并不如何害怕。即使被他吃掉,她的心也是坦然的。

萧皇后屏声静气地站着,等待恐怖的未知从黑暗中跳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当坦然面对鬼魂的沉静的勇气被时间冲淡之后,她的头脑也清楚了许多:她这是在作什么?怎么能贸然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庭院里呢?谁知道来得一定是鬼魂呢?要是不知名的贼人呢?她站到这里岂不危险?

想到这里她慌忙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眼角忽然有一团蓝荧荧的火焰滑过,接着火焰下依稀映出一张狰狞的脸。

“啊!”萧皇后惨叫了一声,摇晃着就要往下倒。她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炸开来,接着她的心就空了,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就因为这样,她才迟迟没有倒下去,只是那样虚弱地摇晃着,就像一根单薄的野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7)

“大胆贼人!”一队铁甲勇士冲了过来,火焰下的狰狞面孔转眼便被勇士们打倒在地,脖子上架上了重重的刀戟。萧皇后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能看看清这个人原来是个一身黑衣的瘦长男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细杆,杆上挑着一团棉花,棉花上还在冒着微弱的蓝光。

看来棉花上涂的是磷粉。这个贼人原来是在用磷火装神弄鬼!知道真相之后萧皇后反而没发再支撑了,闭上了眼睛像后便倒。

窦建德正在指挥兵士把装神弄鬼的贼人绑起来,见萧皇后昏倒了,慌忙抢上来。见其他的士兵毛手毛脚地要扶(宫女们全被吓瘫在房间里,一个都不在外面),竟想都没想就把旁边的士兵推开,自己扶住了萧皇后——当她的身躯靠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放开她了。虽然他身上穿了厚厚的铠甲,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那带着体温的体香幽幽地飘进他的鼻端,顿时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萧皇后感到身体有了依靠之后之后便幽幽地醒了过来,却不愿轻易放开这依靠,反而用手抓住了窦建德胸前铠甲上的铰环,把脸紧紧地靠在上面,喘息抽泣着不愿离开。就让她依靠一会儿吧。她已经到了极限了。在她重温最痛苦最无助的心情的时候受了这般惊吓,心中所有的城防都已经坍塌了。随着城防一起坍塌的,还有所有的事故和狡黠。她似乎又变成了个小姑娘,单纯只是被鬼吓哭了,靠在可以依靠的怀抱里哭泣。

窦建德见她如此,大喜过望外加得意洋洋,心越飘越高,似乎将要飘进云端里。然而,他并不是心无旁骛,很快就看到将士们的神情越来越惊,想要推开萧皇后又很不忍,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萧皇后软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眼微微地闭着,似乎已经因紧张过度而睡着了。然而那不时抖动的睫毛却证明她仍然醒着。窦建德此时的心情固然是旖旎飘忽,心底却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继续抱着她,就注定会陷入温香的蛛网里无法自拔。他先在每走一步,离蛛网就近了一步。然而他仍然是义无返顾地往前走。因为这蛛网实在是太庞大了。简直无边无际,包罗天地。

宫女们惊魂未定,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看到窦建德抱着萧皇后进来,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女人生来比男人有眼色,她们只惊讶了片刻便恭顺地低下头来,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她们这样作无疑给了窦建德鼓励。他也若无其事地将萧皇后放到软塌上,令宫女该煎茶的煎茶,该拿药的拿药,自己则到外面令将士们先押着贼人离开,他“有事对萧皇后慢慢禀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8)

将士们都不傻,知道他想作什么,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讪笑,等到背过身去却有很多人笑着吐出了舌头。窦建德知道他们会笑。他也是极爱脸面的人。但是美色当前,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

窦建德回到屋中的时候,发现宫女已经跟萧皇后盖上了一层薄被。她白皙的脸被雪白的被头衬着,更显得楚楚可怜。一只纤纤玉手从被子低下露出来,白得几乎和绸缎没有分别。他犹豫了一下,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萧皇后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眼。他忽然感到非常的惊慌害怕。不知道萧皇后睁开眼来,见他如此,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好歹也三十多了岁了,却在此时,幼稚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阵浓郁的药香飘了过来。提神醒脑的药物宫里是现备的,宫女现在正用大火给萧皇后煎药。也许是从药香里摄取了精力,萧皇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也许是发觉自己的手攥在别人手里,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的眸子仍旧清澈透亮,在灯影里旺着两朵温暖的黄晕。也许这两朵黄晕并不是她心里的热度,但窦建德心里的热度却被它们点燃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在她的玉腕上轻轻地抚摸。

萧皇后的手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服帖地任他握在手里。头轻轻地偏向另一边,眼里则透出了炙人的热度。窦建德知道自己获得了接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正在这个时候,宫女端药上来了,见到这种情况,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药放下退了下去。

窦建德见宫女如此,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便坦然了。以前一直惧怕的礼法的力量,现在也似乎无法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轻轻地把萧皇后扶起来,紧紧地搂在臂弯里,把药吹冷了,小心翼翼地送到萧皇后的嘴边。

萧皇后闭着眼睛,鲜艳的红唇轻轻地挨着碗的边,无声地啜饮着,看起来格外地楚楚可怜。一碗药喝完之后嘴边还稍微沾了一点,却似乎没有力气自己去擦。窦建德想帮她擦掉,却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药是苦的,可他尝到的却是甜的。萧皇后的嘴唇微微有些凉,在他吻上之后微微地挣扎了几下,接着便开始迎合他的嘴唇,温度也渐渐上升了。他不失时机地紧紧地搂住了她,把嘴按在她的唇上热烈地吻着。

没有多少激烈的心理斗争,萧皇后近乎平和地接纳了他。不知是不是心空到了极点,需要人安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渴望着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9)

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萧皇后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等到看清他在自己身旁熟睡的样子之后,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从心里扩散开来,不由自主地紧握住被头,眼泪也夺眶而出。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作出这种事情?如果以前带着复仇的心思跟了宇文化及还不算是淫妇,现在算是了!

人总是在犯了错之后才能发现自己不可原谅。萧皇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用十指狠狠地扭着被子,狠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也一起扭成麻花。现在的自己她已经不认识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放纵呢?她应该是个恪守妇道的人啊!…

大量的泪水流下之后,她悲哀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轨,有了第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还有,不要高估自己的品德。最后一句话她体味的最为刻骨铭心。因为心定了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慌忙看看窦建德有没有吵醒——这证明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可并希望维持他们的关系的。

第二天曹后便知道了这件事。暴怒、咆哮、崩溃——宫里有的是嘴杂嘴快之人。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比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还让人痛苦。她自然找窦建德大闹了一场,据说窦建德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夫妻吵架当然要瞒着萧皇后。萧皇后本以为以曹后的个性,将会豁出性命来和窦建德大闹,但是没想到她没有。这个时候萧皇后才从她的身上看出些许国母的资质。也许是知道彻底变了心的男人是危险的,曹后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亲自出马,勒令宫闺严守这个秘密。维护自己和窦建德的脸面。

萧皇后算是能和窦建德相对自由地在一起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为难,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有。她虽然理智上对这段关系感到厌恶,感情上却依旧喜欢。没办法,人都是脆弱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曹后并没有就此心甘情愿地退到一半。她在一天半夜他们巫山云雨之时忽然要见窦建德,胡扯一阵之后再离去。以后经常如此滋扰。窦建德这次态度无法再强硬起来。因为他在她面前理亏。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杨广那样理直气壮。萧皇后对此感到不满,正要对他抗议的时候忽然恍然若失地把话吞了下去。她现在算是把嫔妃们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

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并不只有曹后的滋扰。以前笼罩在窦建德头上的礼法的阴云又回来了。男人就是这样,可是在一时激情的时候甩掉所有负担,等到如愿以偿之后却会乖乖地把所有的负担全部再拾回来。不仅是他,萧皇后也是如此。她经常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梦见杨广脸色惨白地坐在她的床头,用被抛弃的孩子般的凄沧目光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0)

这句话即使在梦里也轻得像片羽毛,却能把她从梦中彻底惊醒,然后抱着被子惊悸哀伤到天明。负罪感此时才拖着镣铐和囚车来到,把她囚在里面,一边一边在自己的道德心面前示众。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敏感。敏感的表现比较特殊,表现为关注窦建德的霸业来——理由看起来很荒谬,却很现实。她害怕自己再度当一次亡国妾妇,落到别人手里,再度失节——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

窦建德的霸业发展得不大妙。缘于他的用人。以前他对降将的宽容曾经让萧皇后很欣赏,但就是这种宽容给他惹了麻烦。首先,对降服的官员和将领不细加试探就委以重任,导致一些不是真心降他的人或是奸诈之徒把持重职,一有机会便和他离心离德。那次在宫中装神弄鬼的人便是以前跟随宇文化及的禁卫军。窦建德在他们投降之后还让他们戍卫皇宫。其次,过于宽容的态度有时会纵容背叛。当初他攻下魏县之后,允许不愿在他手下效命之人另找出路,还赠以财帛,即使是要去敌人那里的人他也不加为难。这就让某些人觉得,背叛也是可以允许的。

霸业进展得如此不顺,窦建德当然再没有闲心跟萧皇后柔情蜜意,跟她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萧皇后有些不快,但很快便认了。乱世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认命。她只是有些怅然,他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甜蜜,一直被阴影笼罩着。正好让她更加后悔自己出轨。

然而,在乱世里,并不是她愿意认命就可以的。莫测的命运再度垂临于她的头上。给命运当信使的,便是曹后。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萧皇后在花园里闲游,不小心撞见了曹后。她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也有些理亏,但没有掩面而逃,而是款款地朝曹后迎上去。说来也讽刺。她抢了曹后的老公,却不用在她面前行侍妾之礼。因为从名义上,她还是国母。

等她走到曹后的面前时,忽然被她的笑容惊到了。曹后以前在她的面前是绝对不会有笑容的。而且这笑容又是无比的诡异:眼旁的皱纹呈放射状扩散开来,包围着一双异光闪闪的眼睛。眼睛中含着的分明是心灾乐祸和仇恨得雪之后的狠毒的快意,配上周围那扭曲的皱纹,就像一朵丑陋的、有剧毒的干花。

“鄙国宫阙狭窄,宫奴粗鄙,娘娘一定住不惯吧?”曹后忽然开口寒暄,把萧皇后吓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萧皇后准备回几句客气话,没想到曹后已经等不及想看她惊惧的样子,抢先说了:“娘娘放心,您不用在我们继续将就了。突厥的可敦,义成公主已经遣使来朝,请您去安度晚年,我们夏王已经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