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1)

萧皇后只觉得有道闪电直劈中她的头顶,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怪不得窦建德几天都没来找她,原来…怎么可以让她去义成公主那儿去?她还有脸去见义成公主吗?她想毕跟天下人一样认为她从了宇文化及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也觉得她该杀该剐…她和窦建德的事义成公主知道吗?也许知道…前一阵子就有隋朝的旧人从窦建德手下转投她处…说不定义成公主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不能让她继续和窦建德混在一起——再让她呆在窦建德这里恐怕大隋的脸面都要丢光了,所以才差人来索她…

是的,索。索拿犯人的索。义成公主把她要去,肯定是要痛加惩罚,不知是要杀要剐。虽然她名分上是义成公主的嫂子,但在这个乘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年代,还有什么“嫂子”、“小姑”?就算义成公主不会对她动刑动法,真的只是叫她安度余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义成公主是想把她禁锢起来,不要让她再丢大隋的脸,恐怕也不会好好奉养,背地里说不定会大加轻贱,她余生也必将生不如死。这些事情,窦建德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会让她去义成公主那里呢?

虽然心头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但萧皇后还是款款地立着。只是用惊疑的目光盯住曹后的眼睛透析着。她怀疑把她交给义成公主这事,是曹后主使的。曹后体察到了她的慌乱,恶毒地微笑着,任她盯着。然而萧皇后很快就想到曹后没能力独力促成这件事情,最后作主的人还是窦建德,一时间心如刀绞,几乎要站立不住。虽然她知道现在再去找窦建德已经无用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去找他。想看看他亲手把自己推向火坑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会怎么向她解释!

窦建德的书房萧皇后还是第一次来。她非常恪守古人留下的规矩,男人的事,女人别管。因此左右侍奉的人见她到来无不大惊失色。窦建德原本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一见她到来更是脸都绿了,惶然地站起身来,那姿态竟是想逃。也许是想到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勉强留下了,别扭地给她行了个礼,头竟是拧着偏向别处:“臣窦建德见过娘娘。”

萧皇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想扑上去揪着他大哭大打一场。但还是稳住了,虽然眼圈已经微红,仪态仍很得体:“听说夏王,已经给本宫找好了养老的地方了?”语气不知不觉变为冰冷,到最后更是笼上了血丝。

“是…是…”窦建德的肩头剧烈抖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稳:“臣下真要去禀报娘娘呢,没想到娘娘已经知道了。义成公主乃先皇嫡亲,最适合奉养娘娘。而且突厥国力强大,保护娘娘最为适合。因使臣催促,臣下未及禀报娘娘便擅自应下了…还请娘娘恕罪!”虽然最后一句是请萧皇后恕罪,但丝毫没有请罪的臣意,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斩钉截铁证明他毫不后悔,并且透漏了他真实的态度:你必须要去!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萧皇后的眼角滑落了下来,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2)

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出绝望或是悲愤,只觉得全身都要融化成泪水流走。但还是以得体的仪态拊掌微笑:“这样最好。夏王何罪之有,本宫已经等不及去见皇妹。本宫去命宫人收拾行装,夏王继续处理国家大事吧。”说罢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刚走出门便泪如雨下。

见她如此,饶是左右侍奉之人也于心不忍,纷纷下意识地朝窦建德投去询问的目光。窦建德脸色发黑,瘫倒在座位上,却扭过头去不看萧皇后的背影。

萧皇后回到居所才零零碎碎地得知,窦建德把她送予义成公主,是为了跟突厥交好。在争霸中处于劣势的他太需要突厥的支持了,而且不交好的后果可能就是战争。义成公主脾气火暴,若被拒绝,说不定马上便挥兵来打。窦建德已经被中原的对手们逼得左右支绌,如果再遭突厥袭击,说不定马上就要亡国。他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就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霸业抛了。

听到这些的事情,萧皇后只是咬住牙齿冷笑,笑容中是说不尽的鄙夷、悲愤和自嘲。虽然她没有打算对窦建德托付终身,但仍是高看他了。

和她一起前往突厥的,还有隋宗室之子赵王。此人年龄尚稚,心眼未开,连个伴也算不上。萧皇后此行,完全算是孤身犯险。

没过多久,突厥便谴人来接。也许是因为中原不大平,突厥谴来了大批的骑兵,萧皇后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像来捉拿她的狱卒。看着他们腰间的弯刀,更觉得它们马上就要劈到自己脖子上来,打了个寒战之后索性不去看他们。只把目光盯在来结她的官员身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需要人指路,义成公主谴来的官员是隋朝的旧臣。萧皇后看到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把她看成失节荡妇。事实上此官员看她的目光也的确古怪。萧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谁也不看,低头转进了彩车——也许是为了保住隋朝最后一分尊贵,接她用的车子,还是按汉式打造装饰。现在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但萧皇后的身边笼着的则是冷风冻雨。

她细想了几天之后,虽然觉得义成公主未必会杀她,但去了之后必会对她痛加折辱。当然,暗地里弄死也有可恨。反正下半辈子是完了。所以当车子启动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开始向深渊行进,而她也提前看到了深渊中的黑暗风景。不过,正以为提前看到了它,她反而很快便消化掉了恐惧,不再怕了。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如果别人是让她生不如死,她就自己死掉算了。反正她早就是该死的人,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萧皇后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凄凉的骄傲。但很快又湮灭了。因为,恐惧好除,羞愧难退。即使义成公主不会把她怎样,她也实在没脸去见她。其实,义成公主真心要奉养她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她偏要往坏处想的原因就是,如果义成公主是真心要奉养她,那她真是羞愧无地,无脸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3)

一路上,恐惧和羞愧反复地折磨着她,但最后都慢慢地淡了。因为她已经学会坦然地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羞愧和恐惧。既然可以坦然地面对它们,就可以包容消化她们。她且把种种的不良情绪都放到一边,用平和的心态静静地等着。既然把种种的可能都想到了,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太诧异了。

转眼间,迎接她的队伍已到了一马平川的北国草原。现在已是春天,满眼尽是新绿,大风呼啸着从草原上吹过,吹动无边无际的新绿波动如海,配上同样无边无际的苍穹,气势无比的苍凉雄浑。

萧皇后用一根手指撩开窗帘看着这景色,恍然记起上次随杨广北游时的样子,只觉得恍然若梦。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坐在宝车中愁绪满怀的小心眼的皇后,却觉得和她恍如隔世。正当她试图去接近以前的自己的时候,突厥的王庭已经到了。

王庭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满布大帐,可汗帐上的金顶正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义成公主带着一众女奴,在王庭的外面迎接她。这几年的塞外生活给义成公主的脸上又染了一层风霜,虽然侵蚀了她的美貌,但也给她看上去无比刚毅和坚强,值得信赖。

萧皇后在女奴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没有回避义成公主的目光,而是用深含着疑惑的淡然目光审视着她,没想到义成公主一看到她眼中就涌出了灼人的泪光,那是在久久的举目无亲之后见到亲人的真心的惊喜。萧皇后顿时愕然,心中的城府瞬间就被打垮了,接着便迷失在这份热度里。

义成公主梗了梗脖子,努力把已经冲上心头的眼泪咽下去,但眼圈依然红着。

“皇嫂,别来无恙?”虽然一直在平抑自己的情绪,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动。

萧皇后心头涌起一股号啕大哭的冲动,拼命抑制,总算没有乱说乱动,眼泪却无法阻挡地流了下来。这一下义成公主也忍不住了,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见到她流泪,萧皇后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皇嫂真的没脸来见你…”

“不,”义成公主连忙制止了她,不让她往下说:“皇嫂不必自责,义成都知道。弱质女流,悬于敌手,一切都是生不由己。宇文化及那厮已遭天谴,窦建德那厮日后必有报应。这些人的事,皇嫂就不必提了。”

萧皇后没想到义成公主竟然已经彻底原谅了她,顿时感激莫名,由此也更加羞愧。除了因为义成公主如此宽宏大量,知人苦痛,还因为义成公主把她与窦建德的那一段往事也当作是她受了强迫。她可没有受到强迫。但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受到强迫少。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了巨大的负罪感,甚至想把真相说出来,然后坦然接受义成公主的愤怒——然而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还有理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4)

萧皇后的心头风云变幻,下意识地偷看义成公主的眼睛。忽然发现义成公主的眼里饱含着痛楚,似乎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萧皇后大感惊诧,略一思索,便即了然,对义成公主大为怜悯:她一定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无奈吧。想来几年前曾经听说,启民可汗死后,义成公主随汗位一起被始毕可汗继承了,复当了他的可敦。没想到没有几年,始毕可汗又死了,其弟处罗可汗即位,仍然把她连汗位一起继承。她嫁了父子两代三人,先以后母的身份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后来又以后母和嫂子的身份嫁于既是儿子又是小叔的处罗可汗。要以汉礼观之,这可是最严重的乱伦。虽然胡俗如此,但是义成公主从小受汉学陶化,即使默然从了胡俗,心里也一定十分痛苦吧。虽然她在突厥手握大权,但孤身一人在一个习俗和文化都大异于家乡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的无奈。怪不得她见到自己时如此激动。因为终于可以有一个和她一样血统、一样文化的亲人陪她一起漂泊异乡了。

想到这里,虽然自己身如飘萍,萧皇后仍然有了种保护她和照顾她的冲动。和她相依为命的心态,在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奠定了。

进了义成公主的大帐之后,义成公主亲自帮助她更衣。她拿出来给萧皇后穿戴的不是突厥的毛衣皮裘,而是隋式的绸衣缎衫。萧皇后慌忙推辞:“我还是入乡随俗吧。”

“嫂嫂放心。”义成公主亲自帮萧皇后穿上衣衫,梳上髻子:“没人敢说三道四。”

一切收拾停当了之后,义成公主命女奴拿来镜子。萧皇后见镜子中的自己依稀变回了当年在隋宫中的日子,心头掠过一阵凄凉的欣喜。忽然看见义成公主映在镜子中的影子露出了伤心羞愧的神色,忽然省悟:自己年纪比义成公主大,在镜子里却似比她年轻十几岁一样,义成公主这是在伤心自己年华老去!

萧皇后本能地想安慰她,喉咙却僵住了。因为她知道,当一个女人哀叹自己容颜衰退的时候,无论怎么劝,都只能让她徒添哀伤罢了。

正在尴尬的时候,忽然女奴来报,说是汗王要见萧皇后。不知是不是迁怒于他,义成公主发作般咕哝一声:“什么都要他过目吗?”同时用力挥了挥手。萧皇后见她脸色不愉,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万般猜测:难道她跟处罗可汗关系不好?

“皇嫂,”义成公主又帮萧皇后把头发和衣襟理了理:“处罗可汗要见一见你。没办法,毕竟他是这里的可汗,多一个客人入住,总要见见。塞外之人不识礼数,你多担待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5)

萧皇后听义成公主的语气,仿佛见处罗可汗是一道非常难过的关一般,顿时有些紧张,心中的疑惑也更甚。说实在的,去见处罗可汗,她心里本身就有些抵触。要知道,他哥哥始毕可汗曾经乘杨广单兵直入高丽的时候偷袭过他,用兵之恨,似乎要置杨广于死地。她的弟弟也因为此役为杨广献了个丢脸的计策而被贬出朝廷。虽然动手的是他哥,但他和始毕可汗是兄弟,对杨广的态度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了,说不定他对杨广的敌意至今不减,对她到这里避难根本不情愿。所以义成公主才会如此紧张。

萧皇后心里涌过一丝凄凉的哀伤: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她很快又坦然了:虽然此行会遭折辱,但她也不能失了高贵的风范。虽然隋已亡,她仍然是隋的皇后。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神色安定,脸色也稍晴朗了些,捞过一件皮裘给萧皇后披上:“草原的夜晚很冷。白天就不必披这劳什子了。”然后挽着她的手一道往处罗可汗的大帐走去。

天已黑了。草原上是无遮无挡的一大片黑暗,就像有无数的墨汁从天上泼将下来一样。王庭里燃起了无数堆火,萧皇后和义成公主一块沿着篝火围成的道路朝可汗的大帐走去。

掀开厚厚的毡帘,萧皇后发现帐房里面也是灯火通明。令她惊讶地是帐篷里坐满了人,从衣饰上看,应该是突厥的贵人。这倒像来了什么珍惜动物,大家一齐来观看一样了。萧皇后顿时感到非常不适。因为她知道他们来看她,并不是因为她“珍稀”,而是想看隋朝的惨状吧。萧皇后顿时感到悲愤莫名:想我大隋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们,不仅与你们有连姻之好,先皇在时也曾给你们无数赏赐,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的遗孀?

殊不知,正是杨广当年的大肆赏赐,伤了启民可汗和他的儿子们的自尊心。在他们看来,那是赏赐摆明了在说他们这里贫瘠无物,更像是在嘲笑他们乃荒蛮之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些绸缎。历来都是年轻人血气盛,对隋朝的敌意,处罗可汗比始毕可汗还要强些。

这些突厥贵人都围着一个年轻贵人而坐。其他人都坐在铺着皮毛的矮凳上,而他却坐在高大的王座上。上面铺的皮毛光华灿烂,一定珍稀无比。皮毛下隐隐露出年代久远的黄金颜色,看来上面铺的也有黄金。看来他就是处罗可汗了。

萧皇后微微垂着眼帘,却万分仔细地看着这一帐房的突厥人。上次她来之时对他们只是匆匆一瞥,这次要把他们好好地看清楚。毕竟之后要在他们手里讨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6)

要看一国之人,当然要从可汗看起。处罗可汗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不是很年轻,大约三十也出头了。头上戴着高高的毛帽,上面镶满金银片饰和珠宝玉石——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冠了。毡帽下露出的是结成小辫的黑发,上面也箍的有金银发箍,上面缀着深红或深绿的玉珠。身上则穿着珍惜异常的金豹皮裘,腰间一柄黄金为鞘、象牙为柄的弯刀格外触目。

身上的装束很气派,他的长相也很气派。一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孔,脸上的轮廓教深,两道浓黑的剑眉压在深深的眼窝上,和里面那一对犀利如电的大眼睛相映衬①。高挺笔直的鼻梁和气质刚毅的嘴唇无一不显出勃勃的英气。原来仔细看来,突厥这等荒蛮之地也有英俊的男人。其他突厥贵人虽然也很气派,但一个个英而不俊,以女人的角度来说,当然远远比不上他了。

萧皇后虽然在仔细地观察他们,但一直不动声色,以外人看来,她进帐之后就只是款款地立着。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突厥贵人们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实际上,在她们来之前处罗可汗已经通晓大家,萧皇后来之后便绷起脸来,看她害不害怕——上次她来的时候,可是像个足沾不得地的高贵神仙一样猫在大车里的。没想到萧皇后竟对满帐蓬的凶面孔不以为意。看来他有些看低她了。

处罗可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截断了突厥贵人们的交头接耳,张口便问:“你就是我老婆的嫂子?②”

萧皇后虽然知道突厥人不拘小节,不喜礼数,但听他发问如此不羁,仍然觉得自己被触犯了,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义成公主显然怒了,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嗔怪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汉俗所允许的。

“饶了我吧,我的可敦。你们汉人那一套我永远都学不来。同样的事儿,非要加上那么多没意义的词儿,叽叽歪歪说个半天。”处罗可汗显然对义成公主的嗔怪不以为意,从眼角发现萧皇后在那里呆着,又扬声对她说道:“刚才问你,你怎么还不回答?”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萧皇后被吓了一跳,心里怒气涌起,用冰冷僵硬的声音说:“本宫便是。”

“本宫?”处罗可汗像听到了一件异常好笑之事般笑了起来:“这里可没有给你的宫殿。看来你还不大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绸缎衣衫上,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我们这里北方犀利,这些轻薄的绸缎可挡不住啊!”

“喂,你!”义成公主脸涨红了,忍不住要发作。萧皇后低着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叫她不要介怀,眼底也露出了犀利的光芒。

“我乃外乡落难之人,不得可汗允许,不敢穿贵乡的衣服。”萧皇后模样是低眉顺眼,语气声调也谦恭至极,却明显话中带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7)

“不敢穿?”处罗可汗被刺到了,顿时有些怒:“那你身上的披风是怎么回事?”此话出口之后才发现这话与自己刚才说她“不识塞外风情”正好矛盾,一时僵在那里。恰逢此时,义成公主终于忍不住嗔怪他起来,倒给他解了围:“你看你,管女人穿衣服干什么!”饶是义成公主乃可敦之尊,公开斥责可汗也是不允许的。因此在语气中加了几分撒娇之态,示意他们是在闹着玩,让处罗可汗和自己都有个台阶下。

处罗可汗果然乘机把刚才的尴尬一笑了之。之后堆起笑容对萧皇后说了几句客套话,说什么今天天色已晚,未及给她设宴庆祝,明天补设,请她一定要赏脸光临之类,之后便请义成公主送萧皇后回去。萧皇后得体地谢别他,低着头,脊梁却挺得笔直得出去了。走的时候,她的皇后架子倒是端得足足的。

萧皇后她们一出帐篷,突厥贵人们就忍不住议论起她的美色来。要知道她这种如玉之润、如水之柔的美女,在看惯了男人般粗壮的突厥女人的突厥男人眼中,简直是珍世珍宝。一个突厥贵人大声说:“杨广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去死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处罗可汗也跟着微笑起来,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沮丧,脸上更有几分红意。一声不吭地端起座旁桌上的马奶酒杯,把里面那微辛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他就是这种孩子脾气,皇嫂您别见怪啊!”一回帐篷,义成公主就赶紧跟萧皇后道歉。萧皇后听她语气中有母亲回护孩子般的意味,微微有些惊诧,随即释然:她原以为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关系不好,没想到并不是如此。对啊,这就是夫妇。虽然在外人面前经常磕磕绊绊,私下里却是很好的。

萧皇后微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意。接着便赶义成回处罗可汗那里。其实他们成婚已不止一天两天,哪在意这区区一晚。但她因为自己孤苦太过,见到人家夫妻成双,就忍不住像促进他们夫妻关系。

“不,他今天到不了我这里。”义成脸上竟有些温愠:“他现在赶不及到木多泰那里去呢!”

萧皇后一怔,随即默然: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也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好。

义成公主见她沉默了,慌忙强打笑颜说:“不到我这里正好,我正有很多话要与嫂子说,今天我们谈一夜!”

天色微明,勤劳的牧人们却已纷纷起床,突厥的可汗也一样。处罗可汗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正在用羊乳洗脸,却仍旧无法让皮肤白嫩多少的木多泰,和站在一旁侍侯,虽然青春年少,脸上已经黑红粗糙的女奴,不由得大发尴尬:“中原的女人都那样吗?你看那萧皇后…白得就好象羊脂一样…你们这是怎么长的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8)

木多泰手指一颤,甩了几滴羊乳出来,转过头嗔怪道:“可汗你也不害臊,看看你自己的脸吧!不也是皮糙肉厚的吗?”

“哈哈,说的也是…”处罗可汗干笑了几声,不如为什么笑得有些傻,顺便捞过镜子来自己照了一照,见自己脸上长有微须,忽然心血来潮拿起小刀,把脸上的胡须都剃尽了。之后见脸上大为光洁,似乎也白了好多,不由得大为称意——突厥人虽然也好需须,并没有像汉俗那样对留须的长度和时间有严格的要求,要剃要留,较为自由。

突厥物产贫瘠,铜镜也是难得之物。虽然说即使是天上的苍鹰也要留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突厥人为人粗犷,即使有铜镜的贵族也不喜欢多修边幅,至于下层民众更是满脸胡须乱糟糟。而在第二天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见过萧皇后的突厥贵族男人全都精心地修饰了一番,除了他们的可汗脸刮得溜光之外,那些胡须较长的贵人都把胡须梳得溜顺,几个大胡子还把胡须结辫,末尾还挂上了彩珠。而突厥的女贵族们装饰华贵,却满脸的不忿气——可见是被丈夫们回家埋怨不够美貌,才装扮成这副样子。想来她们对萧皇后一定心有怨恨,但见了她之后都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人家长成那样子,自己的确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啊。

萧皇后此时已换上了突厥衣饰。皮裘着身,皮帽着头,黑发披下分束,用金珠和彩石编成的发箍束了。金珠和彩石在她浓黑发亮的头发的映衬下越发灿烂光华,和帽子上缝着的珠宝玉石相映衬。

虽然换上了如此粗犷的装束,萧皇后那楚楚可怜的气质却没有因此而折损半分。毛茸茸的毛皮反倒更称得她的肌肤嫩如羊脂,让人担心她那吹弹得破的肌肤会不会被毛皮擦破;宽大的皮裘更显得她的身材窈窕,让人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被皮裘压伤,反而让人更生怜爱之心。

虽然容貌如此招蜂引蝶,但萧皇后自入座以来一直是无比端庄的姿态,就像菩萨入定一般,在篝火火光的映衬下宛如神像一般,也因此又增了几分的神秘的魅力。处罗可汗因义成公主坐在身边,只敢对她偷眼相看,一边看一边无声地叹服感慨,不小心叹出气来。义成公主听到了他的叹气声,慌忙转过脸来,又见他一脸的假装正经,不由得惊疑不已:他在干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9)

虽然被处罗可汗如此窥视,萧皇后却没有丝毫感觉。一来是因为今天窥视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二来她正在拼命使自己“适应胡俗”。突厥的“盛大宴会”实在让她不敢恭维。桌上虽然也是菜肴满满,但放眼看去全部是肉,且都是牛羊肉,或煮或烤,根本没有其他花样。酒也只有马奶酒一种,味道微辛,还有些膻气。佐餐之物只有乳酪和青稞面饼——听说因突厥不产谷物,青稞全是用牛羊互市而来,比肉类还要珍贵。给宴会助兴的活动也极粗陋,只不过是一众男女围着篝火跳舞罢了,女子动作还算柔美,男子动作则粗蠢多了,映着闪动跳跃的火光,活脱脱是在群魔乱舞。遥想当年义成公主初嫁时,恐怕会惊惧苦闷,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幸好萧皇后小时家贫,适应能力极强。此时也在心底嘱咐自己:既然下半生都要托付在这里了,就不要挑三捡四了吧。心思一定,耳清目开,竟从这胡声胡舞之中找出了几分粗犷之美,心也渐渐地跟这原始的热情合起了拍子。

宴会后的第二天,萧皇后早早地起了床,命女奴教她编头上罩的璎珞——突厥的女贵族除了要戴上装饰花哨的帽子之外,帽子下面的头发还要罩上璎珞——当然她们不是这种叫法。萧皇后见这种璎珞式样美观,花样翻覆,艳羡之心大起,也想学着编来,至于突厥的发式,她昨天从镜子看女奴为她梳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她这样作,除了一时好奇之外,也是因为她决心想融入胡俗。在异乡身如飘萍,如果不能入乡随俗,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也许是金银链子打造起来特别麻烦,因此突厥的饰品多用金银珠配上珠玉彩石及兽牙牛骨串成。璎珞算是个典型。金银珠玉对萧皇后来说并不稀罕,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一个个用牛骨磨成、染作五彩的骨珠儿,以及那形若弯月,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兽牙。也许它们都是从有生命的东西上取得的,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似乎能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脉动,别有一般感觉。

萧皇后小时织布是一把好手,编织璎珞更是不在话下。女奴见她这么快就学会了结璎珞,还把璎珞编得如此精美,惊讶得哇哇大叫。

学了手工,接下来便是调教胃口了。义成公主本来想对她一直用汉食招待,但她不愿吃在突厥比羊羔肉还要珍贵的稻谷,也要学着突厥人以肉为粮。等到真正学着吃的时候才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用馒头夹肉吃容易,把肉当馒头吃就难了。而且北方天寒,牛羊油脂极厚,即便奉给她的都是些精瘦的好肉,吃多了仍然极腻。佐餐用的奶茶里面也富含油脂,用它下饭无疑是腻上加腻。幸好佐餐之物还有一种腌野葱,最是解腻,也吃多了也不很舒服。萧皇后偷偷用手抚着被油脂刺激得微微有些鼓胀的胃,无奈地偷笑:看来适应这里的饭食也是个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0)

既然吃了这么多肉,就不能继续闷在帐篷里了。一来会发胖,二来说不定会生病呢。萧皇后命女奴带她出去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王庭之外——突厥的王庭只是在草原上围起一道栅栏,而且随意进出,萧皇后没费什么口舌就惬意地步入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在中原为后的时候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正因为这种自由之感,她开始喜欢突厥的生活了。

草原上草深至膝,不知命的野花如云开放。女奴告诉她长草低下藏的还有蘑菇,拨开一看果见一群肥硕的蘑菇像一群胖孩子一样围成一堆。萧皇后便和女奴一起采蘑菇,初时还不由自主地端着架子,后来便不由自主地和她们嘻嘻哈哈,无尊无卑起来,把衣襟兜起来没命地装蘑菇,谁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搞得满地蘑菇乱滚,就会引来其他人爽朗的大笑声。萧皇后在这种质朴亲近的气氛彻底地陶醉了。汉俗那种尊卑分明的礼制虽然能让人充满优越感,但时间长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而突厥主仆这种质朴的友爱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有很多姐妹,很多朋友,对新生活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

玩累了,大家便一起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个女奴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其他女奴不由自主地相和。萧皇后初时觉得她们歌调粗犷,不够雅致,但听着听着便觉得歌声也算悠扬悦耳,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们哼了起来。

一头苍鹰在远处附掠而过,让萧皇后注意到远处正有几人在跑马嬉戏。仔细一看他们多是半大的孩童,其中几个还是披着一头小辫的女孩。看着他们自由奔放、兴高采烈的样子,萧皇后心有所动,站起来叫女奴们教她骑马。几个年长老成的女奴觉得不妥,努力劝她,其他人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骑马的样子——并不是想看她洋相,而是真心希望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儿能够彻底融入这里,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只是不知萧皇后是否真像年长的女奴说的那样,一骑马就会摔着,所以不敢轻言,只好充满期待地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萧皇后和苦口婆心劝着她的年长女奴。

萧皇后已经下定决心适应胡俗,那几个纵马嬉戏的女孩自由奔放、豪爽大气的样子又让她很是艳羡,对年长女奴的劝说毫不为意,坚持要她们教她骑马。年长女奴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匹马来。年轻女奴们忍不住欢呼起来。年长女奴们对她们白眼以对,斥责她们还不一起来扶持萧皇后。

虽然已经充分设想过骑马的苦难,骑上马之后萧皇后还是吓了一跳。别说让马奔驰走动,就算让马站着不动,在马上骑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1)

活马不同木马,背上不是死硬一快,脊梁是可以晃动的。虽然加了鞍子,仍让萧皇后觉得跨下摇摆不定,心里惶恐,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栽倒下来,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握紧缰绳。但想起自己刚才的任性样子,现在打退堂鼓说不定会惹人耻笑,慌忙又大着胆子直起腰来。女奴们细心地教她坐稳之法,在她坐稳之后又拉着马儿缓步前行。萧皇后觉得马的脊梁晃得更加厉害了,心里惶恐,却不愿被人看出来,硬挤出一脸干笑。也许是草原上太过自由,让她这么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都变回小孩子了。

处罗可汗此时正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在远处纵马驰骋,突厥国体所限,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可汗亲自处理,所以可汗闲时就是纵马打猎,不打猎时就纵马奔驰,消磨时光也要在马背上。他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已经在草原上疾驰了许久,此时正放开缰绳让马儿迈着小步自由颠跑,忽然看到远处一群女人簇拥着一匹马,在马上骑着的女人的姿势说不出的怪异,惊讶在他治下怎么还有不会骑马的突厥人,细观一下发现她竟是萧皇后,不由得骇笑起来,心头竟感到万分激动,便饶有兴味地驻马观看。

萧皇后丝毫没有发现远处的处罗可汗,跨下的这匹骏马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了,女奴们竟又放开缰绳,让她自己弛缰御马,虽然只是让马缓步颠行,对她也是莫大的挑战。萧皇后脸上的干笑几成哭相,心里埋怨这些女奴怎么不给她一点时间巩固成果,她刚学完一课就赶着让她学下一课。殊不知女奴如此“性急”,正是因为她表现太好。

经过一番考验之后,萧皇后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了。她轻轻地攥着缰绳,让马儿轻颠缓步,坐在马背上仰视蓝天,看到苍鹰在白云中穿过,竟有了种身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成为这草原上的苍鹰,自由、坚强,勇猛,以往所有的不堪和痛苦,都会随着翼下的风悄然消释…

在天顶上下盘旋的苍鹰忽然俯冲而下。萧皇后猝不及防,在马上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只见苍鹰直冲到她马前不远的地方,从草中抓出一只兔子来。兔子挣扎,把草丛打得哗啦一响。

这个声音惊得马儿狂奔起来。萧皇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颠下来,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还是下意识地作了这个极端错误的动作,同时勒紧了马缰绳,马缰绳被勒后用力蹦跳起来,萧皇后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2)

女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女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女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女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女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女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萧皇后忽然在女奴的簇拥下坐了起来,她以手掩头,似是受伤了,表情却很轻松,嘴边似乎还有笑意。处罗可汗原以为她即使没受伤,也会惊惧得哭泣,说不定还会对身边的女奴大加斥责,没想到她竟对这一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在高兴地笑着,性格乐观,可见一般。处罗可汗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感到她的笑容说不出的美好,简直像春天的午后掠过嫩草的熏风一样,能让人不知不觉就迷醉其中。竟也跟着她微笑了起来。臣下们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偷笑起来,还互相递了几个眼色。

萧皇后轻松的表情让女奴们稍微安心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掰开她掩在额上的手,发现只是一块淤青,不由得大呼侥幸。又见那淤青在萧皇后雪白的皮肤的映衬下就像黛染的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大呼心痛。萧皇后刚才被惊恐和侥幸冲昏了头脑,没来及感到痛,此时心思定了,只觉得额头上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不由得呻吟出声。

女奴们赶紧扶她起来,回帐篷治伤。萧皇后斜眼瞥见处罗可汗在旁,伤痛之下竟没有见怪,只是客套了几句便在女奴的簇拥下匆匆而走。

处罗可汗见她离去,心头竟大不称愿,竟想出言挽留,所幸只是喉头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心里竟是万分怅然。

臣下们见他如此,更是挤眉弄眼起来,一个臣下走到他身边,不怀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汗,咱们跟上去!”

处罗可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低声训到:“说什么傻话!”脸却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

突厥人每日以马代步,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人人都备得有伤药。给萧皇后敷的便是用草药混上羊屎灰做成的伤药。萧皇后虽觉材料肮脏,但发现敷上它之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清凉,肿胀竟是飞快地消退,不禁大喜,不仅不再觉得羊屎肮脏,反而对它产生了兴趣。之后细问女奴,才知道干羊屎和羊屎灰对治伤都有奇效,也算得上草原上的一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3)

处罗可汗见萧皇后回帐之后便没了动静,知道她没有大碍,心才放了下来。晚间又忍不住在木多泰面前感慨:“人说汉人女子娇生惯养,我看未必。今天我亲眼看见萧皇后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掉下来,摔得那叫一个惨,没想到人家坐起来之后毫不在意,还在一个劲地笑。要是换了我的可敦,站起来不大叫大骂就不错了。”

木多泰见他又埋怨起义成公主来,忍不住偷笑。处罗可汗却目光飘忽,恨恨地回忆起当年义成公主初来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此格外挑剔:“我的可敦初来的时候,没病没伤都难看到她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就好象我们欠了她几千几万头牛羊一样。我知道她是在我们突厥住不惯,可是她们汉人的地儿,也不见的是仙境啊。再说作了突厥人的老婆,就应该赶紧习惯草原的生活才对…”

木多泰初时只是不断地偷笑,听到最后忽然正色,伸手在处罗可汗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可汗,人家虽然能过草原的日子,但不是你的媳妇啊。你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处罗可汗顿时语塞,脸上先是显出极端尴尬的神色,接着竟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木多泰偷看着他,悄悄地撇了撇嘴,嘴边扯起一道深深的斜纹。

因萧皇后摔后不愿张扬,义成公主隔天才知道萧皇后摔伤,慌忙前来探视。萧皇后额上肿胀已消,微笑着叫她不要在意。义成公主见萧皇后无恙,脸色稍安,之后却微有怪异。萧皇后不知就里,有不敢问——她怀疑义成公主又和处罗可汗闹别扭了。她尝过当怨妇的滋味,知道大凡妇女遇到这种事,她自己若不说,决不可轻易问她。因为女人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在意面子。你若问她,她一定觉得自己名声已远,面子扫地,非格外伤心不可。

她光把事情都往别人身上想,殊不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义成公主担心处罗可汗的妃子们会谋夺她的位子,早用金银买通了各个妃子身边的使女,嘱咐她们,只要听到处罗可汗和妃子们若谈及她,不管说什么,都必须来报。昨日处罗可汗赞美萧皇后,同时将刚来时的她贬的一无是处,使女当然向她报告。她听说之后只是惊惧不已,都来不及为处罗可汗说她坏话而生气。虽然处罗可汗现在敬她三分,但不是事事都听她的。而且他对她的敬重,也只是面子场上的功夫,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若要跟她翻脸,随时都会翻脸。听处罗可汗的口气,他似乎对萧皇后颇为喜欢。他若要纳萧皇后为妃,她根本没法阻拦。她没想到处罗可汗竟会动这个花花肠子,对萧皇后也有所怀疑——他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你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4)

当然,虽然她心中惊疑不定,但一切都只是猜测。她先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贸然发问,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再作决断。

额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皮肤的问题却让萧皇后着了慌。那日外出她只顾笑闹,未估计北风犀利,回到帐篷之后才发觉脸皮被吹伤了,隔日之后按压脸上的皮肤,竟觉肿胀微痛,想想义成公主那满脸风霜的样子,顿时吓坏了,慌忙问女奴可有方法补救。

突厥女人日日逐水草而居,与风霜为伴,哪知养颜之术?还是萧皇后自己想起隋宫的太医曾经说过,皮肤若有损伤,可用淘米水洗脸,或将米汤烧滚,用其热气喷脸。

草原上虽然有米,但比羊羔肉还要珍贵,萧皇后不想作这糜费之事。细思之下觉得奶茶的热气也应有养颜的功效,便命女奴把奶茶烧滚了,用其热气喷脸,果见奇效。自此日后喝奶茶之前,必用奶茶的热气喷脸。女子若自爱,必珍惜自己的容貌。她不觉得自己这样作有什么不对的。

处罗可汗自从萧皇后摔伤之后便对她多加留意。听说她并没有大碍,却一连几天不见她出来走动,感到非常的疑惑。一日在王庭巡视之时正巧看到萧皇后的女奴拿着铜壶出来装奶茶,便截住她一问,一问才知道萧皇后近几日在帐篷里闭门养颜,顿觉好笑,笑过之后却命女奴日后也用铜盆装羊乳去给萧皇后洗脸。突厥人作事就喜直来直去,一点都没想到献殷勤也当迂回一些。

萧皇后见到这昂贵的洗脸水之后大为惊诧。她知道男人不会无事献殷勤。联想起自己以前的遭遇,不由得惊悸不语。她现在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尴尬危险。之前那两个好色之徒至少还顾及礼法,而突厥人根本不知礼法为何物,为人也比汉人凶暴——她在中原的时候,也没少听说突厥人劫掠残杀汉人的恐怖传说。若有她有所觊觎,不知道会对她怎样。而且现在还夹了个义成公主在中间,自己若不慎落入处罗可汗之手,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悲愤莫名,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无耻?纠缠一个老女人很有趣吗?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她在极度悲愤之中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行动,下意识地撞了一下放在面前铜盆。忽然看见眼角有什么东西一晃,被吓了一跳。慌忙去看时,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羊乳里的影子。虽然影子映在羊乳中一片模糊,还是能看出影子的主人美艳不可方物。她呆了呆,随即凄沧地笑了:自己愤懑个什么啊?找什么原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他们一个个像苍蝇见了血般靠过来,还不是因为这张脸?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脸,用力地拧了起来,竟是想把它毁掉。她心情激动不知道痛,却在奶盆里看到自己的面孔几近变形,吓了大一跳,慌忙送手,此时腮上才有一阵麻木的痛传了过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5)

她盯着羊乳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俯身捧起羊乳,在脸上用力地搓洗起来。为什么要毁掉我这张脸?我有什么错处?我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男人!我偏偏要让这张脸青春永驻,看看你们能对我怎样?

萧皇后用羊乳把脸洗了十余遍才停下来,看着铜盆里的羊乳依旧雪白,又不忍抛弃,寻思着羊屎灰既然对治伤也有奇效,也许对养颜也有效,又命女奴再去帮她找点羊屎灰来。

女奴们见她见了羊乳之后便举止怪异、神色凄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惊惧不已,见她要羊屎灰,几乎是一窝蜂地出去帮她找。萧皇后拿到羊屎灰之后便把它混在了羊乳里,调成浓浓的膏状涂到脸上,等到快干之后再将它洗去。之后果见皮肤更加白嫩。她日后便凭着这个方子抵御草原上的风霜雨雪,让自己在归唐时皮肤还细嫩宛如少女,当然了,这是后话。③

当然,她虽然愤怒,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绝不只是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等人来霸占。她先谴一个女奴告诉义成公主,处罗可汗给她献殷勤了。也许义成公主无法阻止她的丈夫,至少等让她心底先有个底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可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然后,命女奴告诉处罗可汗,自己福份微薄,受不起此等待遇。以后莫再让她用羊乳洗脸。最后寻思自己之所以被人觊觎,肯定是因为自己在外面走动过多,便自此闭居在帐篷里,想以此避祸——她觉得处罗可汗总不会跑进她帐篷里来找她。

然而突厥风俗之自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因突厥人生活条件恶劣,家庭成员极需互相帮衬,因此女性的帐篷对男性亲属来说并不是什么禁地。偷偷潜入定然不许,但光明正大的造访却是大家认可的。可汗家族的生活固然优越,习俗却是一样的。处罗可汗见萧皇后退了他的好意,之后又躲在大帐中不出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便来探视。而且突厥也没什么通报方面的繁文缛节,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到帐篷边,一掀帘子便走了进去。守卫的士兵见他是可汗,自然没有拦她。

萧皇后此时正在专心地用编璎珞来打发时间,回头瞥见他进来,惊得把璎珞都扔了。处罗可汗不知道是自己吓得她,还惊讶地问道:“怎么了?难道看见蝎子了?”草原上虽然酷寒,毒虫也是不少。蝎子潜入帐篷咬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倒是真心问候,但如此不见外的态度反而让萧皇后更加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

处罗可汗从来没受到这种对待,心中微怒,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体扭过来。萧皇后没想到他会贸然接触她的身体,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他手背上刺的狼头。突厥人以狼为图腾,男子身上多有狼形刺青。处罗可汗手背上所刺的狼头颇为狰狞,正张着血盆大口嘶号,好一副凶猛的样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6)

萧皇后觉得这狼头马上就要咬到自己脸上,心头无比的惊惧厌恶,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这一拍之力甚小,却让两人身体都是一震。处罗可汗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竟像被打痛了一样抚摩着手背。他现在说不出的生气,简直要气炸了。可是他再怒,也只限于心里而已。不知为什么,在萧皇后的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陪起小心,想发作也发作不出。

萧皇后打了处罗可汗之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可糟糕了,激怒了这个凶暴的突厥男人,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一时间吓酥了骨头,蜷缩在那里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她一直在惊恐地等着处罗可汗发怒,却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惊疑着回头一看,只见处罗可汗脸色尴尬,虽也有恼怒,但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合适宜的,萧皇后那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她知道处罗可汗是被她的美貌降服住了,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些被自己美色降服的男人有种本能的轻视,她知道这种习惯不好,但就是改不掉。有时候,即使是喜欢你的男人也会让你吃苦的。她已经见过了好几个例子。但是根植在本能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过也多亏她放松了下来,大脑才得以继续思考。她很快便想到在觊觎自己的男人面前,越是手足无措越容易被伤害,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向他从容地行了个礼:“可汗请恕罪。我胆子小,见可汗忽然驾临,有些手足无措,不小心冲撞了可汗,请可汗看在我初到贵地,不识礼数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这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处罗可汗看她笑容虽然谦恭,竟丝毫没有热情,只有冷意,隐隐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禁非常懊恼。但是他仍旧发作不出,只有苦恼地笑笑:“就算我忽然进来,你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