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有所不知,依照汉族礼法,男女不得轻易相见,即使相见,之前也要着人再三通报,像可汗这样忽然造访,在中原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继续微笑着,笑容和语气中都筑起了高墙。她等于是在暗示处罗可汗:别想用你们突厥的那一套来对我们汉人的女人。

处罗可汗目光一闪,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他虽然率直,但不是傻瓜。他没想到萧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竟也颇有心机。见萧皇后跟他玩话里有话那一套,便冷笑一声,也玩起了这一套:“是啊,你在中原长大,脑子里自然都是汉人的家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7)

“是礼法。”萧皇后微笑着纠正他。

“对,礼法。反正就是一种法吧。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法’,都只在它统治的土壤上有作用,”处罗可汗用他那微棕的眸子盯住萧皇后的眼睛,沉下嗓子继续说:“你现在已经远离了汉地。在这里只有突厥的法律。你如果还遵循汉法的话,在这里会格格不入的。”

萧皇后看到他眼底有股莫名的光涌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狼头,心底涌出一股怯意,但想到不能这样轻易投降,便把目光向下移了移,转为看他的鼻子,这样在他看来她仍是勇敢地直视着他:“可汗请恕嘴。我初来贵地,对贵地的法律并不通晓,还请可汗赐教一二。”

“法律嘛,很多,”处罗可汗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就先谈谈我们这里关于婚嫁的规定。我们这里和汉人最不一样的,就是不浪费女人的青春。女人只要丈夫死了,都可以再嫁。不像你们汉人,丈夫死了就逼妻子守节,哪怕妻子只有十几岁,都要禁锢起来一辈子不许嫁人。更可笑的是还不许儿子继承父亲的女人,弟弟继承哥哥的女人,说这是乱伦的行为,结果导致女人孤苦,孩子无人奉养。就算允许女人再嫁,却怂恿她嫁予别族,孩子甚至也要带走,随别族姓去。不禁让好好一个家族分崩离析,还导致各族之间血脉混杂,还自诩礼法先进,在我眼里,简直愚蠢至极!”

这席话乍一听来只是有感而发,仔细想来是另有深意。萧皇后觉得他大概是把她认作了他妻子的附带品,认为她理所当然该嫁给他,才会发此言论。若是如此,她有的是理由驳他。但此时尚不可轻断,她便想先试探一下他:“不过汉人允许姐妹两人同事一夫,这点倒和突厥相近。”

“是啊。”处罗可汗丝毫没注意到萧皇后在试探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突厥鼓励女人嫁人时带上妹妹,等妹妹长大后一并嫁入夫家,或者干脆也嫁给女人的丈夫。男人若再娶妻,也是先从妻子的姐妹之中挑选。”说到最后,语气竟微微有些兴奋。

萧皇后在心底冷笑起来。他果然是把她看作了和义成公主姐妹侄女一样的人。忘了她其实是义成公主的嫂子。可能是因为她来时太过狼狈,让他忘了她还有夫家。她掩饰住自己的怒意,用袖子遮口,狡黠地笑道:“按突厥的婚俗,我这样的寡妇要想再嫁,必须先得从夫家之中选人,确认夫家无人能嫁之后,才能择人再嫁,是么?”

处罗可汗不知她这话另有玄机,理所当然地答:“是。”

萧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眼中的狡黠之意更盛:“照可汗所说,突厥的婚俗的确很为我们女人着想。既然我已身在突厥,我也从了突厥的婚俗吧。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微有不同,可能相当麻烦,还需可汗帮衬。”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8)

处罗可汗听她的意思竟像是求他娶了她一样,不禁大喜——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高兴,慌忙回道:“这是当然的。不管你要本可汗帮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那好,”萧皇后正色道,嘴角却不停地颤抖,忍不住就要失笑:“我的夫家乃隋氏杨家,夫族先有不少男人散于中原。我若想再嫁,必得先问过他们。但他们现在行踪不定,我自然无法去问他们。只有寄希望于日后之巧遇。因此在我遍访夫家,得知他们无人能娶我之前,我无法再嫁,还请可汗在我再嫁之前,保护我免遭无赖之徒的骚扰。”

处罗可汗没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编了那么大一个套儿,竟是给自己来钻,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可欺的汉族女人竟如此狡黠,一时间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伸手就去揪萧皇后的领子:“你敢耍我!?”

萧皇后没料到他会忽然动手,惊呼一声往后便缩,但领子还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处罗可汗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拖近,盯着她的眼睛,已是满目凶光。萧皇后惊怕得忘记了惊叫,只是呆呆地看在他的眼睛。这一刻,她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野狼般的野性和暴虐。

“啊!”一声惊叫传来,把两人惊得都扭过头去。只见站在眼前的竟是义成公主。原来帐内的女奴见形势不对,早就知趣地退下避祸去了,因此义成公主进来时没人吱声。处罗可汗虽然无所顾及,但猛然看到正室,还是有些讪讪的。便放开了萧皇后,大声冷笑着,以此盖脸,扬长而去。

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大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星来。然后几乎是扑到萧皇后的面前,惶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和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萧皇后漠然地看了看她,凄然地低下头,沉默不语。不知是太过悲观,还是有所预感,她觉得自己这次难逃狼吻,只是感到绝望悲哀。原本不想再说话,但义成公主问得实在太紧,只有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从喉底挤出一句苦汁般的话:“我的脸又给我惹祸了呗。”

义成公主呆在那里。因为是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并不如何惊诧,心中的苦位却是十足。那边萧皇后又悲戚地续了一句:“我都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为什么一个个还不肯放过我呢?”这句话就像火星一样蹦进义成公主的心里,转眼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义成公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神经致般恨声恨调地说:“这蛮子忒也可恶!忒也可恶…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踢他打他…用短刀戳死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9)

这番话虽然说得血腥味十足,语气却十分不自信,充分地暴露了她对处罗可汗的忌惮甚至是惧怕。萧皇后惊诧地看着她,心头忽然无名火起,沙哑着声音说:“他不听你的话,是吗?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义成公主听了这话之后更加神经致了,几乎大吼起来,语气却更加心虚:“他敢不听我的话!他爸爸、他哥都听我的话!他敢不听!敢不听!…”

萧皇后冷眼看着她发疯,嘴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的婚姻状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了。处罗可汗也许只是为了巩固汗位才续娶了她这个老资格的可敦,其实对她一点都不满意。她却很想好好地经营这段婚姻,却无法讨到他的欢心,无耐之下只有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因为她侍奉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既嫂又母。处罗可汗虽然妥协,但心里一直存有不满。随着时间的积累对她的不满越来越盛,她只有再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这样周而复使,越来越糟…

义成公主吼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自己心虚得可笑,颓然坐倒在地,用膝盖抵住脸大哭起来。萧皇后见她哭得悲苦无比,就像在倾倒心中的苦汁一般,不禁也感凄然。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苦,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义成公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哭声戛然而止。萧皇后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的眼睛在乱发的覆盖下闪着异样的光,不由得心中一震。

义成公主冷着脸站了起来,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牵到相邻的两个椅子边,和她一起坐下,正色说——她严肃得实在过了分,甚至有种恐吓的意味:“嫂嫂,事到如今,妹妹只有把一切都说明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汉家女人,从一而终是必须的。身遭胁迫,无可奈何可另说,但不能因为身遭胁迫就乖乖地犯错!嫂嫂,我不是怕你会跟我分享丈夫才这么说的,真的…我是为你的名节着想…你现在虽然已身在突厥,但还是大隋的皇后!你在这里若有个行差踏错,所有的事情仍然会传回中原,流传千古!嫂嫂,你心里要明白啊!”

萧皇后静静地听着,心迅速地向黑暗里沉了下去,不满和不以为然的情绪也在心中慢慢滋长。义成公主简直在把她当贼看待。看起来义成公主和自己很亲近很贴心,一关系到她娘家的名声,立即就变了一副样子。看来义成公主把她迎来这里保护,也完全是为了娘家的名声,和她本人并没有关系。哈哈,果然是人心隔肚皮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0)

虽然萧皇后知道义成公主这样想这样作也是理所当然,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和她不禁也有些生分了。

义成公主见她脸色沉静,以为她虚心受教,稍稍放下了心,又把她的手牵过来放到了手心里,用手温轻轻地焐着:“为今之计…你若是和他硬碰硬的话,肯定凶多吉少,只有躲着不见他。他身边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趣…我也去找一些美女献给他。等他的兴趣转了,大概就能渡过难关了。”

怎么才能避着不见他呢?萧皇后前思后想,只有天天在草原上乱逛,不回帐篷才行。在草原上虽然偶尔也会撞见他,但至少比呆在帐篷里强——那简直像呆在马圈的驽马,他一逮一个准。再说他若行动必以马代步,马蹄声必先来到,草原上青草甚长,他若到了附近,在草丛一躲就是了。这是自己的脸就要受罪了。萧皇后现在不以羊乳洗脸,但每天仍以一杯羊乳混上干羊屎涂脸。虽然这张美貌的脸给她添了无数的麻烦,她还是不想把它弃了。日后可能日日要暴露在厉风烈日之下了。保养的方法还得再钻研。

以后萧皇后每日便让女奴们带好干羊肉和奶茶,和她一起骑马到草原上闲逛。不会骑马时略觉难过,但学会骑马之后视野开阔,心情也豪迈爽荡起来,觉得终日暴露在清爽自然之下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情。草原无边无际,一马平川,只和苍穹接壤,纵马在草原上任意而行的时候,只觉得天地都是自己的。向着碧蓝而没有杂质的天空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轻品滑过鼻尖的风,让她感到这个世界的精气又缓缓地流入她的毛孔,流转于千肢百骸。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有一种非常狂幻的想法:只要自己一直吸着这精气,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老。

即使心情再惬意,也有逛累的时候。逛累了也不要紧。青草嫩洁,泥地干爽,坐下休息就是了。和女奴们围成一圈,听她们唱歌,讲故事——她们讲的都是些古代的传说,或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再者就是她们生活中的趣事。她们所识有限,总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便一起怂恿萧皇后讲故事。萧皇后便把小时在书中看到的寓言讲给她们听。寓言的内容深奥,并浸淫着浓重的汉文化,让她们听得颇为神往却也迷惑不解。萧皇后越讲越多,她们的迷惑也越积越多,最后一块求萧皇后别讲这些了,讲讲她自己的故事。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萧皇后第一个反应是沉默。心情也瞬间从清爽的草原之春回到了寒风凄厉的寒冬。对于她那不堪的往事,她是讳莫如深的。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进而觉得既然不是自己的错,说出来也无妨。说出来也许还能给自己那苦寒的过往增添点阳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1)

虽然已经打算说,但也不能仓促都说出来。而且是否真要都说出来她还在考虑中。于是便小心翼翼捡了自己最清白的一段过往,即小时候的贫苦和父母钦定的婚礼——只讲到婚礼而已。

突厥作为游牧民族,也有早婚的传统,婚嫁也经常是两个部族之间的事,新郎新娘在婚前也不得见面。因此女奴也对萧皇后的这段往事感同身受,想起她小时凄凉的样子,有几位女奴还同情地流下了眼泪。

萧皇后淡然地看着女奴流下的眼泪,微笑着停止了讲述。

虽然那段悲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自己在早就释然,但再度提起它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微酸。

当然了,和年幼的自己如此疏远,也是她感到伤感的原因之一。不知为什么,回想以前的自己时候,那感觉简直恍如隔世。

萧皇后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害怕自己流出泪来。

不管怎么说,她也三十多岁了,随意流泪还是有些羞耻的。

擦眼角的同时她害羞地盯着女奴们环视了一圈,忽然惊骇地看到围着她听故事的女人当中多了一人。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穿着也很华贵,镶嵌珠玉的帽子下垂着珊瑚珠做的璎珞。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突厥女人。

女奴们也发现了她,慌忙给她行礼,喊她“王妃”。萧皇后惊呆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那个女人矜持地笑了笑,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右边胸口上,谦恭地对萧皇后行了个礼:“您好。我是可汗的侧妃木多泰。”

萧皇后从义成公主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处罗可汗的宠妃。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阵紧张,下意识地仔细打量起她来:她不是来找我的麻烦的吧?知道她丈夫看上我了?

木多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皮肤也是突厥女人惯有的黑红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双弯月般的眉毛又浓又黑,配上那双长着浓黑睫毛的大眼睛,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初时木多泰看萧皇后的目光里还充满了竞争的神气,但这种神气很快就溃散了,换上的是自惭形秽和衷心敬佩,接着释然一笑:“您真美得可怕啊。您都可以作我的母亲了,却年轻得像我的妹妹。难怪可汗会喜欢你。您真是太神奇了!”

①据史学家考证,北方的游牧民族应有白种人的基因。突厥人更是现今维吾尔族的祖先。

②突厥人应该讲突厥语。即使处罗可汗因娶了个汉人老婆,通晓汉语,也不会对汉语如何精通。但是若再给萧皇后加上一段学突厥语的过程,实在有些烦琐,就学各种演义小说一般,既然大家都是中国之人,就让他们都说中国之话吧。

③此方是从民间传说得来,科学性未经考证,不得医嘱,不得模仿。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2)

萧皇后感到万分的尴尬。虽然她知道木多泰所言非虚,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感觉异样。她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老女人,但不需要别人在自己面前强调。而木多泰竟然是在夸赞她,更加让她感到不伦不类。尴尬的同时,她对木多泰也更加忌惮:该不是现在说好话,下一刻就把巴掌扇上来吧?

木多泰看出了她的心事,爽朗地一笑:“您不用担心,我们突厥女人不像汉族的女人。在我们这里,同一个男人的妻子是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的。”

她如此宽大,倒让萧皇后错愕万分。以此想来,义成公主真是心胸狭小。但此时并不是称赞她宽大的时候,萧皇后听她的口气,竟似已经把自己视作可汗的妃子,慌忙说:“你们这里民风甚笃,令人羡慕…只是您有件事情弄错了,我不会成为你们可汗的妃子的,真的…”

木多泰脸色大变,就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失声问道:“你敢违背可汗吗?”

萧皇后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也微微有些语无伦次:“这个…不管怎么说…总得我愿意才可以吧…再说他对我只是一时的兴趣,也许过一阵子,他就会忘了我…”

木多泰摇了摇头。萧皇后以为她是在说“可汗不会忘了你”,没想到却是在说“你逃不出可汗的手掌心”:“你不要妄想了。他可是突厥的可汗。历来可汗想要哪个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萧皇后被说得心头一片冰凉,但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问道:“如果违背了可汗的意思…会怎样?”

木多泰的脸上露出了极端诧异的神色,严肃万分地摇了摇头:“没有人能违背突厥的可汗的,没有人!”她若是说违背可汗该杀该剐,恐怕还好些。这样说反而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怖。

萧皇后感到一股巨大的黑暗兜头压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除了感到万分的恐惧,更感到无比的绝望,颓然坐到在地,盯着碧绿的草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多泰露出了极端迷惑的神态,奇怪她为什么会拒绝作可汗的王妃。这对普通的突厥女人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迷惑的同时忽然感到了一丝愤怒,觉得她简直高傲得不可理喻,想要转身便走。但看着她颓然发呆的样子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又忍不住为她开脱,心想也许汉人有他们突厥人无法理解的禁忌,又耐着性子蹲到她面前,柔声问:“你为什么要拒绝可汗呢?可汗喜欢你,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啊!?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在搞什么名堂?”处罗可汗冷声问站在面前的义成公主,一脸鄙夷和防备。义成公主脸上正带着僵硬的假笑,恭敬地立在哪里,身后则站了一排姿色艳丽,战战兢兢的汉家姑娘。

“怎么了,我亲爱的丈夫,我给你选来美女填充大帐,你倒像我要捉蛇放到你床上一样。”义成公主的声音虽然强作谄媚,但微带嘲讽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不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3)

“哼。”处罗可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亲爱的妻子,我可不敢这样想。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什么…”

“哎呀…”义成公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更假:“我能谋夺你什么呢?我那样东西不是你的?你的哪样东西又不是我的?夫妻之间干吗要见外呢?”

处罗可汗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排汉家姑娘的脸上划过,划得她们个个都缩头缩脑:“你干吗要从汉人的女俘当中挑选?”

“哎呀…可汗不是喜欢汉家姑娘…”义成公主假笑着说了一半,忽然错愕地住了口。她失言了,她这样说不是提醒他想起萧皇后吗?

“哈,”处罗可汗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这是吃烤羊啊?随便拉哪只羊都可以?”

“女人和羊,有什么不同吗?”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青了,却仍在强笑着。

“当然不同啦。我就挑明跟你说了吧。”处罗可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要你的嫂子。别的我没兴趣!”

他如此直白,倒把义成公主激怒了:“你无耻!”

处罗可汗则既惊骇又愤怒:“你说什么?我哪里无耻了?”

义成公主脸涨得通红,用力地拍着胸口:“我这不是嫉妒…如果她是我未嫁的姐妹,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她是我的嫂嫂,而且是寡居的嫂子,你这么嚣张地…还说…”

处罗可汗丝毫不理解“寡居的嫂子”有什么异样的,又听她吼得自己脑子都快炸了,用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耳边的声音驱散一样,差一点打到义成公主的脸:“你们汉人的名堂我弄不懂!反正她到了我的领土,就像是进了我的羊圈的母羊一样,是我的财产!你就不要说废话了!”

萧皇后费劲口舌才向木多泰解释完了中原的礼法,然后提心掉胆地观察她的神色,看她听明白了没有。

木多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说的话却让萧皇后啼笑皆非:“哦,原来你还深爱着你死去的丈夫,所以不愿再嫁…我有点理解你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再爱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背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4)

萧皇后怪异地干笑着,只想坐到地下大哭一场。

原来文化的差异真是有如鸿沟天堑,这突厥女人本不知道汉族礼法之严酷森严,更不知在汉族的生活中,礼法远比个人感情重要…

想到这里,萧皇后忽然征住了,既然无关感情,我还要感到恐慌和负罪么?

木多泰见萧皇后反应怪异,更加不懂,试探着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木多泰的手皮也是微黑,更衬得萧皇后的手粉雕玉琢:“我知道你有很多苦处…毕竟是外乡人,适应这里的风俗,总要有一段时间…我送你回去吧,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天气变化很快,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说着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哪里会下雨啊。她是怕刚才吓到了萧皇后,她要是偷偷地牵上匹马逃走了,那就麻烦了——文化的差异的确如鸿沟天堑,她竟然以为萧皇后能像突厥女人那样,说跑就跑!

木多泰令女奴牵上马,自己挽着萧皇后的手,缓步朝王庭走。说缓步行走比在马上颠簸更养心神,晚上易于安眠。萧皇后却知道自己再走个八圈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

远远的,她们忽然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地朝王庭靠过去,两队人穿的都是突厥服色,领队的两人衣饰刚是相当华贵,这两队人离得甚远,却又像是相伴而来,彼此之间剑拔弩张,还在相互斥骂。

萧皇后见他们杀气腾腾,不由得有些害怕,问木多泰他们是谁。木多泰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儿,告诉萧皇后他们是靠近边境的舍勒和泰锡部,袭掠汉人住地之后,在瓜分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刀兵相见。最后两人谁都不服气,却也无法降伏对方,只好到王庭来请可汗裁断。

突厥国体落后,无法像汉人国家那样中央集权。

当初突厥建国时也只是一个部落强大起来之后用武力压服其他各部,逼迫它们认它为主,征服者部落的首领,就被叫作可汗。

虽然可汗也以税法、兵制等法律对各部落进行统治,但各部落还有颇大的自主空间,对自己部落的管理,也是以自主为主。

正因为如此,突厥治下的部落常有纷争,事情闹大或者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可汗才会介入。要放在汉人国家,郡县之间打仗,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只有平定谋反的时候,国家才会对地方动用刀兵。(正因为突厥国体落后,之前才会因战祸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萧皇后所在的,正是东突厥的王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5)

萧皇后一听是在瓜分汉族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虽然中原已经大乱,边境的百姓早已不是她的臣子,但她毕竟作过国母,对以往的臣子还是有母亲之爱。听说他们遭受袭掠,仍感到心痛。

至于突厥对汉人的袭掠,可是自古便有,从不间断。突厥人视袭略如打猎,各部落“自发”地对汉境进行小规模袭掠,可汗还会时不时地组织各部之力,对中原进行大规模袭掠。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大小袭掠不断,隋文帝也不会两次把公主(先前和亲的公主已死)嫁予东突厥的启民可汗。然而和亲也只笼络到东突厥而已。西突厥的态度对中原仍是酷虐。

现在隋亡,东突厥盟友已失,也不再对以往盟友的子民手下留情。边境汉民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正因为和自己以往的子民有关,萧皇后忍不住想去看看调停的情况。但想到自己处境凶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隐忍不前。但看舍勒部和泰锡部的首领进了可汗的大帐之后久久不见出来,木多泰担心处罗可汗——他毕竟即位不久,她担心他无法压服以凶恶著称的舍勒部和泰锡部,也想去看看。

萧皇后便随她一同去了大帐的边上,掀开帘子窥视——汗帐虽然只是毛毡搭成,却也非常敞亮,可以容纳百人坐议。

她们掀开帘子之后发现里面站满了贵族,把处罗可汗、舍勒部首领和泰锡部首领围在中间。舍勒部首领似对处罗可汗裁断的结果不满,气冲冲地大声抗议。泰锡部的首领则一脸怒气地斜睨着舍勒部的首领,却也面有得色。

处罗可汗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喧哗叫嚷的舍勒部首领,沉着嗓子喝道:“你给我闭嘴!裁决的结果就是这样!乖乖地回家清点俘虏,送还给泰锡部吧!”

“我绝不把俘虏还给泰锡部!”舍勒部的首领脸涨得通红:“可汗你也太偏心了!我们舍勒部怎么都该得大部分!”

“你觉得你们应该多得,可是我就觉得你们应该平分!大家也会觉得你们应该平分!赶紧闭上你这张狗嘴滚吧!”处罗可汗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中凶气更盛。

“我们舍勒部…”舍勒部首领激动得双手挥舞起来,还要为自己争辩,冷不防一道白光闪下,身子和头就分了家。竟是处罗可汗抽出刀来,一刀把他给劈了。

舍勒部首领无头的身体喷出血来,转眼帐中便血腥一片。跟随舍勒部首领和舍勒贵族们惊愤莫名,在可汗面前竟想拔刀,转眼便被可汗身边的卫士屠戮殆尽。大片的鲜血漫溢来来,帐中转眼便血腥狼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6)

萧皇后从没见过此等惨景,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她在中原之时,从没亲眼见过杀人,即使是江都兵变之时,她也是只听杀人之声,未见杀声之景。

而木多泰见此景象也是紧张过度,竟没有发现萧皇后瘫了下去,还是左近一个贵人靠过来,伸手把萧皇后扶住了。萧

皇后微微侧目,见此人衣饰华贵,容貌和处罗可汗颇为相似,大概是处罗可汗的兄弟。虽然萧皇后仍然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但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忙向他微笑以示感激。

那人眸子一闪,接着目光竟迷离了。

萧皇后觉得帐中的血腥气冲鼻欲呕,一刻也呆不下去,转头便逃。木多泰这才发现她的异常,慌忙惊问着跟了过去:“你怎么了?”

处罗可汗用眼角鄙夷地瞄着舍勒部首领的尸体,一脸酷傲地收刀入鞘。

任何人有了生杀大权,都会兴奋地使一下的。今日大开杀戒,他感到非常过瘾。见萧皇后趔趄逃走,满心的盛气竟转眼泄尽,甚至还有些后悔和沮丧:“我在她面前杀人作什么?”

萧皇后奔到一个僻静处就剧呕不止。木多泰好心的为她捶着后背,爱怜地嗔怪:“你看看你,见了血就呕成这样,以后要在你面前杀牛杀马,你可怎么办啊?”

她这只是普通的嗔怪,萧皇后却听得毛骨悚然:突厥人真是残忍至极。竟然把人命和牛马相提并论!

义成公主听说可汗杀了人,也过来看。到了帐边听说萧皇后受了惊,又急忙寻她。寻到这里冷不防看见她和木多泰挺亲热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木多泰转头见她来了,也变了脸色,爱理不理地对义成公主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义成公主看也不看她,虎着脸走过来,捉住萧皇后的手腕就把她拖回她的大帐,满脸愤怒和鄙夷,忍不住有张牙舞爪之态:“你和木多泰很亲热啊。是不是想和她搞好关系,和和美美地共事一夫啊?”

萧皇后呕吐之后非常虚弱,这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她只是人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7)

“她人好?”义成公主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又饱含着愤怒,看起来非常的可怖。“什么人好?愿意和你同事一夫的都是‘人好’对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弯下腰大声地干笑了几声,声音沙哑,有所枭鸣。

等她再抬起头时,目光似乎要把萧皇后吞下去:“你不要当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以为你两次失节是被逼无奈!?我只是看在你是先皇的遗孀的份上,给你个面子罢了!什么被逼无奈?他逼你你不会死啊!?你成了死人他还能再逼你什么?当然了,人人都怕死,你不是什么贞洁烈性之女,怕死很正常,我可以勉强原谅你,可是你也不能如此淫荡吧?就算心里淫荡,也该收敛一些,怎么可以新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人对你有意,就忙不迭地想要失节了呢?”

义成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歇斯底里,其实是在处罗可汗那里受了闷气,在萧皇后这里发泄出了而已。

人都是这样,只能找弱者撒气。但是她也说出了她对萧皇后真实的态度和看法。人心隔肚皮这句古话,再一次的应验了。

萧皇后初时觉得义成公主的话像一柄柄大锤打到她的心上,但到后来感觉就不那么激烈了。

只是觉得自己陷到冰冷污垢的泥塘里,那冰凉的泥浆还在一点点地往上漫,转眼就要漫过脖子了。

虽然她也知道天下人肯定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有人当面说出,还是感到很受刺激。而且她先前还以为义成公主理解她,体谅她,没想到她竟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恶毒。

“你胡说…”萧皇后的身体彻骨冰凉,心也不知不觉地空了,露出了万年俱灰,却又微带点冷傲的虚弱表情:“你胡说…我根本不是…”

下一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说出来了。

彻骨的冰凉已经漫过了头顶,心头的虚弱也扩散到了全身,她的眼前变得一片虚无,接着慢慢地歪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8)

这是什么?风声?地狱附近的风吗?

不知过了多久,萧皇后再度有了知觉。然而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就像她正悬浮在一个一切虚无的空间里,心里明白,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虚无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仔细一听,又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吼。萧皇后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手足像被捆住一样,身体更麻木得不像自己的了。

我死了吗?萧皇后想到这里的时候感到了一阵心悸,但很快便感到了冰凉的释然。

死了好。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