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点后长孙皇后顿时像坐到了炭火上,心里不停地尖声大叫:糟了!我被这老狐套住了,嘴唇却如冰冻石雕一般动弹不得。

长孙皇后之所以会被萧皇后套住,是因为她是一个贤后,而不是一个枭后。

因此她才会讲道理、讲体面,讲前后行为要一致。若她是一个枭后,只要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当着全天下的人的面出尔反尔也可以,更别说因为自己之前的妥协而受牵制了。

然而,她不会因为受到牵制就轻易妥协的。

萧皇后这番话其实阐述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

你当初不阻止李世民纳玳姬,是因为后果你担待不去。

现在李世民纳我作昭容的决心可能比纳玳姬时还要大——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你会怎么选择呢?

萧皇后此番话在别人听来又是一番滋味。在现场侍立的宫女太监听来,萧皇后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至关重要的位置,把自己说成是李世民唯一的开心果,实在令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他们屏声静气地盯着长孙皇后,等着她发怒——他们觉得长孙皇后若还不怒,就太不符合常理了。

没想到长孙皇后并没有发怒,只是脸上浮起了一层晦涩的红意,看不出是怒是无奈还是心虚:“是啊,男人有时就是我们女人悬心。”

萧皇后微笑颌首,一道兴奋的光彩已经如涨潮般溢到了她的眼底:“没办法,尽量帮衬着就是了。”

长孙皇后刚才那句话,其实是告诉萧皇后,她不准备阻挠李世民纳她为昭容了。

萧皇后说的那句话,全句应该是“我们得尽量帮衬他”,对长孙皇后表示友好。

这句话也许说全了意思更清楚,但在此时似乎还是不说全更妙。只要长孙皇后听懂了就可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0)

长孙皇后忽然不再反对李世民纳萧皇后为昭容,令朝中那些直谏的老臣们措手不及——严格来说应该是魏征措手不及,因为真正坚持直谏的人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直坚持让李世民把萧皇后送往尼庵之中,以正视听。并不是因为其他人不忠心,还是因为魏征太迂腐。

但就是迂腐的他坚持了礼法推崇的“正义的方向”,搞得满朝以忠直著称的老臣们都得跟到他后面跑。

历来贤臣直谏,怎么看都有点像耍赖,更像是要挟。

进谏直来直去,毫无语言艺术也就罢了,若皇帝暂时不允他的意见,要么说如果皇帝不采纳他的建议他立即告老还乡,要么干脆在朝政上叩头流血,威胁自杀——说不采纳他的建议他立即触柱而亡,以死进谏。

听起来这都是傻子作的事情,但即便是傻子也未必会作到这一份。

“贤臣”们之所以能作出这一步,最重要的原因是君王允许他这样作。

李世民以前是允许魏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提的意见也大都采纳。

结果导致魏征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结果事态就变成魏征在考验李世民的耐性。

告老还乡的把戏已经玩过了,就差触柱而亡了。据有识之士说,这个把戏出现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萧皇后在宫里听说这事的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相信李世民是不会把她送到尼庵里去的,也相信他最终会给自己一个名分。

但看到魏征这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阵势,她心里又隐约觉得没底。她对自己最终会怎样并不太在意。

在意的是李世民会不会太为难。

思前想后之后,忽然作下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自己亲自出宫去,和那魏征见面讲讲道理。要是以前的她,发现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不,应该说是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才对。

但此时的她心中却很平静。有什么疯狂的。自己想要的东西,理应由自己来争取。

既然已经决定了去战魏征,萧皇后就要先估摸一下魏征这个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1)

她以前在宫女的闲话中听过不少他的轶事,据说连李世民扩建一下宫殿都值得他拼上自己的脑袋。

赤忠赤忠到这份上,不可以不说是迂腐。但是从他提出的治国方针来看,他又显然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而且,他以前不是李世民的包衣之臣,是从太子李建成那里投降到李世民这里的。作为一个降臣,却比所有的肱骨老臣都要赤忠,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懂。

但是萧皇后能看懂。她这一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

只要听过一个人的事迹,就能大致猜出他是个什么人。

历来直臣均清廉,魏征也不例外——应该说不清廉的直臣根本活不下去。

他的生活历来是数一数二的简朴,闲时也无甚游乐,只是带着一个小童在长安城中闲游。

今日长安城细雨霏霏,空气清爽,魏征便带如往日一样在长安城中信步游离,顺便看看着正被上天洗刷着的长安里会不会出现什么罪恶污秽之事。

细长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织起来,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清寒的网。

它们一丝不苟地网过每一座屋顶,每一个墙头,不留下一点污垢。

魏征静静地把这张网收进瞳孔,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也似乎被这张网细细地网过了,干净到虚无。他喜欢这种干净的感觉。

他希望他的世界能够片尘不染,就像这口空气。

和书里戏里典型的忠臣一样,魏征有一副干瘦的长相。他的身材瘦而高,面孔青矍,但脸部轮廓非常的刚毅,乍一看去便知他钢筋铁骨。

他的皮肤很白,却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种金属的光泽,让人即使要钢牙去咬,也怕自己会崩了牙齿。

至刚至硬的魏大人也许不会想到,他这幅钢筋铁骨今天会活活地被一个人给拆了。

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温婉如水的女人。

“魏大人请留步!”当魏征走过一个小巷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撞破雨帘冲进了他的耳朵。

魏征茫然回头,发现小巷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子。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笠,竹笠边缘垂下蜜色的丝网,直垂至膝,倒像是胡族女人的装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2)

投过细密的丝网,隐约可以看到她穿的是一件淡青的缎衣。

淡青的缎衣配上蜜色的丝网,再加上丝网上那一滴滴纤小闪光的雨滴,真是说不出的雅致。

她身上的缎衣宽大,胸也谨慎地用帛巾遮了起来,加上那细密的丝网,她的身段简直是一团混沌,可就是显得娉婷多姿。

魏征恍惚间竟以为是烟雨混沌之时妖怪降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那女子见他这样,轻轻地笑了一声。

魏征隐约看到丝网中有一抹红唇微微一闪,一声银铃般的声音悠然飘出,给人的感觉竟像是面网中有奇花绽放。接着见一双如玉如脂的手从青色的袍袖中伸了出来,竟惊慌捂脸,不敢逼视。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将面网撩起,堆到竹笠上,淡然地盯着已经有些惊慌的魏征,目光含笑,温婉如水,却含着无形的锋芒。

“愚妇萧氏,见过魏大人,”如冬天清爽的风般的声音从她口中悠然飘出,直吹到魏征的脑海里,同时也吹醒了他的第六感。

他如雷轰电掣般想起了一个人,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冲口而出:“啊!你是前隋萧后!”

来者正是萧皇后。自从长孙皇后明确表示不再和她作对之后,各院嫔妃自然也不敢对她怎样,她就不必再像坐牢一样藏着。

历来有权势的女人出宫都不是件苦难的事。萧皇后又有所打点,便顺利地出了宫——当然是悄悄的。

魏征明白眼前此人就是“迷惑皇上的狐媚妖妇”后,心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

一方面自然会有些愤怒,另一方面却暗暗感叹这女子果真美得不凡,难怪如此圣明的李世民都会被她迷惑。

感叹和愤怒之余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今日微服前来,难道是要以财帛相诱,让自己放弃直谏?还是另有妖邪诡计,想让他无法再为人之臣?

魏大人的想象力无疑是太丰富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忠臣历来就被要求拥有全套的封建道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3)

封建道德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不近女色。

为了让自己“疾女如仇”,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潜意识里把美女极度妖魔化。

因此魏征对萧皇后的来意猜得如此之恶,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魏征越紧张,萧皇后就越放松。她注视着魏征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魏大人这幅样子,是把我看成毒蛇猛兽了么?”

魏征露出尴尬的神情,却咬了咬牙,恨恨地说:“纣王因妲己而灭国亡身,周幽王为褒姒而死于非命,红颜祸水,虽不是毒蛇猛兽,为祸更甚于毒蛇猛兽!”

萧皇后仍是微笑着,目光中却渐渐现出了利齿:“你把我和妲己、褒姒同列,我不敢有怨言…但你这样说,岂不是把皇上也比作纣王、周幽王之类的昏君了?”

魏征涨红了脸。他没想到萧皇后竟一下就从他的话里抓到了把柄。

他惊怒之下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想到文字上的官司本来就是缠磨不清的事儿。

继续辩解恐怕会被萧皇后抓到更多把柄,因此竟迟迟无法开口。

他也知道为人臣子者,最怕君王枕头边的谗言。但即使他现在住口,也已经落了一个把柄落在萧皇后手里了。

萧皇后见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又是温和地一笑——在魏征眼中这付笑容简直毒汁横流:“其实依我看,妲己褒姒会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女,全看她所嫁的君王。当今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就算我想成为妖女,也成不了呀。”

魏征一惊,脸皮紫涨了。他没想到萧皇后竟如此狡猾。此后他若是再指责萧皇后狐媚害人,就等于指责李世民昏庸无道了。

不过惊怒归惊怒,他还是发现萧皇后的话说得颇有道理。

的确,若是君王圣明,女人想要祸害国家也没有道路。这个道理大家都能懂,却谁都说不得。

正是因为对君王的道德和素质不敢太相信,才要清除他身边所有可能惹事的女人和小人。

不过虽然魏征表面上不能认同萧皇后的话,心里那“清除萧皇后这狐媚妖人”的决心还是无声无息地动摇了。

也因为他是个贤臣,而不是个枭雄。还是讲道理、讲公义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4)

“可是…即使你不会祸国殃民,以你的身份,进入宫中也是件极为秽物的事情!”

魏征虽然表面上气势熊熊,实际上已经开始败退了。

听魏征如此说,萧皇后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羊脂玉般的脸上漫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轻轻、却又言语铮铮地说:“我小时候居于民间,村里有个接生婆。她的手艺出名的好,心也出名的善。只要有人来找她接生,不管要接的孩子是寡妇生的还是姑娘养的,她都会地给他们一条生路。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只有外村的老儒说她不讲道德不顾纲常。我想问问魏大人,您觉得这个接生婆作的是对,还是错?”

魏征一凛,看向萧皇后的目光里不禁有了几分敬畏。

他没想到萧皇后会如此善辩。她讲这个故事,分明是以婴儿自比,而他魏征,就是这故事里的接生婆。

这个接生婆显然没有错。婴儿即使身世再不光明,也是一条生命。

再说就算他的父母十恶不赦,甚至是妖魔鬼怪,只要他长大后不作坏事就行,仅因为他的身份扼杀他,实在是无稽。

萧皇后和这些婴儿其实没什么不同。身份尴尬并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注定她就是个坏人。

如果她进宫之后能对李世民多进善言,不仅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是件喜事、幸事。

魏征感到自己已经理屈词穷,心里也有个声音要自己放弃坚持这迂腐的道德。

即便如此,他仍不能让步。因为他的坚守,并不仅仅是因为道德。

“接生婆是没有错。”

魏征涨红的脸上笼上了一层的黑气:“但是后宫不比村民的后院,朝堂也不比乡野中的荒村!你若成了嫔妃,即使是皇上也难塞四海众生之口!”

竟然连国外的人也算上了。

萧皇后轻蔑地一笑,目光中的利齿已经渐渐成型,她已经被魏征惹得有些怒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盛世明君会被人多加指责的!”

历来百姓只顾自己吃饱穿暖,只要社会清明,生活富裕,皇帝若在治国上有些小过,他们也是可以谅解的。

既然连治国上的过失都可以谅解,他们还会管皇帝娶谁作老婆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5)

而且,在国家繁荣昌盛的时候,国家法令森严,国家机器运行高效,百姓就算想非议帝王,也只敢悄悄地腹诽,绝不敢宣之与口。

历来国家衰微才会出现流言。只要李世民在生活中作些什么,只要在治国上不出问题,就绝不会为天下人广为非议,即使出现非议,也只是小范围的。

萧皇后亲眼目睹了强大的隋朝由盛转衰,直至灭亡,又亲眼见过几个割据一方的霸主是如何毁灭的,这点道理若还不懂,就实在是枉自为人了。

当然,萧皇后对魏征说的话过于简略,也过于转弯抹角,乍一看去似乎不妥。其实就是这样说才妥当。

她这是在给魏征下套。

如果魏征对她这句话再加否认,又等于说李世民非盛世明君。

她从没有如此阴狠地拿话套人。一是因为她必须维护自己的幸福,二来是因为魏征实在太过顽固。

魏征恨恨地拧了拧脖子。他知道萧皇后是什么意思。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认输,死缠滥打般冒出一句:“可是盛世之君就该完美无暇!”

已经完全不成章法了。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竟然笑了。既不像是被魏征逗笑的,也不像是怒极反笑。

魏征看着她的笑容,完全迷糊了。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因此格外感到心悸。

事实证明他的心悸没有错。萧皇后下面说的话简直识破天惊,让他差点魂飞魄散:“魏大人,你这又何苦呢?即使你以前是李建成的谋士,你也不需要如此拼命啊。过犹不及啊,魏大人。你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不怕皇上会感到异样么?”

一听这话魏征只觉得一道炸雷劈入顶门,脸也变成了死灰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魏征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二心,日月苍天都可为我作证!”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看都有对魏征的嘲讽:“可惜日月苍天都知道的事情,人却不知道。因此你就要格外表示忠心,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辛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会不会让别人有所误会,以为你是心虚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6)

魏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忽悠”一下子全失去了踪影,身体里全空了。只觉得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是的。他“忠心”得是有些过分了。

他到现在才惊觉过来。

他之前在李建成麾下的时候也是无比的忠心,但后来看到李世民更为雄才大略,才转投到李世民的麾下。

这段经历李世民不在乎,同僚不在乎,他自己却非常在乎。

见李世民对他推心置腹,更觉粉身难报其德。他最大的尽忠方法便是直谏,便在这方面拼命地努力,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偏执,直到今日才恍然惊觉,回想以往的谬误,不由得冷汗涔涔。

萧皇后见他的脸上已没了初见时的执拗,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没有再说一句废话,只是郑重地向魏征行了一个礼,转身飘然而去。

魏征默默地还了一个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目光已比方才柔和和清凉多了。

魏征缄口后,朝廷中便没有人再出来碍事。萧皇后顺利地被封为昭容。

史官们还心照不宣地把她这个殊荣从历史上抹掉了。

对当权者来说,历史本来就是可以随意涂改的。

也许是因为之前太过艰难,萧皇后在接到旨意(相当于正式的婚书)时竟还是恍惚着,丝毫没感到喜悦。

之后在傍晚的熏风中与李世民再度相见(这可是他们成为合法夫妻后的第一次相见),相视一笑的时候,她才感到幸福真是到手了。

这幸福经过了一辈子的沉淀,醇厚而浩大,把她的灵魂都融化在里面,让她觉得即使立即死了都不枉。

事已至此,杨妃再愤怒也是无用。她像当初的义成公主一样缄默了。

萧皇后知道她心里还有恨,便对她格外的关心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