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怕姜穗,可是在驰厌冷淡的目光下,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看他。

只有不会看眼色的赵楠说:“你回来得正好,缸子里的水脏了,你快换了,不然我告诉我妈!”

女孩子们一蜂窝从赵家院子跑了出去。

动作最慢的姜穗从门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小脑袋。

驰厌背过身,在井边坐下。

他并不看她,仿佛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个跑不掉的小姑娘被迫留下来了。

姜穗郁闷地捂住自己小脸走了出来。

少年全身是汗水,开始从井里打水。

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劲瘦有力,用力时肌肉鼓起。

姜穗恨不得自己也赶紧跑,不用听着打水的嘎吱声惊疑不定,他看见自己了吗?没有看见自己吗?

短短一截路,她急出了冷汗。

驰厌背对着她,解下手上的布条,用牙齿咬住,重新缠上掌心的伤口。

他斜眼看着阳光照射下,右边的小影子磨磨蹭蹭又强行轻巧地往门边走。

驰厌的面容倒映在水中,汗水滴答落进胶盆,漾开一层涟漪。

刚刚那群女孩的话犹在耳边。

“好恶心啊。”

“他捡这种东西来用……”

驰厌没有回头。

他以为生活会消磨完他本就不多的自尊心与羞耻心,自己不会再为这种填不饱肚子的东西难受。可是他也不知道,既然不在意,不难受,又为什么不肯回头。

☆、破釜沉舟

姜穗那天从赵家回来以后,说什么也不跟梁芊儿和赵楠她们玩儿了。

即便是孩童时代,三观不同也让人非常难受。

为了合群,姜穗只好出门去看孙小威他们踢足球。

孙小威看着满脸伤的小粉团子,嫌弃得寒毛都要炸了:“……”

姜穗有病吧!不去和女生玩过家家跳橡皮筋,来看他们踢足球!

这年代买得起好足球的人太少了,小孙少爷前呼后拥,带着一群男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好几次没有进球,孙小威火气上来了,他惯于在别人身上挑毛病,于是他怪坐在台阶上的姜穗。

“丑丫头,都怪你,看什么看,影响我发挥!”

姜穗一点也不介意他人身攻击。

在她眼中,小孙少爷像个移动的搞笑体,凶巴巴可是没有威胁力。

真正令人骨子里毛骨茸然的有钱人是驰一铭那样的。

她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儿眨了眨,颊边露出一个小巧可爱的窝窝儿。姜穗捂住自己眼睛:“那我不看哦。”

孙小威憋红了脸,最后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又跑回男孩子中间了。

男孩子们到底没有赶姜穗走。

于是姜穗勉勉强强混到了九月初,姜水生终于放弃了拜托人照顾小姜穗的想法。

她自己玩似乎也没有不开心。

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中,学校终于开学了。

姜穗生日就在九月一号,姜水生给她煮了两个荷包蛋,又给她买了一块小蛋糕。

她十岁了。

姜水生摸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时光飞逝,当初小小粉色皱巴巴的一团,如今也变成这么大的小姑娘了。

他们家不兴过生日,纵然是满十,父女俩只是简简单单吃个饭,气氛十分温馨。

姜水生递给了姜穗一个新书包:“穗穗看看喜不喜欢?”

粉色书包上,两个小毛球摆来摆去。

不知道怎么的,姜穗想起那个被人嘲笑的白雪公主书包。她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抱着自己新书包:“我很喜欢,谢谢爸爸。”

有人生来被爱,有人生来在尘埃。

姜水生带姜穗报了名,姜穗就正式步入小学五年级了。

时光太久远,小学五年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姜穗已经很难记起来。

姜水生早晨会骑着自行车载姜穗去上学,中午在食堂吃饭,下午四点放学姜穗自己走路回家。

九月的风吹在脸颊上,姜穗说:“爸爸。”

姜水生应她:“怎么了?”

姜穗轻声说:“你要好好的,不要生病。”

姜水生哑然失笑:“好好,我们穗穗也要好好的,像禾苗一样快快健康长大。”

姜穗露出清浅柔和的笑意。

姜水生十年之后才会得肝硬化,导致肝硬化的原因有很多种。大多数是由于病毒性肝炎和长期酗酒,可是姜水生两种都不属于,他生活作息良好,不抽烟酗酒,当年没能查出病因,这也是姜穗重来一回最焦虑的事情。

好在肝硬化发现得早就能治疗,过几年姜穗打算每半年让父亲检查一次身体。

姜穗背着坐在自行车上,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响了响,在清晨薄雾中十分悦耳。

姜穗紧紧拉着姜水生的衣摆,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单薄的身影。

右侧道路上,驰厌和驰一铭正在往去学校的路走。

姜穗的目光落在他们背影上。

许是做多了重活,驰厌身体锻炼得很好,纵然瘦,可是特别高,相比而言驰一铭只到他肩膀。

驰一铭背着一个灰色书包,看起来也非常旧。然而他步伐轻快,看上去开学使他心情愉悦。

姜穗目光落在驰厌书包上时怔了怔,那上面印胶白雪公主,被刮了下来消失不见,干干净净。

风吹进眼睛,有些浅浅的涩意。

她不再看他们,转而欣赏沿途熟悉的风景。

这条小路,她小学和初中加起来一共走了整整九年。

*

姜穗从七月份以来觉得最糟心的事,莫过于小学时和驰一铭是同班同学兼同桌。

阳光小学和阳光初中是一个小区,这一年还没什么小学部和初中部的说法。驰一铭来五年级一班读书,驰厌应该是去了初中那边。

老师介绍转过来的新同学驰一铭的时候,男孩子女孩子都好奇地瞧着驰一铭。

驰一铭背着书包,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他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讨喜又腼腆。

前排的陈淑珺回头说:“穗穗,新同学很好相处的样子啊。”

姜穗咬牙,慢慢“唔”了一声,“可能吧。”她说。

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未来以阴险狡诈著称的驰少腼腆地说:“同学们好,我叫驰一铭,本来是一鸣惊人的意思,后来算命先生说命里缺金,于是成了金字旁的铭。”

老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老师都喜欢好学生,她看过驰一铭的成绩,在自己班上考第一名也不成问题。

为了帮助新同学更好地融入集体,老师问有没有同学主动和新同学做同桌的?

班上热情地举起了一堆小手,往往小学时代,孩子们的表现力才是最强最积极的。

姜穗木着脸,这次再也不做开开心心乐于助人举手的小傻瓜了。

她这次可不是九岁,铁石心肠得很!

老师目光欣慰,看了眼陈淑珺:“那驰一铭同学坐在陈淑珺旁边吧,刘星越同学委屈一下,坐到前面来可以吗?”

刘星越也没有意见,搬到前面去了。

姜穗小脸木着,心里复杂。她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终于不用和小变态同桌了。悲的是他和陈淑珺坐在一起,就在前桌!

好在她是个乐观的小姑娘,很快就安慰自己,这次驰一铭是九岁的单纯期,不是十九岁的发.情期。

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很难,可是让人一个人讨厌自己,不是很简单么?

这件事还能从小做起,一想姜穗就更有信心了。

上学第一天并不讲课,而是发课本。

姜穗拿到新书,兴味盎然翻了翻。

人教版教材上,陌生又熟悉一篇篇课文跃然纸上。

《泊船瓜洲》、《珍珠鸟》、《地震中的父与子》……

阳光照进1997年的教室,明媚到似乎还能看见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孩子们青涩、稚嫩又充满朝气的声音,让姜穗的心变得喜悦柔软下来。

*

然而初二(5)班,此时少年少女们都抻长脖子往外看。

少年站在门外,初二(5)班的班主任叹了口气:“同学,老师点名册上确实没有你的名字。”

驰厌握紧了书包带子。

他声音干涩,像是老旧风箱,低低沉沉,又略带沙哑:“老师,我叫驰厌,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我舅舅说就是在5班。”

谭老师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没有骗你,不信你看,没有你的缴费记录。”

他把点名册递给驰厌。

少年伸手接住,洁白纸张上,写满了老师端正的笔迹,还透着清浅墨水香。

谭老师皱眉看了眼驰厌的手。

那是一双经常做重活的手。

骨节宽大,指节凸起,手指修长却布满伤痕和茧子。

驰厌仔细看了一轮,他的目光越来越慢。

教室里面,陌生的少年少女们窃窃私语。

“他是谁啊?刚刚走进来我们教室?”

“我还以为他是这个学期新同学呢,好像不是啊,老师说他没交钱。”

“你们看他裤子。”

少年腿很长,然而拔高的个子使他裤子明显短了许多,露出来脚踝。

意味不明的目光,从他整洁的黑发逡巡而下,落到他单薄不合身的衣服上。

驰厌没有去听他们谈论得兴致勃勃的声音,他指节泛白,冷静地问:“如果我交够了学费,能来上学吗?”

谭老师回答他:“这有些麻烦,同学,你原本不是我们学校的,转学生还得办理转学手续,交成绩证明。如果你想来学校读书,家长怎么不提前办理手续啊?唉,你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吧,工作时间教务处都开着门的,你们得先把手续办齐。”

驰厌狭长的眼垂下,他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成绩单,递给谭老师。

“如果我交够了费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上课铃声响起,驰厌没等谭老师回答,他在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中走下教学楼的楼梯。

每年开学都会下一场雨,而现在雨停了。

驰厌看着校园的杨柳,咬肌鼓了鼓,又渐渐安静下去。他背着那个捡来的、仔仔细细洗过很多遍的书包,走出了校门。

初二(5)班门口,谭老师低头看着手中的成绩单,许久沉沉叹了口气。

全科满分啊。

真是可惜了。

*

驰厌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头上。

他书包就放在脚边,眸中落了秋色,泛出几分清冷。

赵松石比郑玉莲先到家,他看见坐在门口的驰厌,身体僵了僵。

驰厌已经叫住了他,少年声线低哑:“舅舅。”他说,“我的学费、生活费,都已经给你们了,我的转学证明也拿给了你,为什么学校没有缴费记录?”

赵松石不敢看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的眼睛。

他懦弱地开口:“阿厌啊,那笔钱你舅妈拿着呢……你舅妈说,她说……”他到底说不出口,脸上臊得慌,在驰厌冰冷的目光下,赵松石想直接进屋逃避。

驰厌平静地道:“你们说我去郑老板那里打工,挣够了学费和生活费就让我念初二。我做了两个月,我了解过,国家减免学杂费,生活费省着吃也够了,还多出五十块钱。我的转学证明……”

“你的转学证明!”邓玉莲不耐烦地走进来说,“早当柴火烧了!”

驰厌抬头看她。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为只有读书要钱啊!这个房子好几万,搬过来家里什么钱都没了。你和驰一铭吃我的住我的,难不成还要我们供你们两个读书?你前几天就十三岁了,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去打工的难不成少了吗?以前那个张强,十二岁就去打工了,为家里减轻负担。我给你吃给你住,你那是什么眼神!”

驰厌起身。

他个子在这个暑假又拔高了一点点,比舅舅赵松石还要高了。赵松石低下头,不看他,快步进了院子。

邓玉莲说:“你做什么,还要造反不成!”

驰厌进屋拎起一堆垃圾,连同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一起丢在了大院外面的垃圾桶里。他的目光落在书包上,纵然刮干净了白雪公主印胶,可是依然有着浅浅一个印子。

邓玉莲笑了笑,目光有些得意。小崽子,不过才十三岁,就不信还能翻出天不成?

驰厌突然淡淡开口:“舅妈。”

“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百二秦关终属楚。”

邓玉莲听不懂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驰厌淡淡看她一眼,他薄唇轻启:“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厌(冷冷道):我知道你他妈听不懂

邓玉莲:……

☆、好姑娘

晚上驰一铭回来的时候,驰厌在院子里给一只鸡拔毛。

鸡毛在他周围落了一圈,驰一铭背着书包,困惑地问:“哥,放学你怎么没等我就回来了?”

驰厌满手的血,他盯着死去公鸡半阖着的眼,平静地道:“明天开始,我不去上学了,早晨你自己去学校,我有别的事。”

驰一铭表情慢慢僵硬,许久他脸涨得通红:“为什么不念书了?妈妈说好好读书才会有好前途!”

驰厌没说话。

驰一铭眼眶通红,咬牙冲进了堂屋:“舅妈!舅妈!”

邓玉莲说:“嚷什么嚷,叫魂呢!”

小男孩声音愤恨:“为什么不让哥哥读书了!学费都是我们自己挣的,你凭什么不让他读书?”

他纵然年纪不大,可是心思敏锐。早晨出门的时候,忙了一个假期的驰厌,眼底也带着轻松的光芒。驰厌绝对不可能自己辍学,那么久只有一种可能——邓玉莲不让他读书。

邓玉莲推驰一铭一把:“怎么着,为了那个小野种,你还要凶你舅妈?老娘难不成还怕你这个小崽子?你以为养这么多娃容易么?”

驰一铭踉跄了一下,他咬牙:“你让哥读,我不念书了!我去挣钱,我去挣钱行了吧!”

邓玉莲也窝火了,她抄起鸡毛掸子:“你们都有骨气是吧?那就都别读了。”

赵楠晚一步回来,此时正在兴致勃勃看热闹。

院子里的驰厌终于起身,他放下手上才杀掉的鸡,走进堂屋里。

“邓玉莲。”少年冷冷开口。

邓玉莲愣了愣,两年前十一岁的驰厌带着驰一铭来到赵家,就一直跟着小铭喊舅妈,这还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名字。

邓玉莲刚要发火,下一刻看清驰厌,就再也不说话了。

驰厌偏着头,满手的血。

眼里是又冷又寒的光。

邓玉莲在他森冷的目光中,第一次感到了畏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家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并不是什么兔子。

他很高,有似乎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

邓玉莲退了一步:“我就说说而已,又没真不让驰一铭读书,学费都交了,要不回来多浪费。”

驰厌这才看一眼驰一铭,他说:“驰一铭,眼泪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