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一铭跟在他身后,低头一个劲儿掉泪。

驰厌拿起那把剔骨刀,熟练地剖开鸡胸.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很平静,仿佛不能去读书也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

反而是驰一铭,咬着牙关,满脸的泪水。

“她太过分,太恶毒了……”

驰厌没应和,也没反对。

等到月亮爬上天幕,驰一铭小声在驰厌耳边说:“哥,我们去告舅妈。现在九年义务教育,家里不让小孩子读书会被抓走的。”

驰厌轻轻嗤了一声,他闭眼:“睡觉,别吵我,我明天还要去找工作。”

驰一铭说:“这个办法不行吗?”

驰厌说:“你告了她管半年,可是半年里,她不给吃的,我们如果都在学校没人挣钱,会一起饿死。”驰厌声音平静而冷漠,“即便管了半年,她说忘了报名,又被放出来,下半年呢?明年呢?九年义务教育完了以后呢?”

不念高中了吗?不念大学了吗?

九月的月亮,已经变成了残月。

驰一铭陡然安静下来。

生活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捂得他胸口窒闷,呼吸也渐渐困难了。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和似水的夜,眼睛渐渐沁出了泪水。

驰厌说:“驰一铭,活着最重要。”

不管活成什么样子,不管再辛苦,都要活着。

活下去的人,才能迎接明天的朝阳。

*

姜穗星期五放学后才知道驰厌辍学了,大院儿里纷纷都在传这件事。

毕竟这年头明目张胆不让孩子读书的,大院儿里赵家还是独一份。这几天赵松石走在路上都觉得在被人指指点点,邓玉莲却没什么心理负担。

陈彩琼和几个妇女在闲聊。

有人说:“唉哟那赵家也太丧心病狂了,说不让孩子读书就撵着他去找工作。我家方杜这么大的时候还一天到晚瞎混呢。”

陈彩琼不以为意道:“让他读书也没什么用,那个驰厌本来就不姓赵,要我说邓玉莲做得对。那个驰厌总不可能给邓玉莲两口子养老吧。”

姜穗穿着浅紫色的长袖长裤,听见这话莫名就有些生气。

她心里有一团浅淡的火,如今越烧越旺。

十多年后,驰厌先生捐赠赞助了许多学校和贫困山区。纵然这个人冷冰冰厌烦自己,可是无疑的,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令人难过的幼年。

可去它的吧!她再也不能维持冷漠视而不见。

晚上姜水生回家以后,姜穗一脸严肃,奶声奶气说:“爸爸,我听说赵楠家的驰厌不让念书了。”

姜水生叹息一声:“那孩子没有爸爸妈妈,挺辛苦的。”

姜穗点头告状:“陈阿姨说,他不姓赵,所以给他念了书也没有用,他不会孝顺。”

姜水生脸色一下子就有些难看了。

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有几个一起收药材的人调侃他:“那个陈彩琼对你有些意思啊,又送卖不完的包子,又给你看顾女儿。人家还没结过婚,又没带孩子,如果你俩成了,那你女儿不是有人照顾了吗?她没孩子,就会把你女儿当成亲生女儿。”

当时姜水生觉得臊得慌,可是回来的一路上,又忍不住多想。

穗穗一年年大了,女孩子小的时候不介意,可是万一长大了脸上摔伤留疤怎么办?而且作为爸爸,很多时候照顾不周到,他一直愧疚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陈彩琼和她真的能好好相处,那么……结婚似乎也很好。

可是现在穗穗天真无邪地重复陈彩琼的话,姜水生心里才萌芽的想法一下子就扼杀掉了。

一个连同情心都不具备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别人家的孩子好?

姜穗心里舒了口气,她真怕父亲这辈子也娶了陈彩琼,家里鸡犬不宁。

这一晚姜穗想了许久,到底能为后来令人敬重的驰先生做些什么?可是恰如姜水生所说,养一个孩子不是养小猫小狗,如果不是他的亲人,能为他做的事情太少了。

快天明的时候,姜穗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姜穗央着姜水生去了堂姐姜雪家里。

姜雪如今在念高一,胖成了一个球。一见姜穗,姜雪眼睛都亮了,她嘻嘻笑:“小穗穗啊,快让姐姐抱抱。”

姜穗可怜巴巴站在门边,死活不肯过去。

她堂姐很奇葩,从小就喜欢捏她。姜雪非要说穗穗身娇体软好好捏,可是姜雪不是肉更多么!

姜雪的笑声很有魔性,姜穗说:“雪姐姐,我能不能买你初二初三的课本?”

姜雪纳罕:“你才几年级啊?要那个做什么?”

姜穗犹豫了一下:“我认识一个需要它们的朋友。”

姜雪心地很好:“小穗穗客气什么,你拿去就是,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卖废品都卖不了几个钱。”

姜穗把姜雪能找到的课本珍惜地装进自己小书包。

她真诚地说:“谢谢雪姐姐,这是我买书的钱。”姜穗从小兜兜里拿出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她放在枕头下所有的过年钱。

姜雪坚持不要,姜穗最后还是把钱留下了。

姜穗背着满满一书包书,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窝窝儿,眸中缀满星星点点的光彩。

*

这书得送,但是不能让驰厌知道是自己送的。

姜穗不要他的感激和喜欢,事实上她并不想和驰家兄弟有任何关系。她甚至觉得,因为后来的驰厌喜欢梁芊儿而不是自己,所以驰厌看上去比驰一铭更加顺眼。

姜穗的心是三月里最温柔的水,重来再多次都不会变。

尽管驰厌也做过让自己难过的事,可是父亲肝硬化时,最后是他找到了肝.源。

姜穗姑娘记恩不记小仇。

她花了一个下午,小手握着钢笔,一本一本、仔仔细细地把姜雪的名字用墨水涂掉。

毕竟姜这个姓氏挺少见的,姜雪、姜穗,一听就是姐妹,把名字涂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这是她堂姐姜雪的书了!

近几天大院儿间或会提到驰厌找工作的事,这年头小老板大多不敢收“童工”,天气凉快了杂货铺老板郑春也不要帮忙的人了,他每天早早出去,一无所获归来。

姜穗背着沉沉一袋子书,小短腿走了好半天才走到赵楠家附近。

赵家院子贴了一副褪了色的门联,门口只有垃圾筐,姜穗仰头看了看,实在没有办法,把书放进了垃圾筐内。

她爱惜地把最下面一层垃圾清理干净,怕它们弄脏了课本。

姜穗怕被别人捡走当垃圾卖了,于是悄悄猫在榆树下看。

瑰丽的夕阳下,九月的天气凉爽。

少年身后跟了一个更小的孩子,两人一起回家。

驰一铭本来都要踏进院子了,结果眼睛一亮,冲到了垃圾筐前面。

“哥!你看这是什么!”

姜穗心砰砰跳。

驰厌也走到了垃圾筐前面。

驰一铭翻了翻:“不知道是谁的书?”

总不会是丢掉的吧?这些书当废品回收都得好几块钱呢!

驰一铭左右看了看:“哥,是初中课本,多半是人家不要的,我们收起来吧!”

驰厌目光扫过一筐书:“不是人家不要的,课本很干净。”

姜穗心里着急,不会不要吧?

驰一铭小声说:“管他呢,又没人看见,你看看,上面名字都没有,我们看见就是我们的了。”

姜穗心想,驰一铭小朋友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驰厌始终不说话,搞得姜穗心中紧张巴巴的。

那边一阵响动以后,平静了下来。姜穗探头看,他们已经把书拿走了。她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儿。

真是棒!

书给了,他们都不知道和自己有关。

她这才慢吞吞回家,夕阳照在她小巧的身影上,温和一片。

晚上驰厌翻开了那一堆捡回来的课本。

他随手浏览了一遍,在初三物理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纸。

驰厌摊开,纸上写道——

“姜雪,我收到你的情书了,但是我不喜欢你,不要再给我表白了,我只想好好学习。——高均。”

驰厌嘴角微微一抽:“……”

驰一铭兴致勃勃问:“哥,你看什么呢?”

驰厌冷静地把纸条夹回去,默了许久:“没什么。”

驰一铭狐疑地看着他,刚才……他哥哥是笑了一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驰厌提起这件事。

穗穗内心崩溃:……

姜雪:……fuck哦!

☆、月牙

姜穗那天送完书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驰厌。

十月份秋天来了,校园里的银杏树开始渐渐变黄。早晨出门的时候刮着大风,姜水生用鹅黄色的外套把姜穗裹得严严实实,姜穗自己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

这样的坏天气直到放学也没有半分收敛,陈淑珺亲昵地拉着姜穗一起回家:“哎呀,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呀?”

姜穗闻言抬头看了眼天空,枯黄的梧桐树叶被刮得到处飞,天空果然灰蒙蒙一片。

放学这条路离家有些远,学校建在比较繁华的地段。

前半段路陈淑珺和姜穗顺路,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会拉着姜穗一起走,怕她摔倒。后半段路原本姜穗可以和大院儿女孩子们一起回家的。

可是一来,今年才满十二岁的梁芊儿刚刚升了初一,而姜穗还在五年级。二来暑假的时候,姜穗已经把她得罪了。

这一年孩子们非常现实,姜穗虽然脾气好,可是跑不快,也没法一起玩游戏,大家自然愿意跟着清秀好看的梁芊儿。

小姜穗成了孤家寡人,每天自己一个人吃力走路回家,这一个月下来,她大大小小又摔了好几回,小脸总是带着伤。

陈淑珺说:“姜穗再见,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啊,别摔了。”

梁芊儿她们恰好走在前面,闻言有人回头看了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姜穗倒是很淡定,慢慢举起小手挥了挥:“陈淑珺再见,我会小心的。”

姜穗不远不近跟在梁芊儿她们身后。

前面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有人突然惊呼一声:“赵楠,那不是你大哥哥吗?”

姜穗闻言也抬起了头。

十月,大风刮得地上的枯叶乱飞,她看见了驰厌。

少年蹲在马路旁,埋头在吃饭。

驰厌穿一身蓝色的短袖短裤,额上全是汗水,这么冷的天气,只有他仿佛还活在盛夏。

他拿着一双竹木筷子,在扒铁饭盒里的米饭。他碗里一勺泡菜,还有一勺清水煮萝卜。

少年身后停了整整齐齐好几排摩托车,大多数是九十年代最畅销的摩托车“铃木王”。

也有一些二手车辆,车轮下积聚了浅浅一滩水。

十二岁的小姑娘手一指问道:“赵楠,你哥在修车啊?”

赵楠瘦黄的脸颊变得通红,她恼怒道:“都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我哥。”

承认驰厌是哥哥,对赵楠来说,真是一件丢脸到极致的事。

有人小声说:“他手好脏,别不是修了车没洗手就吃饭吧?”

梁芊儿听见了,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然而到底暑假的时候被姜穗数落过,这回知道姜穗在身后,梁芊儿也学聪明了,她也不说是非,只笑了一下:“哎呀你管人家有没有洗手。”

亏得小姑娘身体的好眼力,姜穗看见驰厌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

她忍不住想,被以后的“心上人”梁芊儿这样嫌弃,驰厌心里应该不好受。

驰厌抬头看了一眼,大院儿小姑娘身后,跟了一个头发柔软的更小的女孩子,他知道她叫穗穗。

落叶刮到姜穗脚边,她连忙转过头,越过看热闹的梁芊儿她们,往回家的路走。

没走多远,一个中年男人喊到:“小伙子,过来推车。”

驰厌连忙放下铁饭盒:“来了。”

他也不再管捂着嘴看热闹的女孩子们,大步走过去帮男人推车子。

男人粗声粗气说:“车胎爆了,你们老板呢?”

驰厌把摩托车刹好:“老板吃晚饭去了,我会修。”

中年男人挑剔地看着他,语气不满:“你别不懂装懂我给你说,这摩托车新的,老子才入手,修坏了跟你没完,动作快点,我还有事,不行就喊你们老板来。”

驰厌也不说话,他半跪在摩托车旁边,伸手检查车胎。

他沿着车胎摩挲了一轮,一面拿着扳手,牙齿咬着起子,开始换胎。

姜穗那个蜗牛挪的速度,这时候还没走远,到底没忍住悄悄回了个头。

十月秋色下,初中小姑娘们的目光中,少年专注地换胎,脊背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

驰厌修车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五年级(1)班男生都知道了。

课间操的时候,孩子们做完眼保健操,班上的朱峰笑嘻嘻地问:“驰一铭,你哥在二桥那下面修车啊?”

驰一铭原本在认认真真写作业,闻言死死握紧了笔,猛然抬头。

姜穗坐在他后面,恰好看到男孩的脊背一下子绷直了。

驰一铭学习很认真。

姜穗注意到,五年级的孩子玩心很重,然而驰一铭除了体育课从来不出去玩。他似乎总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题。

老师讲课时,他的目光最专注,似乎含着光芒。没人举手他会举手回答问题,被表扬也会很高兴。这个男孩格外珍惜上学的机会。

班上做值日的时候,他往往最积极。

有一次姜穗和他一起做值日,见到他捡同学们用完的废作业本。

姜穗别过头,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她记忆中的驰厌,是傲慢冷淡的驰厌。记忆中的驰一铭,是不可一世的二世祖。

然而当时光倒退回1997年,他们似乎和后来一点都不像。

此时驰一铭被同学不怀好意的问起哥哥,姜穗皱了皱眉,盯着语文书上的石头没吭声。

驰一铭还没说话,朱峰继续说:“哎哟别装了,我知道那是你哥,你前两天还混出校门分他午饭吃呢,我都看见了。学校知道你偷粮食么?”

驰一铭怒道:“我没偷!我自己打的饭。”

朱峰耸耸肩:“你说没有就没有呗。”他讥讽地笑了笑,“你这么努力读书做什么,也想和你哥哥一起修车啊?”

驰一铭说:“不许你侮辱我哥!”

朱峰扮了个鬼脸:“就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姜穗作业也写不下去了,真怕驰一铭冲上去和朱峰打起来。然而过了许久,驰一铭说:“不怎么样,你让开,我写作业了,再烦我我告诉老师。”

一旁的陈淑珺对驰一铭特别有好感,闻言也说:“朱峰你好讨厌,手都压着我图画本了。”

朱峰觉得没意思,只好走了。

姜穗松了口气,又觉得朱峰这种熊孩子着实讨厌。她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然而上体育课的时候,姜穗才发现没完。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小学时最受欢迎的就是体育课了,孩子们一蜂窝涌出去。

集合完毕以后,姜穗就回了教室。

她走路都走不稳,没法和女孩子们一起踢毽子,小孩子容易困,她想回来睡一觉。

然而还没睡着,就听见了一个谨慎的脚步声。

姜穗慢吞吞睁眼。

驰一铭走到朱峰课桌前,手上拿了一把小刀,把他数学课本拿出来划破了。

然后他又找到了朱峰的数学作业本,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

五年级时数学老师最凶,姜穗看着目瞪口呆。

她终于再没了违和感,睚眦必报、特别小气的驰一铭,果然还是自己认识那个。只不过这一年他没钱没势,只能在背后搞幼稚的小动作。

驰一铭突然回头,对上了一双乌溜溜慢吞吞闭上的桃花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