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直觉太过敏锐,森田雪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好抬头望天。

“哦,你不说话,这就是已经分手的意思了。”越前龙雅了然地点点头,“分手就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那家伙的性格超恶劣……不过少女你好歹也跟我们家的老太婆多联系一下啊!最近这段时间,她比臭老头还能念叨,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操心,一会儿怕你不习惯国外生活,一会儿又怕小不点不懂得照顾好自己……啧,啰啰嗦嗦的真是要烦死人了。”

越前龙马在初中毕业后就正式投入职业比赛的大军,目前正在美国发展,而越前夫妇却依然留在日本,越前伦子担心儿子也是正常的。但森田雪没有想到,她还会为自己担心。

森田雪顿觉有股暖流注入了心田,“谢谢,我会记得的。”

“好了,把该说的话说完,我也要跟着他们撤退了。再不回去,午饭就要被那群小鬼们抢光啦!”越前龙雅伸了个懒腰,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又对森田雪说:“小雪少女,你现在这个发型一点都不好看。依你的脸型和气质呢,还是把头发稍微留长一点比较好哟!”这绝对是权威人士的良心忠告。

森田雪却说:“好看不好看无所谓,主要是头发太长没时间打理。”然后,她冲越前龙雅笑着挥手,“橘子桑,下次见!”

“嗨嗨,下次见。”

越前龙雅随意地挥着手——虽然他自己也不确定这个“下次见”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十分钟后,他顺利归队。一看到披着外套走在最前排的幸村,越前龙雅就贼笑着凑了过去。

“少年,我刚才碰到了个熟人。”越前龙雅的眼中满是算计的精光。

幸村不为所动:“然后?”

越前龙雅故作沉吟:“嗯,然后嘛……然后我发现我的这个熟人真是越长越漂亮了,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会追她……不过可惜,她把头发剪短了。唔,怎么说呢……啊对!她的发型和你的差不多,都是刚好超过下巴的长度。”

幸村心中一动:“她?”

“是呀,就是‘她’。”越前龙雅笑得既开心又得意,“说起来,你们还是老校友呢!有一次我到你们学校去接她的时候,你还向我宣示过主权所有来着。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呐!”

幸村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他如老僧入定一般,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管,任凭越前龙雅后来又说了什么,他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指挥着代表队的成员上车。

上车后,有个男生从包里掏出一叠餐券,向幸村请示:“队长,这是教练早上交给我的午餐券。现在可以发下去了吗?”

幸村微微一笑:“嗯,那就辛苦你了。”

待餐券分发完毕,幸村才对车里已经坐好了的队员吩咐道:“今天下午还有两场比赛,由真田和矢岛出赛——真田、矢岛,你们两个午餐不要吃得太饱,尽量挑选大热量食品。另外,请大家记住,下午依然是这辆车接送我们,发车时间和地点……”

听着幸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所有事情,独占了最后一排座位的越前龙雅狠狠地咬一口手里的橘子,“居然没反应……啊,好无趣!”

然而,尽管幸村在越前龙雅面前表现得毫无破绽,但当巴士稳稳前行的时候,坐在最前排的幸村还是默默地出起了神。

小雪是个很难融入新环境的人,初三那年她忽然从A组调到C组,直到快毕业,她才算是与班里的同学渐渐熟了起来……不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感到孤独与不适呢?刚才听越前龙雅说,她剪短了头发。那么,是因为她没时间梳理,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唉,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见面了,除了头发之外,她的样子有没有改变很多?

如果能有小雪现在的照片就好了。幸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右手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陌生的街道与建筑。

要说到照片啊……自己手上还真没有几张小雪的照片呢!初中毕业时,以班级为单位制作的相簿里倒是有她的大头照,可那都是快三年前的照片了。她与妹妹亚希子的合影也是三年前的。因为两个人都不太喜欢照相,所以大头贴也没照过。

幸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心中叹气不已:小雪,你未免也太狠了些,居然连一个联系方式都不肯告诉我吗?你说断就断得这么彻底,让我很伤心啊!

不过幸村的怨念辐射程度实在太不够瞧,森田雪根本就接收不到。在观看过幸村的比赛之后,她依然每天每天地忙碌着。由于她当时特意报考了一所距家不远的大学,所以每到周末,她就能回家与父母同住两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森田雪不停地充实着自己,学习也慢慢步入正轨。父亲所在公司的业绩也相当不错。对森田雪而言,虽然告别日本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但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一次。另一方面,森田雪与好友的联络也在持续进行中。可自从寒假开始,她就发现藤真朝香在邮件里提到柳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森田雪有些为好友的感情状况而担忧。

在一次聊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朝香,你和柳生最近是不是……又吵架了?”

结果藤真朝香竟然面无表情地说:“哦,我们早就分手了。”

森田雪大为惊讶。虽然藤真朝香起初会在邮件里数落柳生的缺点,但她后来没再说过这些事情,所以森田雪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是你们……”想起先前好友与柳生分手时哭得不行的样子,再看看她如今这平静得不行的样子,森田雪隐约感觉到,这次,柳生和藤真朝香应该是真正结束了。

不需森田雪多问,屏幕那边的藤真朝香就语调平平地说道:“互相迁就什么的太累人,我也不想总是委屈自己。每次我们吵架,柳生都很冷静,弄得都像是我犯错了似的,都是我一个人在生闷气,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可说真的,我也不是次次不讲理。我觉得柳生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这里,他只是想找个女生恋爱交往,所以才随便挑了个顺眼的。当然了,可能我也曾经让他心动过。只是,我们不适合。”她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理性起来。

随着藤真朝香几度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到“留学须知”上,森田雪知道,以往总是笑着说出“和哥哥一样去美国留学”这种话的藤真朝香,如今终于将玩笑付诸行动。

因此,当森田雪在大二开学前的暑假去日本的时候,藤真朝香已经前往美国。

宫本考上了西部的大学,今井班长也没有选择直升立海大的大学部。不想兴师动众的森田雪也提不起情绪去与其他同学联络,只回家看了看情况,就直接去了东京,在舅舅的画廊里枯坐了一整天。然后她借住在越前家两天,随即于第三天晚上离开日本。

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森田雪在塞车的时候顺手买了一份体育周刊,头条新闻就是幸村在罗杰斯杯的比赛中取得了男子单打第三名的好成绩。

——我们都在改变,我们各奔东西。

成名

更新时间:2012-5-1818:57:04本章字数:6138

“……经过长达四个小时的拉锯战,无论心理还是技能都更胜一筹的日本选手幸村精市再度获得法网男子单打冠军,捧起他本年度第六个冠军奖杯!从三大红土大师赛到法国网球公开赛,幸村精市在单赛季中连续四次称霸红土赛场,他是当之无愧的‘红土场上的王者’!此外,我国选手亦表现不俗……”

六月,刚刚答辩过关的森田雪一边打扫着客厅,一边分神听着电视播报的体育新闻。等与幸村相关的内容结束后,森田雪总算放下了高高悬起的心脏,准备收工。

还没来得及将拖把甩进水桶,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森田雪出现在学校网球场。

“林雪,现在课也停了、论文也过关了,工作的事儿先不急,反正目前只等着拿毕业证了。如此大好天气,你却窝在家里做家务,实在太对不起观众了啊!”打电话把森田雪喊出来的舍友们纷纷放下网球包,“来吧,今天我们组双打!这次一定要破解你那个发球!”

森田先生原本姓“林”,所以森田雪刚到中国的时候,就在父亲的建议下起了个中文名。虽然大学入学报名时用的是“森田雪”这个名字,但认识她的同学平时都喜欢叫她“林雪”——因为大家对这个名字更有认同感。

森田雪拿出球拍,笑着说道:“谁和我一组?来,组队!把她们打到哭爹喊娘!”

“噗!林雪,我说你不仅是汉语发音越来越标准,用词也比以前活泼多了啊!”与森田雪搭档的女生喷笑,“连‘哭爹喊娘’这种俗语都能学会了,还有什么是你这个‘雪女’不懂的?”

森田雪抗议:“都让你们别叫我‘雪女’了啦!我又没考验过哪个男生有没有说谎,也没大发神威地把谁冰冻起来吧?”在日本的各地传说中,雪女的确总以绝世美女的形象出现,关于这点,她自认受之有愧。可雪女的名声真的不太好听,反正不是什么善良的妖怪就对了。

听到她的抗议,对面场地的短发女生立即喊话:“常年冰封、不留情面,连生物工程学院的院草都败在你的石榴裙下了,你还敢狡辩咧?行了雪女,快发球吧!我和小思都等着你来把我们打得‘哭爹喊娘’呢!”

全校师生都知道,中文系的森田雪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却对追求者不假辞色,从没答应过任何男生的邀约,也不给任何男生接近的机会。鉴于她来自日本,姓名里又有“雪”字,所以同宿舍的女生们就给她起了“雪女”这个外号。传说只要用一颗真诚的心去拥抱雪女,就可以让她融化,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能让森田雪融化的那颗“真诚的心”究竟在哪里。

一场比赛下来,四个人都感觉有点累。当森田雪和另外三人一起坐在场边喝水的时候,扎着发带的女生指了指她竖在脚边的球拍,说:“小雪,你这支球拍的边缘磨损得挺厉害啊,该换一个了吧?”

森田雪把球拍朝自己这边挪了挪,“这个用起来最舒服。”

旁边坐着的女生插嘴:“她恋旧。不止球拍这样,还有手机链也是。”她拿起森田雪放在网球包边的手机晃了几下,“我记得我们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小雪就有这个手机链了。现在外面的颜色都快被磨光啦!”她瞅了手机链半天,“哎,应该是樱花吧?这都不成样子了,就小雪还把它当宝贝,换手机的时候居然也没舍得扔。喜欢樱花的话,那就再买一个呗!”

森田雪笑着从她手上接过手机,然后语带怀念地说道:“这个已经买不到了呢。不过也确实不能继续用了,还是卸下来好好保存起来吧。”

“一条用旧了的手机链也要‘好好保存’?哎哟,真是受不了你了!”大家齐翻白眼,“你到底有多恋旧啊?!”

四人躲在阴凉地里说了一会儿话,正想接着打网球的时候,森田雪就被系里张教授的一通电话喊走了。

刚到办公室,张教授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过来,主要是有件事情想跟你谈谈。咱们学校翻译学院的唐教授揽来了一本正待翻译的日文小说,但他八月份的时候要去新加坡主持一场国际研讨会,光是准备发言稿就得花费不少时间。偏偏他手底下那些有能力的‘大将’们也都忙着研究课题,没工夫接活。前几天我碰到他,他跟我说起了这件事,我当时就跟他推荐了你。你在日本住了十几年,日语功底扎实,汉语水平又不错,正适合去给他帮这个忙。唐教授说,只要你能按时交稿,哪怕出版的时候只署你的名字也可以,反正他不在乎……如何,要不要试试?正巧唐教授把东西都放在我这里了。”说着,张教授就把一张光盘和一本书推到森田雪面前,“你先看看吧。听唐教授的意思,这本书在日本还卖得挺火。”

书并不厚,薄樱色的封面上印着几朵飘散的花瓣,这熟悉的样式令森田雪两眼一亮。她真没想到唐教授争取来的日文小说竟然是《落樱》。

《落樱》是日本新人作者加藤纯于两年前开始创作的系列小说,这个系列目前已经出版了三部。自第一部出版之后,《落樱》连续两年都在日本文艺小说畅销排行榜上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据说今年秋天将会发售第四部。作者笔名加藤纯,真实姓名没有公开,是一位住在关东地区的年轻女性。小说的具体动向平时都由编辑部发出,虽然加藤纯也接受了三次采访,可采访的内容与结果却一律经编辑部转交,她本人则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脸。

在阅读《落樱》第一部的时候,森田雪就喜欢上了这个系列,并追着读完了第二部和第三部,如今正对即将发售的第四部翘首以盼中。所以,现在有翻译这本小说的机会,她确实极为动心。

注意到森田雪跃跃欲试的表情,张教授笑问:“怎么,你看过?也是嘛,毕竟你可以看日文原版……唐教授说了,译稿要在九月前完成,还剩两个半月的时间,你能做到吗?”

森田雪使劲点头:“做得到!”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森田雪几乎什么都没干,只顾天天废寝忘食地翻译《落樱》,绞尽脑汁地琢磨小说人物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又把第二部和第三部的剧情也一并参考在内,力图前后逻辑连贯,不会出现太大偏差。

最终,森田雪在九月前顺利交稿。考虑到译者署中文名更容易被中国读者接受,出版商便在征求了森田雪的意见后,将译者栏内的名字改成了“林雪”。

九月底,《落樱》第一部的中文译本正式推向实体书市场,很快便引发了极大的轰动。许多读者早就从网上读过了盗版翻译,经对比,大家都认为林雪翻译的版本在遣词用句上更符合原著,不但读起来有种原汁原味的感觉,还体现出了《落樱》这部青春恋爱小说所具备的朦胧物哀感。所以,在中文版备受好评的同时,有一部分懂得日语的读者也纷纷致信加藤纯,表达了自己对《落樱》的喜爱之情。

得知此事的加藤纯深感翻译版本的重要性,主动从编辑部那里打听到了森田雪的联系方式,向森田雪抛出橄榄枝,表示自己打算与她继续合作,并希望第二部、第三部以及她在初秋刚刚发售的第四部也由森田雪翻译。

此后,森田雪就经常与加藤纯保持联系。虽然两人一直没有见面,但也在讨论小说剧情的时候迅速建立了友情。

由于森田雪在翻译第一部时就对第二部和第三部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解读,多数比较经典的段落甚至已经有了译稿备案,所以在来年的一月份,她就将这两本小说的中文稿全部修改完毕。随即,《落樱》第二、三部的中文译本以最快的速度出版了。

就在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森田雪胃疼许久的事情——幸村受伤了。

自幸村参加职业网球的比赛后,因他辉煌的战绩、英俊的外貌,成名相当迅速。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照理来讲,幸村崭露头角如此之快,本该有不少对他抱有敌意的人故意挖掘他的丑闻。但幸村的经纪人却很有手腕,一切负面新闻都没与“幸村精市”这个名字沾过一次边。

因为森田雪人在中国,又没有幸村的联系方式,只能通过电视和网络得到幸村的消息。可媒体这次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断了所有信息来源,对幸村受伤并无详细报道。据幸村的经纪人千鸟表示,幸村伤势不重,正秘密休养中,大约半年即可复原。然而,千鸟也同样表示,关于幸村的行踪,他无可奉告,幸村的近况更是不便透露。

森田雪焦急地把幸村负伤的那场澳网半决赛来回看了不下一百遍,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都是上网浏览日本网站,拼命寻找着与幸村有关的消息。

远在大洋彼岸的藤真朝香也知道了这件事情,还特意打了越洋电话给森田雪,让她不用太过担心,说什么“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对了,真田他们不是也在立海大吗?到三月的时候,他们才能毕业,不如我让柳生去问问他们吧!反正幸村不可能不领毕业证啊!”

尽管森田雪正一门心思地扑在了“幸村受伤”这上面,但她还是机敏地抓住了好友话语中的关键句:“让柳生君去问?”柳生自己不知道?他不也直升立海大了吗?

藤真朝香尴尬地解释:“那个哈……哈哈,其实吧,那个吧……哈哈,柳生他啊,他毕业了,在美国这边进修呢……”

“等等,我觉得我有点晕。”森田雪晃晃脑袋,“我记得,柳生君学医对吧?不是六年才毕业吗?什么时候日本那边的医学部四年就能毕业了?”

藤真朝香在电话那头大叫起来:“混蛋!他三年半就毕业了啊!这家伙不是人啊!还有,这个人面兽心的伪绅士居然……咳!我是说,那什么……小雪,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幸村的事?”

森田雪默然了。

——朝香,你话题转移得太假了,真的。

可森田雪知道,一直这么干着急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而且还有《落樱》等着她翻译。于是她试图调整心情,尽最大可能地摒除所有杂念,专心致志地读起加藤纯寄来的签名版《落樱》第四部。

不过可惜,直至立海大大学部的毕业典礼结束后,藤真朝香都没从日本那边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属于幸村的毕业证似乎被某个人提前领走了,据藤真朝香猜测,这个神秘人很可能就是幸村的经纪人。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即使幸村的负伤不算是砸到森田雪身上的祸事,但也会有其他的坏事发生。

三月底,刚刚着手翻译《落樱》第四部的森田雪接到了一通来自日本的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森田雪小姐吗?我是神奈川麻生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麻生铁平。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宝贵时间,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请您见谅。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前奏

更新时间:2012-5-1818:57:04本章字数:5755

当从中国飞往日本的航班平稳起飞之后,森田雪感觉耳鸣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她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顺便回忆了一下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在过去的半个月中,先是麻生律师数次打电话向森田雪解释有关森田广志的遗产的问题,并强烈要求她尽快到日本处理此事。森田雪既要向父母说明情况、征求他们的意见,又要克服自己心里障碍——说来可笑,当初离开日本的时候,森田雪百般不情愿,如今让她回去,她反而又磨蹭起来。

嗯,这次是要回日本的啊……

森田雪正闭着眼睛想得入神,忽然邻座有人向空服员要水。差点就朦胧睡着的森田雪睁开了眼睛,接着便无意识地托着下巴、再度陷入沉思。

原来,舅舅真的把画廊搬到神奈川去了。犹记得大二那年的寒假,她带着年礼前往东京,谁知到了画廊那里,原本古朴典雅的店面却变成了装潢高档的西餐厅。进去打听过之后,她才得知森田画廊已经关门一个多月,似乎是搬家了,但西餐厅的老板不清楚画廊搬家后的地址。

她连续问了附近好几家店铺,得到的答案却都出奇地一致:“哦,你说那家画廊啊!啥?新地址?我们也不知道诶!可能他们只通知了把画放在店里寄卖的画家吧?要么你再去别处问问?”

因为森田雪当时订的是往返机票,所以没有很多空闲时间去找画廊。她分时间段拨打森田广志的手机,却也一直无人接听。森田雪只能先回中国,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森田太太生气地说:“我早知道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画廊?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定是关门大吉了!小雪,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彻底把这个人忘掉吧!下次再去日本也不要费心找他,就当我们没这个亲戚好了!”

虽然森田太太把话说得很绝,可晚上的时候,森田雪却听到母亲悄悄对下班回家的父亲说:“唉,我真怕他生病了没人照顾,日子过得不好……”

从这之后,森田雪就再也没与舅舅见过面。但她实在没有想到,短短几年过去,当她再次得到舅舅的消息时,却是他的死讯。

作为舅舅的委托人,麻生律师在电话里把事情说得十分详细,包括她应该携带哪些证件和证明,应该注意什么问题,他都交代得相当清楚。然而不管麻生律师在电话里怎么劝说,经过了初知此事的震撼与伤心后,森田雪依然无法做出决定。

不是森田雪优柔寡断,而是她顾虑甚多。首先,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接手舅舅留给她的画廊;其次,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心丢下父母、独自远行。五年前,她为了亲情而与母亲一起跟随父亲离开;五年后,她又能以什么理由来打破自己当初的决定呢?

在森田雪眼中,既然已经选择了亲情,就不可以三心二意。所以,她必须留在中国照顾父母。

森田太太却不赞同女儿的观点:“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想回日本就回去,不用管我们呀!我和你爸爸当初只是担心你一个人留在日本,也没个能照应你的人,你舅舅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可现在他都……”说着说着,森田太太就转过头抹着眼泪、忍不住啜泣起来——劝人的人反而成了需要被人劝的人。

到最后,还是森田先生发了话:“小雪,森田画廊是你舅舅这辈子的心血,你要代替他好好经营下去。至于我和你妈妈……这你就不用想太多了,我们还没老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于是,森田雪重新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尽管还没确定就此长住日本,但森田太太还是提前帮女儿把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随时都可以邮寄出去。而森田雪本人则只带了一只旅行箱和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她的换洗衣服和所有证件,另外还有尚未完成的《落樱》第四部中文译稿。

走出机场,森田雪直接打车回到了将近五年没有住过的家。现在想想,母亲那时候坚持不肯卖掉房子,是不是因为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呢?

刚进家门,森田雪就注意到堆积在玄关处的灰尘已经多得都快插不进脚了。毕竟在过去的五年里,即便她回来了几次,也只是简单地检查一下门窗有无损坏、水电有无断掉,然后就匆忙离开,从没清理过卫生。

顾不得去管地上到底有多脏,森田雪直接把旅行箱和背包放在了鞋柜边,卷起衣袖就冲进了屋里,准备先把客厅、厨房和她原本住的房间打扫干净。

三小时后,大扫除完毕的森田雪洗过澡、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衣服,接着就带了伴手礼去拜访左邻右舍,通知大家她已回来,并送上礼物。然后又去申请了一支新手机,把新手机的号码传给了麻生律师。当森田雪再度敲开隔壁藤真家大门、将写有手机号的纸条交给正准备做晚饭的藤真太太的时候,藤真太太热情地接待了她,并留她在家里吃饭。吃完晚饭之后,从藤真家回到自己家的森田雪打开电脑,把自己平安抵达日本的消息传给了父母和远在美国的藤真朝香。

——森田雪回到日本的第一天,就这样在忙碌中度过。

临睡前,森田雪接到了麻生律师的邮件:“所有文件于明早九点半送到,请尽量在家等候。现重新确认地址,请将住址再传一遍,谢谢。”

森田雪连忙把森田家的地址发了过去。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几次律师,更别提和律师打交道了。从先前与麻生铁平的几次通话中,森田雪能感觉到这位首席律师是个很不苟言笑的人,她有些忐忑,所以第二天便早早地起床梳洗,等候麻生铁平的到来。

不过,森田雪没有想到,麻生铁平竟然是一位十分温和的中年人。而且他相当细心,为了避嫌,还把他年长森田雪三四岁的大女儿一起带来了。

经麻生铁平介绍,森田雪得知眼前这位看上去就很干练的麻生小姐居然是东大法学部毕业的高材生,目前正在她父亲的事务所里工作。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麻生父女不仅很有耐心地为森田雪解释着每一份文件,还将森田画廊最近一段时间的经营情况如实告知,并建议森田雪可以先去看看搬家后的画廊有何改变。

“森田小姐,您的舅舅森田广志先生并无其他合法继承人,他的遗嘱生效后,您将会获得如下遗产……”干练的麻生小姐打开笔记本电脑,将森田广志死后留下的所有遗产以及遗物清单一条条地念给森田雪听。

但森田雪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她之所以会回日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舅舅森田广志,而不是为了他的遗产——虽然她已决心要像父亲交代的那样,替舅舅管理好他一生的心血。

趁麻生小姐借用卫生间的时候,出于对麻生铁平这位认真负责的长辈的尊重,森田雪低声问道:“麻生先生,让我们先把遗产的事情缓一缓……其实,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以请您能带我去祭拜一下我舅舅吗?我还不知道他的墓地在哪里,所以……”

“诶?啊,这没问题!”麻生铁平明显一愣,但随即就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当穿着黑色风衣的森田雪把一大捧白菊放在森田广志墓碑前,双手合十、虔诚祭拜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麻生铁平若有所思起来。片刻后,他忽然从文件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森田雪手上。

“森田小姐,很抱歉我没有及时将这封信转交给你。因为你先前的犹豫不定,令我对你产生了一些误解,认为你虽然即将继承森田先生的遗产,却没有得到这封信的资格。现在,你让我看到了你对森田先生的敬爱,也让我深深地认识到我是多么的自大而武断。在此,我向你郑重道歉!”

森田雪连忙跟着鞠躬:“请您不要这样!之前的事情本来就是我的错!对不起,让麻生先生为难了!”

两人面对面地互相道了半天的歉,麻生铁平才继续说道:“实际上,早在三年前,森田先生的身体健康就每况愈下了。但他坚持为画廊而奔波,直到病倒住院,才把这些事情交付给他的几位助手……因为病发次数频繁,他总怕自己下一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那些遗嘱,都是事先就订好了的。他一直都在嘱咐我,一定要等他下葬后才能把他的死讯传达给你。森田先生的大部分财产都投在了画廊里,个人账户目前只有……”

森田雪一边听着麻生律师时断时续的话语,一边逐字逐句地仔细看着舅舅写给自己的信。

“小雪啊,当舅舅写这封信的时候,手都快不听话了呢,只好两只手一起使劲,字迹是难看了些,小雪可千万不能笑话我这个做长辈的啊!虽然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煽情,可我觉得有些事情必须要通过信件的方式告诉你……小雪,不知道你有没有每年都来找舅舅玩呢?如果有的话,你肯定扑空好几次了。原谅舅舅吧!悄悄搬走只是因为舅舅太害怕了……小雪,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我真的怕你因为每年都来探望我而加深我们之间的感情,到最后无法接受我的离世。我更怕我自己因为太过留恋这个世界,反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坦然地面对死亡。所以,我们不如就当彼此只是感情不深的普通亲戚吧……还有就是,抱歉了,小雪,我不是什么有钱人,也没办法留给你许多许多的财产,可是我会把我最得意的画廊留给你。如果你喜欢,就尽管拿去;如果你不喜欢,拜托麻生先生帮你卖掉也可以,相信我这家画廊还算能卖出个好价钱……另外,记得替我向小绘美问好,让她以后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再那么容易生气了——也让她别为我伤心难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哥哥让她从小就背负了太多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一提起来真是让人汗颜,虽然我前半生过得很失败,可我很高兴能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获得亲人的原谅……”

后面的内容,森田雪再也看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哭得泪眼模糊。墓地周围寂静无比,森田雪细微的抽泣声好似被放大了无数倍般地清晰。

麻生铁平叹道:“森田小姐……还请节哀。我相信,您现在的样子,绝对不是森田先生所乐见的。”

“除了这封信,他……”森田雪哽咽着,“我舅舅他,还有说过什么吗?”

麻生铁平说:“是的。他说,他不想打扰亲人们的生活,只要能有人每年来他墓前跟他说说话就行,佛龛灵牌什么的就不要在家里设立了。”

尽管森田雪早已像母亲那样哭过几次,但在这之前,她从没感到如此悲伤,也没有为亲人的离去而嚎啕大哭,最多只是落几滴眼泪而已。如今,她悔恨交加,为自己没有再多寻找画廊搬家后的地址而后悔,为自己没有陪舅舅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而懊恨。

站在舅舅的墓碑前,森田雪毫无形象地放声痛哭起来。

墓碑上,森田广志的笑容仍旧傻气天然。

重逢

更新时间:2012-5-2118:48:56本章字数:5335

拜这场痛哭所赐,森田雪的眼睛肿了足有两天,嗓子也哑了好久。不过,一旦悲伤的情绪得到发泄,压在心里的负担总算可以稍微减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