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整个雷府上下必须出席。

于是当数个萨满巫师戴着面具在台上起舞的时候,顾长惜和高守看得兴致盎然,容家小焕半睁着眼,已然困得精神恍惚了。雷印携着柳氏与雷放坐在一侧,府中下人在台下排成长队,挨个上前接受萨满巫师的驱邪与祝福。

絮絮叨叨的经文与飘飘渺渺的焚香让容家小焕觉得很催眠,几次头都磕到了顾长惜肩上,又被他毫不留情的推醒,直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容焕迷迷糊糊醒来,发现顾长惜没有再推她,咒语声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台上。

那是纪允,他垂着头,身子忽然怪异的扭了一下。他粗哑着嗓子笑了起来,那笑声渐渐变高,最后转为了尖利的狂笑。

“柳…佩…如…”纪允面目狰狞:“你害死了我…二十一年前…你害死了我…柳佩如!”

过了一瞬,容焕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柳氏。台下一阵骚动,萨满巫师立即念了句“恶灵退散”,向纪允喷了一口鸡血,岂料毫无作用,反而让他更加诡异的扭动起来,挣扎着跳下台子,直接向雷印那侧爬去。

“柳…佩…如…”纪允的声音可怕又刺耳:“你可还记得我吗?二十一年前被你害得难产而死的雷…燕…儿…”

一贯目中无人的柳氏霎时脸色惨白,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不…怎么可能…你…你是鬼!”

“哈哈哈哈哈——”纪允狂笑起来,却是一副女子的嗓音:“二十一年前…害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话音一落,头向侧面一歪,登时晕倒在地上。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雷放担忧的上前查看,他将手指探到纪允鼻下,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死了。”

这已是两日内的第三个。

恐惧像是瘟疫一般在雷府众人之间传播开来,在零碎的言语中,容焕才知道这个雷燕儿便是雷放的生母,二十一年前生下雷放之时难产故去,然见眼下这般光景,仿佛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雷印反应倒是极快,立时稳住了局面,并要求所有人不可外传今日之事。柳氏又惊又怕,当即休克过去。

容家小焕身为大夫,自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也全然不害怕。她学着旁边的女子揪住胸口衣襟,佯装紧张而恐惧的转过身,却见顾长惜一动不动的站着,目色阴郁非常,全然不似平日冷诮漠然的模样。

过了半晌,他也不理她,转身拂袖而去。容焕刚要叫他,却被高守拦住了:“公子此刻心情不好,容姑娘还是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奇怪,连中蛊毒都没见他有多忧心,这会儿却惆怅起来。”容焕挠挠头,双手一叠道:“难道短短数日,他看上了纪允?”

高守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道:“大约是…觉得有些像吧。”

这话说的忒模棱两可,像什么,哪里像,关键地方一点信息都没透露出来。

容家小焕虽然好奇,但又觉着人家王公贵族的事情,大约知道了也没甚好处,便也就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意料之内,顾长惜不在房中。她梳洗完毕,早早的上了床,本以为困倦之极定能睡个好觉,然现实事与愿违,容焕翻来覆去的换姿势,不知为甚,闭上眼便是纪允和雷英死去的画面,心中一阵阵的难受。

当大夫这许多年,不是早就见惯生死之事了么?

容焕微微睁眼。

这三人的死,包括整个雷府,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

可眼下自身难保,又怎能去管闲事。她叹了口气,披上外衫坐起身,心中一阵烦躁。

雷府后院紧靠着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

容焕从后门上了山,夜风轻柔,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清醒。她每走一步,脑中都生出许多念头,心中却也愈发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已不见雷府的院门,周遭满是覆过鞋面的野草,郁郁葱葱向山上蔓延。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融在风中轻轻传来:“二喜。”

容焕循声望去。

顾长惜仰卧在草丛中,面上暗色已然洗去,露出如月光般皎洁的肌肤。乌发倾泻了一地,与衣带一起随风轻摆,四下静寂无声。

他就这样安静的望着暗沉的天幕,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那么多的心事都堆在眉间,便像这夜空一般,浓重得化不开。他的眼睛那么美,目光却像是已穿透了重重虚幻的时光,还未盛开,便已苍老。

她呆呆瞧着,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攥住了。

一个人,他要有怎样的过去,才会生出这样悲伤的目光?

第八章

容焕在他身畔数尺的地方坐下来,没有言语。

顾长惜眼中情绪立时隐去,复又透出一丝漠然:“二喜居然不困么?”

她并未回答,顿了顿,忽然转而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容家小焕一路都甚为被动,鲜少这般主动提起蛊毒。顾长惜侧目看去,她叹了口气道:“这蛊毒的事,你若真想解掉,最好还是不要瞒着我。”

他似是笑了笑:“腊月之前。”

“这么精确?”她狐疑道:“你怎知…”

“自然是因为发作过。” 顾长惜淡淡道:“每年都是那个时候…,自我十三岁起,已经过去七年了。”

“什么?”容焕心中大震,声音也不自觉的抬高了:“你…你已经…”

“不错,既然你当真愿为我医治,便都与你说了也无妨。”他垂下眼睫,言语中波澜不惊:“我十三岁被下此蛊,过去年纪尚幼不得不虚与委蛇,如今根基成熟,我不愿再忍,当务之急就是要先为自己解毒。”

容焕仍然惊诧:“你知道是谁下的手。”

顾长惜弯起一个的笑:“知道又如何。”

他说得简单,但容焕知道,那背后需要多少谋划与忍耐。

她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虚与委蛇隐忍以待,暗藏心计伺机而动…这些,原是容家小焕这些年养成的处事习惯,然在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自己过于城府,似她这般心思深重,再难相信他人,身畔知心之人也极少。此时见还有一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免就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她脑中转得快,眼睛却还黏在顾长惜脸上,只觉越看越是顺眼。这念头上下翻覆许久,容焕才发觉,原来自己是对他起了相知之感。

他弯起嘴角:“二喜不装老实了么?”

…容焕胸口一疼,这厮果然早就看穿了…

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拄着下巴:“这一路我都盘算着让你们放松警戒,好教我有机会溜走去找师兄,可惜你从未信过我…”

“二喜给师姐下药的那副利落模样,仍然让人记忆犹新。”顾长惜侧过脸,神色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揶揄:“不然…倒是装得蛮像的。”

“你装阿三装得也很像啊。”容焕毫不客气的回敬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师姐欺负我爹,活该她痒几个晚上。”

“还不够。”他瞧着她道:“若是我,就让她痒一辈子。”

…言语虽可怕,却让容家小焕大有知音之感:“我也想啊!不过当时过于仓促,日后想想我也觉着有些便宜她了,顾三公子果然是我辈中人。”

她顿了顿,复又道:“这次我一定尽全力为你医治,不过说好的报酬可不能变。”

“自然。”顾长惜眼中似有笑意:“那么依二喜之见,眼下我们当如何?”

“当务之急自然是译书,可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来看…”容焕面露难色:“那岂不是告诉别人我们偷了苗家蛊术。”

“此事确然,我倒已想好了一计。”顾长惜淡淡道:“方才纪允被鬼魂附身之事…你如何看?”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咩…

她冷哼一声:“装神弄鬼而已,一小包迷魂药就能让任何人‘被附身’,包括前两个自尽之人也奇怪得紧…大约是有人打着雷燕儿的幌子,想要害人才是真。”

顾长惜没有言语,阴郁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转瞬便面色如常。他淡淡道:“二喜想得不错,眼下我最有兴趣的…便是找到此人。”

想不到高傲冷漠的顾长惜竟然意外的充满正义感,容家小焕赞赏的看着他:“对!一定叫他伏法!”

“谁说我要抓他?”

“不抓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以此要挟他给我译这本书册了。”

…容家小焕再次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自纪允出事后,已过了三天。

这三日,雷府表面平静,内地里实际暗潮汹涌。虽然雷印告诫了众人不可将当日之事外传,但雷燕儿冤魂索命一事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雷家寨,雷府中人人自危,天色稍暗一些丫鬟们便都结伴而行。柳氏虽然害怕却已然恢复了理智,她亦断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便差人下山请了娘家的亲戚前来相助。

至此容焕才知,柳氏不仅仅是灵草县令之女,她的叔父更是当今灵草郡太守,这次前来查案的便是她最小的堂弟,名唤柳书,据说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深得太守宠信。

柳书抵达当日,全寨上下都到了山口相迎。

这厮官阶不高,却是做足了排场。柳氏站在雷印旁边,似是觉得与有荣焉,心底踏实了很多的样子。柳书从豪华的软轿中下来,生得倒是一副斯文模样,只可惜表情与他堂姐一样盛气凌人,果然是一家人的风格。

容焕三人站在角落远远看去,高守蹙眉道:“公子身份不宜暴露,他这种偏僻地方的芝麻小官,应是没去过九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