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长惜冷着脸不言不语,戌荣帝叹了口气,无奈的揉着眉心道:“朕也知道你不爱去,可是南胜跪着来求朕了…你总不能当真一辈子不娶妻吧?”

“自然是要娶的。”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全凭皇上指一个便是。”

戌荣帝顿时胸口一疼。这句话正中靶心,乃是这半年来他最头疼的一件事。

如今余相已是权倾朝野,他的千金是断断不能指的,戌荣帝也有心帮一帮刘太傅一党,偏他生了四个儿子,便是没有一个女儿,其党羽诸臣要么女儿已许了人家,要么便是年岁尚幼,就是没一个合适的。而拥有合适人选的大臣,不是余相一党,便是品阶不够攀不上九凰王…这般挑了一圈儿,唯一的着落便在皇家了。

然依照当朝律法,驸马又不得参政…戌荣帝正用顾长惜用得顺手,怎么也舍不得让他进了皇家当摆设。

他略一沉吟,下了决心道:“你便暂且遂了她的心思吧,我今日就下旨将余相之女从九凰昭回来,这样可好?”

戌荣帝期待的瞧着他,一脸“我够意思吧”的神色。

顾长惜见好就收,顿了顿道:“微臣遵旨。”

于是顾君乔午后小憩醒来,便接到了一个极大的惊喜。

这个惊喜是:余相的千金,誉满京城的大才女余槐儿终于结束了在九凰王府的第四次小住,听闻皇后娘娘思念她得紧,急着昭她回去培养友情之花,余相不敢含糊,便差人快马加鞭送来了消息。

顾君乔一听,险些乐得跳起舞来。

自她家老三得势之后,前来九凰游玩的妹子不要太多,偏偏这些名门贵女自诩矜持,明明是来瞧顾长惜的,嘴上却不明说,是以顾君乔便莫名其妙多了十多个手帕交,每日屋中堆着三五个,唇枪舌剑争奇斗艳,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这其中最烦人的便是那余槐儿了。仗着自己爹爹是丞相,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除了对八公主尚且尊敬,其余的人都恨不得用鼻孔来瞧。

顾君乔暗暗腹诽,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容焕,心中不由得一阵低落。

这半年她为顾灵岑守孝,在王府中待得规规矩矩,□□都未出过。她不敢告诉子桑容焕已逝的消息,自然也错过了高守与子桑在徐州的喜宴,只是奉上了一份丰厚的贺礼。

日复一日,顾君璟的消息自然是没有,尚风悦更是不知所踪,顾君乔苦等之中,心性也收敛了不少,每日都会给顾灵岑与容焕上一柱香,祈求亡者能够早登极乐。

这一日,余槐儿午间刚走,顾长惜晚间便冷着脸回来了。

顾君乔瞧着不对,再三询问之下才知,自家老三是叫那狡猾的戌荣帝算计了。她心思转了转,觉着送南胜公主去祭祖也没有多么无法忍受,毕竟只是一个未满双十的小丫头,一路上哄着些捧着些,也就是了。

然她刚刚思及此处,忽然想起一事。

那皇家祭祖的神王庙…是在神仙岭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愿。

顾君乔微微叹了口气,从九凰出发,穿过西羽,途径神仙岭,再路过神农谷外…这些曾有过容家小焕的地方,不知如今又是何光景?

第42章

这一次祭祖,顾君乔缠了顾长惜半天,终于也混到了跟着出行的权力。

她迫不及待的换上男装,又收整了些物事,觉着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一路上顾君乔本欲跟在顾长惜身后英俊的骑马,奈何她身份特殊,不便一直待在外面,于是南胜公主热情的让她上了马车,好在她的马车宽敞奢华至极,便是再装三个都绰绰有余。

南胜公主和气的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顿了顿道:“昭满姐姐,你…你用过早膳么?我这里有一些…”

她一面对着她言语,一面用眼神瞟着帘子外面。

顾君乔默默扶额。

说起来,南胜比起余槐儿要讨人喜欢得多。生得美自然是不必说了,性情也端庄温婉,除了有些公主架子,便只是过于羞涩了些。想来她能去求戌荣帝也实在是被逼急了,否则要等顾长惜开窍,只怕有生之年是没指望了。

便譬如现在,南胜明明想给顾长惜送早膳,偏又不好意思去说,只是拐着弯儿的来问她。顾君乔善良的摇摇头,装作恍然大悟道:“公主真是有心了,长惜也是没用过的,不如我替公主送他一些?”

南胜双目放光,欣喜的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的时光,顾君乔被问及了爱吃什么、喜欢的颜色、讨厌的东西等各种八卦,她自己回答一遍后,还要在南胜公主殷切的目光下把顾长惜的也说一遍,如此反复之下,未免觉得有些忧伤。

公主出行,仪仗自然铺张。这般舟车劳顿的后果便是,东西太多人也太多,导致赶路的速度慢到了一个境界。一整天行下来,才不过从九凰走到西羽泾河,若按这个速度,待赶到神王庙,估计夏天都要过去了。

顾君乔十分怀疑南胜这厮是故意的,毕竟祭祖这事儿明显是个幌子,想在路上泡自家老三才是真。估计她也巴不得路途长些再长些,十天半月回不去才好。

于是待天色稍暗,众人便进了西羽知府的府邸,暂歇一夜。

时隔近一年,西羽知府又迎来了顾长惜与顾君乔这两尊大佛,其中一个已然升级成为王爷,还携了一个更有分量的南胜公主。知府大人的心情未免有些沧桑,他诚惶诚恐的站在府邸门口躬身迎接,只怕有哪里出了岔子。

晚宴自然也是繁多而丰盛,席间言语颇寡,西羽知府为愉快用膳氛围,便寻了个自以为和谐的话头道:“这日子过得也忒快了些,王爷去年在此处小住便仿佛昨日一般,却不知那位容家小姑娘怎地这次没有跟来,她用膳还只吃半碗饭么?”

西羽知府自以为幽默,径自哈哈大乐起来,然他扬声笑了半晌,忽觉气氛有些不对。顾长惜的筷子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来,虽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但显然并不觉得好笑。而顾君乔干脆便阴了脸,语气不善道:“陈年旧事了,大人还提它做什么,用膳间还是少言语吧。”

知府大人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暗恼自己太草率。

倒是南胜公主饶有兴致的望着他:“容家小姑娘?是哪个…可是容都督的女儿?”

西羽知府嗫嚅半晌,倒不是不想说,而是连他都不知容焕究竟是谁。顾君乔暗自叹了口气,出来打圆场道:“她并非官家女子,只是我们一个故友,如今已经不在了,公主不识亦是自然。”

南胜点点头,听闻容焕不是官家女子,那与顾长惜便绝无半分可能。她思及此处,心中不由得宽了几分。

晚宴过后,众人各自回房稍事修整。

时隔近一年,西羽知府倒将客房院落收拾得愈发精致了,显然是为各方显贵准备的。

作为公主的护送官,顾长惜有责任去瞧一眼公主的住处是否舒适妥贴。于是他沐浴后换过一身锦灰镶银长缎,便向女眷的客房行去。

顾君乔曾住过的院落也已经焕然一新,南胜公主倒是不介意与她共享一个院子,顾长惜询过几样日常起居的安排,便略略瞥了一眼旁边的屋子,顿了顿道:“怎么不见昭满郡主?”

他问的是屋中一个下人,那婢女却不敢回答,只是偷偷瞧了公主一眼。南胜及时抓住机会,含羞带怯的回道:“昭满姐姐去对面的院子看看,我…我带王爷过去可好?”

“不敢劳烦公主。”顾长惜淡淡道:“只是随便问起罢了。”

南胜微感失望,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怅然的瞧着他转身离开。

顾长惜出了布置考究的客房,微微顿了顿,抬眼向对面看去。

那院子已经上了锁,大约被顾君乔暴力打开了,所以斜斜趿拉在一边。院中的情形与一年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想来不在西羽知府翻新改造的计划内。

这里是容焕曾住过的地方。

他心思还未清明,手却已推开了内室的门。

顾君乔端着烛台呆呆立在桌前,昏黄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了斑驳的泪痕。她一瞧见顾长惜,连忙用袖子蹭了蹭脸,吸着鼻子道:“唔…老三,你来啦。”

顾长惜走过桌旁,瞥了一眼上面厚厚的灰尘,缓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只是过来瞧瞧。”顾君乔平复了一下情绪,指着他站的地方道:“当年阿焕就是坐在那里,我与她在这里吃李子聊天…还给她讲了青夫人的事。”

他顿了顿,抬起眼睫瞧了她一眼。

“…你怪我多事,是不是?”顾君乔扶着桌面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若我不曾与她说那些,她大约也不会对你这样怜惜。”

顾长惜没有言语,他微微转过头,目光向幔帐间掠去。床铺间似乎还有一个人抱膝而坐的影子,彼时她神色微异,不知在转什么念头。他曾坐在这里吃糕点喝凉茶,成功勾引了她的肚子。

其间种种,鲜活得仿佛昨日。

顾君乔忽然低呼一声。他回过神,极快的收整心思,转瞬平静起来,见她端着烛台在窗边,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个荒废的花盆,盆中花草已被移走,只剩一些枯败的碎土。顾君乔从那土中捏出一个纸卷,大约有小指粗细,皱皱巴巴的已经烂了一半,大约曾经被人粗略的卷起来,又恶狠狠的塞进了花盆里。

她把那纸卷在桌上摊了开,现出了上面毫无章法的涂鸦,痕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可以辨出“七焰陀罗”“火性”“融合”“分量少半”等字样。顾君乔恍然,心中却忍不住一酸,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顾长惜静静瞧着那张泛黄的残页,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个用心形圈起的“三”字。

那时的容家小焕,除了忧心七焰陀罗的事,便再无烦恼了吧?他几乎能看见她坐在这里冥思苦想的模样,咬着笔杆儿,微微舒缓了眉头,眼珠转了转,便蕴着笑意在纸上写下这个“三”字,再画个心圈上,待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先羞红了脸。

小心翼翼的笔触,携了少女单纯美好的期许。

顾长惜目色一顿,半晌将那纸片又卷起来,轻轻握在手心。

是夜,西羽知府一如去年,又极力推荐了一番西羽特产——泾河夜市。

南胜公主自然大有兴趣,便与顾君乔借了一套男装,只是她穿起来仍然形态扭捏,与顾君乔的肆意潇洒相去甚远,只差在脸上贴着“女扮男装”四个字。

好在她也不是很苛求自己形神兼备,便算叫人看穿又如何,血凰卫就在周围,若有贼人不知死活便更好了——她正愁没有机会让顾长惜施展一次英雄救美。

于是三人便一起上街了,顾君乔倒是一扫之前的悲戚,又逛得兴致盎然起来。南胜公主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免不了要问东问西,可惜回答她的只有身边的婢女——顾长惜负着手在后面缓缓踱步,明显心不在焉。

南胜贵为公主,几时被人这样忽视过,眼见她撅了嘴就要发作,一旁的婢女察言观色,立即献上一计。

这个计策说起来也不如何高明,不过是把逛街改成进楼子听曲儿,虽然感觉上差别不大,但无疑是有效的。总算顾长惜要尽一尽他的义务,将茶馆前后查探部署一番,然后再仔细瞧过里面的布局,最后选了最高一层的雅间。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圈儿,顾君乔也来了兴致,她低调的拍下一张银票,点了楼里最红的艺伶云清姑娘来唱曲儿。

三人在屋里喝了会儿茶,便见一个姑娘抱了琵琶走进来,生得倒没有多美,但眉目上挑,颇有几分别样的味道。

“妾身云清,三位官人安好。”她对着三人福了身,随即款款而入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轻轻拨了一把弦:“还请官人点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