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惜和顾君乔自然是顺着南胜来,她拿起面前的那本小册子,随便挑了一首。云清摆开架势,微微侧过头,手指一动便哼唱起来。

声音娇软动听,犹如黄莺出谷,不愧是楼里最红的。可南胜却听得兴致缺缺,好不容易待云清唱完,她喝了口茶,委婉的道:“唱得是好,只是和我在宫…和我过去听得都一样,没什么新意。”

云清却也不恼,大约是挑剔的客人见多了,便微微一笑道:“官人富贵,这些知名的曲子定然是听腻了,不如让云清弹一曲自己家乡的小调儿,让官人听个新鲜。”

南胜生了兴致,便大方的道:“唱得好有赏。”

云清微微垂目,五指落在琵琶上,缓缓张口唱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

顾长惜微微一怔,讶然的抬起了双目。

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曾有一个姑娘也这般认真的唱过这首曲子。她声腔青涩,也没有悦耳的琵琶伴奏,他就这般听着,似乎忘了自己便在一个凶险的阵法中。

南胜公主与顾君乔都未注意他神色有异,只是听得入了神。说来也怪,这位云清姑娘不唱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张了口,那双上挑的眼睛不时掠过三人,竟隐含了与唱词一般满满的情意,似嗔怒,似薄怨,甚至盈满了一汪淡淡的水光,透出一种哀伤的风情来。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她将最后一句唱了两遍,这才放下琵琶。南胜将一锭银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拍手赞道:“真好听,这是你家乡的曲儿么?”

“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女子见一位郎君从桥上走过,从此便倾心于他,日日相思而不得,竟然病死了。后来那位郎君路过女子门前,那女子的母亲将这一切告知于他,那位郎君非常难过,便在女子灵堂前大哭了一场,这女子方才瞑目。”云清淡淡一笑:“不过是个悲伤的传说,在我们家乡,人们都用这首曲子来表达至死不渝的情意。”

南胜听得入了迷,偷偷瞧了身畔的男子一眼,小声道:“我也要学。”

顾长惜却刷地站起身来:“少陪。”

他不待南胜阻拦,便径自出了雅间。

泾河夜市仍然一派灯火通明。

那糖芋糕的小贩仍在桥头,生意依然红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唯独没有了那个站在这里轻声抚慰他的姑娘。

顾长惜淡淡立着,眸光不经意间掠过一片紫色的罗裙,忽然心中一缩。他下意识的走过去,奈何人群熙攘,摩肩擦踵间,待顾长惜走到近旁,那背影酷似容焕的人已然芳踪难觅。

他站在那里,轻轻攥紧了五指,忽觉心如擂鼓。

…至死不渝的情意么?二喜。

第43章

在西羽不过耽搁了一晚,公主仪仗清晨便要启程。没想到相比去年,今次这般快便送走了这三尊大佛,西羽知府再次热泪盈眶。

自昨晚听曲儿极快离去后,顾长惜便没有露过面。南胜公主以为他有要事,也未多加追问,当然,这还要归功于顾君乔带她去看了场折子戏,及时的转移了公主大人的兴趣。

临行清早,一切事务都是队伍中的行官在打理,南胜望眼欲穿,终于在启程前望见了顾长惜,他径自翻身上马,发间携了几分霜露,仿佛一夜未归。

顾君乔也在帘子后偷偷向外窥探,她不知那首曲子中的过往,是以大约搓破头皮也想不通自家老三是怎么了。南胜悄声向她询了几句,只是她也不知,二人一起茫然起来。

队伍行速加快了些。

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日上三竿。南胜掀开帘子,瞧着顾长惜神秀的背影,顿了顿道:“王爷看似精神不佳,大约昨夜也未好好休息,昭满姐姐,他这样…没事吧?”

顾君乔也略有些担忧,迟疑道:“应是没事吧…”

“这日头毒,骑马多有劳苦,若不如…”南胜垂下头,赧然道:“让王爷上车来歇一歇。”

顾君乔默默鄙视了她: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想把人骗上来套近乎。

不过这番诚意相邀,被顾长惜婉拒了。

开玩笑,公主的马车怎可说上就上,何况有那狐狸般狡猾的戌荣帝在,指不定捕风捉影一番就把两人送做一堆。然南胜公主却不气馁,命人将马车中拉了一道薄纱,再次邀请顾长惜上车休憩,这一次却是命令了。

虽然身为王爷并不非要遵从,但他毕竟还未正式继位,便也就忍了下来。

于是顾君乔同公主坐在一侧,与顾长惜隔着一层薄纱。他面沉如水,显然连虚与委蛇的心思都没有,三人不过寥寥数语,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南胜公主向顾君乔投去求助的目光。

她无法之下,只好扛起了圆场的重任。

“呵呵呵,路途还长着,干坐忒无趣。”她双拳一叠,欢喜道:“不如…我们来玩猜字的游戏。”

她将规则与南胜讲了,公主立时叫好:“这个游戏好,昭满姐姐的花样儿真多。”

“当然,这可是容…是我一个故友教的,她玩得极好。”

两人这便开始过招了,遇到猜不出的,便用笔墨写在纸上。然因为猜到南胜大约不愿在顾长惜面前失了面子,顾君乔便有意让着她,被迫讲了几个故事,甚是忧伤。

这般玩过几轮,南胜悄悄瞥了一眼旁边,试探道:“王爷…可愿一起?”

薄纱另一侧静了半晌,顾长惜顿了顿道:“笔墨。”

南胜大喜,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显然是要参与进来了。顾君乔把笔墨递过去,却见顾长惜提笔写下一个字,将宣纸又送了回来。

“请公主写吧。”

他沉声道,单手穿过薄纱,摊开修长白皙的手掌。

顾君乔垂目看去,纸上是一个“爩”字。

喂喂游戏不是这么玩的吧,哪有先将字说出来再让人去写的。

不过南胜公主浑然不介意,她不敢握住顾长惜的指尖,便羞涩的伸出手指,脸上铺满两朵红霞,显然心思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顾长惜静静坐着,周遭一切渐次散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木阵中。少女手指轻颤,却是一笔一划写得极快,似有几分得意。

不用瞧,他也知道她嘴角弯着的笑容有多狡黠。

手上的感觉一空,南胜小声道:“我写完了。”

他静了半晌,轻声道:“再写一遍。”

顾君乔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南胜也没有多问,她依言又写了一次,神情十分乖顺。

如此这般七遍过去。

顾长惜似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收起五指,淡淡垂了下来。

不待他言语,南胜便极快的道:“这次我来。”

她依样学样,在纸上写下一个复杂的字,穿过薄纱递了过去,只是略有些心急,连着毛笔一起,不巧都撞在了顾长惜的袖襟上。

顾君乔在旁看了许久的热闹,总算反应极快,她为免公主尴尬,急忙吩咐人拿一套王爷的衣衫过来。

即便如此,南胜仍然十分惭愧:“都是南胜不小心…对不住王爷。”

顾长惜接过新衣,又恢复了面沉如水的模样:“公主不必挂怀。”

因着只是外衫,所以他也无须顾忌太多,直接便在马车中换过。

只是衣袖滑至薄纱另一侧的时候,忽然从中掉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角落绣了一双锦鲤,旁边隐约还有一团红色,似是一个字。有些部分呈着暗沉的铁锈色,像是被鲜血染过。

顾君乔眼尖,忽觉有几分熟悉。南胜伸过手去,只是还未触及,便见薄纱另一侧忽然荡起,顾长惜外衫还未换完,便探出一只手迅速将那帕子抓了回去,同时丢出冷冷的三个字:“别碰它。”

明明他的声音没有多高,却携了刺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心中一颤。南胜呆在一旁,顾君乔顿了顿,忍不住道:“那…那是…”

“多谢公主款待,我已歇息够了。”顾长惜打断她道,连马车都未喝停,掀开帘子便跃了出去。

她还未及反应,便听南胜忽然抽噎一声,竟才缓过劲儿来。顾君乔赶紧伸臂搂住她,公主长到这么大一直众星捧月,几时被人这样凶过,且这个人还是她的心上人,只哭得伤心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要碰…他怎敢这样待我…我不喜欢他了…呜呜呜…”

顾君乔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心中腹诽:那就赶紧别喜欢了吧!

可那块帕子…

她微微思量,忍不住便是心中一酸。

自容焕离逝后,顾长惜除了向她讲清楚缘由,便再没有提起过她,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伤怀,仿佛这世上从未有她出现过。

可这样苦苦按捺自己又如何?便算他再怎样波澜不惊,可他仍然暗自将她为他绣的锦帕捡了回来,这样贴身放在身上,连别人碰一下都不许。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一个人的心思要有多深,才会压抑到如此程度。

与此同时,神农谷温泉巷子深处。

一个黄衫男子站在池水前的假山处,他生得很俊美,只是眼睛下面浮着淡淡的阴影,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为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阴厉。

他站了很久,像是在等人,又似在沉思。过了半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泛起一片温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