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惜瞧着唐戬托住她胳臂的手,淡然道:“你竟然开始听他的话了吗?”

如今想来,从前的容家小焕对宁致的告诫向来只当耳边风,是以才越陷越深,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那般境地。她面上极快地掠过了什么,然后也淡笑着道:“我以后都会听他的话。”

察觉到容焕流露出一丝黯然,唐戬回过头瞪了顾长惜一眼,奈何后者根本不为所动,他便直接将容焕让进屋内,自己则哐当一声关了门。

容焕脱掉了大氅,掏出火折子去点烛台,手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唐戬在后面瞧着,心中微叹,到底是那般不顾一切爱过的人,而今忽然相见,又怎会毫无波澜?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恼恨,姓顾的做王爷做得好好的,就算要去神王庙,干吗一定要来神农谷,白白惹她伤神。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世子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他思虑了一番,随即打起精神,又拿起角落里放着的皮影,温言道:“上次演到了钟馗进山,我们继续可好?”

容焕点点头,彼时已是夜深,平日里唐戬晓得避嫌,此时早就守礼地离开了,又怎么会去摆弄什么皮影。他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独自面对顾长惜罢了。聪慧如容家小焕立时察觉,却也没有说破。

屋中传来一阵皮影戏文的声音,因为没有乐声,所以唐戬的皮影戏显得干巴巴的,且他不过是在神仙岭看了几遍,剧情记得不甚牢靠,是以一场戏教他说得乱七八糟,倒也颇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精彩。

容家小焕打起精神,面色是兴致盎然的,时不时还拍手叫好、

可她的眼中一片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眨动一下。

渐渐地,桌台后的皮影一点一点垂了下来。容焕却没有回神。

唐戬顿了顿,轻声唤到:“阿焕?”

她呆了呆,“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唐大哥,我…”

“无妨,今天太晚了,你早些休息。”他将皮影收好,又将明早的药一一摆在桌上,“别想太多。”

容家小焕应了,起身目送他离开。院中已没有一丝动静,想来顾长惜也早就不在了。

他不过忽然起了心思来祭奠她,方才那般模样只是被她还活着的事情吓了一跳,怎会当真在外面吹那么久的冷风?她自嘲地笑笑,正想吹熄蜡烛,便听窗边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走过去蒋窗子推开,却觉眼前一亮,顾长惜一袭白衣坐在石桌旁,在夜色中说不出的清美。

她歪着脑袋瞧了一圈:“唐大哥呢?”

若他瞧见顾长惜还在,方才定然不会那般安静地就走了。

“我在他离去后才出来的。”顾长惜言简意赅道,随即微微整理了下衣摆,好整以暇地说:“二喜倦了吗?与我说说话吧。”

容焕想了想,回身去拿大氅:“那我出去…”

“不必,”他对她展颜一笑,“夜寒露重,你站在那里便好。”

这一笑如同莲花初绽,即便在夜色中也十分耀眼。

容家小焕被闪到了,披着大氅趴在窗口问:“唔…你想说什么?”

他径自瞧着她,目光不曾挪动半分:“你如今身体可好?”

“嗯…马马虎虎。”容焕想了想,望着月亮道,“那晚师兄带我赶回神农谷,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秘方,衣不解带地看护了我数日,终于保住了我的命。只不过虽然活下来了,但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且受不得一丝风寒。当时我屋中烧了三个炉子,热得抓心挠肝,真是一点也不愿回想那时候…”

她说得轻巧,又做了个鬼脸,显然已不放在心上。然一字一句却似携了刀锋,在顾长惜胸口细细密密地凌迟。他没有言语,便见容焕又弯起嘴角:“好在有唐大哥,他那以毒攻毒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不过确实有效。眼下我能跑能跳,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更加胃寒了些。”

院中静了一会儿。

顾长惜没有接话,只是转问道:“二喜日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过,师兄如今已经不肯让我出谷乱跑啦。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唐大哥,陪他去云州一带瞧瞧。”容焕亮着眼睛,显然很是期待,见顾长惜没有反应,便又笑了,“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他默了一会儿,垂目一笑:“怕是我想缠着你呢。”

一阵夜柔柔地拂过,吹起顾长惜腰间的璎珞,与墨发缠绕在一处,纷纷扰扰三千烦恼。

容家小焕没有听清,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顾长惜抬起双目,平静地问道:“二喜,你可愿与我回九凰?”

话题转得好快,不是在说她日后有何打算咩,跟九凰有什么关系?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干吗去?”

“你说呢?”他望着她,“自然是做九凰王妃。”

她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起来,且越来越大声,直到脸都憋红了。顾长惜没有笑,眸光如同琥珀色的月亮,晶莹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容焕笑够了,平复了一会儿道:“王爷真爱说笑。”

他沉了声音,轻轻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容家小焕极快地说,却没有看他,“你便当我是为了师父还债吧,何况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这便叫作好人有好报,从前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提了,你也莫要觉得欠我什么。”

顾长惜微微垂下眼睫。

多狡猾的二喜,在做了那么多事后,一句不想再提便想要两不相欠。

“你不想再提的,莫非是喜欢我这件事吗?”

他说得露骨而直接,容家小焕却没有羞涩之意,反而十分坦然地点点头:“确实是此事。这大半年我在床上躺着,想通了许多事情。王爷,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嫁给你的。”

他放在石桌上的五指一紧,不动声色地抬起双目:“哦?”

“‘凭你的身份,可以嫁我为妻吗?’这句话是王爷当年亲口说过的。从前是我天真,不晓得其中利害,如今方才醒悟。你是高高在上的郡王,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就算皇帝肯让你娶我,你贵为王爷又怎能没有三妻四妾,何况…”

何况你又不喜欢我。

容焕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顾长惜却不待她言语,径自道:“那些你通通不必计较,我自有安排,眼下我便只问这一句-----你可愿?”

嫁与我,你可愿?

容焕握紧了窗格,指骨渐渐有些发白。

若是一年前她听到这句话,只怕会幸福得晕过去。可如今毕竟不是彼时了,大约是经历过生死的缘故,她看开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他和她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就算他当时对她有意,可他的性命在她手上,他们之间,还是注定有一人要走向终结。

所以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爷这又是何必?”容家小焕开口了,声音中携了一丝无奈,仿佛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于我有愧,便想好好安排我的余生吗?”

顾长惜顿了顿,正欲言语,却见她已肃了面容,隐隐携着一丝固执:“我做那些事凭的是心之所向,我不曾后悔,也不需要你的垂怜。”

他怔了怔,心中破天荒地生出些许无力感。

容家小焕这家伙,怕是怎么也不肯信他了。

“二喜多虑了,”顾长惜缓缓道:“你怎知我是可怜你?”

那还用问?这么久以来,何时见他对她有半分牵挂?一开始她还存了些希冀,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从师兄那里听说顾灵岑离世,顾君璟逃走,听说他成了皇帝最宠信的臣子。如今他已是风光无限的九凰王,怎还会记得她这个乡野村妇?

所以她开始学着放下。

那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能动,不能说,只有满满的心伤与痛楚,直到压抑不住哭出声响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要忘记自己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当真是极痛的。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可他却忽然跳出来说要带她回九凰。

这股愤怒来得突然而猛烈,容焕声音中已然失了冷静,她将双手放在窗棱上道:“王爷若硬要如此,便当二喜已经死了吧!”

说罢,她伸手就要将窗子关上,却觉一个白影翩然而至。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正欲加快动作,手却被顾长惜握住了。

“二喜,我很快活。”

他声音醇澈低沉,眼中似有星光。

容焕哼了一声,急忙挣脱手腕,重重关上了窗子。

顾长惜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在许多个深谙的长夜,他都是这般握着她的帕子,看她在眼前静静地对他微笑,一坐就坐到天亮。

而如今,她终于不再是幻象了。

他缓缓走回石桌旁坐下,心中掠过许多旧事,恍惚间有些出神。有开心的,难过的,愤怒的,委屈的,却只是弹指一挥间,所有画面最终只化作一个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