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是加快了,又仿佛已经静止。顾长惜便这般枯坐着,直到第一缕晨曦柔柔散落,映出了他眼中的那一抹琥珀色。

他忽然握紧五指,轻轻捶了一下石桌。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了。

顾长惜站起身弯了嘴角,拂袖翩然而去。

神王庙中,顾君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那个林员外不会是诓她的吧?眼瞧着祭典马上要开始了,护送官不在场也实在忒说不过去。而那边南胜公主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了,嘤嘤嘤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纠结着,就见顾长惜悠然地推门而入,他已经换上了祭典的孝服,衬得越发身姿傲然颜如冰雪。

“老三!”顾君乔感动得热泪盈眶,“你再不来我就要女扮男装出去顶包了!”

顾长惜径自走到南胜身旁,微微弯腰行礼:“途中有事耽搁,劳烦公主担忧牵挂,实在罪该万死。”

他似是心情极好,这一番赔罪动作风流倜傥,面上表情熙如和风,十分绝色立刻变成了二十分。南胜公主何时见过这样和颜悦色的九凰仙,一颗芳心简直快要跳出喉咙,连带他把自己丢在半路跑了一事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心中小鹿乱撞:“王爷不必多礼,我…从未怪过你的。”

一旁的顾君乔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这就完了?那个脸拉得跟长白山似得公主哪儿去了?自家老三居然学会了美男计…不得不说,干得漂亮!

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顾长惜又走过来,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这几日辛苦你了,老二。”

…这货受了什么刺激咩!

顾君乔呆呆瞧着顾长惜噙着笑推门而出,纳闷什么事能让他心情如此美丽,然她顿了顿,忽然后知后觉,她对着门口怒道:“都说了不要叫我老二!”

虽然公主仪仗在祭祖的路途上几经波折,然到了神王庙,过程却是格外的顺利。顾长惜端坐在公主下首,听得道高僧在庙堂中诵经祈福,一个黑衣侍卫忽然行至他身后,对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哦?宁太医回谷了?”顾长惜顿了顿,微微弯起一个笑,“那也没什么,计划照旧,你飞鸽传书回去,依我说的去做,不准有半分差池。”

那血凰卫应了一声,恭谨地领命而去。

南胜公主和顾君乔都在旁边竖着耳朵,见他笑得别有深意,顾君乔后背立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知这小子又要算计谁;而南胜公主被迷得七荤八素,倒起了几分好奇之心:“这几日血凰卫进进出出,王爷可是有什么大事?”

“确实是大事。”顾长惜微微颔首,终身大事。

既然有关血凰卫,南胜便也乖觉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有顾君乔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心中掠过几个念头,随即暗下决心,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偷偷跟随查探一番。

这一日宁致从京城快马加鞭赶回,因为国舅府的人要来下聘。皇后的娘家来人,作为主人自然要在场,以示礼数周全。

宁若玲与宁若珑坐在厅中,不便抛头露面,便只在屋里听着动静。外面宁致与沈国舅十分官方地客套着,宁若玲从内门偷偷向外瞧去,见那沈国舅不到三十岁年纪,生了一张方脸,虽不如宁致清俊超然,但周身贵气逼人,也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她面上浮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叹道:“罢了。”

宁若珑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姐姐别伤神,都是妹妹的不是。”

原来那日戌荣帝乱点鸳鸯谱,宁致略一沉吟,便告知了两人让她们自行选择。宁若玲痴恋宁致多年,所以这个人选本该是宁若珑,大家本来心照不宣,哪知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最后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她早已有了意中人,而那个人便是当今的九凰王。

对于这件事,宁致只给了两个字:呵呵。

然帝王赐婚,君无戏言,宁氏姐妹早已没有不嫁的权利。在两人秉烛夜谈一晚之后,宁若玲红肿着双眼告诉宁致,她愿意出嫁。

“我告诉师兄我要出嫁的时候,他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宁若玲有些难过地说,“所以这样也好,总好过我这样等下去,变成一个老姑娘。”

宁若珑连忙安慰她道:“沈氏有皇后娘娘撑腰,位高权重,姐姐后半生荣华富贵,那是天大的福气呢。”

“这般好,你怎么不嫁?”宁若玲打趣,便见妹妹忸怩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我已认命,你却一定要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如此才不负我的牺牲。”

“嗯。”宁若珑红着脸,眼中一抹异色一闪而过,“我一定会的。”

国舅爷的聘礼约有一百八十抬,将谷口挡住了大半儿,许多谷民与下人都在周围偷偷瞧着,暗声赞叹宁若玲好福气。

宁致不善应对这种场面,寒暄了半天,正想寻个由头将国舅送走,却见几个面生的伙计正将那些聘礼往一侧堆放,他还以为是国舅府的下人。便对沈国舅施礼道:“这些物事我安排谷中人收存便好,不必劳烦沈大人了。”

不料沈国舅也是一脸茫然:“这…这不是我的人。”

宁致一怔,就见那些伙计已经挪完了国舅府的聘礼,将谷口腾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随后便涌入两列抬着聘礼的人来。这些人身着常服,颜色不一,但脚下生风,担子极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他们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将整个神农谷的前部堆得满满当当,粗粗看去,竟有三百抬之多。

在门缝处偷瞧的宁若玲霎时被震慑了,含羞带怯道:“这沈家好大的手笔…”

宁若珑却微微蹙起眉:“我觉得有些不对。”

沈国舅一头雾水,心中亦有些愠怒,不管这下聘的人是谁,竟然与他撞在了同一天,且聘礼几乎比国舅府多上了一倍,这不是成心落他的面子吗!

宁致却不动声色,见那聘礼都落地后,队伍最后走出一个骑着骏马的人,他身着暗紫色常服,袖口镶有雕花银线,大约三十余岁年纪,生了一双狭长的细眼。此人见到宁致与沈国舅,立刻翻身下马,笑眯眯地对两人行礼:“卑职项岚,参见沈大人、宁大人。”

他虽笑着,但那双狭长的眼里寒光一片,反而更透出几分诡异的违和,让人不寒而栗。沈国舅听了他的名字,立时背后一凉:“笑面虎”项岚…此人虽官阶不高,然他的名字在朝中可是如雷贯耳,只是他想不明白…血凰卫的副统领到神农谷来干吗?还抬着聘礼?!

宁致眉心一跳,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沉了声音道:“项副统领大驾神农谷,不知有何贵干?”

“不敢当,卑职是来下聘的,”他拱手道,又瞧了一眼沈国舅,“只是不知沈大人也择了今日下聘,若有冲撞,还请大人海涵。”

项岚其人,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血凰卫副统领的位置,靠的是血淋淋的手段。听闻他经手的事件,除了干脆利落无人生还之外,还异常的凶残可怕,十分有震慑力,戌荣帝和顾长惜都对其青眼有加。

这样的人,即使穿了这温润贵气的衣服,还故意伏低姿态,也难掩那通身的嗜血之气。沈家倚仗皇后发达,虽然显赫,但族中大多都是文官,最怕他这路数的,是以此时沈国舅早就没了脾气:“项副统领客气了,却不知你要求娶的是神农谷的哪一位名媛千金?宁大人瞒得也真好,我都不知道此事呢。”

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在责怪宁致没有事先知会他了。可惜宁致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神又在那些抬着聘礼的人身上扫了扫,心中冷笑:顾长惜果然神通广大,自己瞒得这样紧,竟然还是教他知道了容焕还活着的事,只是不知他眼下又要玩什么花样儿。

项岚正欲说什么,就见宁致抬起了一只手:“项副统领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桩婚姻各方各面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还需从长计议。”

项岚似是早知他有此反应,丝毫不乱阵脚,只是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角:“宁大人此言差矣,我并不是来向您下聘的。”

沈国舅大奇:“你们来了神农谷,那还能有谁?”

屋内,宁若珑忽然面色一沉,五指揪紧了袖子。

“这三百二十一抬聘礼,乃是向神农谷田中一位姓容的老人家所下。”项岚慢条斯理道,“我家王爷有命,无论如何要先请宁大人过目,不可失了礼数。”

宁致抿起了嘴。

顾长惜这厮真够阴险的,他故意玩这么一出,不过就是要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容焕尚有高堂在,一干事情还轮不到他这个师兄做主。

“真不巧,这位姓容的老人家眼下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宁致缓缓道,“还是劳烦项副统领先将聘礼带回,待他身子好些了,再请老人家商谈此事。”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反正人在神农谷,他们总不好硬闯。总而言之,他绝不会让顾长惜再靠近容焕一步。

项岚笑了笑,竟也没有深究什么,便拱手道:“聘礼落地,哪有再抬回去的道理,如此便先在谷中搁下了,还请宁大人妥善处置。”

宁致正欲拒绝,便见项岚轻轻挥了挥手,那些常服打扮的伙计立马得令,迅速汇集到他身后,步法身形之快当世罕有,竟然个个都是高手。六百余人随着项岚的动作一起行礼,声势震天道:“告辞。”

这两字似携了内力,在谷中源源不断地扩散开去,声音还没落地,人却已尽数去得远了。沈国舅瞧着项岚的背影,摇头暗叹道:“九凰王也真够舍得的,让这般高手来抬聘礼,啧啧啧,杀鸡用牛刀啊…不过他们为什么换了常服?啊,是嫌黑色不够喜庆吗?”

宁致不答,只是瞧了这堆积了二里地的聘礼担子,顿时一阵头疼。

同一天之内两队人马前来下聘,一个比一个声势浩大,这一桩八卦传得飞快,极快地传遍了谷中的大街小巷,当然,也到了神农谷的药田处。

“哎哟,你是没瞧见,那个排场啊…”

“比国舅府还要阔绰,不愧是九凰王呢。”

“不知求娶的是谷中哪一家的女儿。”

“我离得远,好像听到是姓龙还是姓洪的…”

“哎,这岂不是要当王爷的岳丈?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容老爹正与几个药农凑在一起下棋,听了这件事跟着哈哈一笑,丝毫没往自家身上想。一个邻居忽然道:“老容头,你家二喜也到年纪了,老谷主还留了遗命,这谷主岳丈还不是等着你做,怎不见你张罗?”

“唉。你当我不想张罗吗?”容老爹胸口一疼,无奈道,“我家二喜不开窍,谷主也不怎么主动,眼下她搬去了后山,这半年来连面也见不到了,我便是想张罗也没机会开口哇。”

“如今谷主可是御前太医了,又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人惦记着,老容头想下手可要趁早!”

“就是就是,你做了谷主岳丈,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容老爹心头一阵忧伤。虽然宁馨子留了遗命,但宁致显然是对容焕无意的,否则怎会过了孝期还未有半点动作?唉,谷主岳丈哪有这般容易做,容家出身低微,又何时肖想过飞上枝头做凤凰?

他一生坎坷,中年丧妻磉子,又残了一条腿,到了此时早已看开,只希望二喜寻得一个有心人,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便好,荣华富贵什么的,有没有却也不重要。

容老爹正暗自发愁,话题却已经从谷主岳丈转移到了宁大小姐的嫁妆上面,气氛骤然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