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果真没有跟来了。

容焕一语不发,行得飞快。

唐戬跟在一旁,瞧着她的面色,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言语。这半年来朝夕相处,便是在那么伤痛不堪的时候,她也从未如此激动过。

原来就算过了那么久,历经过生死与别离,能够牵动她的心的人…仍然只有他而已吗?

唐戬微微出神,没有留意脚下,不觉便是一个趔趄。容焕急忙扶住他,关切道:“唐大哥,你怎么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对她笑了笑:“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然出了这个状况之后,方才的沉默却也缓解了,二人又有说有笑起来。一路上谷中人见了容焕,无不上来一脸巴结地道喜,搞得她很是尴尬。

冤家路窄,她好不容易出一次后山,居然撞见了几乎从来不来药田的宁家姐妹,简直忒孽缘了。

现在容家小焕学乖了,也没有心情与她二人口角,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二师姐,三师姐。”

宁若玲冷笑一声:“阿焕这个礼真是不敢当,我看用不了多久,便要师姐们向你行礼了吧?”

她被赐婚国舅府,除了对宁致尚有些幽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知还没被人恭维几天,风头便全被那三百二十一抬聘礼和一锦袋的地契抢了去,况且那九凰王还是若珑的心上人!新仇加上旧怨,她又自诩出身比容焕高贵许多,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还未待容焕言语,却见宁若珑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温言劝阻道:“你少说两句,这也不是阿焕的错。”

宁若玲却仿佛更加生气了:“你还替她说话!她抢了你的夫婿啊!”

宁若珑面上黯然,微微摇头:“姐姐别说了,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的。”

这话说得有趣,就算顾长惜不来下聘,难道他就一定会娶宁若珑?当真好笑。

容焕心中微叹,这个二师姐,为人势力嚣张,可从小到大,得罪人的永远是她,得好处的永远是三师姐,可见其到底有多缺心眼儿。

就譬如眼下,又被人当了枪使还不知道。她顿了顿,不愿与这种不在一个级别的对手争辩,便扯了扯唐戬,打算闷不吭声地离开。

唐戬性子简单,哪里懂得女子间那些弯弯绕绕,便怒瞪了宁若玲一眼。而容家小焕从她二人身旁走过,却是去瞧后面的宁若珑。只见她一副柔弱模样,似乎泫然欲泣,只是垂下的眼睫却纹丝不动,眼中一片幽深,哪有半分伤怀的样子。

罢了,反正我也不会与你相争。容焕暗道了一句,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两人穿过入口,终于到了药田边上的一排茅屋。

晌午刚过不久,正是人们午后小憩的时候,平日里热热闹闹的药田此时空无一人。容焕也未多想,走到容老爹的房门前敲了敲。

“爹爹?”

许久无人应声,容焕以为容老爹午睡了,便轻轻地推了一下,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堂中的躺椅上并没有容老爹矍铄的身影,她心下奇怪,便走了进去,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被关上了。

“爹爹?二喜来看你了。”容焕绕过屏风,见床上的幔帐都垂着,后面隐隐露出一个横卧的人影。她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在犹豫要不要叫爹爹醒来,那幔帐猛然被撩起,一只手立时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挟持在胸前。

唐戬低呼一声,想冲过来却已经晚了。

即使只有一个照面,容家小焕也霎时认出了,那是眼睛已经消肿了的金鱼眼。

千防万防,怎么忘了顾君璟!偏偏她久居后山,已经很久没带自己的药袋子,当真是太大意了。容家小焕眼珠儿转了转,忽然心中一沉:爹爹定然是被他们带走了,可别受伤才好。

“别动。”金鱼眼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欠揍,“唐公子,好久不见了。”

唐戬不答,面色有些奇怪。容焕哼了一声,撇嘴道:“既是旧识,你大约还没忘记唐大哥的手段吧?只怕你都不知自己是怎样死的!”

“自然记得。”金鱼眼答了一句,竟丝毫没有紧张之意。唐戬肃了面容道:“别伤了容姑娘。”

金鱼眼没有言语,手下却是轻了些。容焕抬起头,瞧唐戬缓缓走近,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

容焕一时蒙了,便听金鱼眼低声又道了句:“唐公子。”

只有三个字,却携了催促之意。唐戬咬咬牙,几步走过来,执起了容焕的手腕。

下一瞬,她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对不起,阿焕。”

唐戬摘去了那串雪白的麒麟核,面上一片决然。

容焕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可她还未来得及出声,金鱼眼已用一片麻布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过片刻,她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唐戬接过她的身子打横抱起,后窗立时跃入四个与金鱼眼一样打扮的人。他们恭谨地道:“药田的人都昏睡在房中了,此计万无一失。”

他点点头,对金鱼眼道了句:“走吧。”

几人携着唐戬与容焕,身姿迅捷如风,数个起落便从药田茅屋旁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

容焕微微有了意识,只觉身下柔软,似是躺在一张床上。她没有贸然睁眼,大约是眼珠儿在眼皮下滚了滚,便听旁边落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容姑娘既醒了,不妨起来喝杯茶压压惊。”

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当年她在九凰王府被挟持后醒转,顾君璟也是这般戳穿她的。容家小焕无奈地坐起身来,果然见他坐在不远处的轮椅上,唐戬便站在他身后,一切几乎与一年前的状况一模一样。

只是顾君璟的模样却已大不相同,这半年他似乎过得很不好,仿佛苍老了十岁一般,两只眼睛微微凸出来,像是随时都会歇斯底里。

他见容焕盯着他瞧,轻轻笑了笑,平静中携了一丝诡异:“眼下这情状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当真教人怀念,你说是也不是?”

容焕背后一毛,心道鬼才怀念,面上却也跟着笑了笑:“这个自然,世子连请人的手段都没变呢。”

唐戬站在不远处,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抬起眼睛看她。顾君璟像是没有听出她言语背后的讥讽,缓缓道:“请你可是相当不易呢,宁大人将你保护得非常好,若是再过一段时间,待我那三弟部署起来,可就没有今日这般轻松了。”

容焕顿了顿,思及容老爹的安危,心中不由得有些急躁,却又不便显露出来,便沉声道:“这次世子带我来此,不知意欲何为?”

顾君璟转着轮椅靠近了些,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下:“久闻容姑娘聪慧非常,不如你来猜上一猜。”

屋中沉默了半晌。

她心中有所牵挂,不愿再与他玩虚与委蛇的游戏,便分外直截了当道:“世子若要拿我要挟九凰王,便尽可死了这条心…”

果然容焕言语未尽,便听顾君璟声音凶厉地打断道:“不许叫他九凰王!”

他阴着面色,不过转瞬却又笑了起来:“容姑娘又何必自谦,我那好三弟向来不亲近女人,便是姬瑶光这般的艳色也入不了他的眼。这许多年来。只有容姑娘一人得他另眼相待。”

“若世子说的是那三百二十一抬聘礼,那可真是误会了。”容焕干脆地道:“他如此待我,不过因为我救过他。”

这句话似是一根毒针,瞬间刺到了顾君璟的某根神经,他唰地坐直了身子,提高声音道:“是啊,就是因为你救过他!若不是你…若不是你,那个孽种早就死了!”

容焕淡淡瞧着他微微喘息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怜。

她叹了口气道:“如今九凰的形势已成定局,血凰卫权势如日中天,且就算你侥幸得胜,这双腿也没有可能痊愈了…这又是何苦?”

“事到如今,我早就生不如死。”顾君璟森然一笑,“他不过是个孽种,我才是顾氏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从小到大他都被我踩在脚底下,如果我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容焕瞧着他俊雅面庞扭曲的模样,低声道:“所以你不求痊愈,也不求王位,只是一心想他死罢了。”

顾君璟眼中透出满满狠意,又隐隐有些兴奋:“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踏进这个地方,纵然有血凰卫,也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他不会来的。”她微微抬了声音,面色十分平静,“不巧就在你请我来的前一个时辰,我与他已在后山说得清清楚楚。他会撤回聘礼,也不再欠我什么,从此大家再无干系,若不信,你大可问问身后这位唐公子,他也在场。”

唐戬眼神微微一动,头却垂了下来。

她叫他唐公子。

历经此事后,他连她的唐大哥…都不是了。

顾君璟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靠回轮椅,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来与不来,我便和容姑娘赌一场。”

容焕呆呆瞧着烛火,脑子里还是不久前在石阶上那些绝情的言语,心中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失落。听了那些话,他还会来才奇怪。

她心事重重,也未听清顾君璟在说什么,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吱呀”一声,他已经转着轮椅出了房门。

唐戬却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屋中静了一会儿,容焕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爹爹呢?”

他身子一颤,微微垂下头,声音中有一丝愧疚:“你不想骂我吗?”

“刚醒来时的确想的,不过后来也就释怀了。”容焕顿了顿,“无论怎样,是唐公子救了我,这份恩情无以为报。而你眼下做的,是站在你的立场上该做的事,我不怪你。”

唐戬怔了怔,过了半晌,微微弯起一个苦笑:“你不怪我,是因为你根本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怎么会。这数月来,除了爹爹师兄和子桑,你便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阿焕,你明知我指的是什么。”他缓缓走近了些,放低了声音,“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