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去过了?”弄玉吃了一惊,立时就想发火。她在这里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他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她甩一边了?

“不要再装傻了。”萧史轻轻一点,飘落到弄玉面前,“对于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压下怒气道,“我问了姑婆婆,她说你是南方天帝的孙子,属火命的。”

“没有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追问着。

“没有了。”弄玉挑衅地一笑,移开了眼光。

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萧史想,一种无助的悲凉渐渐侵袭了他——他早该料得到的,却为什么仍要徒劳地问她?

“萧史……”弄玉有些委屈地问,“你既然知道了是我帮助你逃出来,为什么对我还是这么……这么……冷淡?”

“怪我没有感谢你吗?”萧史敷衍着答道。

“我原本以为,让你离开那个寒冷的地方你就会快乐起来,可是我错了。”弄玉的手指扭动着衣带,“萧史,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过一个人……”

“因为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么?”萧史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的!”弄玉猛地抬起头来,“因为——我发现自己‘能够’帮助你,这一点让我快乐极了!从小宫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爱若珍宝,关爱备至,可我却知道那仅仅是溺爱而不是尊重。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像父王宠爱的那只小狗一样,可爱却又无用,所以大家才会对我一切任性的举动一笑了之。直到我用自己的梦去换得了你的自由,我才发现自己也是有用的,也可以成为别人生活中重要的角色……这个发现让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发起光来,这就更使我想让你快乐起来,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你付出的一切,我最终会偿还。”即使对这番话仍有疑问,萧史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然而方才在天池所遭遇的不测却蓦地如同阴云笼罩过来,让他立时缄口不语。

“那我要你现在就开始还。”萧史的话让弄玉一阵惊喜,语气中稍稍有一点撒娇的意味,“你不带我去天池,就带我去看太阳吧。这次一定要答应我,否则……”——否则,我会继续在一个个无梦的夜晚枯坐到天明,只为回想你额前的一丝乱发,衣上的一个褶皱。

否则——威胁么?萧史迷惑地看着面前情深款款的少女,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答应你。”侧过头,栏杆外梧桐树的枝叶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仿佛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枯臂。可是,网已经越收越紧了。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头放着一张锦瑟,叮咚的天籁之音从他修长灵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风流遍了万仞虚空。几头麒麟跪伏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此处若加上鼙鼓,定会更加美妙!”白衣神人一拍脑门,高兴地叫道:“再来一次,声音更响亮一些!”

“摔得再响一些,就要出龙命了。”萧史从晕乎乎的冰龙身上下来,笑着走上高台,“夏开,你奏你的《九招》,却听得我的坐骑连飞都忘了,有机会一定要弹劾你谋财害命。”

“王孙!”夏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笑意盎然的萧史,猛地推开锦瑟站了起来,“你出来了?天帝终于放了你么?”

“天帝又没说不准我出来。”萧史笑道,“我出来逛逛难道不行么?”

“难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夏开吓了一跳,伸手便来抓萧史的手臂,“快到我那里躲一躲,咱们商议一下怎样求天帝宽恕。”

“你紧张什么?”萧史灵巧地绕开了一步,径直把夏开的锦瑟搬过来,拂了几下,“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说吧,我一定尽我所能——除了,借避火珠。”夏开似乎料到了萧史的用意,有些羞惭地垂下了眼。

“放心,避火珠是少昊的宝贝,我当然不会害你受罚。”萧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以前你还是凡人的时候,居然不怕天谴窃取了仙乐《九辩》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倒比任何神人都谨小慎微了。”

“王孙,请你不要再说了……”夏开沉闷地说,“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是啊,我也不想提以前的事。”萧史住了口,只是专心地弹拨起身前的锦瑟,却凌乱得不成曲调。

“王孙,你要骂我胆小就骂好了。”夏开脸色有些发白,“拜托别再糟蹋我的瑟了,你除了吹箫,其他乐器都没天赋。”

“好啊,我没骂你,你倒先骂我了。”萧史笑了笑,终于转入正题,“我最近收了个吹箫的小女徒,她说想见识一下羲和的金龙,你能不能带她飞一趟?”

“太阳神羲和不是你们家的人嘛,为什么还来找我?”夏开脱口说道,却蓦地想起了什么,讪讪地住了口。

“我如今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萧史苦笑着又勾弄起锦瑟的弦,呕哑嘲咋,“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可以去向谁求助。”

“这个徒弟对你而言很重要吧?否则这么骄傲的王孙怎么会来向我求助?”夏开半开玩笑地道。

“我……不知道。”萧史拨着弦,倒似把自己的心思拨得更乱了,“我一直怀疑她是天帝借来谋害我的工具,所以请你帮我试探一下。”是的,就是这个原因。萧史暗暗舒了一口气,否则他何必想方设法要完成弄玉的心愿?

“一个小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是不是你太多疑了?”夏开探究地盯着萧史。

“如果你像我一样顶着这具蜡制的躯壳,永远躲避着一切火源和阳光,永远不知道厄运在哪一天降临,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萧史淡淡的苦笑中满是无奈。

“我答应你就是。”夏开一把摁住了萧史的手,清明的眼睛中是了然的同情,然而那话语却是玩笑一般,“否则我的瑟就毁在你手上了。”

彩虹跨过天穹,一端搭在天边,一端落在了凤台。万头攒动中,咸阳城的百姓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神人沿着虹桥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又来一个!”锦明夫人着急地嘟哝着,“到底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啊?”

萧史静静地站在凤台底部,靠着冰凉的青铜砥柱,把身体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他抬头看见夏开正搀扶着兴奋万状的弄玉公主,一步一步地踏上彩虹,走入高空。

“我们现在要从这虹桥上跳下去,你别怕。”萧史听见夏开关切地提醒弄玉。

“我什么都不怕。”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纯真的张扬的笑声传到萧史耳中,竟有一种恍惚的熟悉,似乎多年以前,有人也曾经在蔚云宫的长廊里笑得如此单纯。

下一个瞬间,夏开拉住弄玉的手,纵身跃下虹桥,漂浮在云层间,衣袂飘举,超逸无双。他们向着太阳飞去,雪白的衣服闪烁着金光,像变幻的云朵,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无法看见。

萧史闭上了眼睛,仍然有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不停晃动,分明是龙车上羲和望着自己哀悯的神情。他吸一口气,整个人没入凤台下的醴泉水中,只有这片刻的清凉,可以缓解他心中咬啮般的痛楚。

“萧史——”弄玉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过来,带着畅快的笑声,“我看见羲和的龙车了,好壮观啊……”

水中的萧史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小刀,刺向自己的眉心。明知道徒劳无功,他还是忍不住想割去这个禁锢住自己魂魄的封印。只有脱离这个蜡制的软弱的躯体,他才可以活得不像四处躲避阳光和火源的鼹鼠,才可以不在夜晚的时候避开蜡烛的光亮,独自躲进黑寂的冰窖。

一下,两下……血从水中游蛇一般扩散开来,可是挣扎的魂魄还是冲不开天帝法力的禁制。

“萧史,你看得见我吗?”

“萧史,你也来啊……”

“萧史……”

弄玉的声音,依然穿透层层云雾,清晰地钻进来。如同一枝枝利箭,刺穿萧史一贯坚硬的面具,扎进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哗啦一声,萧史湿淋淋地钻出了醴泉。他一把拽出盘踞在泉眼里的冰龙,强行掰直它的躯干,在它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还不回从极渊,躲在这里偷看什么?”

两粒水珠从冰龙的眼眶中滴下来。

第六章 圈套

“王孙,公主玩得很高兴……”

“王孙,公主的箫吹得也很好……”

“王孙……拜托不要再摧残我的椎钟了……”

“有话就直说。”萧史又重重地在椎钟上敲下一记,寒气森然地道。此刻,他身边已堆满了各种弄坏的乐器,断弦裂板,仿佛控诉着自己的无辜命运。

“你这个人就喜欢破坏……”夏开蓦地见到萧史刀痕宛然的眉心,不忍再说下去,转开了话题,“西帝那里还缺一个司箫的女仙,你说可不可以让弄玉公主……”他偷眼打量着萧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干嘛问我?”萧史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可问一问总好些。”夏开递了一枝排箫到萧史手上,“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砸吧。”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萧史掩饰地反驳着,一手接过排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夏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

夏开雪白的面颊刹那间变得通红:“别胡说。我这种没趣的人,哪里配得上她?”

“看看,招了不是?”萧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乐痴夏开终于动心了,看来我徒弟真是有本事啊,哈哈……”

夏开静静地看着萧史,忽然对他毫无来由的大笑心生悱恻:“王孙,不要笑了……我是喜欢公主,但……我不想和你争。”

“谁跟你争了?”萧史啪地捏碎了手中排箫上的一枝竹管,急切地分辩道,“我哪有心思跟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纠缠?”

“是,弄玉公主是很天真,但这种天真不正是神界里寻求不到的吗?”夏开真挚地看着萧史,“王孙,虽然我和公主相处不久,但我相信她绝对不存在任何害你的念头,你就不要怀疑她了。”

“即使她不是有意,可她已成为了天帝手中的棋子。”神镜中那枝沾满血迹的洞箫又浮现在萧史面前,让他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夏开,如果你经历过我绵延了这么多年的恐惧,你也会无法避免地对周围所有人产生怀疑。我知道天帝们仍然能够觉察到我内心的怨愤,他们最终不会放任我如此自由,我根本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遭受怎样的厄运。我现在多怀疑一些,就多保护自己一分,这种状态,跟草原上躲避恶狼的狡兔是一样的……”

“王孙,这么多年,你心中的怨愤还是无法平息吗?”夏开鼓了十二分的勇气,终于把一直盘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可听起来还是怯生生的,“你父亲当年确实……天地自有规则……”

“我知道他疯了,”萧史忽然仰天一笑,眼光直望进九重天上的宫阙,“他居然异想天开地去‘死谏’!可我,没有他那样心忧天下的愚忠,我只是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至少不会有人逼迫我去残害自己的至亲,至少我不会畏惧火源和阳光!可正因为不能奉献完全的驯服,天帝们才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让我在睡梦中都会为自己又平安过了一天而庆幸。也许你会笑话我的恐惧是无端的臆想,可既然我已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恐惧,我只好想办法破坏掉造成这种恐惧的根源,总有一天,我要神界的宫殿都化为齑粉!”

“王孙,王孙!”夏开情急之下想要掩住萧史的嘴,“这些话可不是乱说的!”

“其实我不应该害怕,不是么?”萧史冷笑着凝望进虚空,“如果一个人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可是,你现在还有弄玉公主……”夏开望着这个周身都散发着桀骜气息的青年,忍不住提醒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对你的真心,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怀疑而亲手将这份最后的珍宝毁灭。”

“但愿吧。”萧史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站起来召唤着冰龙,“夏开,我会记得你的话的,我也希望自己的怀疑不过是个错误。你看,我现在不就是赶回去教那个小丫头吹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