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龙径直飞向了咸阳城西的凤台,还在半空,萧史就看见弄玉兴冲冲地从屋里跑上了承露台,高兴地仰起脸等他落下。她今天换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绸非麻,连随侍的锦明夫人,也穿着同样的质地。

虽然奇怪一向喜欢在枫林学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约在凤台,萧史却并没有多余的话。遣去冰龙,萧史进屋坐下,取过一枝箫便道:“开始吧。”

“嗯。”弄玉忽然一下子有些忸怩,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手里的神箫,低着头似笑非笑。

“公主如果不舒服,我就先告辞了。”萧史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却破天荒地让弄玉听出了些微的关心。

“哦,没有。”弄玉倏地抬起头笑道,“我只是……”

萧史垂下眼,没有听她说下去,只是伸手按住箫孔,用箫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弄玉眼前一亮,原本微微泛红的面颊此刻更加闪动出醉人的光彩。那是她在此生最后一个梦中听过的熟悉旋律,后来,只为了这几句誓言般的曲调,她押上了毕生的梦想。可是这一切,面前这个人却不知是否明白。

“萧史,昨天父王问我了,是要嫁给你,还是夏开。”弄玉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声音却细若蚊鸣。以往他和她就像站在悬崖上,她不动,他也不动,然而她进一步,他就会相应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边,终于要逼着他问一问了。

“哦。”萧史停下,翻开了一卷曲谱。虽不抬头,声音却别样地温和起来,听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无际的北维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应你。”弄玉紧张起来,手指颤抖地卷着垂下的帏幕。

“真是好孩子。”萧史像哄小女孩一样笑着,“那么就答应我,同意嫁给夏开。”

“你说什么?”弄玉顶了一头雾水,茫然地大睁着眼,把暗藏了许久的秘密脱口道出,“从一开始姑婆婆就说,你会喜欢我的!”

“你听我说完——”萧史认真地道,“你假装同意嫁给他,跟他回到昆仑山去,然后帮我偷一样东西——避火珠。”萧史笑着看她,“有了避火珠,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你在一起了。”

“萧史……”弄玉呆呆地问道,“可夏开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可是他太胆怯,不肯帮我。”萧史有些颓然地解释着,“我花这么多时间教你吹箫,就是想凭这一点打动那个乐痴夏开,让你能混进昆仑山。”

神箫从弄玉手中滑落下去,撞击到铜铸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打碎了她最后坚守的残梦。秦国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原来你也只是在利用我。”

“一开始或许是吧。”萧史的神情已然有些热切,“可现在不是了!弄玉,你答应帮我,好吗?”

“现在不是了!萧史,这是真的吗?”意外的惊喜平复了弄玉所有的不满,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女孩拼命地点着头,“只要能和你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夏开来提亲。”萧史站起来,“等事成之后,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好啊。”弄玉满面喜色地回答,看着萧史举步往门外走去,却蓦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唤道。“萧史,你等等!”

“嗯?”萧史奇怪地回头,却立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带着炙人肺腑的窒息。萧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伸手一摸墙壁,忽然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上来以后,就有人堵住了醴泉,点燃了凤台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话,锦明夫人已从隔壁走进来说道。

“为什么?”铜铸的屋宇中热气已经越来越盛,但萧史却不动,盯着弄玉问道。揪心的痛楚压得他几乎站立不住——是她骗他来的!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偏他还一如既往地钻进这个圈套!偏他还放弃了所有的戒备,向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锦明夫人饶有兴趣地絮叨起来:“丞相申岳说你是妖邪,上次吹箫引来的不是凤凰,却是什么‘翳鸟’,是北海的冤魂所化。丞相还说他求了神谕,火一烤你就会现出原形……”

“你闭嘴!”弄玉忽然凶恶地朝锦明夫人大吼一声,转向一旁呆立的萧史大声道,“我自然是不信申岳的胡说八道,可父亲说,只要验证了你的神人身份,就同意我嫁给你……萧史,我那时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萧史并不答话,冷冷一笑,转身去推发烫的铜门,同时心中默默地召唤着冰龙。可是,大门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着窗户,萧史额头上已不断滚下汗珠,在烧灼的热浪下,他残留的一点法力也已灰飞烟灭!

“不要白忙活啦。”锦明夫人走上来劝道,“只要一会儿你安然无恙地出去,就能顺顺当当地当上驸马,受点热也是值得的。”

萧史背对着她们,没有开口,心中居然不再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空荡荡的衣服随着他散乱的长发在热浪中晃动,仿佛套在木棍上。

“萧史,你怎么了?”弄玉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去拉住萧史的衣襟,却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汗水从萧史的每一寸皮肤泉涌而出,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也顷刻间变得蜡黄瘦损,整个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蜡烛,哪里还是刚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从坟墓中爬出的骷髅!

锦明夫人冲上来,将弄玉公主一把揽在怀中,惊骇地退开:“原来你真的是妖邪!你不要过来,我们的衣服上都画了神谕赐予的护体咒,你伤害不了我们的!”

“你们用蜡来替换了我的身体,就是等着看今天这一幕吧!”默立了一会,萧史忽然拼尽全力,仰天笑道,“让火神的子孙害怕火,害怕阳光,这样的惩罚也只有你们才想得出来……”他渐渐混浊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睁着,在枯骨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骇人,“用你的箫来杀我吧,这是你们早就排演好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抓住弄玉手中的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劲回夺,居然轻而易举地把箫从萧史手中抽了出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萧史,心中闪过和他同样惊骇的念头: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萧史,你穿上这件衣服……”弄玉疯了一般从锦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使劲脱着身上绘了护体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却如同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剥下来。

萧史嘲讽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她还要演戏吗?“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这个世上,果真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没有,我没有!”弄玉握着神箫使劲砸着紧闭的窗户,可铜铸的窗户却纹丝不动。她颓然地扔下箫,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却拼命地摇着头:“姑婆婆说你是火神的子孙,我以为你不怕火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么样呢……”

不再理会她,萧史闭上了眼,感觉得到身体正渐渐融化,可是汹涌无际的愤怒却不断地膨胀——即使只剩下无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们仍然不能杀死他!

“喀喇!”一扇窗户忽然破碎了,伸进来半截光秃秃的冰柱。萧史精神一振——冰龙终于来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断融化的冰柱,拂开女孩伸过来的手,从窗户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冰龙的身体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却如同大雨一般浇熄了凤台底部的火堆。萧史骑着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龙,匆忙向北飞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来你从来不曾相信过任何一个人……”然后她跪坐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阳光依然灿烂地从天空中洒下,可萧史的眼前却是一片晦暗。自从很久以前太极殿上梦魇般的经历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深重的无力,仿佛一座座大山压上了他的脊背,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抱住冰龙勉强可辨的脖颈,萧史俯下身,让自己滚烫的身体更多地接触到冰龙身上的寒意。

一滴滴的水珠依旧不断地从冰龙身上滴落,它疲惫地摆了摆身子,却已摇不醒背上昏睡过去的主人。明白自己的体力已不可能支撑回到从极渊,冰龙忽然调转方向,向着东北方向那粼粼如镜的蓝色湖泊飞去。

飞行的高度已经越来越低了,冰龙甚至可以听到身下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天池周围结满冰挂的树枝在互相撞击。

“父亲,我听见蔚云宫的铃铛声了……”昏睡中的萧史忽然低声地笑起来,那样温和地带着娇宠的语气,让听贯了他冷嘲热讽的冰龙吓了一跳。大颗的水珠从冰龙轮廓模糊的眼中滴下,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背上黑衣的神人,奋起所有的力气长啸一声,一头栽进了天池深不见底的湖心。

“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龙女慈爱地笑着,递过来一面镜子。“气血贯通后脸色没那么苍白,好看多了。”

镜子中,还是那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复掉入天池时骇人的怪异形状。可是那个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发着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网。

“冰龙怎么样?”

“冰龙在这里。”龙女苦笑着指着一只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万年玄冰很难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蜡,要多少有多少。”

萧史轻轻抚摩着那只水袋,感觉得到丝丝冷气从袋中传递过来。冰龙自作主张地坠入了天池之中,或许是知道天池龙女可以信托,终于松了一口气吧。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萧史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忍见他悲哀的神情,龙女小心岔开话题。

“我还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亲的怨灵。”萧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呼不出心中的郁垒,“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没有死在北维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龙女急道,“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啊。”

萧史无奈地笑笑,拍着身边的水袋:“现在没了冰龙,我连拼命的能力都没有了……可是你,”他嘲讽的口气终于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却为什么不去?你和我父亲过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自己倒全忘记了吗?”

“王孙!”龙女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他口中吐出的,是她永不愿提起的禁忌。

“你不敢是吗?”萧史毫不客气地质问着,“因为他是叛逆,你就连祭拜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

“你独自躲在天池里,就是怕别人追问你们过去的事情!你现在竟然连承认都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龙女避开萧史逼近的脸,长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我只是不愿!我不愿!”

“你不敢!”萧史爬起身正视着她,“否则你不会不把霰衣借给我!”

“我不愿意!”龙女的袖子再度把萧史卷起,重重地摔在玳瑁制成的桌案上,仿佛甩出自己多年来的隐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爱的不是我,是你!否则天帝会派我去砍下他的头!”此刻她早已丧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着:“可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亲手去杀他!”她一把揪住萧史的衣领,盯着他与王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勇气?真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萧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黯然地重复了一句:“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暗黑的鱼影,从珠光映射下的窗口边闪过。

“王孙,”良久,龙女终于道,“弄玉公主要嫁给夏开了。”

第七章 跨凤

在咸阳百姓代代相传的故事中,有一天,一对凤凰飞到了凤台上,弄玉公主和驸马骑上凤凰,飞去了仙界。驸马的名字,叫做萧史。

几千年的传说再也不是事实原本的样子,讲故事的人没有注意,乘龙而来的萧史,为何会跨凤飞去。实际上,弄玉公主所嫁的神人,是西帝少昊属下的乐神夏开。

骑上五彩绚丽的凤凰,弄玉跟随着夏开飞向西方的昆仑仙境。据说昆仑山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那里有结满珠玉的奇花异草,有香醇甘美的玉液琼浆,是所有凡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弄玉就会成为昆仑山中的司箫女仙,再不会经受困扰凡人的生老病死,可同凡人一样的悲欢离合,依然逃不掉。

“那里就是天穆之野了。”乘凤飞在前面引路的夏开笑着向下指点,“我最喜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构思乐谱——以后你陪我来,好不好?”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埋着头往下看去。丝絮一般流过的云霞下,是一块突起的宽阔平原,青翠如茵的草地泛着柔和的光泽,如同一片撒落的青天。可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却突然映入一个黑色的人影,飘动的衣衫如同天空中的乌云。此刻他正持槌敲打着椎钟,腾起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震动着凤凰的羽翅,震碎了一天云霞。

“是王孙,他是特地在这里道贺的吧。”夏开勉强笑着说。

弄玉仍然没有搭腔,此刻他们已经飞到了黑影的正上方,弄玉甚至可以看清楚,他脸上放旷不羁的神情。